“满城争说叫天儿”——试说谭鑫培,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满城论文,争说叫天儿论文,谭鑫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梁任公(启超)曾为一幅谭鑫培的画像题诗云:“四海一人谭鑫培,声名廿载轰如雷。如今老矣偶玩世,尚有俊响吹埃尘。菰雨芦风晚来急,五湖深处一烟笠。何限人间买丝人,枉向场中费歌泣。”(《立言画刊》1941年第127期)形象地概括了谭氏绝尘独响的艺术成就。 谭的贡献,不仅在于创造了一个老生流派,更重要的是,他对“老三杰”(又称“老三鼎甲”,即对京剧形成时期三位杰出的名家余三胜、张二奎、程长庚的誉称)以来的京剧老生行当进行了全面而深刻的改革,并由此而推动了其他行当的改革,完成了使徽、汉、昆、梆诸腔在他这一代转化为成熟的京剧的任务。他是京剧史上继程长庚之后的第二座里程碑。
(一)
谭鑫培(1847—1917)自幼随父亲谭志道(汉戏艺人,工老旦,艺名“叫天子”)学艺,受汉戏熏陶。11岁入北京小金奎科班,习昆乱武生和老生。出科后搭广和成班,拜在余三胜门下。他的武把子较硬,唱念却很一般,没有引起余的重视。为了生计,不久谭便去跑乡班。跑乡班的生活非常艰苦,但他仍练功不辍。后又一度进京搭上永胜奎班唱里子老生。这时偏巧赶上倒仓,只好改演武生,兼演武丑。有一次,戏班演出《钟馗嫁妹》,著名武生俞菊笙饰钟馗,管事的竟派谭饰演踩在钟馗脚下的小鬼。谭觉得受了侮辱,便离开该班,进了农村的“草台班子”。戏班散伙后,竟沦落到为财主看家护院。然而,谭鑫培并未因此灰心丧志,反而更刻苦地练功,还结交了不少武林朋友,使其武技大为精进。后来他演《翠屏山》的石秀,“杀山”一场戏所用的“六合刀”,《卖马》中秦琼所耍的“双锏”,之所以精到绝伦,就是那时练就的真功夫。嗓音恢复后,谭南下上海,此间结识了名噪一时的老生孙小六(春恒)。孙曾根据自己倒仓后的嗓音条件,设计出用低音行腔,获得成功。这给了谭鑫培很大的启发,为他日后在唱腔上独辟蹊径,指出了一条光明的路子。
同治九年(1870),23岁的谭鑫培重返北京,搭三庆班,成了程长庚的及门弟子。凡长庚演戏,谭必仔细观摹,他还常为程配戏,如程演《青石山》的关公,谭则配演马童,对程的一招一式皆了然于胸。当时老生行人才济济,谭都虚心求教,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长庚去世后,谭改搭四喜班,与孙菊仙轮流演大轴,这是谭由专演武生戏转入文武兼演的时期。光绪十三年(1887)谭自己挑梁组班。十六年(1890)进宫作内廷供奉,又由文武兼演改为以演老生戏为主。时人将他与汪桂芬、孙菊仙并称为京剧老生“新三杰”,又称“新三鼎甲”,这是京剧进入成熟期的重要标志。三十三年(1907),汪桂芬病故,孙菊仙又避居上海,谭鑫培遂独踞京师剧坛老生首席,被誉为“伶界大王”。民国初年(1912),谭任北京正乐育化会会长,声望如日中天,时人有句云:“国自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以致形成了“无腔不学谭”的局面。梅兰芳说谭晚期的唱腔“完全表现出炉火纯青的高度艺术修养,诸如发音的凝练、口齿的伶俐及气口运用的巧妙等等,都是令人惊佩的。”(《梅兰芳文集》第307页)
(二)
谭鑫培的最突出的贡献就在于不死守门户,而是能集众家之长,融会贯通,并在此基础上锐意创新。如《镇潭州》、《状元谱》学程长庚,《碰碑》、《桑园寄子》、《打棍出箱》宗余三胜,《探母》法张二奎,《乌盆计》效王九龄,《天雷报》拟周长山,《空城计》仿卢胜奎等。《打渔杀家》只姚起山演时带“杀家”一场,谭便吸收过来。谭演《文昭关》,大体上是走程长庚的路子,其中“二六”学卢胜奎,“快板”学冯瑞祥,做派学孙小六,“反二黄”高腔学王九龄,甩须、甩发学达子红,同时还向里子老生崇天云,秦腔艺人铜骡子、铁马等人请教,力求集众长于一身。他还把老旦、青衣、花脸等唱腔融进老生唱腔里,使之既优美又富于表现力。如《桑园寄子》中邓伯道唱的“山又高水又深难以忍耐”的长腔就来自青衣的唱腔,生动地表现出了邓伯道携子侄逃难时艰难跋涉的愁苦情境。再如《打渔杀家》中的“杀家”一场,桂英白:“孩儿舍不得爹爹”,萧恩起哭头:“啊……桂英,我的儿吓……”,“儿”字下面行腔,就是化用了梆子腔,最后收音归到西皮的唱法,强烈地烘托出了这段戏的悲凉凄楚的气氛。
当时有人认为谭是耍花腔,不守绳墨,讥笑他“尽搞些青衣腔来胡弄人,这些唱腔都是外造天魔不归工”(《徐兰沅操琴生活》第一册第26页)。但是,经过实践检验,他的做法还是被观众认可了。
谭鑫培把老生的唱腔“花腔”化,改变了过去老生声腔“直腔直调”、“高音大嗓”的状况。他创出了闪板与耍板的技巧,运用了很多能深刻揭示人物内心的花腔和巧腔,如《汉阳院》的刘备哭刘表,《连营寨》的刘备哭灵牌,《探母》的四郎哭堂,里面的“反西皮摇板”就是他在余三胜、王九龄等人唱腔的基础上创造的。谭的创造新腔,不仅注重形式美,更注重形式的为内容服务,为塑造人物服务,是为演人而设腔的。
谭鑫培还创造了“文武老生”这一新行当。他的表演从人物出发,改变了过去的唱工老生只重唱,武生只重武把子的积习。他深研剧情戏理,将“四功五法”都作为演戏、演人的手段。戏与技紧密结合,决不是单纯地卖弄技巧。当代学者王元化先生有段话很深刻:“余叔岩称谭鑫培在《战太平》中表演手铐的链子,第一下从左面摔出去成横一字,再从右面摔出去也成横一字,第三下是一炷香,笔直往上。再如谭演《打棍出箱》,范仲禹着差人的棍,头不动,而水发随着差人的棍左右摆动,观众称之为一绝。余又说谭演《奇冤报》刘世昌服毒后之挣扎,如‘春波细纹,层次井然’。这些绝活都恰到好处,适可而止,不像今天台上那些杂技表演没完没了,使人生厌,而尚不知止。”(见《中国文化》总第12期第32页)
(三)
谭派艺术形成的时期,正是清王朝行将覆亡的时代。戏剧家张庚先生曾指出,“当时正是国破家亡的前夕,而仔细听谭鑫培的唱腔,总带着那么一点哀伤的腔调。例如《卖马》、《秦琼发配》等戏,他唱出来就抒发了那么一种没有出路的悲愤感情,这种感情和当时观众的情绪是相通的,和当时的现实生活是相联的”(见《人民戏剧》1981年第10期第15页)。的确,谭的唱腔,没有抒发出时代的最强音,这是受时代思潮影响的结果。这种颓废和沉沦的潮流,谭鑫培既无心改变,也没有能力改变。程长庚在当时就已意识到了这一点:“子声太甘,近于柔靡,亡国音也。我死后,子必独步,然吾恐中国从此无雄风也。”(唐有诗著《平剧二百年》第22页)程说这话时,当是十分无奈的。但是,这是历史发展的趋势,这个现实是扭转不了的。
谭鑫培常讲:“要开窍,做活,唱戏的才算会吃戏饭。”他的改革,举动不可谓不大,但他所演的仍是纯粹的京剧。他能既不丢掉传统,又满足观众的欣赏要求,同时还注意引导观众形成新的审美习惯。
谭的嗓音条件,高亢峭拔不如老三派,也不如同辈的汪桂芬、孙菊仙;论武功,不如俞菊笙、黄月山;论身材,不如红生王鸿寿。他看到当时的老生演员多是“实大声宏”,而自己身小颊瘦,不适合演王帽戏,但他自小武生坐科,走江湖时又练就一身好功夫,搭三庆班十年又几乎全演武戏,于是就专在褶子、箭衣老生戏上下功夫,如《卖马》、《打棍出箱》、《南天门》,以及靠把老生戏《定军山》、《战太平》、《宁武关》等,充分展示了自己的绝活,从而使这些剧目成了谭派的看家戏。他能根据自己的嗓音条件,从时尚的翻高音、拉长腔、唱悲调中摆脱出来,而在唱腔的回环婉转、吞吐抑扬上下功夫,创出前所未有的新腔。
倦游逸叟所著《梨园旧话》一书中有段记载,充分显示了谭鑫培善于动脑、独辟蹊径的大家风范。他在一次堂会上唱武生戏时,与俞菊笙各演一出《挑滑车》,俞素以开打勇猛出名,谭则不在开打上争胜,而在“闹帐”、“观阵”等戏中,发挥自己的优势,运用眼神、身段、道白把高宠的性格神态刻画得淋漓尽致,所谓“武戏文唱”,深得观众赞赏。
(四)
著名京剧研究家陈彦衡在其所作《旧剧丛谈》中说:“旧剧须生一门,最为难工,以其扮演剧中主要角色,贵乎设身处地,形容得体,固非毫无学识者所能办也。长庚、九龄,皆读书识字,故其胸襟与俗子不同。……后惟谭鑫培有此风度,论者谓其吐属容止有儒者气,可谓深合谭氏身分。”谭鑫培早年为生计所迫,浪迹江湖,没有受到全面系统的文化教育,但他能利用一切机会,寻师访友,多方学习,这使他的文化修养有了很大飞跃。他很注意剧本的文学性,遇到戏词有不通、悖理或冗沓处,辄邀“通人”改削,字不协律则亲自纠正。他结交了许多文人和学者,如孙春山、李毓如、梁启超、狄郁等,都曾与谭常相往还,这固然对谭也有过一些消极影响,但对他文化修养的提高以及“儒者气”的形成,是起了相当大作用的。
谭鑫培不失为一位耿介、正直的艺术家。光绪三十一年(1905),杭州贞文女校校长惠兴女士因向将军瑞兴募款兴学被辱,愤而自杀。有人把此事编成京剧,田际云联合谭氏连演数日,公开揭露瑞兴的丑恶,并且将演出所得捐赠给贞文女校,谭此举很不寻常。袁世凯窃国后,嗾令其党羽“劝进”,在准备袍笏登场之际,下令排《新安天会》。剧中以丑角饰孙悟空,影射孙中山先生及革命党人,袁竟以玉皇大帝自比。剧情为玉皇大帝诏令天兵天将下界平乱,孙悟空领残兵败将逃之夭夭。袁世凯企图在他生日那天上演此剧助兴,于是尽召在京名伶入“宫”,不料唯独孙菊仙、谭鑫培“抗旨不遵”。袁下令派兵强拖谭去,谭大笑而入,拒不演此剧。结果改演《秦琼卖马》。演毕谭不辞而别,大笑出新华门,到家方止。人问何故,谭答:“我不愿小叫(谭艺名“小叫天”),岂不可大笑乎?”凛凛正气,令人肃然起敬,这些都与谭和文人学者交往在潜移默化中所形成的“儒者气”不无关系。
京剧艺术巨匠谭鑫培留给后世的,绝不仅仅是“无腔不学谭”这一点平面的启示。通过对谭艺的溯源寻踪,或可窥见京剧艺术中所体现着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