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重熙:一个值得重视的晚明史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明史论文,重视论文,许重熙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明末清初的明史学研撰热潮中,吴地常熟有两位学者受人瞩目,一个是钱谦益,另一个是许重熙。两人是同辈,是朋友。他俩的社会地位悬殊很大(钱氏官至礼部侍郎,为一代文豪;许氏终身未仕,是个穷知识分子),但在当时明史界的影响却不相上下。清顺治十一年(1654)前后,史家吴炎给钱牧斋写信,称钱氏“当今之世,历事圣朝,为天下斯文宗主,又留意生事,纂述成书,老成典型,孰有如阁下者”,而称许氏则曰“贵乡许子洽,高年笃学,诚不世士也。”(注:吴炎:《吴赤溟先生集·上钱牧斋书》,《国粹丛书》第二集。)弦外之意,当时的明史界,钱牧斋可坐头把交椅,而许重熙则是老二。吴炎是清初一位十分有才华的青年史家,心气很高,一般史家根本不在他眼中。许氏能得到吴炎如此的高评,说明许氏确如康熙《常熟县志》所言,“以史学著当世”(注:康熙《常熟县志》卷20《许重熙传》。),是一位有水平的史家。钱、许两人在清乾隆年间的命运相同,钱氏以降清失节一事,许氏以《宪章外史续编》语多诋清,著作全部打入禁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不录两人一部书。近代以后,两人的遭遇开始有别,钱氏凭其博学,逐渐得到学人们的肯定(注:笔者有《牧斋史学新探》,即将刊于《太湖历史文化论集》('97太湖历史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但许氏则不受人注目,他的大量史著中,仅《宪章外史续编》出了影印本(注:有台湾《清代禁毁书丛刊》第一辑本,大陆《中国公共图书馆古籍文献珍本汇刊》影印本。);论文则一篇也未见。这种现象是不正常的。今特据笔者多年积累的有关材料,对许氏生平与著述情况,作一勾勒,以期引起世人的重视。
一、许重熙:湮没已久的历史踪迹
许重熙,字子洽,晚号东村八十一老农(注:徐红岚:《宪章外史续编出版说明》,见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影印本。),江苏常熟人。 生年不详。 考许氏和钱牧斋是同辈人, 则约生于万历十年(1582)前后。
许氏出身低微。祖上仗爷爷许河做过上蔡知县。早年生活,自言“予不佞,少长田野,本无懿资。自童子时,口吃、性简,不便人间酬对,终日向隅寂坐。原不知书,涉览而已。贫无藏籍,悠悠数载。初学为农,稼穑不分,安问耕耨。水田一顷,岁岁告凶,宗族付为弃物。俗趋所迫,几成痼疾。同人招我,乃游是中”(注:许重熙:《大臣年表·自识》。)。
万历三十九年(1611),为邑诸生,“始隶士籍”。“感念知己,沉首帖括,妄其一当”(注:许重熙:《大臣年表·自识》。)。可惜,以后的科试很不顺。
万历四十三年(1615)夏、秋间,“朋辈群从,黍京师”(注:许重熙:《大臣年表·自识》。)。丁内忧后,到江西游学。过临川,拜大戏剧家汤显祖为师。受汤氏之托,钞其所著古文以归,集为十卷,是为《汤义仍先生文集》,序题“吴郡门人许重熙撰”。钱牧斋也作序(注: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31《汤义仍先生文集序》。)。
同年,又到南昌,谒拜明宗室学问家朱谋(1550—1624)。朱氏“贯串经史,博览群籍,通晓本朝掌故”(注: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闰集《宁藩中尉贞静先生谋》。),著作据说有上百种。从明代史学史的角度看,朱谋是一个十分值得重视的人物。他精通明史,曾想修一部明史,后未成,“粗有纂述,多所是正”(注: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闰集《宁藩中尉贞静先生谋》。)。他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完成不了修史任务,于是将希望寄托到年青身上。许重熙即是他意想中的薪火传人之一,另一个则是钱牧斋。许氏过南昌,谒朱氏于府第。两人谈得十分投机,“纵谈夜半,予不胜意痒”(注:许重熙:《大臣年表·自识》。)。这次交谈,奠定了许氏以后的治学方向。以前,他该做些什么,似乎并不清晰,和朱氏长谈后,他便决心在当代史方面一展身手。
许氏离开朱谋后,回到了常熟。当时,钱牧斋罢官在家。他正在修明史,故家中蓄有十分丰富的明史资料。其中,有一套不易见的《明实录》、邸报。因志趣相投,许氏常到钱氏的绛云楼借读,“得尽读本朝实录”(注:许重熙:《大臣年表·自识》。)。这为许氏撰史提供了方便。于是,“检点旧事,拟撰文表”(注:许重熙:《大臣年表·自识》。)。
《大臣年表》是“六表”中最先完成的一种表。自言“万历诸公,稽考不备,犹未卒业。郁仪(即朱谋)贻书督我,遂因受之(即钱谦益),草次成编”。“有悦之者,私取梓焉”(注:许重熙:《大臣年表·自识》。)。考《自序》后题“万历丁巳春望吴郡许重熙子洽序”,则初刊本为万历四十五年(1617)刻本,凡十六卷。
许氏出生于一个贫无藏书的家庭,亲朋中也无学人,但他的走天下路、读万卷书的精神,弥补了这个缺陷。史称他“数游京师、金陵、维扬、匡庐间诸藏书家,得遍识其书;商订典籍”,“学益博,识高古”(注:康熙《常熟县志》卷20《许重熙传》。),逐渐成为一个著名学者。
天启七年(1627),加入应社。
崇祯二年,与修《苏州府志》(此志今不存),《大臣年表》成再订本。黄宗羲称,此年,他在陈继儒家中“遇许子洽,有《明馆阁九卿表》,初成,见之以为奇书”(注:黄宗羲:《补历代史表序》。)。考《千顷堂书目》作十六卷,起洪武,迄天启七年,则可能就是这个本子。
崇祯六年(1633),他对《大臣年表》又作了续补,下迄崇祯五年,共十八卷,是为三刻本。今上海图书馆本《国朝殿阁部院大臣年表》,即为十八卷本,凡二册,卷首有《自序》、《自识》、《凡例》。《自识》不标年月,疑为崇祯初年所写。
崇祯六年十月后,许重熙着手《宪章外史续编》的撰写。《自序》后题“崇祯六年癸酉重九日吏部候选监生臣许重熙述”。书中每卷卷首题“太学生臣许重熙编次”。崇祯九年,《宪章外史续编》刊成,流入社会,一时引起舆论的大哗。
许氏是一个在野普通知识分子,没什么利益顾忌,出自一个历史学工作者的责任心,对晚明史上的一些人和事作了大胆的怀疑与批评。如言刘伯温非渡江勋旧,袭封出乡之推戴。嘉靖十年(1531)六月,朝廷从唐龙议,以刘基配享太庙,子孙嗣袭伯爵。许重熙很有看法,称“开国文臣,最先幕府。从渡江者,李善长……渡江后,有陶安……又六载,下浙东,乃得宋濂、刘基、叶琛、章溢。大封时,善长位上公,比萧何。而子房、孔明之称,先广洋、后基。考基为石抹宜孙幕官。宜孙死,乃归附”(注:《宪章外史续编》卷2。)。 还对附着刘基身上的种种传说进行了驳斥。又称叶向高谥忠似谬,方德谥正似丑,“朝论韪之”(注:《明季甲乙汇略》。)。特别是否定刘基伯爵说,直接触怒了刘基后裔诚意伯刘孔昭,刘氏准备向许氏开刀。许氏上司、祭酒倪元璐“争之”(注:乾隆《苏州府志》卷63《许重熙传》。),出面替学生说话。碰巧,首辅温体仁怕祭酒倪元璐入阁,“必欲逐之而后快”,苦于“言路、部僚,莫有应者”(注:文秉:《烈皇小识》卷4 。)。刘、倪的交恶,为温体仁创造了条件。温以京营戎政之职为诱饵,唆使刘孔昭弹劾倪元璐。刘氏为得此职,借倪氏锢妻一事,弹劾倪元璐,附带也告了许重熙一状,称书生妄言国事,“居下讪上,实录未成,而《五朝注略》先刊行世”(注:《千顷堂书目》卷4。)。 又将参校《五朝注略》一书的七十五个人全称作东林党。温体仁暗中拟旨,要求追究下去。但崇祯帝不同意,仅下旨“倪元璐冠带闲住去,许重熙革去衣巾,书板追毁”(注:文秉:《烈皇小识》卷4 。)。一个书生,竟因一本书,稀里糊涂地被卷进了政治斗争的漩涡,连太学生的资格也给革去了,政治生命算是结束了。不过,书板虽是毁了。但书照样播行。只是对有争议部分作了挖改而已,今所传《宪章外史续编》无参阅姓氏,于刘基、叶向高下有挖掉的痕迹可证。
崇祯十四年(1641),时周延儒当国,不知怎么,他想启用许重熙,“令所亲敦请七日”(注:康熙《常熟县志》卷20《许重熙传》。)。许氏通过那次事件,已害怕官场,自然拒绝了应召。
崇祯十六年,钱牧斋刻《太祖实录辩证》时,于丁普郎一事,称“此邦有许生重熙,好谈国朝典故。尝为余言‘韩成诳汉事,诬也’。余因许生言,为著其始末如此”(注:《牧斋初学集》卷102。)。
清顺治初年,许氏又作《明季甲乙两年汇略》二卷,今北京图书馆有清初刻本一册,赵之谦跋。吴炎基本肯定是书,但有些不同看法,“然其所著《两年事略》纪王之明一案,及杨维垣死事,恐不无爱憎,未能为一时定论。鲰生晚出,亦未敢遽信”(注:吴炎:《吴赤溟先生集·上钱牧斋书》,《国粹丛书》第二集。)。
又撰《江阴守城记》(今收入台湾《明清史料汇编》第三集),末有“江阴野史曰:有明之季,士林无羞恶之心,居高官、享重名者,以蒙面乞降为得意,而封疆大帅无不反戈内向,独阎、陈二典史,乃于一城见义。向使守京口如是,则江南不至拱手献人矣。时为之语曰:‘八十日戴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六万,同心死义,存大明三百里江山’。”
顺治年间,许氏主要从事宋史与上古史的研究。于上古有《遽古通略》(又称《历代通略》)五卷二册。于宋史,有《宋史增定新(类)编》。还协助钱士升编《南宋书》。钱士升是许氏晚年的知交,故需作几句介绍。钱士升(1575—1651)字抑之,浙江嘉善人。万历进士,崇祯前期,官至大学士;崇祯九年后致仕。钱氏喜史学,家中蓄有不少史籍,如有一套《明实录》。谈迁作《国榷》第二稿,曾雇人到钱氏家抄录。钱氏有《皇明表忠记》、《南宋书》。作《南宋书》时,“门下士”许重熙帮了不少忙,每卷赞语就是许氏执笔写的。清代嘉庆间,席沙臣刻《南宋书》时,称“许君,邑人,博学有史才,著述甚富。相国(士升)为是书,多其赞助之为云”(注:席沙臣:《南宋书序》。)。周中孚读《南宋书》后,称“其赞为吴县许(重熙)撰,亦详略得中。盖许氏亦尝助抑之,共成是书者也”(注: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18《南宋书》条。)。顺治八年钱士升卒后,许重熙又帮助整理文集,撰《赐余堂年谱》,附钱氏《赐余堂集》后。
临终前,又撰《舆地分合指掌国》,未竟而卒。卒年不详,县志称“年七十八,灯下蝇头细书《舆地分合指掌图》,未竟卒”(注:康熙《常熟县志》卷20《许重熙传》。)。但晚年自号“东村八十一老农”,不知孰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许氏卒于顺治末年或康熙初年。
许氏除史学著作外,另有文集《缀离草》、《旅寄轩稿》、《许子洽小草》,惜今已佚。
子许嘉祐,字宜生,博学,不应举,学者多叩质焉,著《语语集》(注:《重修常昭合志》卷30《许重熙传》附录。)。从这里也可见许氏晚年是个遗民。
二、《大臣年表》:一部有较高质量的职官年表
《大臣年表》又称《历代年表》、《明馆阁九卿表》,全称《国朝殿阁部院大臣年表》,简称《大臣表》。起洪武,迄崇祯五年。表谱式职官表、职官工具书。全表分殿阁大学士、吏部尚书、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刑部尚书、工部尚书、都御史八栏,逐年胪列明历朝大臣除拜情况。其编排旨意,《凡例》中有详尽的说明。因《大臣年表》仅上图有善本,甚不易睹,全录于下:
“一、幕府诸臣,纪年而不日者,略备姓名也,附也;郎中以下,或不载者,阙所未详也。
一、洪武初年,首中书省者,崇政府也;次学士者,顾问之臣品高于尚书也;次尚书者,省属也;省台诸臣正佐备载者,品尊也。
一、洪武中年,首列四辅者,辅即相也;大学士、五品近臣亦附列者,开后日阁权也;尚书、都御史以次列者,等分职也;侍郎、副佥不载者,防混也。
一、永乐以后,定首内阁部院以次序列者,因时制也;阁臣无尊卑悉载者,政所自出也;大学士平书姓名,其未称大学士及已进为三孤,则加书某官于名上者,异本位也。
一、阁臣及部院长,始任则著其邑里,终则记其去;每岁则标其名者,重在位也;部院长缺则分书署事臣者,详其乏也。
一、部院长以京师为重,其南京及别衙门列衔诸臣,止详其始任、后不复载者,异在位也;其去位及已去位而遇卒谥,各用高一字细书者,别也;侍郎不载而加保傅宾客亦细书者,备崇秩也。
一、任以任日始,去以去日止者,记常也;嘉靖以后,有经年不到任及在位而先谢事者,即以到任、谢事日为始,止详在位也。”
关于这部《大臣年表》,有几点是值得留意的:
第一,许氏重视作年表。作年表,是司马迁、班固肇端的。这一史法因刘知几“得之不为益,失之不为损”之语而一度受冷遇。但许重熙却推崇作年表之法,称“年表之不备,亦纂述者之罪也”(注:《大臣年表·自序》。)。故他治明史,先从制表入手。他认为年表很重要,“夫自洪武戊申(元年)迄今万历丁巳(四十五年),中间为岁二百五十,盛衰之际,黜陟之微,昭然在列,咸可指论……夫据辞征行,可得分著传中,核名求事,必应合详,表次即言简意略,要亦史氏之遗也”(注:《大臣年表·自序》。)。
第二,《大臣年表》克服了前人的缺点。明人撰当代年表,始于郑晓《吾学编》。《吾学编》有五表,即《同姓诸王表》、《异姓诸侯表》、《直文渊阁诸臣表》、《两京典铨尚书表》、《百官表》。用表格体。雷礼《列卿纪》糅职官年表与人物行实于一体,其年表一律按职官级别分,由中央到地方督抚,依次为列。单刻本称《列卿表》。王世贞《龠山堂别集》卷三十七至卷六十四也为表,上而功臣侯伯,下而督抚守备,凡七十二目。单刻本称《公卿表》。雷、王的共同特点是废表格体,惟以拜罢年月为次题名。李维桢有《进士列卿表》二卷,已佚。许重熙认为:“雷、郑、王、李,各撰群表,名以职分,事无年辨,难曰博考,反觉繁琐。”(注:《大臣年表·自序》。)许氏《大臣年表》惟分八栏,以表格体逐年胪列,简明扼要,克服了前人的缺点,发扬了制表的科学精神。
第三,《大臣年表》开《明史》先河。清代官修《明史》,后人一致肯定其水平。其中的《宰辅表》和《七卿表》,详记朝中高级官僚的更替,简要得体,便于查检,深得后人的高评。其实,许氏《大臣年表》已开先例。《明史》仅将《大臣年表》一分为二而已。虽然我们没有直接资料证明《明史》参考过《大臣年表》,但其影响是可以肯定的。《大臣年表》早《明史》一百多年,这点是不容忽视的。
第四,《大臣年表》的可信度高。《凡例》云“表内事迹,全据《实录》,间采之本传。其王、雷所收,或反阙者,存疑也。万历诸臣,遍考邸报,事有不当,宁失记者,慎也”。可见,作者撰《大臣年表》时,不仅用了实录、邸报等档案资料,而且还作了一些必要的考订,在态度上是十分认真的。
三、《宪章外史续编》:一部关注现实的史著
《宪章外史续编》起正德末,迄天启末,是一部编年体明后期史。全书分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五朝注略,故是书又称《五朝注略》、《五陵注略》、《嘉靖以来注略》。治嘉靖后明史,不始于许重熙。许氏之前,范守已有《肃皇外史》、徐学谟有《世庙识余录》、支大纶有《世穆两朝编年史》、吴瑞登有《两朝宪章录》、沈越有《嘉隆两朝闻见记》、沈国元有《两朝从信录》,此外,支大纶、沈国元续《通纪》之中,已写到嘉隆及万历一代。许氏《宪章外史续编》晚出,自然比前人高明些。这不仅表现在时间跨度上,自嘉靖写到了天启一朝,更表现在它有自己的特色。
第一,求真与致用相结合。写史书,要想做到求真与致用相结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沈国元的《皇明从信录》、《两朝从信录》,至多在求真方面有所努力而已,致用则谈不上。许重熙则不仅要求真,更要致用。他写史,有明确的致用目的。
许氏虽是位终身未仕的普通知识分子,但有浓厚的经世致用思想。明代后期,吴地的学风不同于别地,比较务实,讲究致用。吴地的知识分子,不管上层抑或下层,皆关心国家大事。东林党、复社、应社等,都是较关注现实的群众性学术团体。受时风影响,许氏也讲经世致用。他曾明确说“无益之言,正士不述”(注:董其昌:《宪章外史续编·序》引许重熙语。)。治史正是于国于民于己皆有益的工作。
许氏治明后期史,完全是有感于时代危机而进行的。许氏所处崇祯年间,社会危机已十分严重,“吏窳、民敝、贼肆、夷骄”(注:董其昌:《宪章外史续编·序》引许重熙语。)这八个字,十分简练地刻画了当时社会面临的难题。面对这样的时代问题,许重熙的做法是从先朝中觅求救世良方。
首先,许氏对官员们讳言国事的做法给予了严厉的批评。《自序》曰:“臣恭读高皇帝《大诰》诸编及《昭示》、《奸党》、《逆臣》诸录,凡诛其罪者,常数其前功,惩其恶者,时原其昔善,纪能录过,纤微毕悉,刊行颁布,与天下共见之。天下共仰朝廷彰瘅之必不可诬,民生善恶之必不匿,怀刑者知法,罔生者知惧,其竞竞于敷教若此!故当时《日历》、《圣政》诸纪,臣子纂述,未尝讳忌。夫以国事为讳忌,天启以后然也。藏之金匮者,既戒不得辄窥;笔之野乘者,复禁不得漫语。缙绅士相率贸贸以趋事,而莫知所则效。于是,君子小人,烦然烩乱,而朝廷赏罚,遂因以失真。所彰不足劝,所瘅不足威,劝威谬而是非随之。共欢掩比周之迹,由益削吁咈之文,君子抢恨于颠倒,小人屡萌于侥幸,其于圣祖明刑弼教之意谓何哉!”这段话的中心意思有二,一是洪武初期,赏罚分明,政治清明;二是天启年间,赏罚乱套,政治昏暗,严重违背了太祖“明刑弼教”的训诫。
其次,许氏选择了明后期史作为“观省”对象。许氏把洪武、嘉靖两朝看作是明代最重要的两个时期。“窃谓高皇帝开天立报,虑周万世,比之尧、舜;肃皇帝显谟承烈,佑启后人,同乎文、武。”(注:《宪章外史续编·自序》。)这段话有吹捧的味道,但世宗朝确是明代历史的一个转折点。“试观嘉靖时何等时也!俺、吉并骜,烽火日惊,破城杀将,东西告急;直、海狂逞,几半天下,所在丛窟,一止一起,兵荒连岁,租税全蠲,战士死生,优屡下,物力自当告诎,智勇至且交困。然而圣谟捷于风霆,臣略运如水火。犯颜敢谏者,蹈镬不移;挺身任事者,盈箧无悔。一时精神会色,有阳明无阴昧。迨至隆庆以至万历之初,股肱惟良,俊乂盈侧,边鄙不耸,穑人成事,太仓粟支十年,闾右盖藏相望,五十年兵寝刑措,何莫非肃皇帝饬法所造也!”(注:《宪章外史续编·自序》。)嘉靖时代由危机而转安,至隆庆、万历初年,社会相对安定,这些都是事实。个中原因很复杂,不能完全归功于世宗皇帝是可以肯定的。但许氏认为嘉靖朝摆脱危机的做法对崇祯朝解决危机有参考价值,“惟嘉靖暨万历初年,纪法足师”(注:董其昌:《宪章外史续编·序》引许重熙语。),“祖述未必遽合,宪章不可不勉”(注:《宪章外史续编·自序》。)。这些想法,是有些眼光的,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第二,“持论颇异”,敢于发表自己的独立见解。许氏是一位在野普通知识分子,一生没做过官,故受官场习气影响较小,也无需顾忌太多的利益,只有一颗拳拳“忠君爱国、忧时察治”之心,所以,讲话很直,少修饰,持论不同于政府官员。他以一种在野下层知识分子的独特眼光,对明后期史作了认真的分析与思考。许氏认为,张居正卒是一个转折点。“万历初,边鄙不耸,穑人成功。江陵既没,人情更以承平转玩,胥役日繁,官视地方为传舍,衙役世据蟠结,即有能垦之人,难应诛求之费矣”(注:《宪章外史续编》卷2。)。 万历十年以后,“一变而蜚鸿满野,部分南北;再变而燕雀处堂,门庭召寇;三变而狐鼠公行,丛神几借矣。天启时,巍祠穹碑,争谄竞媚,知有富贵而不知有功名,知有附戴而不知有忠顺,人心澌灭殆尽”(注:《宪章外史续编·自序》。)。政治黑暗,“赞襄以掩过为能,封疆以避罪为巧,讨论以雷同为尚,身名轻于利禄,情面重于法纪”(注:《宪章外史续编·自序》。)。“岂世运使然哉?亦同涂塞耳目,不习见先朝行事,国是晦而学术坏耳”(注:《宪章外史续编·自序》。)。这里,许氏的态度十分鲜明,帝国的走下坡路,完全是由于人事不当、不懂历史、不懂治国之方造成的,“天下未尝无人,盖已事之不熟,而吉凶无辨也”(注:《宪章外史续编·自序》。)。
《宪章外史续编》不是一部死的编年史,其中有不少的议论。有些是引前人的,如徐学谟、范守己、朱国祯、董其昌、王慎行、谭希思、王崇古、邹守益、张大复。其中引董其昌话最多,共有21处。他本人也作了不少按语。他的按语,写得很尖锐,下列四条,以见一斑。
嘉靖八年十二月条,讲到宦官之贤者,曰:“内臣之贤者不乏,而圣祖至垂之《祖训》,不许干预政事者何哉?盖惟昵近,则威权易假。小人争趋,乘间导窃,有不自知其流于毒者,迨至毒甚,即贤宦知而欲收,亦无及矣。世庙、神庙皆不以委内阁者委内监,故嵩之贪,锦能发之;一贯之鄙,义能斥之。不然,弄窃在内,未有外臣能指切者也。然内臣之亲,由于不信大臣,而大臣之不能结主,由于容禄保位。以道事君之义,不可勉夫?”(注:《宪章外史续编》卷2。)
隆庆二年十二月,讲到条鞭法初便后弊时说,“所谓法无全利,无全弊,更弦琴瑟,是在留心民事者矣”(注:《宪章外史续编》卷6 。)。
万历四十五年元月,讲到贵州巡抚张鹤鸣集兵剿苗人事,许氏评曰:“万历末年,承平日久,抚按每以开衅为功,请发帑藏,请调士兵,官收其利,民当其灾,国受其害。鹤鸣此举,斩杀无辜以万万计,而苗民汹汹思乱矣。”(注:《宪章外史续编》卷11。)
天启元年元月,讲到兵科萧基怀疑女真受降之诈时,许氏按曰:“受降如受敌,以残败之辽,而收叵测之降夷,其见经略之无识矣。阁臣泄泄置之,其真轻国事为一掷哉!”(注:《宪章外史续编》卷13。)
第三,所载史实,基本可信。近人谢国桢称是书“惟取材邸报,搜辑未广,究不脱坊本选刻时务书籍习气”(注:《增订晚明史籍考》页43。)。我以为这个结论是错误的。许氏写史,参考了不少书,有档案资料,如《明实录》、《邸报》、董其昌《神庙留中奏疏汇要》等;有私史,如前所述范、徐、谭等人著作,甚至连朱国祯刚出版的《皇明史概》也参考了。董其昌称许氏“裒近代之故实,括诸家之旧闻,循其年次,列以事言”(注:董其昌:《宪章外史续编·序》引许重熙语。),基本是可信的。
《宪章外史续编》一书所载史实,基本是可信的。清初谈迁第二次修《国榷》,就曾参考过此书(包括《大臣年表》),未见有何批评,说明是行的。当然,因史料来源的不同,又不熟悉朝中之事,难免也会有些年月的出入。四库馆臣不录许氏一部书,但在讲到沈谀《事辞辑余》一书的史料价值时提到了《五朝注略》一书,称“如《五朝注略》载嘉靖间言官劾尚书王琼及起王守仁南兵部尚书、彭泽兵部尚书,俱在十六年六月,而此书(指《事辞辑余》,下同)载在四月。梁储致仕,在四月,而此书载在五月。又《注略》于正德十六年五月,称分遣行人存问在籍韩文、刘健、章懋、谢迁、王鏊、杨一清,而证之此书,则存问刘健在五月,谢迁、韩文在七月,王鏊、杨一清、章懋在十二月。皆当以此书为准。”(注:《四库全书总目》卷54《事辞辑余》。)四库馆臣的理由是,《事辞辑余》参考《皇明史概》而来,而朱国祯曾官至内阁大学士,“得见国史”,所以,“所记时事年月,较野史为真”(注:《四库全书总目》卷54《事辞辑余》。)。考今《明实录》、《明通鉴》诸书,四库馆臣的话差不离。但不能以一年中有这么多失误,便想当然地否定全书的史料价值。《宪章外史续编》一书,于嘉靖朝,多参徐学谟、范守己书而成。如《肃皇外史》正德十六年五月,有“遣行人存问”,加“故尚书韩文太子太保、柱国”、“加章懋南京礼部尚书”。六月,有“以王守仁为南京兵部尚书”、“逮系吏部尚书王琼于诏狱,论死”、“起彭泽为兵部尚书”。所以,说错实错在《肃皇外史》,不能完全怪《宪章外史续编》。
《宪章外史续编》成于神宗、泰昌、天启三朝实录刊布以前,故它的记载,有自己独立存在的价值。至于记明清战争,更具有独立价值。许氏书成于明、后金交恶之时,难免对后金有不敬之词,正如清人所言,“内第七卷以至第十四卷,诋斥之词甚多”(注:《清代禁毁书目》。)。它代表了晚明人士对明清战争的看法,自然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