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的“小天堂”——“人间天堂”宗教理想的中国实践，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太平天国论文,人间天堂论文,中国论文,宗教论文,理想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2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8587(2010)-04-0070-08
近年来，一些学者把拜上帝会和太平天国视为“邪教”，本人不敢苟同。清朝统治者出于政治上的需要，曾把这些组织列入“邪教”加以打击，我们当然不应当沿袭这一做法。明清时期律例、官书中所谓邪教，多指各种名目的民间秘密教门，这些教门多以“天盘三副”说和“无生老母”崇拜为信仰核心与精神支柱，以建立“人间天堂”——“白阳世界”相号召，不断起来造反，但是均以失败告终。晚清时期，洪秀全利用被他改造的基督教，伙同冯云山创立“拜上帝会”，在广西客家人和矿工中发展信徒。拜上帝会也是以建立“人间天堂”相号召，吸引了大量贫苦农民和矿工，终于创建了中外历史上罕见的神权王国——太平天国，这个被洪秀全称作人间天国的“小天堂”，似乎实现了建立尘世神权统治的最高理想。
一、秘密教门和拜上帝会
兴盛于明清时期的秘密教门如罗教、红阳教的基本教义，是宣扬“无生老母”乃是人类的始祖与主宰。她看到东土(尘世)的众生变得阴险狡诈，便派遣她所生育的96亿皇胎儿女来到东土。这些儿女们在东土贪恋尘世的浮华享乐，以至“埋没灵根”，无法再回到天宫——真空家乡，只好在东土蒙受磨难。如今，尘世的众生面临着最大和最后一次劫难，只有加入该教，才能得到无生老母的拯救，回到天宫和无生老母团聚。这些说教无非是给信徒们一张进入天宫的廉价入场券，借此招徕更多的信徒。后来，一些教首又将其世俗化，赋予了反抗世俗政权的内涵。他们提出：当今世界正处于红阳劫末，不久，弥勒佛将降生尘世，建立一个无比幸福美好的人间天国——“白阳世界”。而这位降临尘世的弥勒佛也就是他们的教主和未来“白阳世界”的主宰。如此，其教义也就变成了他们造反推翻世俗政权，建立神权统治的信仰依据。
洪秀全和冯云山创建的“拜上帝会”，则把基督教的教义加以附会，同时杂糅了中国传统的皇权专制思想和民间巫术。洪秀全通过对基督教《圣经》中《创世记》篇的附会，提出“天父皇上帝大开天恩，大展权能，六日造成天地山海人物，于是乾坤定焉，日月生焉，星辰布焉。”①
他在《原道醒世训》中说：“天下凡间人民虽众，总为皇上帝所化[造]所生，生于皇上帝，长亦皇上帝，一衣一食并赖皇上帝，皇上帝天下凡间大共父也。死生祸福由其主宰，服食器用皆其造成。仰观呼天，一切日月星辰，雷风云雨，莫非皇上帝之灵妙；俯察天地，一切山原川泽，飞潜动植，莫非皇上帝之功能。”②他把自己说成是上帝的次子，是降凡人间的“救世主”。他利用对《圣经》《约翰启示录》的附会，提出：“今天父上帝太兄基督下凡，带朕暨幼主作主，万郭已归上帝，基督带朕及幼主管理，世世靡暨矣。”又附会说：新耶路撒冷就是“天京”，“在地如在天，约翰所见是天上大天堂，天上地下一样新也[耶]路撒冷，今天京是上帝基督下凡带朕暨幼主作主创开天朝天堂，上帝天堂在人间。”于是把太平天国说成是“人间”的“天朝天堂”。③《圣经》中《马太福音》篇讲到基督再次来临时，将会出现诸多的征兆：日月无光，星体陨落。而洪秀全对此则附会说：“朕是太阳，降世为人，则变暗矣。朕妻太阴，降世为人，则不发光矣。”④洪秀全看到《约翰福音》里讲耶稣是“阳光”，又附会说：“上帝是炎，故有神光，太兄是炎，故有大光，朕是太阳，故亦是光。”⑤如此，洪秀全就成了信徒们顶礼膜拜的救世主。洪秀全还把中国传统的皇权专制思想纳入拜上帝会的教义，宣扬“天朝严肃地，咫尺凛天威，生杀由天子，诸官莫得违”。“一人首出正，万国定咸宁，王独操威柄，谗邪遁九渊”。⑥“普天大[之]下，莫非帝民。民分以四，各居其艺”。⑦洪秀全在《御诏》中说：“朕是真命天子”，“朕乃太平天子，左手拿日头，右手拿月亮”。⑧“总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⑨要求“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⑩拜上帝会还利用中国传统的巫术，由杨秀清假扮天父附体下凡发号施令，洪秀全假作上帝次子下跪聆听。“东王蒙上帝降托，能知过去未来，令人钦服之至，且东王能代人赎病”，“每有所言即应验”。(11)
洪秀全也提出同秘密教门相同的说教：“救世主耶稣基督，是上帝太子，前一千八百余年，上帝因世人信邪魔，行邪事，背逆罪大，欲尽灭世人则又不忍于心，欲尽赦世人则有碍于义。因于无可如何中基督降世，替人赎罪。”(12)在《天情道理书》中说：“维世道日非，人心不古，真道之不明于天下也亦已久矣。今仰蒙天父皇上帝暨救世主天兄基督大恩，亲命天王下凡救世。”(13)又说人类受到“妖惑”和“不拜真神拜邪神”而三次发大怒，而“欲灭凡间获罪人”，只是由于“天兄来恳奏”，下凡人间“代赎世人罪”，才使人类免遭劫难。
二、人间天堂的宗旨是创立以其教主为首的神权王国
秘密教门的最高政治理想就是推翻世俗政权，建立一个以教主为主宰的神权王国，即所谓的“白阳世界”。不过，由于其造反活动均以失败告终，尚没有把这种理想付诸实践的机会，所以，他们理想的“白阳世界”尚处于朦胧的幻想之中。
洪秀全也以推翻世俗政权和建立神权统治为最高理想。他为了鼓励信徒们造反，声称得到上帝的启示：“在道光三十年，我将遣大灾降世，凡信仰坚定不移者将得救，其不信者将有瘟疫。过了八月之后，有田不能耕，有屋没人住”，以此威吓、蛊惑信众参加造反。又说：“敬拜皇上帝则为皇上帝子女，生前皇上帝看顾，死后魂升天堂，永远在天上享福，何等快活威风！”(14)为此，他于1850年夏通知各地的拜上帝会信徒集中起来，把房屋田产变卖，所得现金一律上缴给“公库”，全体信徒的衣食皆由公库开支。信众们认为洪秀全乃上帝“特选”而拥护他为首领，远近之人纷纷加入其造反队伍，终于酿成了著名的金田起义。经过几年的征战，于1853年在南京建都，正式建立了太平天国，实现了其谋求建立神权王国的政治理想。
登极称帝一直是秘密教门首领的梦想。从南北朝时期的弥勒教、大乘教，到元末的红巾军，以致明清时期的白莲教及其支派，无不如此。清乾隆三十一到三十三年(1766-1768)，贵州思南府弥勒教首领朱维上自称“明朝朱天子之后”，声言将有刀兵水火之灾，“子丑年动刀兵，寅卯年火烧一城，水淹二城，风卷三城，天下人尽死。教主游瑶系罗陀菩萨转世，扶助朱维上度救十万八千人，可以为帝”。(15)嘉庆十八年，由林清、李文成发动的天理教造反活动，也是为了登极称帝。林清提出“若要白面贱，除非林清登了殿”。他还自称刘姓转世，在教徒中传布民谣：“专等北水归汉地，大地乾坤只一传”，隐喻刘姓(他本人)将得有天下。李文成自称“李自成转世”，林清声言“现在姓李的应世，李文成应做人王。”(16)洪秀全作为一个长期在专制君主制国度里成长起来的农村塾师，其最高政治理想也是成为专制帝王。他早在接触基督教之初，就把基督教教义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命观念和真命天子思想结合起来，萌发了当皇帝的政治野心。“彼常言已被敕封为中国之皇帝，有人称之为皇帝者，则色然喜。”并且在卧病期间吟诗一首：“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眼过西北江山外，声震东南日月边。展爪似嫌云路小，腾身何怕汉程偏；风雷鼓动三千浪，易象飞龙定在天。”(17)在金田起义不久的咸丰元年(1851)，洪秀全便已自称“天王”。他在建都天京后提出：“生杀由天子，诸官莫得违。”和“万国定咸宁，王独操威柄”，(18)意在要建立一个神权统治的专制王朝。
三、“人间天堂”理想的实践——太平天国的“小天堂”(19)
早在16世纪德国农民战争期间，由施托黑领导的“新兴宗教”便宣称建立“千年王国”是上帝授予他的神圣使命，如今世界末日已经为期不远，“末日审判”之后将会出现一个由他统治的“人间天国”。闵采尔领导的教派则号召“建立新天国，建立博爱、平等、自由和神圣的国家。”宣称：“平民幸福的新时代就要到来。”(20)中国的民间教门的“人间天堂”理想是所谓“白阳世界”，西方“新兴宗教”的“人间天堂”理想是“千年王国”。(21)而实现这一理想的途径就是推翻世俗政权，建立以其教主为首的神权王国。但是，中外“新兴宗教”始终未能把这个理想付诸实现。太平天国则实现了这个理想，洪秀全把这个“人间天国”称作“小天堂”。早在紫荆山茶地村发布突围诏旨时，洪秀全就提出建立“小天堂”的理想，他向参加造反者许诺说：“俟到小天堂，以定官职高低。”(22)又说：“上到小天堂，凡一概同打江山功勋等臣，大则封丞相、检点、指挥、将军、侍卫，至小亦军帅职，累代世袭，龙袍角带在天朝。”(23)洪秀全在《钦定旧前遗照圣书批解》中更为这个小天堂找到了神学依据：“神国在天是上帝大天堂，天上三十三天是也。神国在地上是上帝小天堂，天朝是也。天上大天堂是灵魂归荣上帝享福之天堂，凡间小天堂是肉身归荣上帝荣光之天堂。”(24)所以，“小天堂”也就是洪秀全所建立的太平天国。
太平天国这个“小天堂”实际上由截然不同的两部分人构成。一是天王和诸王、高级将领的“小天堂”，一是平民百姓的“小天堂”。
我们先来考察天王和诸王、高级将领的“小天堂”。
对于天王和诸王来说，这个“小天堂”确实是个“人间天堂”。这些原来的乡村塾师、贫苦农民、烧炭工人等，突然登上天王和诸王王位，尽享人间荣华富贵，过上锦衣玉食的帝王将相生活，无异于进入了“人间天堂”！
咸丰二年(1852)，洪秀全在湖南长沙时就以专制帝王自居，要求臣下称他为“万岁”。(25)建都南京后，其又在檄文中说：“蒙天父上帝、天兄基督大开天恩，恩命我真圣主暨救世幼主下凡御世，宰治山河。”(26)他自称是受“皇上帝”差遣下凡的“天下万国真主”，(27)确立了专制君主制。天王洪秀全称“万岁”，其妻封为“娘娘”，天王年仅两岁的儿子洪天贵封为“幼主”，亦称“万岁”。洪秀全未来的儿子，均将冠以“殿下千岁”。其他五位军事统帅均封为王，杨秀清为东王，称九千岁；萧朝贵为西王，称八千岁；冯云山封南王，称七千岁；韦昌辉封北王，称六千岁；石达开封翼王，称五千岁。诸王依次递减为九千岁至千岁，明确规定“贵贱宜分上下，制度必判尊严”，对于君臣上下之间称呼、服饰、舆马等方面都有严格规定，违者要受到严惩。(28)
太平军攻占南京后，东王率领官员们迎接洪秀全入城时，通赞官高呼：“天王有旨：诏众官珠贯而入，各肃班联，趋跄起跪，不得嚣喧。三呼万岁，听旨传宣。朝觐已毕，站立两旁。”(29)定都天京后颁布的《太平礼制》，确定了一套严格的专制等级制度。从天王到两司马共分为16个等级，对于朝仪、称谓、冠服、旗帜、仪仗等，都有严格的规定。(30)为了显示森严的等级和宏大的仪规，规定出行时天王的骄夫为64人，东王为48人，其余各王依次递减。甚至还规定，天王和各王驾出，大小官员、士兵，如不回避跪道，一律斩首不留。为了显示威严，洪秀全和诸王皆配备了大量的“执事官”，其中洪秀全拥有1659人，降至石达开还有1044人。各王出巡时，必有众多的下属打着各式灯笼、旗帜、衔牌、遮伞、扇饰等，而且一路铮鼓齐鸣，前呼后拥。洪秀全还发布《天王诏旨》，严格后宫秩序，以免天王及后宫的权威受到侵犯，规定：“继自今，外言永不准入，内言不准出。今凡后宫，臣下宜谨慎，总称娘娘。后宫姓名次位永不准臣称及谈及，臣下有称及、谈及后宫姓各[名]次位者斩不赦也。后宫而[面]永不准臣下见，臣下宜低头垂眼，臣下有敢起眼窥看后宫面者斩不赦也。后宫声永不准臣下传，臣下女官有敢传后宫言语出外者斩不赦也。”而且表示：“自今朕既诏明，不独眼前臣下宜遵，天朝天国万万年，子子孙孙暨所有臣下俱宜遵循今日朕语也。”(31)
洪秀全为了达到由他子孙永远承袭太平天国君主的目的，下令实行世袭制。在《天王诏西洋番弟》中说：“朕立幼主继耶稣，双承哥朕坐天都，幼主一半耶稣子，一半朕子迓天庥。代代幼主上帝子，双承哥朕一统书。”(32)不仅“真命天子”洪秀全，各王也都是世袭的，甚至从高级官员到最低一级官员两司马也世袭，“世食天禄”，“累代世袭”，超越了以往专制君主世袭制的惯例。
洪秀全还继承了专制帝王的后妃制度。在金田起义不久，洪秀全就拥有了15位娘娘，永安时增至36位。(33)咸丰二年太平军进入武昌后，杨秀清“选十余龄有殊色者六十人”，其中有些进贡给洪秀全。太平天国建都南京后，洪秀全的娘娘增至40余人，到太平天国后期，洪秀全的娘娘更增至88人。(34)据被俘的幼天王说：“老天王是我父亲，他有八十八母后，我是第二个赖氏所生，九岁就给我四个妻子。”(35)杨秀清则假托天父下凡，诏命诸王多纳女子，使多妻制成为奉上帝之命而设立的神圣制度。此后，多妻制便成了太平天国诸王和高级文武官员普遍实行的制度。“天王诏定东西王各娶十一人，南王至豫王各六人，高级官三人，中级二人，低级一人。”(36)专门为太平天国辩护的英国人呤唎在称赞扬王(豫王？)时披露：“虽然他的诲多同僚都是多妻者，可是，扬王仅娶一妻。”(37)
在南京建都后，从天王开始，纷纷大兴土木，修建宏伟的王宫、王府，享受豪华、奢侈的帝王生活。
洪秀全首先把清朝两江总督衙门扩建为天王府。洪秀全的天王府修建得极为豪华。“所坏官廨民居，不可胜计，以广基址。日驱男妇万人并力兴筑，半载方成，穷极壮丽。”然而“工甫成即毁于火”，遂于咸丰四年(1854)正月又重新开始兴修。“于原址重建伪宫，曰宫禁，城周围十余里，墙高数丈，内外两重，外曰太阳城，内曰金龙城，殿曰金龙殿，苑曰后林苑，雕琢精巧，金碧辉煌”，并建有“天台”作为洪秀全生日之祭台礼。(38)另外还建有“天父上帝真神殿”、“太兄基督殿”、“勤政殿”、“求贤殿”等。亲身造访过天王府的英人呤唎写道：“天王府面积极为广大，四周有高大的黄墙，望楼高矗，房顶覆盖着颜色鲜艳的或绿或金或红的琉璃瓦。”(39)其他各王也竞相效仿，杨秀清也大肆铺张地修建东王府，“尽毁附近民居闤匮，开拓基地，”修建得十分奢侈豪华，“穷极工巧，骋心悦目”。(40)“东王府所藏的珍宝，确是洋洋大观，因为据我们采集到的报告，足以证明其中不仅堆积着中国有价值的珍奇装饰和艺术精品，而且还有许多外洋的财宝。”在东王府里，“有时偶然可以看到穿得光彩夺目的妇女，在绣金的帘子后面窥探。除了这些深藏在宫闱中的贵妇人外，其他各房各院的不同部门，还可以看到有千百名妇女。”“每天早晨有一千名嫔妃到王府报到、候命等等。她们都穿着华丽的服装”。(41)就是太平天国处于衰落时期李秀成在苏州修建的忠王府，其豪华程度，也使朝廷大臣李鸿章为之惊叹：“忠王府琼楼玉宇，曲栏洞房，真如神仙洞窟！”各王的金冠也都是“雕镂龙凤”、“珠宝缨络”，甚至“一冠袍可抵中人之产。”据曾亲身造访过忠王府的英人呤唎描写道：“忠王府是新建成的，极为雄伟美观。我们穿过一道宽大的、两旁立有雕刻精致的花岗石圆柱的拱廊，走到大庭院的外门。进门后，又走过一道走廊，直到王府大门。大门旁有雕花镀金的圆柱，顶上绘满中国神话的图纹，灿烂夺目。宽敞的庭院的两旁，绕有彩色缤纷的柱廊，一直延伸到后面。中间的正门上，设有刻着金字的匾额，上面书明此项建筑的缘起。门上绘有巨龙藻采，里面的庭院直通忠王的法堂。整座王府显示了中国工匠的巧妙艺术，石刻、窗棂雕刻、木刻、天花板雕刻、墙壁雕刻全部都各具巧心，精美绝伦。”因而感叹说：“这里是南京(应为苏州——引者)最好的所在。”(42)另一位造访过忠王府的富礼赐也说：“忠王府之新邸，时方在建造中，其地离旧府约一里半。此真是宏伟的工程，其大仅亚于广州之总督衙门一筹耳，工人千余在此工作”，“有数人站在一旁拿着藤鞭在手，凡有懒惰者即鞭之。”而且工人是不给工资的。(43)这种穷奢极欲、金碧辉煌的王宫和王府，实际上是专制皇权思想的实物化。(44)
天王洪秀全在日常起居方面也不亚于人们想像中的“人间天堂”。“洪秀全自己洗浴时，宫女们总是准备四条干净、香气浓郁的浴巾，一些是黄色丝绸的，一些是白色丝绸的，如果天气需要，浴巾还应是加热过的。他的手帕、汗巾、面巾、须罩，总是干干净净，并要有规律地更换。一组侍奴负责照顾他的上半身，另一组则照顾他的下半身。有给他剪胡子的，有给他梳头束发的，有给他擦鼻子的，有给他整理脚和下半身的，有给他清洗‘肚脐附近’部位的。两个侍女每天清晨负责为他穿衣，可以直接站在他的面前，正面对着他，但像宫中任何其他宫女一样，她们的目光不能高于他的肩膀，更不能直视他。她们要给他穿外袍，甚至要给他从左到右套上衣袖，再抚平他那花哨的领子，但是绝对不能碰到他的光脖子。他头上的帽子，要从背后给他戴上，帽子必须端正。”“无论在白天或黑夜，当洪秀全在御花园散步时，他的嫔妃要检查他的衣服是否足够保暖，甚至要搀扶走稳。当他想乘车逛花园以欣赏鸟语花香时，她们得用手拖拉他那顶华丽的御辇；她们得时刻小心颠簸，轻步慢走，并与车辇保持一定距离，而且还要牢记：她们拉车头向左传时，也要同时拉车尾向右转。”晚间，宫女们“仔细铺设地毯、被子，安置火盆，让他(天王)保暖，还给他吃人参、鹿茸以增强体力。她们还给他按摩头部、脚部、足踝、胳膊、膝盖，以解除他身体的疲劳。”“任何事情都会让他火冒三丈，比如煽扇子煽错了地方，送热浴巾迟了一点这类的小事。任何人如果两次都犯同样的错误，就会被看成是‘惯于忤逆者’。杖击是最普通的处罚：挨打的人表情要欢悦，甚至在板杖落下来时还要盛赞天王——但是，有谁拒绝认错，那么惩治她顽固不化的将是死刑。”这些记载均出自呤唎之手，当属可信。(45)
诸王出行，官员、士兵均须回避。规定：“凡东王、北王、翼王及各王驾出，侯、丞相轿出，凡朝内军中大小官员、兵士如不回避冒冲仪仗者，斩首不留。”“凡东王驾出，如各官兵士回避不及，当跪于道旁。如敢对面行走者，斩首不留。”(46)
对于广大太平天国的民众来说，“小天堂”仅仅是个美好的承诺，而现实中的“小天堂”却是另外一种情景。
首先，百姓的“小天堂”实行低水平的平均主义和超越现实的公有制。平均主义乃是中国农民的传统理想。中国秘密教门经济上的平均主义要求，在嘉庆年间川楚陕白莲教起义中有明确表述：凡加入其教，“有患相救，有难相死，不持一钱，可周行天下。”(47)“从教者先送供米若干，入教之后，教中所获资财，悉以均分。”(48)“习教之人，入彼伙党，不携资粮，穿衣吃饭，不分尔我。”(49)中国秘密教门的上述经济纲领，被太平天国发展到了极致。洪秀全为这个神权王国设计的理想蓝图，集中反映在1853年底公布的《天朝田亩制度》之中。这是一幅典型的乌托邦蓝图，企图在低水平上实现财产共有和绝对平均主义的分配制度，对太平天国的社会生活、政治组织，经济生活、文化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做了具体的规定。该制度违反客观经济规律，超越当时的经济发展水平，废除私有财产，实行一切归“圣库”的公有制(实际上是一切归天王的天王所有制)。早在太平军攻占永安时，洪秀全就发布命令：“各军各营众兵将，各宜为公莫为私”，“继自今，其领众兵将，凡一切杀妖取城，所得金宝绸帛宝物等项，不得私藏，尽缴归天朝圣库，逆者议罪。”这个办法在战争时期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供给制，只能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平。而在建都南京后，继续推行这项办法就不适宜了。《天朝田亩制度》曾向农民许诺，实行此项制度，将达到“天下共享天父上主皇帝大福，有田同耕，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理想境界。《天朝田亩制度》规定：“每军、每家设一人为伍卒，有警则首领统之为兵，杀敌捕贼；无事则首领督之为农，耕田奉上。”其具体办法是：把所有土地划分成九等，“分田照人口，不论男妇，算其家口多寡，人多则分多，人寡则分寡，杂以九等，如一家六人，分三人好田，分三人丑田，好丑各一半。”并要求达到“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此处不足，则迁彼处；彼处不足，则迁此处，凡天下田丰荒相通。”(50)《天朝田亩制度》虽然许诺满足农民对土地的要求，但是，这个制度所承诺的仅仅是个无法实现的空想。为了实施这项制度而把战争时期推行的“圣库制度”推向太平天国控制的地区，建立“百官衙”和“诸匠营”，试图取消商品流通，在低水平下实行全民供给制，这无疑是有违历史发展进程的，结果导致生产力遭到破怀，粮食大幅度减产。圣库拥有的财富，也大量减少，从初建时的一千八百万两，一年不到，仅剩下不满百万两。(51)最初，人们吃粮不限，来取即与。不久，由于粮食减产，则按人分发，男子一人一日发米一斤，每十天领一次。“贼初入城，发粮无数，来取者即与之，既有名数可稽，始议每日发米数。男馆如泥水木匠一斤半，各伪衙一斤四两，各匠一斤，牌尾(老弱病残者——引者)半斤。后来，米不够发放，又改发一斤稻谷，再后来，“稻亦不足，止给半斤”。(52)最后，连发放半斤稻谷也困难了，洪秀全只好命令臣民喝稀粥，不准吃干饭，“犯者立杀”。(53)虽然《天朝田亩制度》规定把土地分给农民，而“圣库制度”的实行，却不仅把农民的土地重新加以剥夺，而且要求把土地上的一切收获也全部上缴圣库，收归天王所有。“盖天下皆是天父上主皇上帝一大家，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则主有所运用，天下大家处处平均，人人饱暖矣”。在百姓中实行低水平的平均主义分配制度，《待百姓条例》规定：“不要钱漕，但百姓之田皆系天王之田，收取子粒，全归天王，每年给米一石，小口减半，以作养生。所生男女，亦选择归天王。店铺照常买卖，但本利皆归天王，不许百姓使用。”(54)甚至规定：“凡当收成时，两司马督伍长，除足其二十五家每人所食可接新谷外，余则归国库。凡麦豆苎麻布帛鸡犬各物及钱粮亦然。”(55)如此，全体农民被改造成了真正的无产者，实际上成了天王的农奴。为了防止百姓反抗，只好抬出神权加以恐吓，声称如有反抗，“即是邪心，为妖魔，魂不得上天，其罪极大。”(56)
其次，废除家庭，百姓均过集体禁欲生活。与天王和诸王实行多妻制相反，一般百姓被分别安排在营、馆之中，过集体生活。这项制度最初仅仅在军队中实行，在建都天京后，又推广到整个天国统治区域。先设男馆，“分馆聚处”，而且“不使男子归己家，归则谓与女子私犯天条，当杀。”(57)然后又设“女馆”，“分前后左右中五军女馆”，“其夫与子寻踪至，虽见不敢交一言，言则为犯天条，以此受杖及死者甚伙。”(58)“妇女入馆后，日以劈竹签、挑砖、负米为事，不堪其苦。”在女馆居住者约有十万余口。(59)太平天国官方后来也承认这种制度“荡我家资，离我骨肉，财物为之一空，妻孥忽然散尽，嗟怨之声，至今未息。”(60)1855年不得不取消男女分馆的制度，准许夫妻团聚。
百姓的信仰自由也遭到剥夺，必须信奉基督教。每逢礼拜之日，百姓必须前往参加礼拜，闻锣不至或稍涉嬉戏者，则予以杖责。三次无故不到者，则斩首示众。(61)由于对全体百姓施行神权统治，凡不拜皇上帝而崇拜“邪神”，以及每七天不能虔诚礼拜、颂扬皇上帝恩德者，均属违犯“天条”。而犯天条者，轻则杖枷，重则斩首，甚至处以诸如“点天灯”、“五马分尸”等酷刑。(62)“凡礼拜日，伍长各率男妇至礼拜堂，分别男行女行，听讲道理，颂赞祭奠天父上主皇上帝。凡内外诸官及民，每礼拜日听讲圣书，虔诚祭奠，礼拜赞颂天父上主皇上帝。凡天下诸官，每礼拜日依职分虔诚设馔，祭奠礼拜天父上主皇上帝，讲圣书。有敢怠慢者，黜为农”。规定：“凡兄弟俱要熟读赞美天条，如过三个礼拜不能熟记者，斩首不留。”(63)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典籍则加以摧残，“凡一切妖书，如有敢念诵教习者，一概皆斩。尔等静候删改镌刻颁行之后，始准读习。”(64)对于儒家经典和其他诸子百家的典籍，一律加以消灭。“搜得藏书论担挑，兴过厕溷随手抛，抛之不及以火烧，烧之不及以水浇。读者斩，收者斩，买着卖者一同斩。”(65)
太平天国的上述制度，实现了中国几千年农民平均主义的愿望，也是秘密教门在经济方面最高理想的一次实践。可是，这平均主义的愿望和理想一旦付诸实现，立刻显出它的局限性。它违反了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不仅打击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而且阻碍了商品流通，是一种历史的倒退。这种乌托邦的实验，必然要遭失败。
“人间天国”的理想——无论是秘密教门的“白阳世界”还是太平天国的“小天堂”，都仅仅反映了农民和其他下层群众对现世的不满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盼。广大群众和信徒绝不可能从中获得任何现实利益，反而会成为教主剥削和奴役的对象。这种“人间天国”的理想和造反活动并不代表历史发展的方向，不代表人类的先进思想和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必然以失败告终。马克思最初曾对太平天国起义非常关注：“可以大胆预言，中国革命将把火星抛到现代工业体系的即将爆炸的地雷上……直接随之而来的将是欧洲大陆的政治革命。”(66)可是，随着他对太平天国更多的了解，在1862年则认为太平天国的建立，“除了改朝换代以外，他们没有给自己提出任何任务。……他们给予民众的惊惶比给予老统治者们的惊惶还要厉害。他们的全部使命，好像仅仅是用丑恶万状的破坏来与停滞腐朽对立，这种破坏没有一点建设工作的苗头。”“显然，太平军就是中国人的幻想所描绘的那个魔鬼的in Persona(化身)。”(67)
马克思对太平天国的评价，为我们探讨太平天国“人间天堂”宗教理想的本质，提供了最好的理论依据。
注释：
①②(13)(14)(18)(22)(23)(26)(31)(50)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一)第239页，第94页，第355页，第97页，第232页，第65页，第66页，第621页，第69页，第321-322页，上海书店1955年版。
③④⑤(24)金毓黻等编：《太平天国史料》第91-92页，第78页，第77页，第77页，中华书局1959年版。
⑥《幼学诗》，载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一)第232页。
⑦《太平救世歌》，载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一)第247页。
⑧⑨《福音敬录》，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一)第514页，第515页。
⑩(27)《天父下凡诏书》(二)，载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一)第34页，第47页。
(11)《诸王自述》，载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二)第850页。
(12)《太平天日》，载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一)第639页。
(15)《朱批奏折》贵州巡抚良卿折，乾隆三十三年六月十九日。
(16)上谕档·林清事档，《林清供词》。
(17)呤唎：《太平天国起义记》，载《太平天国》(六)第84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19)洪秀全所领导的太平天国起义，达到了中国旧式农民起义的顶峰，有力地打击了对国内专制统治和国外侵略势力，其历史功绩已经为人们所公认，无须赘言。本文仅从新兴宗教的角度，对洪秀全创立的“小天堂”加以探讨。
(20)秦宝琦、王大为等：《千年王国和白阳世界》，第87页，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21)见秦宝琦：《中外“末世论”及其载体功能的嬗变》，载《论邪教——首届邪教问题国际研讨会论文集》，第98-125页。
(25)《诸王自述》，载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二)，第790页。
(28)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二)，第700-701页。
(29)(35)(61)(62)(64)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三)，第176页，第855页，第262页，第265-266页，第283页。
(30)《太平礼制》，载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一)第111-118页；《太平天国》(二)第700-701页。
(32)金毓黻等编：《太平天国史料》第98页。
(33)咸丰二年洪大全在永安被俘后供称“洪秀全耽于女色，有三十六个女人”，《洪大全供词》，载《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三)第60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
(34)(40)简又文：《太平天国典志通考》，第1255页，第207-221页。
(36)郭廷以：《太平天国日志》，十一年正月二十六日条。
(37)(39)(42)(63)[英]呤唎：《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第289页，第190页，第190页，第170页。
(38)张德坚：《贼情汇纂》卷六，《伪宫室》。
(41)[美]麦高文：《东王北王内讧事件始末》载《太平天国史译丛》(二)第83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43)富礼赐：《天京游记》，载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六)第953页。
(44)陈旭麓：《近代中国的新陈代谢》，第305-30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45)呤唎，英国人，1860年进入太平天国境内，偕未婚妻及几位友人参加太平天国起义约四年之久。他对太平天国抱热烈的同情态度，多次随忠王李秀成出征，并往上海为太平军招募外国志愿军，组织了一支直属忠王的教练军，参加作战，为此遭到上海英国当局的通缉。
(46)张德坚：《贼情汇纂》卷七，《伪律诸条禁》。
(47)周凯：《内自讼斋文钞》卷一，《记齐二寡妇之乱》。
(48)(49)严如熤：《三省边防备览》卷十四，艺文《平定教区总论》；卷十一，《策略》。
(51)张继庚：《张继庚遗稿》，上向帅书一、七，《太平天国》(四)第764、774页。
(52)(58)谢介鹤：《金陵癸甲纪事略》，载《太平天国》(四)第656页，第652页。
(53)张汝南：《金陵省难记略》，载《太平天国》(四)第715页。
(54)(56)佚名：《金陵被难记》，载《太平天国》(四)第750页。
(55)《天朝田亩制度》，载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一)第321-322页。
(57)(59)(65)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四)第651页，第622-623页，第735页。
(60)《东王杨秀清劝告天京人民告谕》，载《太平天国》(四)第114页。
(66)马克思：《中国革命和欧洲革命》(1853年)，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67)马克思：《中国记事》(1862年)，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5卷，第545、547页，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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