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射杰克#183;伦敦思想感受的一面镜子——评《野性的呼唤》中巴克的形象,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巴克论文,杰克论文,伦敦论文,野性论文,一面镜子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巴克(Buck)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小说《野性的呼唤》(The Call ofthe Wild,1903)中的主人公。它本是一条家犬,后来却投奔荒野,变成了一只狼。巴克的命运是贯穿这部小说的主线。
小说中所描写的对象是狗,但作者却赋予这些狗以人性,并完全用“他”和“他们”来称谓。显然,这是一种讽喻和影射的艺术手法,目的在于通过动物世界中“人”性的沦丧和野性的复发,以及它们之间的勾心斗角与残酷争夺,来揭示当时美国现实社会的本质。因此,《野性的呼唤》不是一般意义的动物故事,而是一个含意深刻的现代寓言。
作为小说中主人公的巴克,首先是一个受害者,他受尽了剥削和压迫。他自小就生活在美国米勒大法官家南方的庄园里,养尊处优,闲适自得,膘肥体壮,是法官一家忠实的伴侣和朋友。当时,由于加拿大西北地区的克朗代克发现了金矿,淘金狂们不顾北极雪冻冰封,赶着狗拉雪撬,前去寻找发财的机缘。于是,象巴克那样的良种大狗立刻身价百倍。米勒法官家的一个园丁,嗜赌输钱,急于还债,便私下与狗贩子勾搭,将巴克骗卖了。从此,他自由安逸的生活权利被剥夺。这是巴克命运中的第一个转折点。
被骗卖的巴克,关进了笼子,几经周折倒手,车拉船载,最后卖到冰天雪地的北国,加入了拉撬狗的行列。巴克沿途受尽了折磨,吃尽了苦头。训狗人无情的棍棒打得他皮开肉绽,死去活来。来到北极之后,巴克便成了苦力,同其它狗一样,每天得起早贪黑,拖着沉重的雪撬在冰雪里行走,风餐露宿,受冻挨饿。随着劳动强度的增大,休息的时间越来越短。这些累得疲惫不堪的狗,还时常遭受主人皮鞭的抽打。随后,他们简直成了“一袋袋骨头,里面的生命只闪着微弱的火花”。眼看他们不中用了,主人们便将他们卖掉,从他们身上榨取最后一点油水。
巴克在拉撬奔波的漫长苦役折磨下,几乎走到了命运的终点。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奇迹般地遇上了一位救命恩人——约翰·宋顿。这是巴克命运中的第二个转折点。这位新主人象照料自己的孩子一样照料巴克,使他渐渐养好了伤,慢慢恢复了体力,获得了新生。宋顿的爱唤醒了巴克的爱。他们成了相依为命的朋友。但是,好景不长,宋顿在淘金营地不幸被一伙野蛮的伊哈兹人杀害了。宋顿的死,是不公正的人类社会对巴克的又一次致命打击或迫害,使他失去了在人类社会赖以生存的依恋。于是,他幻灭了,响应了荒野中狼群的呼唤,野性复发,变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狼。
巴克是一个受害者,但又是一个反抗者,他充满了反抗精神。当他被转手倒卖到北国的途中,曾遭到囚禁、嘲笑以及棍棒的毒打。他狂怒,一次又一次地凶猛反扑,直至身上血迹斑斑,失去知觉。后来,巴克给查尔斯、哈尔和梅西子一伙人拖雪撬,一次,当走到约翰·宋顿营地的时候,哈尔要继续赶路去道森,那群狗听了命令都不起来。哈尔将鞭子一扬,朝他们打来,别的狗都慢慢地挣扎着爬起来,唯独巴克静静地卧在跌倒的地方不动,鞭子一次又一次地抽打他,他既不哀叫,也不挣扎。在强权和暴力之下,他的表现是宁死不屈。更为突出的是,当他发现宋顿被伊哈兹人杀害时,他愤怒地向那伙野蛮人扑去,又撕又咬,使他们死伤惨重。巴克投奔荒野之后,仍怀着对伊哈兹人的刻骨仇恨,时常劫掠他们的猎物,扑杀他们的猎狗,而且连他们最勇敢的猎手都不放在眼里。这是他公然地对迫害他的人类所进行的报复和反抗。
巴克不仅仅是一个受害者,反抗者,他同时还是个生存竞争中的强者。他从阳光明媚的南方,来到冰天雪地的北国,气候陡然变化,环境异常险恶。主人的鞭挞,肩上的重负,同类们防不胜防的偷袭,并没有使他畏葸倒下。他顽强地适应了这一切,生存了下来。他学会了拉雪撬,学会了掏雪洞栖身,学会了防备同类们的偷袭。他甚至干得比他的伙伴们还要出色。竞争法则,适者生存。巴克首先战胜了环境,同时也就夺得了自己生存的权利。巴克之成为强者,还在于他的勇猛。他可以在野物的包围中左突右冲,杀出一条血路;他可以拖动一千磅冻在冰上的雪撬,而令周围的人们瞠目结舌;他可以不顾土人们尖矛利器,咆哮一声,如猛虎攫食,为主人讨还血债,勇猛是巴克能够立足于那个险恶环境的必备本领。凶残与勇猛常常是并行的。巴克从充满敌意的环境中意识到,他必须征服,否则就会被征服。仁慈是弱者的表现。在原始的荒野生活中,是不存在仁慈的。杀,或者被杀;吃,或者被吃,这就是法则。基于这种信念,他野性发作,嗜血成性,每一块肌肉的抽搐,每一根颈毛的颤动,都透露出一股凌厉的杀气。小说中写他拖咬窝里的松鸡,扑杀惊恐的野兔,在半空中咬住来不及上树的松鼠,杀死比自己大许多倍的麋鹿,等等,把这点刻划得淋漓尽致。巴克的征服欲十分强烈。为当上领头狗,他不择手段。经过斗智斗勇,你死我活的拚杀,他终于将原来的领头狗斯皮兹置于死地,自己取而代之。在投奔荒野之后,他仍然凭着勇猛、凶残、狡黠,征服了群狼,成为狼群中的佼佼者。
巴克虽然是狗,伦敦却赋予他人的许多特性。他懂尊严,知廉耻。初到北极,见到白雪,感到莫明其妙,其举动引起了人们的哄笑,为此,他“感到难为情”。巴克从小养尊处优,被拐卖到北方之后,却成了拉撬狗,供人使唤,他感到“这严重地损害了他的尊严”。他感情丰富,爱憎分明。约翰·宋顿救了他的命,并象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他,他便加倍地以爱来报答宋顿,全力以赴地去保卫宋顿。“只要宋顿一声令下,什么事巴克都可以去作”。为了宋顿,巴克不辞辛劳,不怕牺牲。有一次,宋顿为了考验巴克,轻率地示意巴克跳下悬崖,巴克却毫不犹豫地准备以死相报。又如,宋顿在河里遇险,巴克三次跳下激流,冒着生命的危险,终于将宋顿救了上来。为此,他折断了三根肋骨,受了重伤。后来,宋顿在道森以巴克与人打赌,叫他去拖一部载重一千磅并冻结在冰上的雪撬。巴克按照宋顿的要求,拚尽全身力气,拖动雪撬,走完一百码的距离,在五分钟内为宋顿赢得了一千六百块钱。伦敦还描述了巴克与宋顿进行情感交流的情景,使人感到巴克“除了不会说话之外,其余什么都懂”。最后,巴克得知宋顿被一群伊哈兹人杀害后,他怒不可遏,象猛虎一样扑向敌人,为宋顿讨还血债。巴克还有其它一些人性。如他聪明、领悟性强。初到北极,没有工作和生活的经验,但他边观察,边学习,很快便掌握了生存的本领,适应了环境,甚至比他那些土生土长的同伴表现得更为出色。他想象力丰富,善于耍心眼,施诡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具有一定的领导才能。为了争得领头狗的霸主地位,他先是在狗队中秘密煽动对领头狗斯皮兹的不满情绪,唆使大家消极怠工,干坏事,当斯皮兹出来惩罚消极怠工或玩忽职守者时,巴克便出面为他们撑腰,与斯皮兹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由于巴克在暗地里捣鬼,狗队中不服管教的现象普遍发生,而且日益严重。因此,狗队的工作效率大大降低,斯皮兹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在随后发生的巴克与斯皮兹的殊死决斗中,巴克凭借着自己的想象力,采取声东击西的手法,终于将斯皮兹置于死地,从而当上了领头狗。巴克上任后,立即对狗队进行整顿。以前,在斯皮兹的领导下,那些消极怠工者受到巴克的庇护。而今,他们吃惊地发现,巴克一反常态,毫不留情地惩罚他们,与斯皮兹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巴克令行禁止。于是,狗队的整体状态马上得到恢复,重现了往日的统一性。于此,巴克的谋略,足见一斑。巴克还有一个特点:爱作梦。他一有空,便打盹,作梦。巴克常常梦见的是他的祖先在原始世界生存的情景。伦敦在小说中,反复地强调,埋藏在巴克记忆深处的原始野性,在残酷的环境中,不断地被呼唤复活。这种原始野性在外因的作用下,决定了巴克回归狼群的结局。
巴克的形象具有极强的感染力,给人以振聋发聩之感。其奥秘在于,伦敦在巴克形象的塑造中,使人性和狗性得到了统一。巴克的人性寓于狗性之中,其狗性中体现着人性。假如伦敦只强调巴克的人性,而忽视对巴克丰富具体的动作习性的描绘,这样的艺术表现,尽管能起到借狗来影射社会,讽喻现实人生,进行是非评价式的社会教育作用,但由于缺乏狗本身的具体可感性,其形象只能是装载观念的“船”,不可能引起读者的艺术兴味和共鸣。反之,如果伦敦只写巴克本身的自然形态和生活习性,不赋予他以人性,即使把他描绘得活灵活现,也仅仅是自然化的狗,起不到教育作用。伦敦通过以狗,而不是以人来担任主角的方法,能够对人的处境揭露得更深一层。在《野性的呼唤》中,读者可以看到巴克在道德上堕落的例子。他肆无忌惮地偷窃、抢夺和毫不怜悯地杀戳,因为他只是“一条狗”。这种行为如果出于担任主角的人,必然会使读者对主人公产生反感。在小说中,如同在梦境中一样,读者受到一种“审查”的保护。在彬彬有礼被视为比坦率更崇高得多的时代进行写作,伦敦机智地以寓言形式,使这些粗俗的事实具有崇高的色彩。
巴克的形象给人的启示是复杂的、多层面的。他遭受的迫害、剥削和压迫,反映在读者大脑中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残酷、不公正,人为利欲熏心,以及广大劳动人民饥寒交迫,受苦受难,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情景。巴克不畏强暴,勇于抗争,一旦起来报复邪恶时,把一群伊哈兹人打得落花流水。这里,作者暗示的是,人类社会的被压迫者无比巨大的潜在反抗力量。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巴克拚命地去征服别人,吃掉别人,这实际上成了尼采式的统治人物。巴克被拐卖后,他狂怒、抗争、一次次地向训狗人扑去,却一次次被无情的棍棒打翻在地。因此,他的第一个教训是,拿棍子(社会权势)的就是主人,就是制定法则的人。这里表明,个体必须去适应社会。社会的力量象一只无形的大手、主宰着芸芸众生的命运。抗逆是徒劳的,这是生存的法则。在这里,我们同时也能看到马克思主义对杰克·伦敦的影响:无产者受到残酷的剥削和压迫,而维护这种剥削、压迫的则是棍棒——社会的权力机构。无产者要获得翻身解放,首先必须推翻维护资产阶级统治的社会权力机构——资本主义制度。生活在和平安逸环境中的巴克,是温顺的,不惹是生非,不偷不抢,不欺压弱者。然而,被拐卖到北极后,随着环境的变化,他很快地抛弃了传统的道德准则,认为这东西在生存斗争中是“有害而无益的”。“在棍棒和利齿的规则之下,谁考虑这些谁就是傻瓜,谁遵守这些谁就不会成功”。为求生存,可以不择手段。在这种观念的作用下,巴克变得凶残而狡诈,以至最后由狗变为狼。这里,我们得到的印象是“环境决定论”和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格格不入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巴克在遇上宋顿之后,曾一度变得忠诚、无私,恢复了文明,这一点进一步证实了环境影响的决定作用。当然,小说中的这一段插曲,感人肺腑,催人泪下,也含有劝善惩恶的意味。巴克与斯皮兹争夺领导权的斗争,暗示了人类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互相残杀的情形。巴克在生存竞争中的成功,充分体现了达尔文“适者生存”的理论。伦敦在刻划巴克的形象时,反复强调,巴克的原始野性是从他内心深处渐渐复苏的,是他身上固有的。这种原始野性,由于脱离了文明社会的约束,在残酷的环境中不断复发,使他变得越来越凶残,最终退化成狼。这与伦敦所表现的环境决定论不无矛盾。然而,它也使我们联想到英国当代作家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1911-1993)在他的代表作《蝇王》(Lord of the Flies)中所表现的主题,得到“人性恶”的昭示。巴克最后离开人类社会,回归野性。这个行动,也可以理解为巴克对人类文明社会的叛弃和对自由的追求。社会对他从来是不公正的。他两次得到过温暖和爱,但两次都被残忍地破坏了。他憎恨这个社会,以逃向与文明相对抗的野性世界作为对人类的反叛。在小说接近尾声的时候,杰克·伦敦明确地揭示出,巴克常常听到的神秘的呼唤声,乃是野狼从荒野中发出的嗥叫声。这种声音从荒野中发出,在荒野中回荡。这种呼唤,对饱受人间创痛的巴克来说,就是希望,就是前途。即使返归野性,毕竟可以摆脱人类的枷锁,脱离痛苦的深渊。虽然投进冰天雪地的荒野,但那是可以自由奔腾的天地,比之终日在缰绳之下煎熬和挣扎,可以说是得到某种程度的自由解放了。这样一来,巴克还是一个追求自由解放的典型。
总而言之,在《野性的呼唤》中,伦敦以狗喻人,塑造了巴克这样一个既是贱物又是宠物,复杂而多重的形象。由于作者使狗性与人性在巴克身上得到了统一,所以巴克能给读者以强烈的印象和巨大的感染。巴克的故事并非伦敦凭空杜撰,它凝聚着作者本人惨痛的生活经历和他对那个不公正社会难以压抑的愤懑之情。杰克·伦敦出身寒苦,不幸的命运把他从小就抛到人生的角斗场上。十岁上街卖报,十四岁进工厂当童工。在旧金山曾做过“蠔贼”,又随去日本的轮船当了一年多的水手。十九世纪末,美国发生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大批工人失业,工潮迭起。杰克·伦敦加入请愿的队伍,或步行,或扒大车,流浪在全国各地,曾一度被警察视为无业游民而被逮捕,罚做苦工。坎坷的经历使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残酷无情有着远比他人更为真切而深刻的认识,为自己处于社会的最底层,挣扎在资本主义文明的垃圾堆上而忿忿不已。在尔虞我诈,充满残酷无情的资本主义竞争的社会生活舞台上,杰克·伦敦感悟出许多惨痛的生活哲理,并将这种感受和认识贯注到他的艺术形象之中。
伦敦在写作《野性的呼唤》时,新世纪刚刚来到人间。十九世纪后半叶,达尔文提出了进化论,说明地球上几百万年前就有了生命存在,在长期的生存竞争中,弱者淘汰,强者留存,逐步形成了包括人在内的今天的各个种类。这个理论从根本上否定了上帝创造生灵万物的信条,强烈地冲击和动摇了西方宗教的根基。随着进化论的出现。各种新的理论,观点和哲学纷至沓来,迅速地影响着美国知识界的思想,斯宾塞提出社会达尔文主义,认为人类社会也依照适者生存的规律发展进化。根据他的理论,资本主义剥削、工业战争,都是合情合理的,都是在淘汰弱者,优选强者。尼采也推出了颇有影响的“超人”哲学。与斯宾塞和尼采的理论相反,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了共产主义的理论,号召生活在社会下层,被压迫被剥削的弱者——无产阶级——联合起来,变成强者,推翻资产阶级的压迫,寻求翻身解放,做世界的主人。在这个哲学百家争斗交锋的时期,也正是杰克·伦敦的思想形成的年代。作为一个贪婪的读者,伦敦无疑受到各种思潮的影响。他同时信仰马克思主义,达尔文的进化论,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和尼采的“超人”哲学,他自称“博采众长”,横卧在“四条骏马”①的背上,但却不知道,这“四条骏马”跑的不是一个方向。因此说,杰克·伦敦的理论观点实际上比较混乱。他信仰的几种互相矛盾的哲学和社会观,在巴克的形象中都留下了痕迹。它像一面镜子,折射出作者的思想感受。
尽管杰克·伦敦通过塑造巴克的形象,反映的不只是一个“主义”,而且有不少错误的观点,但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打破了冻结美国文学的坚冰,使文学与生活产生了有意义的联系”②。这个评价是公正的,符合历史真实的。他在《野性的呼唤》中塑造的巴克形象,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和不朽的艺术价值。对此,不论哪国的评论家,也不论他站在何种立场上评论,都是无可厚非的。
注释:
①普·费杜诺夫著、海戈译:《杰克·伦敦》,新文艺出版社,上海,1956。文中其它引文,除注明出处者外,均出自《野性的呼唤》原文。
②Filip Foner:Jack London:American Rebel,New York,1947,P.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