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儒家教育哲学新探_孟子·尽心上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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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引言

       儒家是东亚地区所有思想学派中最重视教育的主流学派。17世纪德川日本(1603-1868)古学派大师伊藤仁斋(1627-1705)曾尊称《论语》为“最上至极宇宙第一书”,①《论语》是先秦孔门师生心灵对话的真实记录。《论语》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②孔子揭示了一个以迈向心灵的悦乐为目标的儒家教育哲学的愿景,孟子说“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③荀子书第一篇即为《劝学》。④“学”之一字在《论语》中共出现64次,明儒刘宗周说:“‘学’字是孔门第一义”,⑤确属真知灼见。自孔子以降,2600多年来东亚各地伟大的儒者,同时都是伟大的教育家,他们通过教育事业,尤其是民间的书院讲学,而具体落实儒学作为劳思光先生(1927-2012)所谓“引导的哲学”("orientative philosophy"或"philosophy as proposal")⑥的特质。

       本文探讨东亚儒家教育哲学的重要面向,并申论其对21世纪教育的新启示。本文以孟子、朱熹、王阳明以及若干日韩儒家学者的论述为中心,并以中、日、韩的儒家书院学规为实例,讨论儒家教育哲学的实践,扣紧下列问题展开分析:

       1.什么是教育?

       2.教育如何可能?

       3.儒家教育理念如何在教学场域落实?具体教学方法如何?

       4.东亚儒家教育哲学对21世纪教育有何新启示?

       二、什么是教育?

       “教育”的定义、内容与方法,常常与时俱进,因地制宜。在当代西方教育学界,“教育”一词极具“争议性”(contestability),主要是由于加诸“教育”之上的社会所建构的价值与脉络互异,但更重要的是由于“教育”的定义混淆所致。⑦“教育”的定义虽然言人人殊,但是,最好的教育必然建立在某些理性上有其一致性的教育观之上,而且并不是所有有关“教育”的定义,皆具有同等的价值。⑧对于东亚儒家教育家来说,所谓“教育”有其恒常不变的内容与目标,就是致力于“自我”的转化与提升。

       孔子首先提倡“有教无类”之教育宗旨,使教育从西周王官之学走向春秋时代平民之学。孟子在孔子教育思想的基础上,发展他的教育思想。在孟子教育思想中,“教育”是一种内省的自得之学。孟子的教育思想侧重向内深思,而不是向外追求。孔孟思想中教育的目的都在于唤醒受教育者的“自我”的主体性,而孟子的论述尤为深入。

       首先,孟子心目中的教育是一种“整体性的教育”(holistic education),孟子的教育哲学聚焦于“自我的觉醒”,⑨这项“整体性的”教育宗旨建立在三个重要命题之上:第一,生命有其“整体性”;第二,“个人”、“社会”、“宇宙”之间的连续性;第三,“自我完成”必须在多层次之间连续进行。更进一步分析,孟子思想中的“自我”发展的“连续性”有两种意义。第一种意义是“发展的连续性”,也就是从个人、社会到宇宙,是一个连续开展的生命历程。因此,孟子认为“自我”体现了既内在又超越的特质。当一个人愈了解“自我”就愈能了解宇宙中深刻的道理。孟子思想中的“自我”的“连续性”的第二种意义是“结构的连续性”。孟子认为个人、社会和宇宙之间,具有彼此渗透、交互作用的关系。一个人“知心”就能“知性”,“知性”以后就能“知天”。正如《孟子·离娄》所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⑩“诚”是沟通“人道”与“天道”的力量。

       孟子认为教育的目的在于唤醒“自我”主体性的觉醒。孟子引用伊尹曰:“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孟子·万章上》),朱熹注曰:“知,谓识其事之所当然。觉,谓悟其理之所以然。觉后知后觉,如呼寐者而使之寤也”。(11)孟子认为人与禽兽不同的地方,在于人的本性具有仁义等价值判断的能力,仁义等价值理念是内在的,而“教育”则是一种“唤醒”(孟子所谓“觉”)主体性的过程,孟子认为每个人内在的道德感皆与生俱来。孟子说:“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孟子·尽心上》)(12)所以孟子强调人必须养“浩然之气”,以长养其本有的“良心”。人的外表是天生的,但一个有修养的人,就能将其内在的心性修养,经由外在的言行举止显现出来,使精神修养获得具体化,这就是孟子所谓的“践行”。(13)

       孟子强调受教育者主体性之唤醒,也就是以“觉”为核心工作教育哲学,成为传统中国教育思想的核心价值。2000年来中国的儒家教育传统在东亚地区蔚为主流。孟子说:“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孟子·尽心上》)(14)孟子又说:“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孟子·离娄上》)(15)孟子也强调教育是善政之核心工作,教育的边际效用就是政治的清明。

       儒家教学内容的特色是以经典及其价值理念为主。孟子的教学方法是一种“入乎其内”,而不是“出乎其外”的教育方式。儒家的教育目的是为了人格的培养,而不是为了追求功名利益,教学目标特重人格养成而不是职业训练。更深入来看,儒家教育的核心价值在于唤醒学习者的心灵的觉醒,因为“自我”觉醒后才能与“他者”互动,先完成“内圣”而后才能展开“外王”的事业。儒家基本上都主张“外在领域”是“内在领域”的延伸与扩大,但现代人可能质疑:“自我”的觉醒及其与“世界”互动之间会存在一个问题:内在领域的运作逻辑,事实上并不等同于外在领域的运作逻辑。内在领域与外在领域是不同质的,是不可互相化约的,是不等同的。因为在道德领域的范畴中,道德可由人的自由意志所控制,如孔子所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16)但在政治领域的运作逻辑,则是以权力的争夺为目标,常常不是个人的自由意志所能完全控制。在儒家看来,这项质疑可能是不能成立的,因为儒家都主张:道德是政治的基础,而政治是道德的延伸,从内在领域到外在领域是一个层层推展(如孟子所谓的“扩充”)的同心圆展开之过程。但从历史的实际历程来看,儒家“内圣外王”的理想确有其困难,因为在帝制中国集权体制之下,知识分子能“得君行道”者少,多数儒者仅能走“化民行道”的路径。

       至于儒家教育的方法则着重因材施教,孔子回答学生问“仁”之内容均各不相同。儒家教育也重视以身作则,即“典范学习”,更重视启发教学,即“举一反三”。儒家教育最重要的是反求诸己。所谓“反求诸己”,就是指经由将经典价值含纳入受教育者的身心之中,使教育成为一种“为己之学”。(17)

       我们要厘定孔孟以后东亚儒家如何思考“什么是教育”这个问题,最具有启发性的观察点就是儒者对于“学”这个字的解释。我以前的研究曾归纳历代中国儒者对于《论语》中“学”字的解释,主要有两种进路:“第一种是以‘觉’训‘学’的解释进路,起于北宋邢昺,南宋杨简与陆象山申其说,至明代心学一系而大畅其流,王阳明集其大成。第二种解释进路是以‘效’训‘学’,起于朱子,大畅于朱子后学如陈淳、金履祥、许谦”。(18)不论是通过学习者的“心”之觉醒,或通过对先贤的仿效,儒家定义下的教育,就是一种激发“自我”的觉醒与转化的过程。

       在儒家教育哲学中,教育是一种“为己之学”,也就是一种自我生命的提升的事业。这种教育是一种内省之学,王阳明论为学工夫时说:

       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19)王阳明上文中所说的“学”,以“心”的贞定为其中心,“学”不是一种外在知识的追索。德川时代日本阳明学者佐藤一斋晚年曾说:

       孔子之学,自修己以敬,至于安百姓,只是实事实学。以四教文行忠信,所雅言诗书执礼,不必端事诵读而已也。故当时学者虽有敏钝之异,各成其器,人皆可学,无能不能也。后世则此学坠在于艺一途,博物多识,一过成诵,艺也。词藻纵横,千言立下,尤艺也。(20)佐藤一斋在以上说法中,分辨“学”与“艺”的差别,强调所谓“学”并不是“博物多识”之类的知识累积或技艺习得而已。佐藤一斋对“教育”的再定义,可以说与孔子、孟子、王阳明一脉相承,皆以“为己之学”为教育之目标。

       我们讨论教育的“目标”,正如当代英国教育哲学家彼得斯(R.S.Peters,1919-2011)所说,必然涉及讨论“教育”这个概念时的脉络、学习的方向与目标的成败。(21)东亚儒家学者基本上是在学习者的生命之提升的脉络中讨论“教育”,他们主张“教育”是为了自己生命的成长,是一种内省之学,所以孟子说:“子归而求之,有余师”(《孟子·告子下》),(22)学习的成败取决于学习者是否回归自我之主体性。

       再从教育的内容来看,儒家重视“教育”之“规范的面向”(the normative aspect of education,近于佐藤一斋所谓“学”),远过于“教育”之“认知的面向”(the cognitive aspect of education,近于佐藤一斋所谓“艺”)。(23)孔子虽然鼓励学生“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24)但孔子更提示学生“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论语·卫灵公》),(25)孔子显然主张德行是认知的基础,主张以“仁”摄“知”。孟子说:“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孟子·滕文公上》),(26)又说:“……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27)下文将讨论的南宋朱子的《白鹿洞书院学规》,就以讲明五伦作为书院教育的目标。所以,从孔子以降的东亚儒家学者,都强调在“仁”显“知”,也都认为“教育”与“训练”实属不同领域,不能混淆。

       三、教育何以可能?

       如果“教育”被定义为“自我”的觉醒与转化,那么,儒家就必须面对“教育何以可能”这个教育哲学的人性论基础之问题。我们先从孟子说起。孟子教育哲学有其人性论的预设。孟子认为人“心”具有价值判断之能力。人的“心”是价值意识的创发者,人生而具有道德判断的内在能力。孟子认为人生而具有“四端之心”,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28)孟子主张人如能善用实践理性,就可使“心”之价值创发的功能自然发挥。《孟子·告子上》记载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朱熹解释这一段话说:

       大体,心也。小体,耳目之类也。官之为言思也。耳司听,目司视,各有所职而不能思,是以蔽于外物。既不能思而蔽于外物,则亦一物而已。又以外物交于此物,其引之而去不难矣。心则能思,而以思为职。凡事物之来,心得其职,则得其理,而物不能蔽;失其职,则不得其理,而物来蔽之。此三者,皆天之所以与我者,而心为大。若能有以立之,则事无不思,而耳目之欲不能夺之矣,此所以为大人也。(29)朱子在上文的解释中所蕴涵的“理”学色彩虽然可能引起疑虑,但朱子强调“心则能思,而以思为职”,则完全遥契孟子精神。孟子认为人的五官是不具判断力的,容易受外界的影响,但人“心”则具有价值判断能力,具有普遍必然性。柏拉图曾说所谓哲学的生活是一种无视于身体的愉悦,而着重于精神愉悦的生活,(30)古代西方思想家基本上将“身”“心”二分;但东方思想家则认为“身”“心”是一种连续性关系,不是断裂二分的敌体。

       孟子思想中的“心”具有思考能力,因此,“心”能掌握外在事物的“理”。因为“心”具有“普遍性”,所以有其“必然性”。所谓“普遍性”正如孟子在《孟子·告子上》所说:“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31)所谓“必然性”,正如孟子所说:“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孟子·告子上》)(32)孟子以“圣人与我同类”这项事实,论述教育的核心工作就是:开发每个人之与生俱来皆具有的价值判断力的“心”。就“四端之心”人“固有之也”(33)这项命题而言,孟子教育哲学的立场,近于当代教育哲学家卡尔(David Carr)所谓的“自由平等的传统主义”(liberal egalitarian traditionalism)。(34)

       儒家教育哲学的人性论基础,涉及两个重要的理论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学习者的“心”如何能够理解万事万物的“理”?朱子在所撰《大学格物补传》(35)中,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基本上是将“心”与“理”视为不同质之物,认为万事万物之存在或运作皆有其“理”,而人之“心”则具有认知之作用,因此,“心”与“理”虽然二分,但“心”可以经由“格物”而鉴知“理”。(36)朝鲜时代(1392-1911)朝鲜思想界笼罩在朱子学典范之下,所以19世纪韩儒朴文一强调通过学习,而使“心”与“理”之关系从二分走向合一。(37)

       但是,王阳明对这个问题完全采取与朱子不同的思路。王阳明批判朱子说:

       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其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于亲之身,则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欤?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欤?其或不可以从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谓理也,是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夫析心与理而为二,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之所深辟也。(38)王阳明主张“心”即“理”,他宣称:“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39)在王阳明所主张“心即理”的立场之下,所谓学习就是对人“心”的自觉能力的唤醒,诚如劳思光先生所说:“阳明心中实无‘认知活动之独立领域’”,(40)所以,“教育”就绝对不是一种纯知识的传授与认知活动而已。

       儒家教育哲学的人性论基础的第二个理论问题是:“知”与“行”的关系如何?“知”“行”问题是中国思想重大问题之一,《尚书·说命》就有“非知之艰,行之惟艰”(41)的说法,先秦孔门讲“学”均兼“知”与“行”言之,两面并观。朱子论“学”虽强调“学之为言效也”,但重点仍在“行”上落实。(42)但是,问题是:学习者从“认知活动”跃入“实践活动”如何可能?

       王阳明对儒家教育哲学中的这个理论问题,提出“致良知”作为从“知”跃入“行”的关键,王阳明说:

       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43)王阳明指出,所有的学习活动,必须回归学习者之“良知”。透过“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就可以避免教育过度务外遗内、博而寡要、玩物丧志之弊病。

       关于从“认知活动”落实为“实践活动”这个问题,19世纪朝鲜儒者朴宗永说:

       学者欲知其未知,欲能其未能也,而究其归则兼知行而言,欲复其本然之善也。(44)朴宗永在这里所说的学习的目的在于“复其本然之善”,可以与王阳明的“致良知”之说互相发明。

       总之,东亚儒家尤其是阳明学一系儒者,主张教育之所以可能,乃是因为人“心”与事物之“理”具有相同的质素(essence),教育的目的就在于回归并激发学习者之内在的善苗。我们可以说,儒家讲的绝不是一套“论述”(discourse),而是与学习者相关的(agent-relative)的一套实践方案或行动纲领。

       四、如何进行教育?

       (一)理念

       如果教育的目标在于唤醒人性深处本有的善苗,呵护它成长的话,那么,教育工作应如何进行呢?

       东亚儒家对教育的方法,提出各种论述,也具体落实在他们主持的书院之中。我们从孟子的教育方法开始讨论,孟子的教学方法有三项最为重要,并成为东亚儒家教育家的共识。(45)首先,孟子很重视学习者的心之淬炼。孟子认为,人生而具有“良知”与“良能”。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尽心上》)(46)但是,具有“良知”、“良能”的“心”却可能未获良善护持而失落。因此,孟子认为,所谓的“学问之道”,就是找回失落的“本心”,重建“自我”的主体性。一切教育的方法都在心的淬炼,而心的淬炼必须在具体情境中经历考验,这就是后代中国思想家所谓的“历事练心”。正如孟子说:“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孟子·尽心上》),(47)孟子认为像这种“历事练心”的孤臣孽子,才能攀登生命的高峰。

       其次,孔孟教学方法皆重视“因材施教”。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孟子·告子下》),(48)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孟子·尽心上》),(49)孟子特别重视因材施教,这是孟子继承自孔子的教育原则。《论语·颜渊》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50)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51)樊迟问仁,子曰:“爱人。”(52)孔子回答不同弟子问“仁”的答案,皆因弟子的根器而有所不同,这是孔门因材施教教育方法的具体实践。

       孟子的第三种教育方法而且也成为东亚儒者的共识的,就是重视“典范教育”。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孟子·离娄上》),(53)“教者必以正”是这段话的核心思想。孟子认为一切教育的核心是一种典型的建立与模仿。这种“典范教育”的原则,颇近于20世纪美国哲学家波兰尼(Machael Polanyi,1891-1976)所谓的“默会之知”(tacit knowing)的内涵,(54)这种“默会之知”是一种经由模仿并体认、体知具有典范意义的师长及其行谊与思想而获得的。

       东亚儒家教育家具有共识的第四种教学方法就是“下学而上达”(《论语·宪问》)。(55)孔子告诫弟子要“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56)在日常生活之中体悟超越性的原理,在“特殊性”之中体认“普遍性”。孔门“下学而上达”的教学宗风,正是体神化不测之妙于人伦日用之间。17世纪日本儒者伊藤仁斋正是在日常性之中,推崇《论语》为“最上至极宇宙第一书”。(57)

       对于孔子“下学而上达”的教学方法,王阳明的申论最为鞭辟入里,《传习录》以下一段问答:

       问上达功夫。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功夫。”(58)王阳明在此所强调的是,即“下学”即“上达”,两者并不断为两橛。所谓“即下学即上达”,指抽象的知识必须在具体的实践行为之中才能被体认、被体知。王阳明接着以他的“致良知”概念为例,进一步论证“理论”(theoria)不能脱离“实践”(praxis)的道理,说:

       若谓粗知温凊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59)王阳明在此启示我们的是:《大学》所谓“致知”(《大学》第五章),(60)并不是一套抽象的“论述”(discourse),而是“致知必在于行”,亦即所谓“知行合一”,儒学之所以为实学,其根本理由在此。

       关于“下学而上达”这项教育方法,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朝鲜儒者丁茶山提出很精彩的解释,丁茶山说:

       仁义礼智之名,成于行事之后,故爱人而后谓之仁;爱人之先,仁之名未立也。善我而后谓之义。善我之先,义之名未立也。宾主拜揖而后礼之名立焉。事物辨明而后智之名立焉。(61)丁茶山以上这一段解说,洋溢着东亚儒学的“实学”精神,丁茶山主张所谓“仁义礼智”的道德理念,只有在实践之后才能被建立、被感知,“仁义礼智”并不是一种“先验的”(a priori)的抽象命题。丁茶山的哲学立场可以说既不是主观主义(subjectivism),也不是“客观主义”(objectivism),而是一种“体验主义”(experientialism)。东亚儒家的“下学而上达”的第四种教育方法的哲学基础,正是在于“体验主义”。

       (二)实践

       我们观察东亚儒家学者的教学方法及其理念,最有启发性的切入点,就是儒者在他们主持的书院,所揭示的“学规”,所以我们接着分析中、日、韩三地儒家书院的教育理念及其实践。

       在东亚地区的历史上,中国书院的建制源远流长,从10世纪以降,各地书院之设立如雨后春笋,大多有“学规”以作为师生共同努力之教学愿景。(62)在东亚书院史上所有书院的学规之中,最为重要而且影响最为深远的莫过于朱子的《白鹿洞书院学规》。(63)《白鹿洞书院学规》所揭示的教育目标在于教导五伦,而教学之方法在于“博学”、“审问”、“谨思”、“明辨”、“笃行”等五大学习步骤,完全体现自孔门教学以降,东亚儒家教育力求“知行合一”的宗风,而且“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一切学习皆为反观“自我”,迈向“自我”的“道德主体性”之建立。

       朱子所撰的《白鹿洞书院学规》成为朝鲜与日本的书院典范。朝鲜时代书院的学规基本上都是根据朱子的《白鹿洞书院学规》而加以调整。李滉(退溪,1501-1570)所写的《伊山院规》与李珥(栗谷,1536-1584)所写的《隐屏精舍学规》,也都是在朱子的基础上撰写。后来,李滉一系的书院以《伊山院规》为基本模式,李珥一系的书院以《隐屏精舍学规》为基本模式,因应时代之变化而加以调整。《伊山院规》与《隐屏精舍学规》是朝鲜书院学规的典范。朝鲜时代书院的学规是个别书院自定义的规约,虽然通称为“学规”,但是其名称颇为多样,例如“学规”、“学令”、“院规”、“斋规”、“斋宪”、“约束”、“讲规”、“立约”、“训示文”、“谕示文”等不同名称,可以显示儒家书院教育所重视的是教育的“规范的面向”而不只是“认知的面向”。(64)

       16世纪朝鲜朱子学大师李退溪所建的伊山书院位于庆尚北道荣州,建于1554年(明宗9年)。退溪命名为“伊山书院”,亲自撰写院规与记文。退溪死后,供奉其灵位(1573年),升格为赐额书院。退溪所撰的《伊山院规》成为朝鲜书院院规之嚆矢。《伊山院规》全文如下:

       诸生读书,以四书五经为本原,学,家礼为门户。遵国家作养之方,守圣贤亲切之训,知万善本具于我,信古道可践于今,皆务为躬行心得明体适用之学,其诸史子集、文章科举之业,亦不可不为之旁务博通。然当知内外本末轻重缓急之序,常自激昂,莫令坠堕,自余邪诞妖异淫僻之书,并不得入院近眼,以乱道惑志。

       诸生立志坚苦,趋向正直。业以远大自期,行以道义为归者为善学。其处心卑下,取舍眩惑,知识未脱于俗陋,意望专在于利欲者为非学,如有性行乖常,非笑礼法,侮慢圣贤,诡经反道,丑言辱亲,败群不率者,院中共议摈之。

       诸生常宜静处各斋,专精读书,非因讲究疑难,不宜浪过他斋,虚谈度日,以致彼我荒思废业。

       无故无告,切无频数出入。凡衣冠作止言行之间,各务切偲,相观而善。

       泮宫明伦堂,书揭伊川先生四勿箴,晦庵先生白鹿洞规十训,陈茂卿夙兴夜寐箴,此意甚好。院中亦宜以此揭诸壁上,以相规警。

       书不得出门,色不得入门,酒不得酿,刑不得用,书出易失,色入易污,酿非学舍宜,刑非儒冠事。刑谓诸生或有司以私怒捶打外人之类。此最不可开端。若院属人有罪,则不可全赦。小则有司。大则与上有司同议论罚。

       院有司,以近居廉干品官二人差定,又择儒士之识事理有行义众所推服者一人,为上有司,皆二年相递。

       诸生与有司,务以礼貌相接,敬信相待。

       院属人完恤,有司与诸生,常须爱护下人。院事斋事外,毋得人人私使唤,毋得私怒罚。

       立院养士,所以奉国家右文兴学,作新人才之意,人谁不尽心,继今莅县者,必于院事,有增其制,无损其约,其于斯文,岂不幸甚。

       童蒙,非因受业与招致,不得入入德门内。

       寓生,不拘冠未冠,无定额,成才乃升院。(65)李退溪的伊山书院教学以“四书”、“五经”为主,他在《伊山书院记》中说:“今何所从事而可乎?本之五伦,而以穷理笃行为学者,朱先生白鹿洞规也”,(66)完全遵循朱子教学的典范。

       除了李退溪的伊山书院之外,李栗谷在去官辞职后,住于石潭教学。石潭的地形类似于中国福建武夷九曲,于是,栗谷仿效朱子的武夷精舍建立隐屏精舍(1578年),并作学规。(67)李栗谷又模仿朱子的《武夷棹歌》而作《高山九曲歌》。李栗谷又于1550年建文宪书院,亦有学规,规范书院生从生活起居颇为明细。(68)总之,从14世纪开始,朝鲜社会就已经深深浸润在儒家传统之中,儒教取得了近乎国教的地位与影响力,(69)而朱子学更是朝鲜儒学的主流,所以,从16世纪以降朝鲜的书院的学规,莫不以朱子的《白鹿洞书院学规》为典范。

       现在,我们再看德川时代日本的书院讲学。虽然17世纪的古学派大师伊藤仁斋(1627-1705)就在古义堂讲学,但是较具规模的书院,到18世纪才在大阪出现。进入18世纪以后,大阪地区工商活动频繁,经济发达,大阪遂有“天下の台所”(てんかのだぃところ)之称。大阪的怀德堂书院原系私塾,由五位成功商人捐资,遂转化为公开讲学之场所。(70)怀德堂教育以朱子学为基础,讲学特重“义利合一”。

       最能体现朱子学对大阪怀德堂的典范作用的是,日本天明二年(1782年)中井竹山(名积善,1730-1804)就任怀德堂第四代堂主时,将朱子的《白鹿洞书院揭示》刻在巨板上置于讲堂,中井履轩(1732-1817)又将《白鹿洞书院揭示》抄写、揭于怀德堂堂内,完全反映朱子学的教育典范在18世纪日本教育界的影响力。

       日本儒家书院学规的另一个具有代表性意义的,则是阳明学者大塩中斋(平八郎,1793-1837)所写的《洗心洞入学盟誓》。《洗心洞入学盟誓》起首就先正师弟之名,接着条列书院的学规如下:

       主忠信,而不可失圣学之意矣。如为俗习所牵制,而废学荒业以陷奸细淫邪,则应其家之贫富,使购某所告之经史以出焉。其所出之经史尽附诸塾生……

       学之要,在躬行孝弟仁义而已矣。故不可读小说及异端。眩人之杂书。如犯之,则无少长鞭扑若干……

       每日之业,先经业而后诗章。如逆施之,则鞭扑若干。

       不许阴缔交于俗辈恶人,以登楼纵酒等之放逸。如一犯之,则与废学荒业之谴同。

       一宿中不许私出入塾。如不请某以擅出焉,则强辞之以归省,敢不赦其谴,鞭扑若干。

       家事有变故,则必咨询焉……

       丧祭嫁娶及诸吉凶,必告于某,与同其忧喜。

       犯公罪,则虽族亲不能掩护,告诸官以任其处置,愿你们小心翼翼;莫贻父母之忧。

       右数件勿忘勿失。此是盟之恤哉。(71)大塩中斋所订的“入学盟誓”,从“主忠信”、“躬行孝弟仁义”等修身德目,一直到日常生活规则,明订违反之学生则施以鞭挞,可谓至为严厉。

       那么,在德川时代的书院、私塾或藩校里,学习活动如何进行呢?前田勉的研究告诉我们:德川后期,在全日本各地的藩校与私塾中,已经形成三种阶段分明的学习方法:(1)素读,(2)讲释,(3)会读。第一阶段是所谓“素读”,就是对经典如《四书》、《孝经》、《近思录》、《三字经》等,进行句读与诵读。这个读书阶段大约始于7、8岁,并不解释经典的内容,仅系音读、熟习文字并背诵。第二阶段就进入所谓“讲释”,约开始于15岁,学生在听闻经典中的一章或一节之后,一起口头诵读。这种讲释的读书方法,以山崎闇斋(1618-1682)学派最为广泛施行。第三阶段是所谓“会读”,约从15岁开始与“讲释”一起进行。指导师长集合程度相近的学生于一室之内,以所择定的经典中之章句为中心,提出问题互相讨论,进行集体研究,共同学习。(72)在这种共同读书会的会读中,也常常议论时政,尤其是水户藩的藤田东潮(1806-1855)与长州藩的吉田松阴(1830-1859)等幕末志士,在会读中提倡尊王攘夷与公议舆论,从儒学经典的会读中,涌现对政治的讨论。(73)德川时代日本的会读学习活动,与中国明末东林书院的学习宗风,可谓遥相呼应,体显儒家教育一贯的经世精神。

       总结本节所论,东亚儒家教育方法,肇端于先秦孔孟,弘扬于南宋朱子,并实践于书院教育之中,而朱子的《白鹿洞书院学规》更是日韩两地儒家书院学规的典范,具体表现为儒家教育理念的落实。

       五、结论

       本文从孟子、朱子与王阳明的教育哲学出发,运用中、日、韩各地传统书院的学规,探讨东亚儒家教育哲学及其在书院的落实,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第一,针对教育的本质与方法而言,东亚儒家学者认为教育是一种“无声的革命”:孟子、王阳明与中、日、韩三地儒者兴办书院,都认为教育的目的不在于技艺传授,而是激发每个人心灵“无声的革命”,也就是19世纪朝鲜儒者朴宗永所说的“复其本然之善”。(74)东亚儒者所着重的是经由“心的淬炼”、“因材施教”、“典范学习”以及“下学而上达”等教育方法,而点燃的“无声的革命”。第二,针对教育的目标而言,东亚儒家学者主张教育是一种“为己之学”:孟子认为教育是唤醒自我生命,建立主体性,使自己成为“大丈夫”的“为己之学”;王阳明强调所谓“学”,就是“致良知”,都认为教育就是回复学习者的“本然之善”,使学习者生命中潜在的美,获得诱导、舒展并开花结果,如王阳明说的“合心与理为一”。(75)第三,针对教育理念的实践而言,东亚儒家学者都主张教育是一种由内向外“扩而充之”的自我生命之转化过程,并从“自我的转化”启动“世界的转化”:孟子认为通过心的“唤醒”与“扩充”,精神可以连续性地发展,从个人、社会到宇宙。正如孟子所说:“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孟子·公孙丑上》),(76)王阳明强调在日常生活实践中体认“良知”,才能“下学而上达”;孟子、王阳明与东亚儒者都认为从“个体”的转化走向“世界”的转化,可以透过教育而完成,朱子的白鹿洞书院以五伦为学之大端,揭之楣间,师生共学而责之于身。2000年来中、日、韩等东亚地区的书院,正是完成这种“自我转化”的志业的学习共同体,所以中、日、韩三地的儒家书院,对于学生的行为举止,都有严格的规范。20世纪德国哲学家雅斯培(Karl Jaspers,1883-1969)的言论,可与儒家教育理想相印证。雅斯培说:“教育将个人及其存在带入整个团体的存在。他走入世界,而不是牢牢地站在自己的地方,因此万物使他狭小世界的生活变得有生气。如果人与一个更明朗、更充实的世界合而为一体,人将更能够成为他自己。”(77)雅斯培的说法,完全可以与儒家哲学互相发明。就东亚儒家之强调“教育”的“内在价值”(intrinsic value)而不是“外在效益”,以及“教育”是“为己之学”而言,儒家教育哲学正是一种“传统主义”(traditionalism)的教育哲学。(78)

       在21世纪全球化时代里,随着高科技与知识经济的快速发展,虽然大学师生的研发成果,常具有改变人类文明方向之潜力,所以,大学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但是,大学也愈来愈成为整体经济领域的一部分,从而使“大学教育”成为为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而服务的“知识产业”,所以,在世界贸易组织(WTO)贸易规范中,教育就被归类为“服务业”,也因此之故,21世纪的大学教育很重视培养的毕业生的可雇用性(employability)。如果说19世纪的大学教育是为了培养精英阶级,20世纪的大学教育是为中产阶级与资产阶级而服务。展望未来,21世纪的大学是为了社会福祉的提升呢?或是为提升个人的竞争力?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21世纪的大学教育有其共同的盲点,即是忽视学生内在生命的成长,而这正是数千年来东亚儒家教育传统最重视的核心价值。

       盱衡当前大学教育的普遍问题,我们发现首先是教学内容与生活实践脱离之问题。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之中,人文教育就比较难以符合市场的需求,举例言之,2015年6月日本政府文部科学省就发公文,要求设有人文社会学院的60所国立大学进行“改革”,至8月份已有26所国立大学已废除或考虑调整人文社会科学系所,教师员额缩编或改棣,但是,文科省强烈否认有打压人文社会科学之意图,纷纷扰扰,尘埃尚未落定。(79)总之,现代大学所传授的基本上是一种“谋生活的教育”,它与“提升生命的教育”已日渐背离。现阶段国内外大学教育的病灶,有赖于东亚儒家教育理念的流注与洗涤。

       在现代大学里,以教科书为中心的教学方法,强调“套装知识”的传递,较少触及学生思考活动的“默会层面”(tacit dimension)。“二战”以后科技的突飞猛进与大学结构的颠覆,人文与通识教育的边缘化,造成“专业的傲慢”与“反智主义心态”。正如1936年芝加哥大学校长哈金森(Robert M.Hutchins,1899-1977)所说的,1930年代美国的大学充满了“反智主义心态”(anti-intellectualism)。(80)随着21世纪高新科技的发展,全球化时代中世界各国的大学教育重视实用教育,更加强调提升学生的“可雇用性”,“反智”的心态与氛围更加弥漫。东亚儒家教育哲学重视“自我”的转化,强调“下学而上达”,对于21世纪教育的盲点,当有其矫治之作用。

       在本文的分析的基础之上,我们可以提出结论性的看法。孟子、王阳明与东亚儒家学者的教育哲学,在21世纪给我们的第一种启示是:生命难得,有赖师长的唤醒。儒家强调教育是一种对师长典范的学习过程,正如荀子所说的:“学莫便乎近其人”,(81)因此亲近师长最为重要。东亚儒家教育哲学给我们的第二种启示是:一切的教育应从现行的“出乎其外”的学习方法,再融入“入乎其内”的学习方法。在“出乎其外”的教育方法(etic approach)中,学习者是观察者,着重知识的客观化、数量化、标准化、商品化。在“入乎其内”的教育方法(emic approach)里,学习者是参与者,着重知识的内隐化与“转识成智”。唯有“入乎其内”的教育方式,才能透过“自我的转化”扩而充之,达到“世界的转化”。

       注释:

       ①(57)伊藤仁斋:《论语古义》,收入关仪一郎编:《日本名家四书注释全书》(东京:凤出版,1973年),第3卷,论语部一;《总论》,第4页。亦见于:伊藤仁斋:《童子问》,收入家永三郎等校注:《近世思想家文集》(东京:岩波书店,1966年,1981年),卷上,第5章,第204页。

       ②③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7、234页。

       ④参考[清]王先谦:《荀子集解》,台北:艺文印书馆,2000年。

       ⑤刘宗周:《论语学案》,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1,第1页。

       ⑥参看劳思光:《中国哲学史》,台北:三民书局,1981年,第3册下,第894-895页;Lao Sze-kwang,"On Understanding Chinese Philosophy:An Inquiry and a Proposal," in Robert A.Allinson ed.,Understanding the Chinese Mind:The Philosophical Roots(Hong Kong: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pp.265-293;劳思光:《对于如何理解中国哲学之探讨及建议》,《中国文哲研究集刊》创刊号(1991年3月),第89-116页。

       ⑦David Carr,"Education,Contestation and Confusions of Sense and Concept," British Journal of Educational Studies,Vol.58,No.1(March,2010),pp.89-104。

       ⑧David Carr,Makings Sense of Education:An Introduction to the Philosophy and Theory of Education and Teaching(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Falmer,2003),p.3。

       ⑨我在近刊拙文中,对这一点有所发挥,参看Chun-chien Huang,"Mencius' Educational Philosophy and Its Contemporary Relevance," Educational Philosophy and Theory,Vol.46,No.13(December,2014),pp.1462-1473。

       ⑩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82页;并参考黄俊杰:《孟学思想史论(卷一)》(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1年),第2章,第29-68页。

       (11)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9,第310页。

       (12)(22)(29)(31)(32)(33)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11,第331、328、335、330、329-330、328页。

       (13)(76)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3,第231-232、238页。

       (14)(46)(47)(49)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13,第353、353、353-354、361-362页。

       (15)(53)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7,第276、284页。

       (16)朱熹:《论语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4,第100页。

       (17)关于儒家“为己之学”的讨论,参考Wm.Thedore de Bary,The Liberal Tradition in China(Hong Kong: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3); Wm.T.de Bary,"Chu Hsi's Aims as an Educator," in Wm.T.de Bary and John W.Chaffee eds.,Neo-Confucian Education:The Formative Stage(Berkeley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9),pp.186-218。

       (18)黄俊杰:《德川日本〈论语〉诠释史论》,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5年,第230页。

       (19)(58)王阳明:《传习录·上》,收入《王阳明全集》,上册,卷1,语录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8、14-15页。

       (20)佐藤一斋:《言志后录·四》,收入《佐藤一斋·大塩中斋》,东京:岩波书店,1980年,《日本思想大系》46,第237页。

       (21)R.S.Peters,"Aims of Education," in R.S.Peters ed.,The Philosophy of Educa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3),pp.11-57。

       (23)R.S.Peters,Ethics and Education(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1966),Chapter I,pp.25-31。

       (24)(56)朱熹:《论语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9,第178、178页。

       (25)朱熹:《论语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8,第167页。

       (26)(27)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5,第255、259页。

       (28)(48)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12,第339、348页。

       (30)Plato,Phaedo,in Paul Friedl?nder,Plato:The Dialogues:Second and Third Periods,from the German by Hans Meyerhoff(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0),63E-69E,pp.42-43。

       (34)David Carr,"Liberal Education and Its Rivals",“通识教育与教育哲学学术研讨会”主题演讲,2015年10月2日,台北。

       (35)朱熹:《大学格物补传》,见《大学章句》,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6-7页。

       (36)参考市川安司:《朱子哲学に见ぇゐ“知”の考察——〈大学章句〉“致知”の注を中心にして》,收入市川安司:《朱子哲学考论》,第29-68页;大滨皓:《朱子哲学》(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83年),第7章,第239-267页。

       (37)朴文一:《经义—论语》,氏著:《云庵集》,收入《韩国经学资料集成》,首尔:成均馆大学校出版部,1989年,第29册,论语十二,第453-455页。

       (38)(39)(43)(59)(75)王阳明:《传习录·中》,收入《王阳明全集》上册,卷2,语录二,第50-51、50-51、51、56、51页。

       (40)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三上),台北:三民书局,1983年,第416页。

       (41)孔安国传,孔颖达等正义:《尚书正义》,台北:艺文印书馆,1960年据清嘉庆二十年江西南昌府学开雕本影印,第141页。

       (42)朱熹:《四书或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卷1,第103页。

       (44)(74)朴宗永:《经旨蒙解—论语》,氏著:《松坞遗稿》,收入《韩国经学资料集成》,第29册,论语十二,第397-398、397-398页。

       (45)关于孟子的教学方法,我曾有较详细讨论,参考黄俊杰:《孟子》,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3年初版,2006年增订版,第6章。

       (50)(51)(52)朱熹:《论语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6,第132-133、133、139页。

       (54)Machael Polanyi,The Tacit Dimension,New York:Doubleday,1966。

       (55)朱熹:《论语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7,第157页。

       (60)朱熹:《大学章句》,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6-7页。茶山论“仁”,不取朱子以“心之德,爱之理”为“仁”之旧说,我在近刊拙书中有所讨论,另详:Chun-chieh Huang,East Asian Confucianisms:Texts in Contexts G

ttingen and Taipei:V&R Unipress and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Press,2015),pp.86-87。

       (61)丁若镛:《与犹堂全书》,首尔:民族文化文库,2001年,第4册,《集二·经集》卷5,《孟子要义·公孙丑第二》,第413页。

       (62)邓洪波教授搜集1168年吕祖谦(1137-1181)的丽泽书院,到钱穆(1895-1990)的新亚书院学规,编为乙册,参看邓洪波编著:《中国书院学规》,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

       (63)朱熹:《白鹿洞书院学规》,见朱熹:《朱子文集》,台北:德富文教基金会,2000年,第8册,第3730-3732页。

       (64)收入《韩国文集丛刊》的书院学规,属于16世纪的有:《白云洞绍修书院立规》(周世鹏)、《伊山院规》(李滉)、《龙山书院斋宪》(朴光前)、《隐屏精舍学规》(李珥)、《隐屏精舍约束》(李珥)、《文宪书院学规》(李珥);属于17世纪的有:《道东书院院规》(郑逑)、《讲法》(郑逑)、《养正斋规》(尹舜举)、《星谷书院儒生劝学规》(李惟泰)、《竹林书院节目》(俞棨)、《咸宁书院立约文》(洪汝河)、《鲁冈书院斋规》(尹拯)、《示敬胜斋诸生》(尹拯)、《文会书院院规》(朴世采)、《南溪书堂学规》(朴世采)、《紫云书院院规》(朴世采);属于18世纪的有:《道峰院规(答道峰院规)》(权尚夏)、《观善斋学规》(申益愰)、《居斋节目》(李光庭)、《深谷书院学规》(李)、《忠烈书院学规》(李)、《道基书院学规》(李)、《龙仁乡塾节目》(李)、《老江书院讲学规目》(尹凤九)、《石室书院学规》(金元行)、《石室书院讲规》(金元行)、《兴学规范》(尹光绍)、《居斋学规》(李象靖)、《德谷书斋月朔讲会约》(安鼎福)、《洞中劝学节目》(李光靖)。

       (65)李滉:《伊山院规》,收入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89年,第30集,《退溪集》,卷41,《杂著》,第430a-431a页。

       (66)李滉:《伊山书院记》,收入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30集,《退溪集》,卷42,《记》,第445c-447b页。

       (67)李珥:《隐屏精舍学规(戊寅)》,收入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44集,《栗谷全书》,卷15,《杂著二》,第336d-338a页。

       (68)李珥:《文宪书院学规》,收入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44集,《栗谷全书》,卷15,《杂著二》,第339c-340c页。

       (69)Cf.Martina Deuchler,The Confucian Transformation of Korea:A Study of Society and Ideology(Cambridge,MA/London:Council on East Asian Studies,Harvard University,1992),pp.3-27。

       (70)参考Tetsuo Najita,Visions of Virtue in Tokugawa Japan:The Kaitokudo Merchant Academy of Osaka(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p.8。此书有日译本:子安宣邦译:《怀德堂:18世纪日本の“德”の诸相》,东京:岩波书店,1992年,1998年;陶德民:《怀德堂朱子学の研究》,大阪:大阪大学出版会,1994年。

       (71)大塩中斋:《洗心洞入学盟誓》,见《日本の阳明学》(上),收入《阳明学思想大系》,东京:明德出版社,1973年,第8卷,第552a-b页。

       (72)(73)前田勉:《江戶の読书会:会読の思想史》,东京:平凡社,2012年,第36-53、15页。

       (77)[德]雅斯培:《雅斯培论教育》,杜意风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3年,第4-5页。78David Carr,"Traditionalism and Progressivism:A Perennial Problematic of Educational Theory and Policy," Westminster Studies in Education,Vol.21(1998),pp.47-55。

       (79)见《读卖新闻》2015年8月24日报道。网址:http://www.yomiuri.co.jp/national/20150823-OYT1T50098.html(2015年9月7日)。

       (80)Robert Maynard Hutchins,The Higher Learning in America,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36。

       (81)北大哲学系注释:《荀子新注》,台北:里仁书局,1983年,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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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儒家教育哲学新探_孟子·尽心上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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