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成身到成人:论儒家身体观的宗教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儒家论文,成人论文,宗教论文,身体论文,成身到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1)03-0048-05
对儒家来说,修身立命之学不仅仅是一种权力经营手段,而且是一种目标明确的生活方式,甚至是一种宗教信仰。他们所追求的,是通过一种负责任的满怀敬畏的生活去“继往开来”、“参赞化育”:通过对身体的敬持去奉献于族类的延续,通过成就一个完美的人格而皈依于天道的永恒。在经由“以身体之”的“学”与“习”而自我敞开、自我装饰的过程中,他们不仅把自己当作了“成就自我”的工具,而且作为了“神道设教”的圣器,作为了向天道献祭的牺牲。
一、敬身成孝:身体作为终极性的存在
《论语·学而》载有子之言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在儒家看来,“孝”不仅仅是一种伦理规范,它是天道在人类社会中的直接体现,因而“行孝”是儒家君子人生践履的根本途径,自我实现的重要内容。《大戴礼记·曾子大孝》称“民之本教曰孝”,“孝”因为其终极性指向而成为一种教义。通过对孝道的尊崇,通过对生死冠婚等人生礼仪的铺排,儒家在人们心中灌注了个体对于群体的从属和义务观念,强化了家族共同体的命运意识:一种当下的永恒感。使每一个个体都丧失了其独立性,而成为建构家族共同体的不可或缺的部件,成为双向度嵌入族类发展与延续之流的中间环节。
“孝”有两重含义:一是“死孝”,即对先祖的追念缅怀;二是“生孝”,即对父母的敬顺奉养。其实两者是可以统合起来的,因为正是通过父母,个体的生命得以系连于一个更幽深的源头,得以依附于一个比家庭本身更伟大的存在。对父母的“孝”就是对家族共同体的珍重和敬畏,无论是生养还是死敬,都是“事之以礼”,都是对家族的延续和发展所尽的义务。它要求个体无条件地奉献出自己,以自己的存在本身去构筑家族共同体的利益和父家长的权威。正是在这种主动的奉献中,个体生命得以实现其潜在的意义。
“孝”始于“敬体”,终于“成身”——《孝经·开宗明义章》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於後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身体既是宣示孝道的法器,也是构筑家族之永恒的链条,承载着关于伟大共同体的想象和信仰——“君子”之“体”沐浴在天道的光照下,镶嵌在族类的无限里,成了一种终极性的存在。
1.敬体:对族类之永恒的本体性信仰
与其说“敬体”是对身体本身的崇拜,还不如说是对族类之永恒的本体性信仰。在儒家看来,“身”不是一种私人性的生理肌体,它是一种关系中的功能性存在,而这并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而是一个自然的事实:它受之于父母,父母又受之于他们的父母。因而我的当下之身是家族这棵大树上生发的枝芽,它存在的意义只在于宗族的延续和繁荣,因而个人没有权力随意处置自己的身体,个人所能做的只是用心去维护它,修饰它,否则就是不孝,就会丧失人之为人的基础和尊严。故《礼记·祭义》有“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无人为大。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不辱其身,可谓全矣”。因而,诸如结婚、生育等等,都不是个人的事情,而是家族的再生产。不能贡献于这种再生产的,就是不孝。故孟子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①
对“身”的敬即是对寓于个体之中的整体性和总体性——即家族之荣耀和不朽的敬,就是对天理人伦的敬。因而轻“身”就是轻父母,轻人伦;辱“身”就是辱父母,辱祖先。故《礼记·哀公问》有:“君子无不敬也,敬身为大。身也者,亲之枝也,敢不敬与?不能敬其身,是伤其亲;伤其亲,是伤其本;伤其本,枝从而亡”。
这样,本来是个体性的惜身敬体被赋予了慎终追远的伟大教义。自己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块皮肤都属于家族统筹的资源,自己的每一次举手每一次顿足都关联着族类的福祉和未来,都涉及“孝”与“非孝”的根本性评价:“身者,亲之遗体也。行亲之遗体,敢不敬乎?故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陈(阵)无勇,非孝也。五者不遂,灾及乎身,敢不敬乎?”② 身体被赋予了个体生命所难以承受的厚度和分量,人生实践变成了一场自始至终的、需要巨大勇力才能完成的宗教仪式。曾子一生“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临死之前向门下弟子展示自己完好的手足,才庆幸“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可见儒家把行孝变成了一种宗教苦修,身体本身成了顶礼膜拜的对象。
对身体的敬就意味着对所有外在秩序和规范的敬,就意味着不敢放肆言行,就意味着奉持一种恭敬诫惧的生活态度,因为只有时刻保持对所有外在限制因素的敬畏戒惧,才能保证身体不受伤害:“君子言不过辞,动不过则,百姓不命而敬恭,如是则能敬其身”;③ “一举足而不敢忘父母。是故道而不径,舟而不游,不敢以先父母之遗体行殆;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是故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④ 也就是说,对自己之“体”也即“先父母之遗体”的敬畏意味着严格以礼行事,尊崇权威:“崇事宗庙社稷,则子孙顺孝。尽其道,端其义,而教生焉”。⑤ 所以,“孝”是一种社会自组织结构力,它使每一个人都成了带有叫作“敬”(畏)和“顺”(从)的正负磁极的铁屑,“自愿地”归依于那唯一的吸引力中心;它通过对“父父子子”的伦理秩序的维护,来维护现存社会政治秩序的天经地义性。实际上,儒家正是以“孝”来构筑通向专制王权的荡荡坦途的——《礼记·祭统》称:“忠臣以事其君,孝子以事其亲,其本一也。上则顺于鬼神,外则顺于君长,内则以孝于亲,如此之谓备”;《孝经·广扬名》有:“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通过推孝于忠,儒家以天道的名义体体面面而又无比庄严地实现了对王权的投诚,他们的身体也由家族统筹转变为君国所有。
2.成身:终极性意义的建构
对儒家来说,人生绝不是一次轻轻松松的旅行,因为生命作为一种自然性存在有待于通过自己的修为去完成——生命是以身体进行的意义建构。因而,“成身”才意味着“成人”——生命意义的完成。对当下之身体的关怀就是对生命之终极性的关怀。孔子称“三十而立”,即指立“身”于礼;“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⑥ 则意味着身体整修工程的完成,意味着身体本身成为天道秩序的体现者。
《大戴礼记·哀公问于孔子》载孔子之言曰:“古之为政,爱人为大;不能爱人,不能有其身;不能有其身,不能安土;不能安土,不能乐天;不能乐天,不能成身”。在回答哀公关于“敢问何为成身?”的提问时,他说:“仁人不过乎物,孝子不过乎物,是仁人之事亲也如事天,事天如事亲,是故孝子成身”,意为只有按照天道之自然秩序的要求行事,才能“成身”——实现自我。这里内涵的深意是:身体亦是自然之物,处于与他物的天然有机关系之中。以既定的方式,进入既定的位置,按照天道的要求自然而然展开自己,才有可能圆满自我;倘若违背自然之道的律令,割断与他人、他物的天然联系,则不能成身,不能算成为了一个“人”。因为孝子是完全彻底地顺守天道人伦秩序的,所以“孝子成身”。
反过来,只有毕生敬顺“成其身”的人才称得上是“孝子”。“成身”的标志是通过立功、立言、立德而成“名”——“君子”之名,“孝子”之名。
“名”是什么呢?“名,明也。名实事使公明也”。⑦ “名”是理性的光照,它使深陷在混沌中的天道之“象”显现出来,进入人的历史。古代先王通过为万物命名构建了人类文明的基础,也构建了万世不易的政治与道德权威。例如,黄帝的伟大功绩就是“正名百物”。⑧ “名生于真,非其真弗以为名。名者,圣人之所以真物也,名之为言真也”。⑨ 就是说,通过“定名”,物之真(实)才显现出来,确定下来。“名”使“物”获得其现实性,是“物”的成就者,也是人的成就者。故而荀子称:“故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辨,道行而志通”。⑩ 因此,人生的意义,也即“成人”的标志,就是“成名”——绝对者对人之为人的认可和论定。这样,“体”最终被“名”所统摄、所抽象,一个人“成名”之日,也就是其个性自我丧失之时。
因为身体是“亲之枝也”,所以“成身”即是“成亲”,成己之名就是成父之名,也即是成家族之名——父亲的体也是他的父亲的“枝”,最终都归依于家族这个根本。《礼记·哀公问》记载孔子在回答“敢问何谓成亲?”的提问时回答:“君子也者,人之成名也。百姓归之名,谓之君子之子,是使其亲为君子也,是为成其亲之名也已”。“成其亲”就是以自己的“成身”、“成名”成其亲之“名”,故《哀公问》又有“能敬其身,则能成其亲矣”。可见,孝子的身体是作为(父)“亲”投入的资本从事旨在维护家族共同体的效益之生产的,成就并维护父亲的名声,从而光宗耀祖,这是孝子毕生奉行的义务,故《礼记·祭义》谓:“父母既没,慎行其身,不遗父母恶名,可谓能终矣”;《礼记·内则》谓:“孝子之身终。终身也者,非终父母之身,终其身也”。在儒家眼里,一个人活着就是尽“孝”的义务,就是按照群体的要求去筹划和安排自己——他没有一分钟是为自己生活的。
“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立身”即是自我意义的确立,即是“成身”、“成人”、“成名”。作为“孝”之终,“成身”意味着个体之“私我”协和无间地融进了群体的大我,以生命感性的放弃为代价拥有了天道所支配的统一性权力。这就是为什么儒家在通过对自己的剥夺成为“孝子”,成为“君子”、“圣人”后,毫不犹豫地以绝对者(天理)的名义去剥夺天下,以他们的“天理”去灭小民之“人欲”,成为专制权力在文化、精神领域的体现和贯彻者。
二、修身成圣:自我献祭的牺牲
不同于佛家的参悟和基督教的忏悔,儒家的超越之路起始于对“身”的修饰和打磨。朱熹《论语集注》卷九《阳货》篇有“道外无身,身外无道”,经过了“修”与“饰”的身成了展示天道的圣器。修身的过程是儒家谋于鬼神的庄严仪典,是向天道投诚的自我献祭。
“修”字在金文中由人、水、支三部分构成,会手持木枝用水刷洗人的后背之意。所以“修”的本意为洗沐。(11) 实际上,“修”与“滌”在上古音同相通。《说文·水部》:“滌,洒(音洗)也”。古代有一种巫术仪式称“修祓”,即为通过洗沐清除不祥。《说文·示部》:“祓,除恶祭也”。《周礼·春官·女巫》:“女巫掌岁时祓除釁浴”。这种仪式后来流变为三月上巳日浴于河以去不祥的民俗。《后汉书·礼义志》:“是月(三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之水,曰洗涤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
上古巫师在举行仪式之前一般都沐浴斋戒,这当是“修”字渊源所自。“修”的完整意义是在举行重要仪式之前对身体进行的“整改”,以表现诚敬且有助于进入通灵状态。其内容有三部分:一是容饰,包括特殊服装、饰品、香料、道具的使用;二是饮食,包括绝食、只食饮特定的清洁之物、服用麻醉致幻品等;三就是沐浴洗涤。屈原《离骚》有“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九歌·云中君》有“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九歌·少司命》有“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即上古灵巫修身之遗意。
同他们的远祖一样,儒家以一种无比庄严而神圣的态度来看待修身。只是巫师们的奇装异服,变成了儒生的峨冠博带、佩玉鸣鸾;巫师们的饮露餐英,变成了儒生的制欲养气;巫师们的“修涤”,变成了儒生的“心斋”。实际上,在把“身”作为媒介天人的“工具”这一点上,两者完全一致:巫师们的舞之蹈之诵之咒之,与儒生们敬之畏之思之诚之,实在是一脉相通的。在天道的圣坛上,他们繁容盛饰地期待着天命的关注、机遇的降临,期待着人生圆成的庄严时刻:成仁成圣。
1.修身俟命:自我献祭的人生姿态
通过庄严而痛苦的整改,儒家的肉体凡胎沾染上了天道的神圣光芒,因此作为全人类的代表而独占了交通天地鬼神的资格和机会,并因此垄断了人间的真理和道义。通向荡荡王道的坦途只有一条,就是我以自身的践行所启示和照亮的那一条,因而“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12) 孔子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13) 表达的同样是天道拥有者的自信和自负。《孟子·尽心上》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这是儒家知识分子普遍奉持的人生态度。它表达了这样一种信念:修身本身就是意义所在,因为修身的过程就是发明和占有真理的过程,而只要真理在我,权力总有一天会登门相求的——“修德行仁,则天命在我”。(14)
当身体成为天道的展示物的时候,每一个当下的行为便都被笼罩在了永恒的光照之下。于是时间不再是不可克服的限制性因素:时间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神秘的天命或机遇。因而,君子修德以迎天命——只管在进德修业的大路上努力前行就是了,“遇”与“不遇”是由上天所决定的,非人力所能为。因之,儒家采取了一种近乎悲壮的、自我献祭的人生姿态:修身以俟之。他们作为人间的良心和准则中天而立,等待着自我奉献的伟大机遇——《孟子·尽心上》有“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尽心下》有“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易·鼎·象》有“君子以正位凝命”;《荀子·宥坐》有“故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
如此“以身殉道”的姿态会使有志之士心神俱旺。然而,归根结底,这不过是圣门道德家的自我挺立,礼教护法者的自我赋彩。这种自我挺立和赋彩并没有现实的权利基础,它所凭借的只是匹夫一己之“身”、“心”而已。不能说它不会产生引人自励自强的积极作用,但它的另一个隐藏在后面的作用更值得我们重视:它为儒家符号化的生存打上了一层意识形态性的光辉,使儒家由专制王权的交易者、合伙人变成了为生民立命的道德英雄,自我奉献的宗教圣徒。
上古天子诸侯养祭祀之牲,岁时必“齐戒沐浴而躬朝之”,(15) 临期则洁净修饰以待用。儒家正是把自己当作了献祭于“道”的牺牲。当“王”兼并了“圣”,当权力殖民了真理,这种献祭情怀就变成了对皇座的愚忠(汉末与明末党人可为例证)。
2.修身成圣:肉身成道的终极目标
修身的最高境界是“成仁”、“成圣”。仁者与圣者都是超越了世俗人生限制、进入天道境界的人。仁是就德性言,成仁意味着恩泽普及众生;圣是就智慧言,成圣意味“拥有”了宇宙人间的秘密。至此,儒家“居仁由义”的人生践履达致圆满之境,繁容盛饰的君子之“身”为天道所净化、消解,实现“上下于天地同流”的一体圆融——“修身”成为儒家通向超越世界的桥梁。这就是为什么儒家经典《大学》把只有圣人才能成就的“治国平天下”的伟大事功建基在“正心、诚意”的修身基本功上,因为只有从修身出发,才能进入天道的境界:圣;也才能达成人之为人的本质:仁。
“仁”是孔子采自上天的光芒,他以此照亮了上古先王创立的幽深而又黑暗的礼制传统,以人之为人的自然亲情为中国传统伦理思想提供了基础。仁就是“爱人”:(16)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17) 仁是人的本质,也是人自我成就的途径和机制:通过“爱”的施与,将他人纳入到我的生命的投射范围之内,从而充实和完善自己。“仁者”就是通过成就他人而成就自己的人——他的自我在与他人的互动中形成,他的意义在对他人的施与中凸显。仁者之“爱人”意味着向他人敞开自己,意味着自身的德力对环境的灌注,意味着遵循严格的礼制规范去成为一个他人所期待的人,故《论语·颜渊》有:“克己复礼为仁”。
总之,“仁”既是儒家进入世界的途径、方式(以身“体”之,居仁由义),也是他们的人生所要追求的境界和目标(成仁)。这是一个通过“存心”、“去欲”的严格修身功夫而不断自我净化的过程,这个过程的完成导致的是生命感性的摒除:成仁意味着肉体的消失,“人”的消失。
这就是为什么理学直接把“仁”抽象、提升为一种宇宙意志——在程朱那里是“理”,是上天生物之心,是使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生意”;在陆王那里是“心”,是“受天地之中,根一心之灵,而不能泯灭”(18) 的人之本性,是“本心之全德”、“天地之生理具于心者”。(19) 因而“仁”的本性就是“大公无私”的,对仁道的践履就是一己私欲的克服,而克己的方式就是孔子教导的“四勿”,朱子发挥曰:
然人有是身,则有耳目鼻口四肢之欲,而或不能无害夫仁。人既不仁,则其所以灭天理而穷人欲者,将益无所不至。此君子之学所以汲汲于求仁,而求仁之要亦日去其所以害仁者而已。盖非礼而视,人欲之害人也;非礼而听,人欲之害人也;非礼而言且动焉,人欲之害人也。知人欲之所以害人者在是,于是乎有以拔其本塞其源,克之克之而又克之,以至于一日豁然,欲尽而理纯,则其胸中之所存者岂不粹然?(20)
克之又克之,剔骨又去肉,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灵魂,一具天理,于是乎成为“圣人”。
“圣人者何?圣者,通也、道也、声也;道无所不通,明无所不照,闻声知情,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鬼神合吉凶”。(21) 圣人是因为“尽己之性”而要“尽人之性”的“尽伦”者,是因为支配了自己的身体而要求支配天下人身体的“尽制”者,是“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的“聪明圣知达天德者”,(22) 是参赞化育泽被众生的天道的化身。圣人不再是感性的存在,而是“天地之用也”(23) ——“圣人便是天,天便是圣人”。(24)
《尔雅·释言》曰:“献,圣也”。圣人无我,圣人是为群体而自我献祭的牺牲。为了成为天道的体现者,圣人献出了自己的肉体,献出了自己生命的感性欲求。问题是,因此而占有了天道的圣人却不容商量地要去支配天下人的身体、情感和欲望。我们知道,通过对人的欲望的管制而实施的权力是彻头彻尾的专制权力。圣人无限慈悲的“仁爱”一旦落实下来,不过是体现为三纲五常的公共礼法秩序。当有人问圣人的“裁成之功”何处可见时,朱熹回答:“眼前皆可见。且如君臣夫子兄弟夫妇,圣人便为制下许多礼数伦序,只此便是裁成处”。(25) 说穿了,圣人不过是专制王权面目阴郁的卫道者,“仁”是他的旗号,“圣”是他的无极大法。由修身而成人、成圣,儒家完成了向家族的奉献,向王权的投诚,向天道的回归。
结论:儒家之“身”不单是生物学上的肉体。它既是先验的社会性关系中的存在,也是有待于在实践中完成的意义结构;它是“神道设教”的法器,自我成就的凭依,也是通向超越世界的桥梁。儒家文质彬彬的君子形象,照亮的不仅是他们当下的生存,还有天道的幽深,族类的永恒。
注释:
① 《孟子·离娄上》
② 《大戴礼记·曾子大孝》
③ 《礼记·哀公问》
④ 《礼记·祭仪》
⑤ 《礼记·祭统》
⑥ 《论语·为政》
⑦ 《释名·释言语第十二》
⑧ 《礼记·祭法》
⑨ 《春秋繁露·深察名号》
⑩ 《荀子·正名》
(11) 参见臧克和:《汉字单位观念史考述》,学林出版社,1998年,第6-9页。
(12) 《孟子·公孙丑下》
(13)《论语·述而》
(14) 朱熹:《孟子集注》卷七《离娄上》
(15) 《礼记·祭义》
(16) 《论语·颜渊》
(17) 《论语·雍也》
(18)《陆九渊集》卷二一,《论语说》,中华书局,1980年,第264页。
(19) 《居业录》卷八《经传》,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儒家类。
(20) 《朱文公全集》卷七七,《克斋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
(21) 《白虎通·圣人》
(22) 《礼记·中庸》
(23) 《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第三卷,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儒家类。
(24) 《朱子语类》卷六八,中华书局,1986年,第1700页。
(25) 《朱子语类》卷七○,第17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