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散文:世纪末的狂欢节_散文论文

90年代散文:世纪末的狂欢节_散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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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弹指过去。回顾历史如何跨入90年代,风声蹄影,历历如昨。

1990年是一个转折点。“荆门中断楚天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敞开的文学背景,就像皮影戏一般,由于有了那样一束记忆之光的照射,许多被称为散文家的角色,以及作为社会行为的写作和出版,观察起来也就容易得多。开始时,有几名作协人物陆续登场,兜售各自的货物,譬如玩具,玉器,游泳衣,铜钱和陶片之类,接着是一批评论家和出版商,见到货物,随即手牵手把他们围了起来,给他们戴纸糊的帽子,蒙上面具,穿庄严或怪异的袍服,极力把他们打扮成小偶像,然后哄抬和贩卖他们。读者闻讯蜂拥而来,但是这些膜拜的人们一层层被堵在外面,根本看不见作家和他们的货物,只看见他们的高帽子;后来连高帽子也看不见了,只听得他们的名声,于是啧啧称奇,于是交头接耳,于是广为传播以至终于欢呼起来。既是集市,又是集会和赛会。就在场景转换的间隙,也即历史静场的瞬刻,出现了散文写作和阅读的狂欢。

变革的时代是大时代。大时代方生方死,可生可死,鲁迅对此说过很深刻的话。他对“革命文学”的意见也很精辟,令人深省。论述时,他把革命和文学分开,以革命证文学,又以文学证革命,可以说互相印证。譬如说,如果革命时期的文学没有对新体制的讴歌,也没有对旧体制的挽歌,就可以推知真正的革命未曾发生过。反过来,如果革命遭到屠戮,受挫折了,处于低潮,“革命文学”居然可以趁机高扬起来,那么,这种文学一定是假的,是有毒的“甜药”。他是反对文学超时代的。

关于文学与社会的关系,以及通过这些关系看待文学自身的演变和价值,鲁迅提供了一种很独特很有创意的判断方法。

1.主潮,流沙,以及飞扬的泡沫

就思想倾向和整体风格而言,90年代散文与建国后的主流散文有联系,但也有着明显的区别。大约这同一批现代文本的发现有关。

所谓发现,是因为长期的意识形态专政,排除了“资产阶级文化”;像周作人、林语堂、徐志摩、梁实秋、张爱玲等人的著作,一直得不到出版。在教科书那里,他们只是作为魔鬼的代号或符码出现。80年代,这批人物几乎是集体亮相的,他们的文字,因为迥异于刘白羽、杨朔、秦牧一类而使青年读者和协会里的作家充满了新奇感,甚至敬畏感。但是,由于当时气候燠热,大家忙于上街,实在顾不上,或者根本没有耐性躲起来吃苦茶,弄闲书,说俏皮话。等到秋气骤降,这些宜于调和生活的悠闲、幽默、雅致的读物,如同宠物一样,便一下子流行起来了。

流行文化是需要示范的,所以,影视界有明星,时装界有模特。倘要论及某类讲说文物掌故的散文,或称作“文化散文”的写作,余秋雨算得是始作俑者。从文革的表现来看,余秋雨是颇注重现实中的买卖的;而此时,却从书斋踱向历史的后院,到王朝的背景里吊嗓子去了。这对于他来说,很可能出于不得已。身在学院高墙之内,却又不甘寂寞,然而,既不能置身于权门清客之列,只好做大众的戏子,将“学术”文学化了。尝试的结果,于是有了《文化苦旅》。这叫“无心插柳柳成荫”。本来,以合乎规范的文字讲说史事,且不乏陈腐的说教,应当没有什么魅力可言;出人意料的是,一时读者甚众,大有不读《文化苦旅》便没有文化之慨。当人们跟着他神游,从古代直到他本人的千禧之旅,完了才发现:始于皇帝老子,终于才子佳人,原来都是一家子。

贾平凹远离庙堂而亲近山林,却沾带了现代都市的气息。作为农裔作家,已然失去原先的同情和淳朴,愈到了后来愈是如此,整个地名士化了。《废都》的出版,对他个人来说是一个象征性的转折,说明他从“改革小说”的前前后后的折腾中解脱出来了,凸现了个人的本色。同时,他也正是以此披示为他眼中所见的社会的本色,在去粉饰的意义上,当不失为一种进步。然而,此后的小说及散文,情调大抵是颓废的,颓废然而赏玩。他的散文,行文自然,简约,不失古人风神。这种古雅,使他大有别于当下众人的写作,但是因为太倾向于模拟古人,在语言形式上难免失去创造的活力。耽于古文是一种祖传的病症。鲁迅在答复京报副刊关于“青年必读书”问题时,曾经指出,要少看甚至不看中国书,然后补充说明道:“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这个结论,一直被人看作偏激之论,其实,是十分沉痛的经验之谈。

如果说贾平凹是一个散文化的人,那么王蒙便是一个天生的戏剧家。他编导了形形色色的喜剧和荒诞剧,并且亲自扮演其中的双重角色。他是典型的中国式的实用主义者,拥有一切而无须担当,圆通自在,无往不适。表现在艺术上,则失诸过分的夸张,放诞,缺乏深入和必要的节制。这个自称酷爱小说的人物,90年代突然接连写起哲理小品来,考其动机,无非因为急于表白。在一个剧变时期,他要努力说明自己是一个政治上的无为者,却又不失为生活上的优胜者,于是故作超脱,极尽安详之态。恰如刘心武传授“心理冲凉”的妙法一样,此时,他则渲染“忘却的魅力”,提倡幽默,鼓吹“快乐主义”。他说得很清楚:“付之一笑”,作为“保护性的反应”,“可以转移一个撕裂人灵魂的冲突”。然而,他的内心冲突并没有解决,一转身,在关于《红楼梦》和唐代诗人李商隐的阐释性随笔中便流露出来了:“伟大的革命与卑琐的命运的矛盾,本来可能有的辉煌崇高的位置与终于一无位置二无用场的矛盾,这是十分窝心的。”显然,王蒙是以个人的进退荣辱为虑的。宋人范仲淹作《岳阳楼记》,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实在迂腐得很。

10年间,散文创作较丰而又有一定影响的,还有小说家汪曾祺。他的散文同小说一样,都致力于人性美的发掘。在这里,美是阴柔的,像鲁迅小说《铸剑》中黑色人的复仇一类,则不在此列。及至1989年8月,汪曾祺有自白说:“我是一个比较恬淡平和的人,但有时也不免浮躁,最近就有点如我家乡话所说的‘心里长草’。”这倒是很可注意的。刚刚进入90年代,说到中国知识分子,他又说:“要恢复对在上者的信任,甚至轻信,恢复年轻时的天真的热情,恐怕是很难了。他们对世事看淡了,看透了,对现实多多少少是疏离的。受过伤的心总是有璺的。人的心,是脆的。”毕竟是一个从西南联大过来的人,经过自由民主思想的熏陶,所以不曾忘怀世事;论及时世,也会有慷慨难平的时候。但是,这类文字在他的文集中并不多见,对于“临政为民者”,也是止乎建议而非抗议的。他在骨子里,还是“中国式的人道主义者”,所以,能够如他所说的“随遇而安”。

几乎所有的散文作家都停留在一个静止的镜面上,正所谓“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主流由来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即便是所探索和创新,也都是形式和技法方面的,而且改写的幅度极小。整个思想观念,脱不开老旧的固有的河床。由于各人都在按惯性写作,面貌大体一致,水平也无甚差异,故而从总体上看来,依旧波澜不兴,浑涵一片。

评论家有按不同的身份、性别、年龄把作家归类的习惯,倘若借用现成的划分法,在90年代,则有所谓的“学者散文”、“小女人散文”、“新生代散文”,数量颇为可观,而每个类型也都有着各自较为明显的特点。

学者重典籍,作家重生活;学者重理性,作家重情感;学者重证明,作家重理解。学者与作家之间构成一个悖论,若要兼于一身,也多是彼消此长,很难做到互相生发,相得益彰。像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病后杂谈》一类,融冶古今,富于血性的文字,早已成为绝响。学者大抵讲究客观,折中,温和,憎厌反抗挑战之声。80年代著名的学者散文有《干校六记》,对于生活材料,是典型的中国文人式的处理。同类题材,在90年代则有季羡林的《牛棚杂忆》。比较前者,时代的原貌更为清晰;重要的是,作者多作不平之鸣,与此前作为国学家的那种“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论调大异其趣。但这些,都是以学者身份写的散文,文中未见更多的学术。张中行的作品,可谓两者兼备,有学问,有见解,也有个人笔调。他有部分文字表达了一种政治社会理想,其中糅合了传统的民本思想和西方的民主意识,如后来独立选编的《民贵小辑》,这在顾盼自雄的学者中间是突出的。但是,他的文字也夹杂了不少来自儒释道的消极的思想成份,情调也都是“故家”的。被称为学者散文者,大多是一种阐释性文字,带有派生的、依附的、代偿的意味;作者缺少对世事的关怀,缺少一种自由的心态,一般来说也缺少文采。90年代书话勃兴,是有现实根据的。

“小女人散文”最早出现在沿海商业城市,可以认为,与小市民意识有一种亲缘关系。本来让文学接近日常生活,以“微小叙事”打破由来的“假大空”现象,不无革命的意义;然而,作者都是都市知识女性,她们并没有能够在写作中践行“大众主义”,反而以中产阶级的新贵自居。在消费生活的叙述中,明显拒绝“问题社会”,无所谓匮乏,富有而安逸,充满了一种贵妇人般的满足感。他们以平庸、鄙俗、毫无品位为品味,矫情,炫耀,而沾沾自喜,就像一位西方诗人所形容的那样,“似乎声音就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这种文字,其实在相当多的所谓“专业作家”那里,也都作为“地位性商品”而被大量制作。

所谓“新生代散文”,大体是指70年代出生的一批青年作者的散文。在这里,年龄成了骄人的资本。可是,当着青春觉醒的时候,他们自觉已被既定的知识—权力系统拒之门外,对自己卑微的地位深为不满,因此常常有着浮躁的表现;但是,又不屑于或者不耐烦光顾诸如制度改革之类的大问题,容易陷于虚无和颓废。他们一方面试行打倒一切,文风是大字报式的,痞子式的,正如鲁迅曾经形容“创造脸”人物那样:“才子加流氓”;而权力潜能的另一种表现,则是一味地标榜自我,自恋狂,营造小圈子,“哥们主义”。90年代末期,西方青年兴起反文化运动,整个的非正统过程仍然体现了一种社会改造意识;对此,90年代的中国青年是缺乏兴趣的。作为写作者,他们的非正统,是一种盲目追随近于“后现代”的倾向:致力于意义的消解,相对主义,写作零碎而杂乱,无须涉及人性,真实的自我,道德感等等。这种自以为开放的“个人写作”,实质上是自我封闭的,是对社会和人道的背弃。

时代是具体的。每个时代,或者说每个历史时期,都有着自身的特殊的问题和使命。70年代末开启的新一轮的现代化变革,来不及彻底颠覆古老的“神圣家族”,历经震荡却依然完整的“卡里斯玛”,并不曾因为改革这一“祛魅”行动而在公共空间消失。人民作为改革主体的确立过程是长期的。在这一过程中,旧的问题积聚下来了,新的问题在产生,不同群体间的冲突和变迁,也都未必切合庸俗进化论者的乐观主义法则。就知识群体内部而言,到了90年代,变得更专业化了,“纯学术”和“纯艺术”的主张大行其道,以此相标榜的杂志相继创刊;那结果,终至于不“纯”又当别论。知识群体与其他社会群体的关系,此间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80年代初对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讨论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已然消歇,政治意识淡化了,对其他群体及被害人的命运,诸如“平反”问题的关注,也已为漠视所代替。学者大谈国际资本的效价以及全球秩序的改变,人的神圣性却被忽略了,自由与民主的权利,在知识群体那里成了空洞的问题。80年代,有诗人写下这样一个象征性的题目:《举起森林般的手,制止》;到了90年代,则在一片祥和气氛的笼罩之下,表现出对国家及霸权话语予以积极支持的道德一致性。

文学与社会结构有着十分密切的关联。90年代散文不同于世纪初兴起的“五四”散文,不是那种在外国思潮的冲击之下,从政治文化体制到语言文体发生全面断裂的危机的产物。当代文化体制内部有着巨大的自我调节的功能。如果说“五四’散文是从否定到肯定,是全新的创造,那么90年代散文则是从肯定到肯定,本身是修复的,补偿的,延续的。作家的价值观念,从社会观念到文化和文学观念,实际上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因此文学,包括散文在内,整体的精神结构和风格也不可能有太大的改变。表面上看来,单调的颂歌模式已为众声喧哗所取代;其实,大量的散文仍然沿袭了无视社会现状而从众言说的写作态度,从思想上的顺从滑落到形式上的仿制,甚至不惜迎合霸权和市场的需要而改变自己。无须怀疑,尚有一些作家坚持诚实的写作,而我们的文学也需要温暖的生命,需要依恋;但是应当看到,如果作家仅仅满足于告白自己,完全撇开所在的社会环境于不顾,那么,不管有意无意,说到底还是隐瞒。宣称“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也如此。鲁迅在一次讲演中,很特别地把他们同样列入“遵命文学”一流,理由很简单,即是彼等人物对于时代变迁中的旧体制,旧道德,可以毫不问及,不关心世事,惟借此幌子以保存自己而已。称许90年代的“散文热”,恰恰意味着认同散文作为一种文类的泛滥与平庸。重大的社会事件,足以令每一个中国人刻骨铭心,而它在我们的散文那里留下了什么?许许多多充分体现了旧体制的本质的社会现象,即便是最拘谨的报纸也都有所报道,而每一报道,一样令人触目惊心。可是,在我们的散文那里留下了些什么呢?既没有相关的人物,情节和细节的描述,无论直接或间接,自然也没有正义感的种种表现,没有愤怒与痛苦,没有悲悯,愧疚,以及无奈的唏嘘。墨西哥诗人帕斯写道:“消逝的时间的良心是人的良心。”如果我们的散文作家可以绕开重大的社会事件和问题,可以逃避良心的质问而源源不断地写作,那么可以说,这种写作只能是机会主义写作。

2.第二河床

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中国文坛顿时沉寂下来;这时,诗人邵燕祥接连写了一组杂感:《历史中的今天》、《说欺骗》、《英雄观》、《“读史可以使人明智”吗》、《读〈大清洗的日子〉》、《呜呼!冷漠、苟安与自欺》、《联想无端》、《写一本集会结社史》、《读书须读“相斫书”》,等等。主题非常集中,看得出来,作者颇为这一主题所困。“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这是非主流的文字,第二河床的文字。由于河道狭窄,所以水流湍急而又迂缓,萦不去,不免沉咽。作者自白说:“我长久以来确认:在多灾多难的国土上,若不感到痛苦,就是没有心肝;而说到有害的事物若不愤怒,就会变成无聊。——这一思想,我得之于19世纪的俄国,用之于20世纪的中国,我懂得了中国的痛苦和愤怒,也从而懂得了痛苦和愤怒无由表达时的忧郁。”用作者的话说,这叫“忧郁的力量”。

邵燕祥关注现实,但也常常说到历史,大约这同他所亲历的苦痛有关,用意在于对抗遗忘。历史也有各种多样的历史,在他那里,主要是专制史:一方面是奴役,一方面是苦难。而文中说得最多的是法西斯历史,是纳粹党的杀人焚书,苏联的肃反,中国的“文革”等。他并不将法西斯局限于一时一地,他认为,法西斯不仅意味着极端民族主义和战争,而且意味着专制独裁,思想禁锢,意味着屠杀、毁灭和死亡。这样,他把视野拉开了,把历史延伸了,他看到了给人类造成巨大劫难的法西斯主义的幽灵,至今仍在大地上游荡,所以说:“反法西斯,不但是我们上一代和我们这一代的口号,也是我们下一代的口号。”

对于一个现实主义者来说,凡是历史的,都不仅仅属于历史。邵燕祥有文章题为《历史是不能忘记的》,在他相关的文字中,历史是现实的缩影,是镜子,引火物,是斗争的工具。文中,他引用了德国作家沃尔夫写于希特勒上台后不久的剧本《马门教授》的著名警句:“在应该斗争的时候放弃斗争,就是犯罪!”有意味的是,作者作为长期的“阶级斗争”的牺牲品,在今天可以幸免于斗争的时候,居然念念不忘“斗争”。

如果说,在邵燕祥那里,斗争更多地表现为自由民主对集权主义的冲突,那么在青年作家一平这里,主要是文明与野蛮的角逐,他把政治层面的斗争转移到文化层面上来了。对于人类文明,一平抱有一种近乎宗教的信仰。他说:“正是在欺凌与侵犯、压迫与蔑视、侮辱与屠杀、混乱与无耻中,文明才闪烁出神圣而不可企及的光芒,才照射众人,才有着强大的生命,成为人类共同的希冀和原则。我们不对文明抱有幻想,但我们要以文明对抗一切专横、贪婪、罪恶和野蛮。”他重视人类文明的历史变迁,更重视文明的当下境遇;在文明遭到强权的破坏和蹂躏时,他不能不对政治提出控告,而寄希望于人类的和平交流。《去奥斯威辛》、《鬼节》、《一卷书和斯洛伐克之行》,把20世纪中国人和外国人的苦难搀和到一起,是对于伤残的文明的礼赞,同时表达了作者对人类的忧思。在他那里,文明对野蛮的战胜,是通过爱去实现的,正如他说的:“有痛苦,有怀念,有愿望,却惟独不想有憎恨。”大概这种情感内容和表达方式,与邵燕祥是不大一样的。问题是,人类之爱恰恰是最柔弱的,倘若放弃了憎恨和斗争,它将同文明一起为黑暗势力所吞噬,因此,作者也就不能不时时突破自设的“人道”原则,燃起对暴力和奴役的愤火。

对德国纳粹,苏联,以及中国“文革”表示关注的,还有女作家筱敏。只是在她的历史地图那里,还多出一个法兰西;大约这是作为一个参照而存在的罢。对历史的这种共同的兴趣,相信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种巧合。表达的曲折性,正是第二河床的特点。

比较一下一平和筱敏对于革命和人道问题的表达,是很有意思的。他们两人都把人道主义原则看作人的最高原则而受到推崇,但是,在一平那里,他是明显地把革命和人道分开,而把人道置于革命之上的。这同他对革命的看法有关。在几篇关于俄罗斯的文章中,他认为,革命同人性,革命同生活是不相容的。所以,他宁肯赞美卢梭的“无赖性”,也要否定由圣徒般的革命者车尔尼雪夫斯基所传播的“极端精神”;而苏联的解体,在他看来正是对革命的放弃,是人性对文明的必然选择。在筱敏那里,革命和人道是不可分的,因此她并不否定革命本身。学者对于法国大革命的攻击主要集中在后期的恐怖事件,对此,筱敏有一段扼要的阐述:“1793年是血腥的,与其说这是革命的血腥,不如说是专制——革命专制依然还是专制——的血腥;与其说这是平等的祈求所导致的恶行,不如说是整体主义和权威主义的传统惰性所导致的恶行。”90年代,在学者群起攻击激进主义以致“告别革命”的时候,筱敏对革命的原则,其实也即人道的原则做了有力的辩护。人道在一平那里是一种宽容的、和平的精神;在筱敏这里,还意味着代表弱势者对强权者的反抗。她认为,惟其如此,才真正体现了人的尊严。这是历史理性,也是历史美学。她文中向往革命“乌托邦”,感叹“理想的荒凉”,可以说都和这种美学有关。这在散文界中是不多见的。“我们的时代是严峻得多了,知识分子面临的外在压力和内在压力都更加巨大,压力之下肯定有物体裂开,这次是知识分子。”她对知识分子的定义是,他们并非对既有的道德作出表率,重要的是,坚守自己的思想情感,并对一个讥笑悲剧的时代,发出自己的严肃的、质疑的、坚定的声音。所以,对俄罗斯知识分子,对世界上许多优秀的知识分子,她都有着充满敬意的诗性叙述;与此同时,也流露了自我对于社会责任未予担当或无力担当的负疚感。在《两位女性》等多篇文章中,知识分子的责任感都变作了负疚感。那里有内心碎裂的声音。

如果说,一平和筱敏未曾赶上革命的年代,而只能从“文革”这类假革命中反观革命的话,那么一批古典共产党人则能够从过来的体验中反思革命。其中,最有影响的,当数李锐的《大跃进亲历记》和韦君宜的《思痛录》。这些文字,不但留下了全然不同于过去的经过种种掩饰与涂改的历史记录,更重要的是观念的变化;这种变化,却贯穿着始终不渝的追求真理的精神。此时兴起的,还有一批被称为“思想随笔”的文字。这些文字的作者,基本上保持了一种民间立场;而所谓“思想”,也大抵是以西方的自由民主的理念对东方社会的剖析。比较两类文字,我们将会发现朝野间存在着的微妙的限界;同属一种批判,后者无疑显得更激烈,更锋锐,也更彻底。

民间思想者是零散的一群,他们不受注意是必然的事。这种近于自生自灭的情形,除了自身的弱点之外,与主流社会的冷漠甚至敌视有关。王小波生前寂寞,在身后,也是首先依靠传媒而不是文本为世人所知,就是明显的例子。这是一位优秀的写作者。他一样宣扬自由,民主,人的权利与尊严;突出的是,他把所有这些都归到科学的名下,从而把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传统主义放到反科学的位置上加以审视和批判。而科学在这里,也不是什么经院的产物,而是生活的、实践的、有趣的学问。反科学的事物,一般是貌似庄严的,然而都经不起他的“假正经”文风的消解。这种文风,既不同于鲁迅式的讽刺,更不同于林语堂式的幽默,而是基于“沉默的大多数”所惯见的事实和经验之上的一种反讽。它十分平易,无须横刀立马,谈笑间便可制强敌的死命。可以认为,这是王小波对中国现代散文艺术的一种贡献。

苇岸倾其一生叙说“大地上的事情”,鼓吹“大地道德”。他崇仰托尔斯泰、甘地、马丁·路德·金、梭罗和利奥波德,他以他们的精神,邀集白桦树,向日葵,小麦,麻雀,蝴蝶,各种蜂类,与人类一起营造生命的共同体。对生物界,他的亲近是心灵的,道德的,而非知识的,修辞的,没有那种君临的态度。可是,他的声音,在生前一样得不到回应。我们是贱视生命的,鲁迅在小说《兔和猫》里描画过这样一个世界。在经过一场劫波之后,苇岸的文字,当不失为一种和平的抗争。

文学永远关注的是人性的世界,道德的世界。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问题,在文学中必然最终转化为道德感问题。所以,对于文学读者来说,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主要不是经济学教程,托尔斯泰的作品不是革命的镜子,《红楼梦》的价值,也不限于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作为文学作品,它们的富于洞察力的描写,不但开启了我们的心智,改变了我们的善恶观,而且激发了我们的同情心,正直的热情和奔赴的勇气。在90年代,转型时期的各种矛盾与冲突,较之80年代有增无已。社会问题,往往集中或被转嫁到广大底层。可是,我们的作家距离底层甚远;差堪告慰的是,在大量平庸的、失态的文字中,还可以读到卢耀刚的报告文学,廖亦武的采访手记,刘亮程的乡土哲学。或者形而下,或者形而上,但都一样真诚,真实,有着不满与不平。对于底层的描叙,我们还可以举出高尔泰和徐晓的另一类回忆性文字。虽然事情发生的年月不同,作者也参差得很,因为苦难的联系,却使这些常常被克制的、阴晦的、郁勃的文字,发出同样暖人的光辉。

小说家张承志在90年代专注于随笔写作。他宣称“以笔为旗”,“抵抗投降”,以独行侠的姿态,挑战上流社会与文人圈子。这是一个思想成分比较复杂的作家。他具有强烈的底层意识和对于土地的浓烈的情感,80年代散文的水分渐渐干涸,至90年代便见火焰升腾;即使在这时,偶尔写到久别的小镇和牧民,仍然有那样一种情愫令人感动。只是这样的文字很少,更多的是一种狭隘的民族和宗教情感,对底层的皈依变作了英雄崇拜,国家崇拜。中国回族和伊斯兰教是他的精神中心,结合了汉民族的传统道德规范,在后文革时代,仍然神往于“输出革命”,声言反对“西方列强”和“世界体制”,对现代化进程怀有一种警惕,一种潜在的恐惧和对抗。这个深怀红卫兵情结的作家,以担当大任的首领和义士自命,一面自我贬抑,一面无限扩张,许多现实中的压迫和危险在他那里都变作了虚拟。他的生命原质是辽阔的、苍凉的、躁动的;称霸意识和“统一”思想,终将引领他拔离生命和生活的原点,而与主流意识形态合流。

鲁迅写过一篇文章,叫《学界的三魂》。他说中国的国魂里有官魂、匪魂和民魂。民魂是值得宝贵的,可惜要到未来才能发挥出来,于是只剩下两种:官魂和匪魂。然而,官匪很难分家,社会诸色人等受了官的恩惠时候则艳羡官僚,受了官的压迫时候便同情匪类。但是,他又说:“貌似‘民魂’的,有时仍不免为‘官魂’,这是鉴别魂灵者所应该十分注意的。”

3.过剩与匮乏

对于文学来说,社会制度是带有决定意义的。制度不但可以对作家的组织,作品的出版与流通作出具体的规限,它还可以通过教育、舆论、奖惩等等手段营造一种合适的社会氛围。这种氛围就像气候之于农作物一样,与土壤、水分、养分一起,培养出不同质量的作家与读者,从而决定了文学的品质。作家长期被置于固定的单位和组织之中,而整个社会也都是一样整齐有序的;作为个人,在一个为勒庞所称的“群体的时代”中,很难建立创作的主体性。舒尔特—萨斯在一篇题为《文学评价》的文章中这样认为,国家是现代性的决定性体制,它在很大程度上受益于意识形态对“超我”的管理,因此,意识形态再生产的顺利运作,对国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反映在美学上,“超我”的对应物是非常有序的叙述文本。然而,资本对“自我”的情感形态越来越感兴趣。因此说,在一个有限的程度上,资本与国家的利益是对立的,资本及资本化形象的流通将破坏既定的整个程序,并且以决定性的方式改变当代社会中的文化再现模式。在此,我们不妨参考这个观点来观察90年代的文学现象:第一,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自由撰稿人”,他们在摆脱原单位之后,却常常为金钱所左右;二,“教训文学”的市场大大缩小,与此同时,政治意识淡化,道德感衰退,情况也都越来越严重。舒尔特—萨斯显然忽略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权力与货币的合谋,共同禁锢个性,奴役个性,而与精神为敌。文学陷入了新的困境。主体是作为一种激情在文学话语中进行自我陈述的,而激情,又始终离不开对生存环境,也即群体背景的紧张思考。可是,90年代的中国作家在整体上是精神疲惫的。我们顺应潮流,缺乏鲜明的思想立场,缺乏独立自由的胆魄,缺乏批判的能力;在艺术上缺乏探索的热情,惟模仿“大师”或“大师”的蜡像写作。这在散文领域中尤其明显。由于我们的日常生活趋于几乎无事的平宁,而精神生活又长期空缺,作为创作主体,已然失去了对社会压力的敏感,失去了吸纳、反弹和变化的动力,致使作品不能不流于平庸,无聊,琐碎,不关痛痒或是虚情假意。文学话语的主体,其素质、状态和活动方向,决定了作品的质量。要使文学的绝对性变得相对化,是离不开富于个性的主体的。“五四”散文为什么至今依然熠熠生辉?就因为那时候有一个霸权消解、个性解放的局面。对于个性,我们仅只把它等同于风格学的一个名词而作简单化的理解;显然,这同个人在集体主义之下长期遭到贬抑的境遇有关。个人主义同自由主义一样,都不是好名词。其实,个性是显示人之所以为人的惟一标志。它是一个完整的存在,既有精神,也包括肉体和灵魂。作为一个整体,它是处于存在的内部而不是处在外部世界中,因此,不可能成为任何某一个整体的一部分;在哲学上,也不应被理解为与共性相对应的局部或个体。这种独立性、不可置换性是十分重要的。自由的思想家,由来高度评价个性在社会生活中的价值。别尔嘉耶夫拿个性同社会做了这样的比较:“与个性相比,社会是一股无穷大的力量。但不能用数量和力量来解决价值问题。从内部、从存在、从精神的角度来看,一切都要颠倒过来。个性不是社会的一部分,社会则是个性的一部分,是个性在其实现的道路上所具有的质的内涵。个性是一个大圈子,社会则是一个小圈子。维奈说得好:社会不是整个的人,而是所有的人。个性具有社会根本无法到达的深度。”在我们这里,个性恰恰听命于社会,集体,无所不在的权威,它被客体化了。在超个性的、社会性的形成物中,良心得不到揭示,变得混浊不清。应当说,这是作为人类的所受侵害中的最大最深的伤害。近的且不说,远的如“文革”,良心的破坏,个性的消泯,道德的沦丧,其影响是何等深远。因此,我们必须同个性的客体化现象作斗争。但这并不等于可以无视社会的存在,就像一些作家所标榜的那类“私人写作”那样;相反,而是要求每一个人有现实感,善于走向现实。别尔嘉耶夫指出,自我中心论是实现个性的最大障碍。他举例说,疯狂从来就是热衷于自己的“我”,丧失现实性的功能的。个性固然不是在交际中实现的,但必然在交往中展开。并且从中克服自身的孤独。交际和交往不同,正如面具同面孔的差异一祥。个性永远是属于精神系列的。的确,个性思想具有贵族性,但这仅仅是指它对于质的纯洁性的要求,而不像我们的一些文学院里的老牌作家,或是新近崛起的青年才子的那种贵族化态度,处处自以为高贵。个性否定既定的关于个体的自然秩序的要求,并不意味着否定个体间在权利和人格上的平等;惟有这种贵族因素同民主因素结合起来的个性,才是完整的、健全的、强大有力的。

优秀的作家,必定是具有优秀个性的人。他与人类社会有着深广的精神关联,又能作出独立的思考和道德的判断,勇于行动,并且能够为自己的行动负责。流亡批评家阿道尔诺说:“在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一样为纳粹所驱逐的伦理学家赫舍尔也说:“奥斯威辛事件和广岛事件之后,哲学再不能依然故我。某些关于人性的断言被证明是虚有其表,被打得粉粹。长期以来被认为是常识的,到头来是乌托邦主义。”当人类——无论范围大小——被屠戮、被践踏、被恐吓、被威胁的时候,最迫切的事情,是对正义和人道的捍卫,而不是美学的拯救。面临人类困境而能作古典喜剧式的表现,而不是悲剧,这是现代美学的堕落。赫尔岑从来佩服歌德的天才,但当这位魏玛枢密顾问官对法国大革命表示冷漠时,他便说:“我愿意屈膝拜倒于《浮士德》的作者之前,可是当他在莱比锡战斗的日子写作喜剧,当他不是着手人类的传记,而是写作自己的传记时,我却准备跟枢密顾问官歌德绝交了。”惟有站在人类生存的立场上,我们才能对作家和作品,一切的美学生成物,作出关于优劣的根本性判断。让文学同人类一起受难。正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尔兰诗人希尼在《舌头的管辖》一文中说的:“如果我们必须受苦,最好是去创造那个我们在其中受苦的世界,这就是英雄们无意识地做的,艺术家们有意识地做的,以致所有的人在不同程度上做的。”希尼指出,艺术这东西其实是有“管辖的力量”的,这就是作家和诗人的道德担当。这种具有内聚力的文学,苦难的文学,永远作为一种挺立的、抵抗和自我支持的实体而存在的文学是有力量的。在生死存亡的伟大时刻,它会像叶芝说的那样,因企图在一种单独的思想中确保现实和公正而变得不可战胜。虽然,在某种意义上,它的功效可能等于零,正如我们看到的,从来不曾有过一首诗,一篇散文阻止过一辆前进的坦克;但是,在另一种意义上,它是无敌的。

今天,我们优秀的作家已经变得像白鸦一样罕见,几乎所有作家在精神上道德上呈现出衰退的趋势。他们不但无法在读者中点燃灯火,更没有能力制造新读者,反而跟在过去积聚下来的越来越多的读者后面,摇旗子,凑热闹,沉浸在集体的狂欢中去了。今天的读者是什么样的读者呢?主要成份是从阅读《花季雨季》到阅读《中国人可以说不》的中学生和大学生,他们缺乏正常的人性教育和美学教育,不具备宽广的知识和思想视野,缺乏理想,缺乏人生经验,缺乏献身社会的热忱。他们陷身于教科书,电子游戏和一些无谓的活动之中,向往前途远大的官吏和腰缠万贯的企业主生活;对民间社会毫无兴趣,对自由民主思想及其发展的历史一无所知;也就是说,整个群体是畸形发展的,幼稚的,狭隘的,随机的。作为文学读者,他们饥肠辘辘,在金庸一流的武侠小说中寻求刺激,对庄严的经典,拖沓的长篇和不知所云的先锋小说感到乏味,于是像吃零食一样,只管大把大把地抓起零碎的散文往嘴里塞。勒庞在《大众心理研究》中,这样说到选民群体:“在群体特有的特征中,他们表现出极少的推理能力,他们没有批判精神,轻信、易怒,并且头脑简单。此外,从他们的决定中也可以找到群众领袖的影响,和我们列举过的那些因素——断言、重复和传染——的作用。”只要把文中的领袖换成作家小偶像,借以描述目下的读者群体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这样的群体所需要的散文文本是无须寻求意义的,不是改造社会和人生的,甚至也不是见证的;而是消费的,娱悦的,催眠的,逃逸的。我们的作家将会以“多元主义”为借口,为取悦读者的行为辩护,为个性的消解辩护。这样,话语接受者和传播者之间产生了一种亲和力,一种精神统一性;他们彼此致意,互相抚摩,构成为中心权力之外的边缘权力系统。不妨说,后者是前者的一个不可或缺的补充。

关于写作,诚实是起点,思想代表深度。对于非虚构的文体来说,散文是比小说更讲究真实的。真实是重要的,但要正视它和表现它并不容易,在今天来说将变得更加困难。今天生活的最大危险是,随着资本、物质、市场的扩大与增殖,耽于幻想的未来,而放弃了对过去的错误、罪恶、缺陷,以及产生这一切的责任的追究。鲁迅在强调写真实的时候,指出:“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90年代散文的狂欢,正是这种浮滑的时代精神的表现。我们的作家和读者,众多的人们,在文学最需要真实的时候,却把它连同痛苦一起抛弃了。散文所以成为读者的一时之需,与传统的文体观念也有一定的关系。在我们的作家或者读者看来,所谓散文,本身就是一种零碎的东西,填充或点缀的东西,用得上旧文人惯常使用的“杂俎”二字去形容。这种创作和阅读的期待定势,使我们的散文制作必然是脱离人生根本的文本;西方的许多散文体式,我们是匮乏的,甚至是长期空缺的。像英国霍布斯的《论公民》,弥尔顿的《论出版自由》,洛克的《论宗教宽容》、《论政府》;法国蒙田的《随笔集》,卢梭的《忏悔录》、《漫步遐想录》,狄德罗等人的《百科全书》的辞条式论文,左拉的《我控诉》;德国席勒的论文,尼采的闪电式短章,海涅的充满诗意与论辩的批评;美国潘恩的《常识》,林肯和马丁·路德·金的演说,梭罗的《瓦尔登湖》;俄国的拉吉舍夫的《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恰达耶夫的《哲学书简》,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托尔斯泰的《我不能沉默》;拉丁美洲的搅拌了泥土、血腥和丛莽气息的众多散文,都是我们所没有的。我们的散文,过多的人工粉饰,雕琢,扩大一点说几乎全是“小摆设”。我们既没有现实的、真实的、血脉贲张的东西,也没有《太阳城》那样的乌托邦的作品,当然更没有反面乌托邦。

我们把所有一切欠缺、遗憾和希望,都留给了叩门而入的21世纪。但是,经验告诉我们:乐观主义是要受到惩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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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散文:世纪末的狂欢节_散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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