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现象学的情感理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现象学论文,理论论文,情感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 B089;B516.5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942X (2000)05-0005-12
“情感”通常被划归为心理现象。在日常语言中,人们将爱恨、喜怒、苦乐、荣辱这类完全对立的体验纳入“情感”概念,总是习以为常地谈论关于语言、艺术或技术问题的情感,谈论宗教、美学、道德的情感,以及礼教和风俗的情感等等。正是日常语言中“情感”一词包含的如此广泛而矛盾的内容,和人们对此的习以为常,使得德国哲学家施密茨追问这样的问题:“情感”究竟是什么?由此而展开并形成了他那独特的新现象学情感理论(注:德语的das Gefuehl一词有知觉、感受、感情、情绪、情感等多种含义。 施密茨在System der Philosophie,Band 3:Der Raum,2.Teil:Der Gefuehlsraum(Boon,1969) 中集中讨论了情感问题。)。
一
为了明白施密茨关于情感思考的基点,认识其情感理论的独特特征,有必要首先对“情感”概念在西方哲学和心理学上曾被赋予过的涵义作一简略的考察。
在西方,首先阐发情感问题的,不是今天所说的“心理学家”,而是哲学家。早期希腊哲学家对情感的意义的理解是原初性的。G.考夫卡(Gustav Kafka)曾用“四种转换方向的关系”来定义这种原初意义的情感:a.你到我这里来吧!b.你离开我吧!c.让我离开你吧!d.让我上你那里去吧!(Her mit dir zu mir!Fort mit dir von mir!Fort mitmir von dir! Hin mit mir zu dir!)施密茨认为,用希腊语名称来表示,上述四种关系:a.即爱(Eros),它不等于两性相爱意义上的情欲之爱,而是一种广义的渴望的向心情绪,也涉及饥饿、贪婪、统治、思念、祈求等欲望; b. 即冲动(Orge ), 它首先是非特殊性的冲动(词源学上与Orgasmus 相近), 然后由于其攻击性特征而变成愤怒;c.即怕(Phobos),它总是相背的渴望的离心情绪;d.即激情(Pothos),它意味着具有吸引力的刺激。这种理解的核心是把情感当作非主体的包裹人,把捉人的力量。恩培多克勒关于爱与憎的观点就是这种情感理解的最早哲学表述。[1]最早试图对作为一般概念的“情感 ”进行定义的,当推亚里士多德。他所用的词是π'-aθos(注:参见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1022b15-21,英文版,1928年。中译本《亚里士多德全集》将π'aθos译成“属性或承受”(见第七卷第136页 )及“现象”、“影响”等(见第三卷第3页),似可商榷。), 即给事物带来变化或使遭受痛苦的东西,它是同人身体的运动分不开的,特别是指引起痛苦感的运动、激动或冲动,从而带有“心灵的疾病”之意,蕴含了后来心理学所谓的“情绪”(emotion)和激情(passion)的涵义。[2]emotion一词按照蒙芮(Murray)字典的解释,来自拉丁文e(外 )和movere(动),意指从一个地方向外移动到另一个地方。18世纪时,它曾被用来描述许多领域的“动”的现象。如表示物理学上的流动、震动,社会活动中的鼓动、扰动。后来,又被用来表示个体意识状态的某种激烈扰动。可见,emotion这概念的本义就是活动、震动、扰动, 是从π'aθos一词派生演变而来的。斯多亚学派把π'aθos定义为“心灵的非理性的、反自然的运动或不断产生的欲望。”[3 ]罗马折衷主义哲学家西塞罗为避免π'aθos所带有的“心灵的疾病”之含义,将它定义为“心灵的纷扰”(perturbationes animi)。[4 ]中世纪经院哲学家托马斯·阿奎那在谈到passio(相当于希腊文的π'aθos)则认为它是一种对感官追求的忍受。[5]可以看到, 古代希腊和中世纪讨论的π'aθos和passio,同我们今天通常理解的“情感”(das Gefuehl)概念,其内涵有重合之处,也有很大差别。主要是,前者的根本涵义同身体的变化运动相联系,某种活动居于支配地位,显示出主动性的特征,德语中相应的词是die Gemuetsbewegung(激动、感动), 后者为人们常说的激动、痛苦、热情、特征的变化,在西方,是近代才逐步形成的。因此,严格说来,现在通常所谓的情感概念、情感理论,是近代哲学和心理学的成就。[6]笛卡尔的《论心灵的各种情感》(1650 年)是近代西方系统讨论情绪、情感的第一部著作,他试图从生理学方面说明它的感受性特征。斯宾诺莎在其主要著作《伦理学》(1677年)中也从感受性角度定义情感。笛卡尔和斯宾诺莎肯定了情感的感受性特征,但没有否定它与肉体和感官的变化运动密切相关,即还包含有客观感觉的意义,尚未完全用来表达纯粹主观的心理现象。
真正近代哲学意义上的“情感”概念,是由康德界定的。1750年,鲍姆加登(Baumgarten)将“情感”由美学中的触感转换成与理智意义明显对立的感官认知的词后,康德把它作为一个哲学的专用概念使用。他把感觉和情感清楚地区分开来,指出,如果把快乐和不快的情绪叫做感觉,那么这个所谓的“感觉”同经过感官获得一件事物表象的感觉完全是两回事,因为前者只同主体相联系,后者则与客体有关:“我们在上面的解说里把感觉这名词了解为感官的客观表象;并且,为了避免陷于常被误解的危险,我们愿意把那时必须只是纯粹主观的而且根本不能成为一种事物的表象的感觉,用通常惯用的情感一词来称呼它。 ”[7]康德的定义把情感限制在纯主观的范围内,取消了它同隶属于认识论的感觉联系,否定了它的客观基础和内容。这一思路深刻而持久地影响了西方近现代哲学、心理学的情感理论,尽管情感的视界已远远超出了快乐和不快的狭隘范围。
西方现代哲学家中很少有集中系统讨论情感的。在论及情感问题的哲学家中,也大多遵循着康德开启的道路,虽然在论证和表现方式上,特别是关于主体和客体的概念及其关系这一本体论立场上,与康德不同。
叔本华认为,(情)感这个概念,是对一切不是概念知识的意识现象的总概括,“有着广泛无边的含义圈”,包括一些极不相同的、甚至完全对立的东西。例如:宗教感、快适感、道德感,仇恨感、自满感、荣誉感、耻感、非正义感、友谊感、性爱感等等。“所有这些‘感’之间,除了否定意味的共同性,即全都不是抽象的理性认识这一点,根本没有任何共同性。”[8]显然, 叔本华是从与理性认识相对的角度看待情感的。这样的情感,包括一切非概念化的肉体感受和心理体验。
被称为现象学之父、给现代哲学特别是现代关于存在的理论带来决定性影响的德国哲学家布伦坦诺从总体上研究了作为与整个物理现象对立的心理现象或意识体验,认为心理现象或意识体验的基本特征是“意向性”。情感现象就是意向性体验总体中的一类体验。布伦坦诺的这一观点,在人的基本的有意义的经验中看到了一种意指和被意指的结构,也已经开始超出了康德的传统,将情感从单纯主体性的限制中释放出来。然而,他又强调,意向性活动所指向的与之相关的东西,是内存在的,也可以是不存在的。所以,情感本质上仍是纯主观的。
作为布伦坦诺的学生,胡塞尔接受了意向性理论,并作了重大改进。胡塞尔同样把情感限制于内心的主观领域,尽管他没有将情感与别的意识现象区分开来,专门讨论情感问题。
马克斯·舍勒(Max Scheler )将胡塞尔阐释的现象学方法应用到具体的社会科学研究中,成为德国早期现象学运动中名声仅次于胡塞尔的应用现象学家。他对情感问题作了富有成果的研究,并试图超越纯主观的界限来确立情感,认为大量情感具有客观的性质,它们指向某种实在的对象。所以,他把感情分为两类,一是与外界没有任何关联、仅仅是一种心理状态的感情;二是与外界有某种关联的感情。舍勒反对康德把整个感情领域完全排除出伦理范围的观点,认为在后一种感情中,基本的就是对价值的感情,这又可以划分为从具有感觉意义到纯精神意义的不同层次:同感(Nachfuehlen)、 相互共感(miteinanderfuehlen)、同情(mitgefuehl)、心理感染(psychische Ansteckung)、 一体感(einsfuehlung)。同感是人的一种感觉行为,凭借它可以把握和理解别人内心的活动,同感不是凭借经验从肉体的东西到心灵的东西的理论推导,而是把别人的肉体变化理解为直接表现了他人的内心情感。例如直接在他的微笑中感觉到喜悦,在面红耳赤中感觉到羞愧,在泪水涟涟中感觉到悲痛。故同感是感觉意义上的情感层次,也就是对感觉的价值的感情。与此不同,在一体感中,自己的自我和他人的自我之间的界限消失了,一个精神存在和另一个精神存在完全融合一致起来,此时,人的低级层次如肉体感觉和情感领域与高级层次如精神和理性都被排除了。也就是说,人超脱了对他自己肉体的关心,也忘却了他在精神上的个体性。这实质上是对精神价值和宗教价值的感情[9]。可见, 舍勒并没有完全超越从主观方面看待情感的传统思路。
在胡塞尔的哲学现象学的基础上,本世纪中叶在美国出现了称为现象心理学的心理学派别。现象心理学家反对把情感、情绪还原为心理本能的弗洛伊德主义,也反对把情绪归结为行为的行为主义,它主张心理学主要研究人的主观意识,强调人的体验。这里的主观意识和体验是一种赋予意识和体验的对象以特定意义的意向活动,这种意向活动过程中必定包含着某种选择。这种对情绪、情感的现象学描述,在存在主义者萨特那里表现得最为典型。
萨特认为,传统哲学如笛卡尔所说的“思”,是在想到我在思时,才确定我思的存在,所以,它实际上是一种“反思”,一种理性。真正的“思”,不是反思的思,而是直接面对某物的思,这就是反思前的我思。这反思前的思,是一种“意向性”的意识[10]。正是在意向性过程中,本身没有内容的思(意识)获得了关于“某物”的内容,从而超越自身进入世界,“某物”也获得了意义,在意识中显现为某物,从而组织成为人所认识的世界。主观和客观,意识和存在就在这以我思为核心的意向性过程中建立了统一关系。情绪、情感也是这样。当我说有某种情感如愉快时,不是说我有对愉快的意识,而是说我有愉快的情感。意识和情感二者是同一的。这个意义的情绪、情感,是把握世界、获取某物、揭示人的真正存在的一种方式。例如,当我受到某种严厉的批评后,坐卧不安且不能接受这种批评,也不能平静地作出任何解释,此时,我处于冲突之中,实现排解这种冲突的道路堵塞,因而愤怒了。愤怒就是不能解决当时的冲突情境又试图去改变这一情境的一种方式。
西方哲学史上对情感概念的许多探讨,并不排除这样的事实:我们通常说的情感,主要是作为一个心理学的概念出现的,对它的定义,也多出自心理学。我们不必细细列举心理学史上关于情感的诸多定义,只从探讨情感的角度和方向作一扫描,就可见心理学界对此概念的界说,更是多姿多彩、繁复纷呈。
1.把情感看作一种可以从意识上予以区分的主观体验,是心理学对情感所下的一个十分普遍的定义。翻开前苏联心理学的教科书,便随处可见这样的定义:“情绪或情感是一种特殊的体验,它表现出人对周围现实中的事物或现象所持的态度”(列维托夫:《教育心理学概论》);西方许多著名心理学家也是从主观体验的方向上探讨情感的。例如阿诺德指出:“情绪是对趋向知觉为有益的、离开知觉为有害的东西的一种体验倾向。”(《情绪与个性》)里普斯说得更明白:“情感是直接体验的品质,或者是我的特征,可见,情感是绝对主观的。”(《心理学指南》)心理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直接地把情感与内在心理本能,即内驱力联系起来,认为它们或是心理的能量,或是能量的释放过程。而心理能量则源于本能,即内驱力。所谓内驱力,包括饥饿、渴和攻击性,以及控制对象的冲动、攻击和逃避的东西。我国《辞海》(《教育·心理分册》)中对情感、情绪也是从相近的意义上来定义的:情感“亦称‘感情’。指人的喜、怒、哀、乐等心理表现”。
2.从人体生理学和神经生理学出发,把情感看作是一种心理状态和独立过程,这类理论强调自主性内脏和神经系统对情绪、情感产生的作用。詹姆士、兰格是这种探讨方向的奠基者。詹姆士认为:“情绪,只是对于一种身体状态的感觉;它的原因纯乎是身体的。”兰格强调血液系统和情绪发生的联系。这些观点已为许多心理学家所接受。
3.从认知与情绪的联系上界定情绪。认知理论认为,情境刺激之所以会在有机体中引起情绪反应,是同知觉和认知过程对刺激信息的筛选和加工分不开的。通过这种过程,刺激信息有的被忽略、限制,有的被突出、知觉,使有机体体验到刺激对象的意义而产生情绪。因此,情绪与认知评价密不可分,乃至融为一体。
4.行为主义的情绪理论则强调行为的可观测性,将对情绪的探讨方向集中在它的外部表现上。行为主义的奠基人华生就把行为而不是内部状态作为研究的重点,认为意识无法直接观察,主张抛弃以往所有含有主观成分的概念,强调情绪、情感是一种有机体的行为反应模式或内脏的变化。行为主义者从行为反应上来区分和确定情绪的思路,包含着诸如否认人与动物在情绪表现上的区别,排除情感的主观体验性等缺陷,但也为研究情感的客观性提供了启发。
上述简略考察表明,西方哲学及心理学各学派探讨的情感概念,其内容几乎无所不包,界限也极不明确,总的来看,具有两个最基本的特征:第一,它建立在身体和心灵分离的二元论基础上。这种传统形而上学哲学的心身观,表现在情感问题上,便是以体验说为代表的诸种单纯主观论。什么是体验?孟昭兰教授说:“主观体验作为一种状态,它据以负载的过程就是情绪作为心理实体的具体过程。”[11]这里有二点特别值得我们注意:(1)情绪的过程也就是主观体验状态;(2)情绪是一种心理实体。这二点正是一般心理学、哲学关于情绪、情感定义的核心所在,也是导致单纯主观地看待情感、乃至认情感为纯粹内在的“私人”体验的根本原因。第二,它完全从知识论的意义上定义情感。所谓知识论的意义,是指将主体与客体、认识与对象的分离(化)看作既成的事实,认为哲学、心理学的研究就是从这种已生成的主体出发去认识现成的对象,把主体与客体的关系简化为认识与被认识、反应与被反应的关系。所以,传统的唯物论或唯心论,都是以肯定自我意识的现实存在为前提,从自我意识出发的:唯物论从自我意识出发去认识现成的对象,唯心论从自我意识出发去构成对象。哲学史上有两个普遍的观念便是与这种哲学探讨的知识论原则直接相关的。一是预先假定认识主体和认识对象的独立分离存在,然后孜孜不倦地探究联系二者的桥梁,追寻作为世界本体的存在及对它的认识。主体本体论和直观实在论就是如此。二是习惯于用某个概念(包括词)来指称相应对象或现象。这当然是获得关于对象明晰知识的必要条件。但是,一切概念——词所指及的也只是概念——都只是对理性而言,都是从理性出发的。从理性出发,即用概念表述的情感,已不是正在发生着的情感,而是已沉淀为概念的情感,即反思的情感或对情感的反思了。单纯的概念符号是对象内容的简约和抽象,这种抽象提升是以排除直接经验的丰富性和具体性为代价的。显而易见,只从反思的层面入手研究主客体关系之类重要的哲学问题,不但难以达到对它们的完全真实的把握,而且会使本来十分具体而丰富的感觉和情感内容只剩下失去了血肉的概念的躯壳。当代西方一些现象学家,存在哲学家和语言哲学思潮试图超出这种反思的,即逻辑的、概念的层面,从前反思、前概念的源始维度入手讨论哲学和心理学问题,应该说是对以知识论为基础的传统形而上学的超越,是对哲学本质探究的深化。施密茨的情感理论,可以说是在这种超越和深化途中实现了一次具有重要意义的创新。
二
施密茨情感理论的主要创新内容之一,是把情感理解成客观上把握到的具有空间性的力量、气氛。他说,情感“是不确定的宽度无限的气氛,情绪上震颤的人身体上可以感受到被嵌置于这气氛中:因为这个特征,它与充满着原始的无形式的空间、宽度空间并因此以无位置、无方向的形式从空间上凸现出来的天气相同”[12];“情感不是心灵状态而是按现象(不是物理学意义上)的天气或气候方式将身体嵌置于其中的气氛”[13]。说情感是与天气、气候相似的气氛,在施密茨那里,包含着两个含义:
第一,情感是一种激动人的、把捉人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是仅存于身体之内,而是像天气、气氛那样包裹着人,人就置身于其中,所以身体的情绪震颤似乎固定于、附着于身体的某一部位上,但又超越具体部位,给予一种漫无边际的扩散开来的气氛而具有整体感。这种整体性,不可分割性就是情感空间的基本特征。情感以这种空间整体性的特征显示出来,成为客观的可感知的对象。这些关于气候特征的说法,是比喻性的,因为这里说的气候现象并不泄露物理学意义上的那种气,气候的感受也绝对不是由对气温和湿度的感觉组成,而是为视觉或听觉这样的整体性的东西,它总是无边地流入宽广,这里涉及的宽广,没有位置与距离,它是瞬间的整体,庞大而不可分割,作为我们身体感知状态的背景,总是无意识地被提供给我们。当人置身于一种氛围、气氛中时,身体就会敏感地感觉到它的所在,感觉到某种东西以千变万化的方式在挤兑着他或在激励着他但这种东西又不是在他自己的身体内,而是可以说存在于空气中,仿佛自己是置身于那种没有位置与距离的宽广的类似于气候、天气那样的气氛中。这种气氛十分近似于情感。施密茨以一对情感(欢乐和悲伤)和身体感受(精力充沛和疲乏)的对比为例来证明情感的这种气氛特征。当一个欢乐的人走进处于悲伤的伙伴中时,或者相反,一个悲伤的人处于一群欢乐的伙伴中时,会敏感地并且总是具有一种显著的反差体验,比如,会感觉到某种尴尬的气氛。对前者来说,似乎他的欢乐在如此悲伤的场合是不适宜的,似乎他隐入了一种他不适应又无法摆脱或使对方改变的气氛中;对后者来说,会觉得自己有失体统或对方缺乏同情,乃至产生这样抗议性疑问:“为何我在这样的欢乐场合显得如此悲伤?”或者:“我如此悲伤,这些人怎么能这样欢乐?”由此而会对自己有所克制。 这种体验的反差, 称为“社会性情感反差”(sozialen gefuehlskontrast)。与此相比, 若疲乏者在精力充沛的伙伴中,或反过来精力充沛者在疲乏的伙伴中,就不会产生那么明显的反差体验;疲乏者中的精力充沛者也许会生气,但不会明显感到处于尴尬不适的境地,疲乏者也不会产生如此抗议性的疑问,即使提出“我为何比其他人累这么多?”也主要出自身体的激动而非由于尴尬的处境。这种对比中显示出来的区别表明:“情感作为整体性的气氛提出一种总的要求,要在整体上控制当时存在的情景,使得互不相容的情感在一个情景中相遇时爆发一场冲突。在相应的情形中,若涉及身体的激动,这种冲突就不会出现或者不太激烈,因为身体激动并不着眼于如此宽广地渴望获得优势(指整体上控制情景的优势——引者注),而仍作为对立的东西而被限定在某个位置上,并且如此或多或少顺利地找到彼此相近的位置。在同一情景中对立情感的冲突通过这样一种气氛的压制和叠加时的尴尬对照,不是驳斥而是证实这种气氛的无边际的、在宽度上没有衬托的扩展。”[13]
施密茨肯定,正因为把情感看作是一种空间上扩展的整体性气氛,我们就能比较容易地理解处于某种情感状态时的身体运动,例如欢乐、兴奋。兴奋地跳跃,欢乐得轻快地奔走,这都是兴奋的最显著的运动特征。兴奋赋予人的这种非同寻常的运动机能,并没有有意识地使身体产生生理、物理上可测量的变化,也不是因为增加了躯体的肌肉力量或使躯体知觉协调一致,而是因为兴奋的情绪震颤导致身体性空间的变化(如情绪放松时会感到如“一块石头落地”),从而获得扩张力量的体验(“我力能拔树”),使兴奋者仿佛产生一种飘浮趋势;同时兴奋者的身体知觉似乎沉入一种类似气候的空间气氛中,这气氛在身体上吸引着它,其中重力的抵抗惊人地消退了。兴奋者的跳跃好像被一种魔力推动,不再与一个被重力充满的环境相纠缠。兴奋的情感就是这样一种气氛,它是激励人向上的客观力量。
第二,天气本身就是或者也会转变成情感气氛。尼采曾经对黄昏的天气和悲哀的情感联系作过精彩的描写:“草场上湿润起来,森林里吹来一阵冷气。一个不可知之物围着我沉思地凝视着我。什么!查拉斯图特拉还生存着吗?为什么而生存呢?什么好处呢?凭什么生存呢?上哪儿去呢?何处呢?如何生活呢?继续生存着,不是疯狂吗?——唉,朋友们,这是黄昏在我身上诘问,原谅我的悲哀罢!黄昏已经到来:原谅我,黄昏已经来到了罢!”[14]1957年,著名神经病医生恩格尔(S.W.Engel)曾经写过关于天气与情感关系的报道:一些人“当太阳将要下山时,在暮色中首先感到一种心情不定、烦躁不安。在这瞬间,他们有这样一种厌恶和不安的情绪,因此很快就关闭了店门。……一旦夜幕降临,他们就感到舒服得多。”[15]昏暗的天气使人沮丧、抑郁,置身于暮色苍茫中,身体自然具有不安焦虑的情绪震颤;在雾蒙蒙的阴沉的秋天或闷热的夏天,会感到令人窒息,身体会一下子显得疲惫不堪,压抑和沉重。在这样的天气中,令人压抑的重力(不是物理学意义上)漫无边际的整体上包裹和弥漫可感觉的各个身体,成为灰蒙蒙的笼罩一切的情感。施密茨把这种作为情感的气氛称为天气气氛,把尴尬、羞愧这种类似于天气、气候那样具有空间性涌出的气氛称为不依赖天气的气氛。“情感作为无位置地涌出的气氛拥有宽度。就情感具有宽度而言,我把它称为情绪(die Stimmung)”[15]。
施密茨把情感(情绪)分为两个基本类型。一是纯粹情感,亦称为纯粹情绪(die reine Stimmang),纯粹情感是不具有矢量(动态的方向特征)结构的气氛。没有方向特征的纯粹情绪又分为两种:(1 )纯粹的被充满的情感,例如满足感(Zufriedenheit), 这是作为实现了的气氛呈现出来。它不像快乐那样有轻盈的倾向性,快乐气氛是悲伤、忧愁等令人沮丧的倾向的对立面。“满足”是没有方向性的气氛,是一种固定的、密集的宁静宽松的气氛,这种气氛在和谐的家庭中,在神秘主义者或宗教徒的宽容中,或在充满力量的宁静的自信中能够起到支配作用。(2)纯粹的空洞的情感,例如绝望(Verzweiflung), 这是作为空虚的绝对来充实的气氛呈现出来。不像悲伤、忧愁那样有令人沮丧(如低头不语、萎靡不振)的倾向,而是没有支撑点和方向,让人从中觉察到一种厌倦和无聊。它可以因为意识到自己信仰追求的根基的动摇或丧失了对生活意义的信心而产生,也可以是在对这种情况的出现产生诱导作用的环境中自发地出现。比如在苍凉的黄昏中,一切都显得那么惨淡,那么充满凉意,一切都像隔着层玻璃那样含含糊糊。纯粹情感是基本情感,是所有复杂情感的基础。二是激动(die erregung)。激动是有指向性的情感。激动也可以具体分为:(1)无中心指向的激动, 称为纯粹激动。纯粹激动的方向性,不同于从狭窄到宽广的那种眼光一瞥的方向,这种身体方向有确定位置的源泉,同时是扩张性地投向某处。纯粹激动的方向性不是无结构的,就是说它有源泉,但又不是推动力量和有确定位置意义上的源泉,而是从模糊的、气氛的宽广中降临在人身上并依附于他,使人在身体上感觉到它们的感染,这叫方向源泉缺失。 施密茨将方向性情感和这种特定的方向源泉缺失现象称为情感的深渊状态(Abgruendkeit)。情感的深不可测的矢量组成那种特殊的形态,这类形态就是气氛。纯粹激动有三种状态:一是离心的激动,如青春期对异性及性的渴望和浪漫主义的情感,就属于此种激动;二是向心的激动,如羞愧,此时羞愧者会感到身处其中的气氛中有一种力量(没有动手的伸手指责和鄙视轻蔑的目光)从各个方面向自己射来,穿透身体,令人无地自容,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对这种情感,尼采曾有过精彩的描写:“当人突然感到羞愧之时,那种‘我处于世界的中心点’的情感会极强烈地出现;他麻木地站在那儿,如被汹涌的波涛所撞击;他觉得头晕目眩,似为一只来自各方的巨眼所盯住和穿透。”[16]模糊的无目的之焦虑,也属于这类激动。三是向心离心兼有的激动。向心的激动(气氛)比如是模糊的无对象的焦虑,离心的激动比如是同样模糊的无对象的渴望,这种气氛经常在森林中或黑暗中把捉人。在此感觉中既充满希望也具有威胁,似乎是焦虑和渴望的混合,幻觉情绪便具有这种混合的特征。从这个意义上,兼具向心离心方向的激动,易导致精神分裂症。(注:荷尔德林在其精神病发作前后,写下了长诗《日耳曼人》,诗的开头有几行这样的描写:
因为充满期盼
大地存在着,并且,在炎热的日子里
降落,如今阴影笼罩着
你们这些渴望者!一片天空预兆不明地围绕我们。
它充满希望,也似乎
使我感到威胁,不过我想留在它那里。
施密茨认为,诗中描写的这种期待感,不是一种私人的体验和心灵期待,而在于被一种预兆不明的气氛所激动和把捉,这种希望和威胁相混合的期待感“对初期的精神分裂症尤为典型。
”参见leibandGefuehl,S.113—114.)(2)有中心指向的激动。施密茨赞同心理学家W.梅茨格(Wolfgang Metzger)的观点,把这种激动又区分为两种。一是“凝聚化范围内的中心指向”(Zentrierung inVerdichtungsbereich)。 所谓凝聚化范围是指一个视觉形象的特征直观地聚集在一起的地方,如一片树叶的特征是弯弯曲曲的四边。二是“确定点上的中心指向”(Zentrierung in Verankerungspunkt)。所谓确定点是指某个视觉形象得以建构之处,如一片树叶的叶柄[17]。施密茨以格林童话中强盗新郎的故事为例来说明上述二者的区别。新娘按照那捉摸不透、阴毒可怕的新郎的指令,不得不进入一座死一般寂静的房子,在房子里一个神秘的声音告诉她,自己是在一幢谋杀犯的房子里,这样,恐惧变成了完全有指向性的气氛。所以新娘的恐惧有一个视觉形象上的凝聚化范围——房子,这种恐惧与事物(房子)联系在一起,但是无确定对象的。当新娘在房子里面临被谋杀的危险时,出现了一个固定的一刹那,模糊的恐惧感变成了有了确定中心指向的恐惧,这确定点就是“被谋杀”这个事态。因此,概括起来,施密茨的作为气氛的情感大致区分为四类:(1 )不依赖天气的空间上扩展开来的具有整体感的气氛;(2)漫无边际的整体上包裹和弥漫身体的天气气氛;(3)纯粹情感;(4)激动。(3)和(4)又可以各自区分为两种。
对作为气氛的情感作上述区分,也同传统现象学的意向性情感区别了开来。布伦坦诺、胡塞尔、普凡德尔(Pfaender)、舍勒和博尔诺(Bollnow)从意向性理论出发, 认为情感的本质就是意向性地与意向对象相关联。博尔诺曾说:“本来意义上的情感总是‘意向性’地与某一确定对象有关(布伦坦诺), 它们是‘对象化的情感’(克拉格斯〈Klages〉),‘有方向性的情感’(莱尔施〈lersch〉):任何快乐总是关于某种东西的快乐(并且是关于特定的某种东西),任何希望都是对某种东西的希望,任何爱都是对什么对象的爱,任何反感也都是对什么东西的反感。相反,情绪则没有确定的对象,它们是总的人类此在的生存现状和色彩,在其中这个自我就是以一种确定的方式直接地在他自身中,情绪是不会指向位于这个自我之外的东西的。”[18]博尔诺这段话中表达了两个明确的思想:一是把意向性意义上的方向性情感简单地等同于有指向性的情感;二是把情感与情绪清楚地区分开来,区分的标准就是是否与自我之外的对象相关。施密茨指出,意向性意义上的情感与新现象学的情感是有根本差别的。首先,前者把情感看成是意识的意向行为,以意识为出发点,建立在身心分离对立的基础上,其本质是主观的。后者恰恰要消解身心二元论,认为情感是在空间上扩展的气氛,其意义是客观的;其次,意向性情感是同明确的意向对象相关,即使这意向对象是虚假的,就是说,它是有具体对象的,这里包含的方向性,是可以用意识与意向对象的距离和位置加以连结的。而有指向性的情感、情绪即施密茨所说的激动, 作为结构化的气氛, 它们是一些形态(gestalten),产生自弥漫性的气氛, 即使它们——如上面提到的新娘的恐惧——有一个视觉形象上的凝聚化范围,也是无确定对象,或有确定的中心指向,也只是指一种事态,如上述例子中的“被谋杀”。海德格尔谈到怕与畏(angst,似译为“焦虑”更妥)的区别时, 认为怕有具体对象,畏则是一种莫名的体验,没有具体畏的对象,却并非意味着“无”,畏之所畏是“存在自身”即死。在施密茨看来,海德格尔的畏虽然在某些特征上与他所讨论的“激动”类似,但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心理体验、意识情感,与作为具有气氛性、空间性特征的涌出的气氛之情感仍不相同[19]。
三
施密茨情感理论的主要创新内容之二是从身体动力学的角度探讨人的感情、情感。他将躯体即物理意义的身体(der koerper )和现象学意义的身体(der leib)区分开来。“躯体”是能为人们所观看和触摸的对象,有两个基本特征:一是具有相对的空间位置,也即一般所谓的三维空间性;二是一种感知模式,这是指感官处于躯体的一定位置上,同时它是以直接的物理的方式与环境相联系。身体则不同,“身体是任何人不依靠五官感觉(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和嗅觉)而在其躯体周围中为自己所感知的东西,语言中称之为痛苦、饥饿、干渴、恐惧、欲望、轻松(erleichtering)、寒冷、虚弱、满足、恶心等, 其伴随的(动力学和静力学)结构叫做‘身体性’(leibichkeit)。”[20 ]“各个身体上被感知的东西总是有空间的广延性,但空间方式本质上又不同于可见和可触的躯体,后者外表上有明显表面的皮肤界限,身体没有皮肤表面。”[21]“虽然都说‘我在我的皮肤上感觉到舒服’,但这里的皮肤是表示在自己身上感到舒服;在自己身体上是感觉不到表面的,
但可以感觉到容积(volumina ),这种容积是前维度的(praedimensional)和扩展的”。[22 ]它是在没有五官帮助下于身体上自己感知到的某种感受的总体状态,这种感受状态在身体中的位置都是绝对位置(absoluten ort)。 这样的绝对位置在身体感受中有两类:一类是波动起伏、轮廓模糊的感觉,它的构成、改变和消失是短暂的,没有稳定的连续性,它可以被实际地感受到,也可以处于间接的、模糊不清的感受状态,如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的轻松感,整个心胸向上浮动般的陶醉感,这叫“身体岛”(leibinsel); 另一类是具有非平面非可分的整体性的特点,也就是说,“身体”具有绝对空间性的特征。这种空间性的基本维度是狭窄(die enge)和宽广(die weite), 以及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中介形式,也即身体的方向(dieleiblicherichtung)。这里的狭窄和宽广依然不是物理学上的三维空间的意义,而是身体的整体性的感觉特征:在沉闷压抑的气氛中会有压迫感,焦虑时胸部有如铅的沉重感,这是狭窄;走进清新宜人的空气或气氛中,就会有舒畅、自由和解放的感觉,这是在身体上觉得到的宽广;这里的方向也不是几何学那种依赖于线条的方向,而是一种“不可逆地从狭窄引向宽广”[23]。例如眼光的一瞥、呼气等。
在施密茨看来,通常所谓的情感体验并不是内在的主观的,而是上述身体的狭窄、 宽广的对立和交互作用——他称之为身体的动力学(die leibliche dynamik )——的表现与结果。 J.索恩根(Jens.Soentgen)教授在评论施密茨以身体为基础的情感理论时恰当地指出:“身体的感知状态是一个动态系统。饥饿、干渴、焦虑、痛苦和轻松、紧张和松弛、狭窄和宽广、疲倦和精力充沛,都不单纯是物理学过程的表现,它们不仅依赖于躯体材料,而且有一种自主的特有的动力学。这种动力学是现象学的,而不是依靠自然科学的分析方法来研究。 ”[24]按照上述关于身体的观点,施密茨指出, 只要人在自己身上感知到某种体验、感觉,如郁闷感、舒适感等等,这时身体就处于纯粹的狭窄宽广之间的某一地方,且既不能完全离开狭也不能彻底摆脱宽。产生这种状态是因为狭和宽两种倾向的对抗和竞争作用构成生命原动力,“生命原动力以其敏感性和可变性构成了完美的生命状态”[25]。在生命原动力中处于相互对抗和竞争的狭窄和宽广分别叫做紧张(spanung )和膨胀(schwellung),这两个概念同样是现象学的而不是物理学的意义。这种竞争表现为不同的状态。当紧张起支配作用时就是焦虑和痛苦,焦虑和痛苦是十分折磨人的,因为一种膨胀性、扩充性的冲动(焦虑和痛苦时的喊叫实际上是为这种冲动开辟了一条声音的外泄道路)被强有力的阻碍性的紧张所阻拦;在膨胀占优势时就会有轻松、放松的感觉和体验。与此种状况相似的是二者的不断移动和较量,其典型形式是摔跤比赛:两名运动员紧张地相贴并且不断地挤压,把紧张与膨胀、狭窄与宽广,在各自身体力行中以及两人之间彼此对抗、交替地占优势;当狭窄和宽广、紧张和膨胀彼此分离时,它们便不是处于对抗和竞争中,也可以说是“生命原动力的消失”,这种情形通常表现在所谓“私人的”(private)体验中。例如惊恐,就是一种私人的狭窄, 它完全同宽广相分离,因此没有使自己遭受像焦虑和痛苦时那种折磨人的狭和宽的冲突。换言之,在焦虑和痛苦时,是“想要”(will)去除这种冲突,似乎要从身体皮肤中“突围”出来,而在惊恐时,则“是”(is)去除这种冲突,也即由于过度的突然的身体紧张而仿佛从生命的原动力中被取下来;至于轻松、陶醉、快乐这样的感觉与体验,就是私人的宽广的表现,此时不存在的紧张的阻力,膨胀超越了紧张在起主要作用。(注:参见施密茨.leib und Gefuehl,S.53—55,Hoehlengaenge,S.69—72,Der unerschoepfliche Gegenstand,S.135 —137, Systemder Philosophie,Band2.1.Teil.Der leb.S.94—105,Bonn,3.Auftage,1998.)
在身体动力学中,同紧张(狭窄)和宽广(膨胀)这两个最基本的维度相联系,
还有原生感受的和后成刺激的倾向(protopathischerund epikritischer tendenz)。在施密茨看来, 原生感受的特性是混沌、
模糊的扩散,
其原因在于宽广,如性陶醉中的涌动感(dasverstroemen);后成刺激的特性则是鲜明的分隔感,有轮廓的区域感及尖锐的集中点,如性欲高潮的顶点。当然,原生感受也有与狭窄相联系的如喝了过量烈酒后的昏昏沉沉感。总之,按照施密茨的观点,情感是由上述身体动力学运动所表现出来的“原初的情绪震颤状态”(affektves betroffensein)。
四
施密茨情感理论的另一个创新内容是关于情感的空间结构的论述。他把空间区分为相对空间和绝对空间,也叫相对位置空间和绝对位置空间。相对空间即通常物理学意义的三维空间,它可与处于固定坐标系之中的空间客体建立定量关系,其边缘和内容在这种关系中可以作明确界定。例如达姆斯塔特位于法兰克福和海德堡之间,它的空间位置可用xy轴加以表示,具有确定的边界和范围,使它能与不同空间位置的城市同时存在。在古代希腊哲学中最初提出空间观念时,就将这种三维性和坐标关系作为物体空间的基本特征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第一次提出的空间观念就是左与右、正方与长方、直与曲,在阐述他们从数中构成宇宙思想时谈到了点、长、宽和高的概念,形成了完整的“体”的观念。德谟克利特明确肯定了空间的客观性,同时又开始把空间理解成可与具体物质相脱离而存在,这就是他所说的作为原子运行场所的“虚空”。这种“箱子式”的空间观念经过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一直影响了以后欧洲自然界科学的空间概念,在牛顿那里达到经典理解的地位。到了康德,这种空间观念才开始改变,空间被理解为自然过程无限扩展的客观存在形式。黑格尔由此在唯心主义的基础上提出了对空间概念接近于辩证的解决,认为空间“是精神的客观形式”,“是精神表现为客观存在的直接形式,是感性的非感性形式”[26]。绝对空间则不同,它不能在坐标上明确地标示出确定的位置,换言之, 它具有绝对位置(absolutenort)的特征。施密茨说:“我理解的绝对位置, 是指一种已不是由具体的方位关系和距离关系决定的位置,而在一个相对位置系统中,位置本身是通过方位和距离来决定的。”[27]
按施密茨的观点,空间形式有四种:(1)身体空间。 他把“身体”(leib)和“躯体”(koeper)区分开来,“身体”具有绝对空间性的特征,其基本维度是狭窄和宽广,它是基本的原初性的空间,如果没有这种身体空间,就没有进入任何意义上的可体验的空间性通道。(2)在平面上与身体疏离的空间。这种空间概念是从对中心视界中固定物体的“看”中推导出来的,这是数学和自然科学意义上的流行的空间概念。它以原初性的宽度空间为基础。(3)情感空间。 它同身体空间有密切联系又有区别。(4)寓所(die wohnung)。它既是一种物理学意义的空间,又充满着文化的情感的气氛和身体的交流,因此包含了所有前三种空间形式。
从构成现象学的空间性的层次说,又可以分为三种:(1 )宽度空间(weiteraum)。 宽度空间在于身体的狭窄和宽广两个基本维度形成的绝对位置,也就是无边缘不可分的具有整体性特征的绝对空间。纯粹的宽度空间往往出现在对天气的感知时,人们处身于其中,可以在自己身体上感知到一种模糊的包裹着的气氛,感知到同这气氛相比较而具有绝对位置的自己那震颤着的身体。当我们长久地站着凝视天空时,会出现视觉的整体性范围,那种熠熠闪光的蓝色的天空,没有方向的轨迹,也没有其它部分或区间的划分,这样的整体性范围,也属于宽度空间。(2)方向空间(richtungsraum)。方向从身体的狭窄中向着宽广不可逆地涌出,但它不在相对的位置中寻找某个目标,如眼光向蓝天的一瞥。这时候,空间便作为身体上被集中指向某个方向的空间表现出来,构成方向空间。方向空间是抓、拿、走,包括舞蹈、雕塑等艺术在内各种运动的基础。(3)位置空间,它在方向空间的基础上形成。 位置空间又分为相对位置空间和绝对位置空间两种,前者即通常流行的空间观念,后者便是新现象学意义的空间概念[22]。
何谓情感空间?施密茨指出:“情感空间是作为气氛的情感在其中扩展开来的空间;我说的空间具有与视觉空间、听觉空间和触觉空间同样的意义,它是指这样的空间,在其中伸展着作为被看到、被听见和被触摸着的世界,而不是指那些被分割的空间。”[28]相应于构成现象学的三种空间性层次,情感空间结构也有三个层次:宽度空间、方向空间和位置空间。前面已经说过,位置空间有相对位置和绝对位置之分,相对位置空间属于流行的物理学意义的空间,绝对位置作为处身状态的身体岛,它是不可分割的扩展的整体,实际上就是宽度空间。因此,“没有情感的位置空间”[28]作为纯粹情绪的满足和绝望一类的情感空间就是宽度空间,这类情感的宽广或是充实的,或是空洞的,但没有方向。 在这种情感宽度空间中存在无方向的“情感材料”(gefuehlsstoffe)浓缩和稀释这种变化的可能性,例如“满足”就是充满的,绝望就是空洞的;在宽度空间中还有一种特殊变化的可能:这种宽度在情感上表现为深度(tiefe), 例如欢乐时的呼喊和悲伤时的尖叫,就是有深度的情感。与身体方向空间相应的是情感方向空间,情感方向是作为激动的情感所特有的,它在充满或空洞的宽广中发生,是由情感(激动)的深渊状态决定的。
以特殊理解的现象学空间理论为基础的情感理论,是施密茨哲学体系的核心内容,具有重要的创新意义。首先,传统哲学从身心二元论出发,划分出截然对立的外部客观世界和内心主观世界,并理所当然地把情感体验看作是属于心灵内部的私人事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更不能为他人直接感知;反过来,对情感的上述理解模式,又成为身心分离学说的深刻根据。施密茨反对把心灵(灵魂)看作纯思辨产物或独立存在,把情感看作从身体上被感知的、具有整体的作为空间性气氛的力量和对象,从而动摇了这一根据。可以说,这一理论使心理学有了新的开端,使人们对自身的及通常所说的心理现象的理解,有了新的视野因而处于新的光明之中。其次,现代许多著名心理治疗理论和方法,大部分都是从自然科学范例角度来设计的, 如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 赖希(Reich)和洛文(Lowen)的生命唯能论分析,以及佩尔斯(Perls )的格式塔疗法,或单纯从潜意识,或从生理主义、物理主义出发,都是建立在身心二元论的基础上的,对病人的病因和病情的诊断与分析,带有很大的揣摸、联想和推测成分。施密茨在对身体感知、情绪遭际和情感气氛的复杂分析中,从可直接感知的真实的身体情绪震颤状态,来确定人的个性特征与情感、人的发展、人与他人及世界的关系,为心理治疗学家在日常治疗中经常遇见的、并可以在自己身上感知到的现象,建立了一套现象学的语言系统,“它使从身体方面来重新理解心理疗法,重新解释临床现象成为可能,并为医生与病人的合作活动提供了许可性”,从而为心理治疗学和人体科学“这两个领域带来了真正的革新”[29]。第三,一直以来,西方哲学对对象本身的考察,主要是从时间性角度进行的。宗教哲学肯定对象(上帝)在时间性上的永恒性,黑格尔把时间看作自身发展着的绝对观念的展开,柏格森只承认作为其哲学对象的“绵延”即生命之流的时间性而否认它的空间性,是这种考察方式的极端化典型。尼采宣布上帝已死,在一定意义上也宣布了永恒性的终结,这种片面考察方式的终结。现代西方哲学开始重视经验世界在时间上的显现和扩展,转向对人类自身生存状态及其对象关系的空间揭示,海德格尔后期的语言存在论,便明显地包含着试图从语言角度说明存在本身由隐到显(物化)和由显到隐(世界化)的空间扩展的思想。从空间性角度研究对象,认清人类自身生存的状况和环境,是当代哲学思考的迫切任务,也可能是未来哲学考察方式的新趋向。施密茨从空间性(当然是在其特殊意义上的)角度对人的身体及其密切相关的各个领域所作的详细研究,是否可以说预示并体现了这一趋向呢?第四,施密茨从身体的狭窄与宽广(紧张与膨胀)及作为两者中介的方向来解释人的情绪、情感及其传达,没有提供自然科学的论证和实验依据,就此而言,这一观点纯属哲学的描述和思考,且带有猜测的特征。但是,施密茨认为他的看法是对人们所忽视领域的事实的独特描述,“甚至十分精确地符合现象”[30]。笔者以为,一方面,施密茨以其独特的语言和视角描述我们自身经常感觉到却未曾予以思考的陌生现象,所以觉得费解甚至别扭。正如《革新的治疗学和人的科学》丛书的编者高泽贝克(HermannGausebeck)和佩措尔德(Hilarion Petzold )所指出的那样:“阅读施密茨的文章得化时间,得循着他的思路去思考,必须同时实验性地进入他简洁而深思熟虑地所谈论的问题和语境,这样才能认识到,他讲座的内容,是直接从经验中产生的,不过这种经验由于其特殊的方式而不为我们所了解。”[29]另一方面,随着哲学视域的扩大和科学研究的深入,一些原来陌生的领域会逐渐为人们所熟悉,乃至被科学所证实。这在哲学和心理学史上是屡见不鲜的。例如,1899年11月,弗洛伊德发表了著名的梦境理论,认为梦反映了人类的潜意识,是研究人类大脑活动的黄金通道。此后的一百年里许多人对它嗤之以鼻,认为是无稽之谈。随着科技的进一步发展,已能对大脑的内部进行扫描成像,这为重新评价弗洛伊德的理论打开了大门。美国聋哑暨交流障碍研究所的科学家爱伦·布朗运用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成像技术对梦境活动进行了数年研究,发现人在做梦时主管情绪和辨识这两部分大脑组织变得异常活跃,而这两部分都与潜意识有关。这项发现不仅解释了人做梦时为什么会产生强烈的情绪波动与清晰画面,而且与弗洛尹德的梦境潜意识不谋而合。《参考消息》曾载有一则《消除焦虑有妙法》的消息说,在漫漫长冬和寒冷的气候中,人们不免变得焦虑,焦虑会使人失眠、腰酸背痛,感冒甚至可能患上癌症。人们知道必须用运动等各种方法消除焦虑,也发现可以依靠一些精巧的小东西来帮助人们减轻焦虑,例如一个简便的小水族箱,柔和的流水声和箱中小鱼轻松游动的情景,一个能发出海水流动、微风轻拂树梢或黄昏飞鸟归林等多种柔和声音的小时钟,一些能发现某些香味的产品,一个能任人捏、挤、捶、拍的小球,都有助于消除焦虑和愤怒,这表明,实际上许多经验和现象也在向我们揭示:施密茨关于情感、表情及其理解的理论,并非是毫无根据的杜撰。
收稿日期:2000-0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