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批判:走向微观具体存在论的哲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微观论文,日常生活论文,哲学论文,走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0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257-2834(2007)05-0014-10
一、20世纪哲学的基础问题
哲学的基础问题既是永恒的也是时代的,既是自我辩护的也是自我批判的。哲学的“基础”之所以是一个“问题”,就在于它一直以来就不是高枕无忧而是经常危机四伏的。哲学革命的标志是基本问题或者发问方式的转变。19世纪的哲学革命是把18世纪自然的理性变为历史的真理,真理不再是永恒的绝对,而是历史中的绝对。理性因历史而丰富深刻,历史因理性而自觉进步,人因为历史的理性而解放文明。20世纪的哲学革命是把历史理性变为生活的语言。理性不再是绝对的逻辑,而是生活实践中的意义。语言因回归生活而复活,生活因语言而澄明,人因为生活中的语言而沟通。日常生活批判成为20世纪哲学的基本转向和基本问题。日常生活批判这个基本转向或者新的发问方式是要问,“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什么”,而不是“我们应该建立一个什么世界”。诚如有学者所云:从克尔恺郭尔到马克思,从柏格森到胡塞尔和海德格尔,“思想不再关心它自身和作为客体的世界之间的关系,转而关心它自身和通过主体或‘定在’而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之间的关系”[1] 55。
现在要讨论的是这种转向是如何可能的,以及这种转向带来的偏向与代价又是什么,这种转向在作为它的基础与前提的19世纪那里究竟继承与超越了哪些传统?也正是这个问题不可避免地导致对马克思哲学的当代效果意义的重新理解。因为正是包括马克思在内的19世纪哲学传统为20世纪的新的哲学革命奠定了基础。
20世纪哲学的生活转向要从19世纪哲学那里摆脱的前提是,不再把哲学造就成为类似科学的那样的关于外部世界的绝对真理意义上的知识学,而是理解为对一种可能的生活与意义世界的实践构成;世界是随着实践的总体化视野而不断地自我更新的。世界不是被把握的对象而是在实践的改造的视野中不断生成与现实化的。20世纪哲学所要继承而又必须有所克服的19世纪哲学遗产是历史理性。黑格尔第一次把永恒的真理变成时间的历史的过程的具体。但黑格尔的历史是强制的目的论的,势必走向自己的反面即“非历史”的武断。
19世纪哲学认识论的世界是在知识逻辑或者反思的主体中生成的。世界统一于自我意识的反思统一性。世界在作为自我意识的认识主体反思统一形成之前并不存在。现象学从这样一个重要的事实出发,即世界是一切人的思想和活动的场所或背景,因为人不是在与世界隔离之中,而是通过世界来认识自身的,他是世界的组成部分和对世界的否定者。因此,胡塞尔认为,问题要在从作为他的研究对象的笛卡尔的我思转到一个被置于人性和历史情境的较为宽广的范围中的自我意识。正因为我们是世界的一部分,我们就只能认识世界的一个方面。因此,我们对世界的知识总是相对的,绝不是绝对的;总是开放性的,绝不是封闭式的,哲学因此是一种“不断的开始”。世界是存在意识中的意向的世界,一个不断更新的世界(梅洛—庞蒂语)。
总体上说,作为20世纪哲学基本问题的日常生活批判逻辑经历了一个兴衰演变过程:1)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理论是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先驱。商品拜物教批判实际上就是把资本主义社会现象化地理解为一个巨大的日常生活世界。只不过,在那里日常生活只是一个认识论视野中的社会历史本体论存在的微观与具体的表现,一个颠倒的认识论假象。日常生活对马克思而言,只是哲学本体论的现象与微观表现,只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微观统治表现。日常生活批判只是对哲学本体论的微观现象表现的批判性认识。2)由于卢卡奇,日常生活批判的重要性被上升,它不仅是进入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秘密所在地的开端,而且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与历史意识实现的关键环节。虽然与马克思一样,卢卡奇只是将日常生活当作更高的无产阶级解放的历史进程所要超越的暂时性状态;但由于他竟将马克思哲学本体论简化、激进化为一种对抗资产阶级分裂的自然意识、科学意识的总体性历史主体辩证法,社会历史认识论意义上的日常生活理解范式正向一种实践存在论理解范式转换。3)接着卢卡奇,海德格尔通过把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历史哲学传统、人的类的活动意识本体论激进化为当下个体的生存时间意识哲学,通过把日常生活二重化为本真与沉沦状态,取代了古典哲学的个人与社会二重化理解模式。这便把马克思所说的作为宏观社会存在本体论之微观化表现的日常生活批判概念颠倒为以日常生活本身为基础的微观化个体化的存在论哲学,哲学本体论的微观化现象摇身一变成了内在微观化的存在论。马克思视为颠倒而“伪具体”存在的日常生活被海德格尔视为本真的内在具体的基础存在论。而历史客观的本体论则被证明是“伪具体”的“现成存在者”。4)后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日常生活批判逻辑基本上就是按着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哲学日常生活批判转向的路子,进一步发展起来的。东欧的科西克可以说是把马克思与海德格尔结合起来的总结者。而其中最著名的人物乃是把日常生活批判简化为消费资本主义批判的列斐伏尔。5)日常生活批判逻辑的极端化发展就是它的衰落的开始,其关键人物就是景观社会批判理论代表德波,在他眼里,日常生活批判家们曾寄予厚望的“新感性”——具体生活本体论恰恰正畸变为一种更骗人的新物化现象。由于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批判理论,日常生活批判再次被证伪——一种伪具体的本体论。这意味着日常生活不可能被二重化与重新时间化,而是无历史无主体性的物化结构,真正统治世界的那个马克思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则被说成是永远空缺、不可能出场的空白。6)到了齐泽克那里,由于拉康意义上的大他者的霸权与遮蔽,个人存在从开始便注定是一个被划了斜线的受伤者,日常生活批判的本真诉求成为不可能的。其后果却是任何现实认识都只能是日常生活批判的,而任何日常生活批判则是认识现实的唯一可行的方法。日常生活批判哲学不再成为显学、基础性学问,却是一种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
二、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中的次生问题
日常生活批判是20世纪哲学的最基本的转向之一。这个概念由于滥觞于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故从出身血统上说是马克思主义的。但在马克思那里它只是出现在商品拜物教现象世界中的一个次生的次要的问题;是社会历史次生的现象;是历史唯物主义次生的问题,而不是根基性问题。对于马克思来说,日常生活只是人们认识局限性的一种表现,是人们意识不到的社会存在之微观表现,是从个人“无知之幕”中所看到的社会关系,类似于柏拉图的“无知的洞穴”之喻。马克思的名言是:“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们却这样做了。”日常生活只是一个认识论问题,而不是一个存在论问题。马克思的存在论是通过历史比较可以加以透明化的社会本质存在。马克思实际上假定有一个现成的独立而抽象的客观社会存在,日常生活即作为拜物教形式而存在的个人生活,只是社会存在的一种颠倒歪曲表现。所以,经典马克思主义认为,所谓日常生活,是最终由经济结构来决定的生产当事人对直接的社会现实和生活关系所做出的反应方式。
从20世纪的效果史来看,马克思的哲学革命意义与其说是发现生活是“自明的”、“直接的”、“原始的”本质事实,而毋宁说是发现了生活的历史性、被构成性、颠倒异化性现象特征。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生活面向,既不是世俗的物质诉求,也不是在市民社会范围内对生活不幸现象的一种道德人性批判,而是站在对现代性的形而上学基础、虚无主义本质进行超越与透视这样的历史高度上重新思考新生活的可能性。马克思的生活哲学思考不是基于一种人性假设,而是建立在对现代性最发达的经济文化形态,即资本拜物教的批判基础上。这种批判其实就是一种形而上学批判,是要揭露、拯救被(非历史的)现代性形而上学同一本质所掩盖的生活差异性多样性历史性内涵。
马克思主义哲学并不直接地是内居于近代市民社会的日常想象之中的生活哲学,而是在战胜与摆脱近代形而上学阴影(包括经验实证主义与人本主义)过程中,形成了一种作为对现代性根本质疑的历史想象的生活辩证法。易言之,马克思主义作为生活批判哲学,是超越现代性阴影的一种辩证历史想象,而不是存在于近现代市民社会政治经济现实和文化意识形态“之中的”一种抽象直观。在马克思那里,生活批判、形而上学批判与现代性的政治经济学历史批判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马克思先是发现,市民社会并不是所谓的形而上学、意识形态等等的根基;更为根基的东西是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于是,马克思从市民社会批判走向对资本主义的历史批判。但在创作《资本论》过程中,马克思实际上发现,资本主义工业也并不能充作历史的最终根基,而只是现代性历史的主导者。因为资本主义本质上是遮蔽自己历史来源的形而上学,“社会关系最终成为一种物即货币同它自身的关系”,“资本表现为一种对自身的关系”。[2] 938,442,57资本主义的现代性历史作为“人体”总是竭力地在歪曲掩盖自己的传统历史的、即“猿体”的起源。所以,政治经济学批判最终达到对现代性的形而上学“完成的”本质的批判。
复言之,马克思先是让包罗万象的形而上学下降到物质生活工业社会历史基础上,但后来很快发现这仍然是以“相反的方式”(即物化)对形而上学的完成。李嘉图的工业社会的生产历史观仍然是抽象的形而上学的逻各斯主义。马克思的历史观不仅要从市民社会的生活经验直观中挣脱出来,而且必须超越资本主义的现代性最为顽固地掩盖自己起源的形而上学历史观。马克思的哲学革命任务就是穿透现代性的抽象历史时间构成与统治的阴影,寻找新的历史经验与生活想象的出口。
三、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一个突出问题
卢卡奇既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创始者,也是把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思想突出成为马克思主义历史辩证法核心问题的第一人。他认为,《资本论》的商品拜物教篇章隐含着全部历史唯物主义,隐含着无产阶级的全部自我认识,也就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认识。自此伊始,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逻辑与现代社会异化批判逻辑被泛化为一种普遍的现代性日常生活批判哲学问题。
众所周知,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在现代哲学思想史上的开拓意义就在于,他提出了资本主义社会批判或现代性批判的核心概念——“物化”或“物化现象”。这个概念显然来自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哲学谱系——它主要是对《资本论》的“商品拜物教”一节的创造性误读(用韦伯的理性化置换马克思的异化)。这个概念立足于马克思已经考察过的商品结构的本质基础,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获得物的性质,并从而获得一种幽灵般的对象性”,而这一概念的普遍性意义在于:物化过程,作为商品结构的本质,表现为现代社会生活的核心结构,而不是仅仅表现为个别的现象,或仅仅表现为按实证科学理解的经济学的核心问题。因此,依卢卡奇之见,商品在现代社会乃成为“整个社会的普遍范畴”,从而对现代性批判的任务就在于揭示或透视:作为商品交换及其结构性后果的“物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深入到了现代人的整个社会生活中。[3] 143-144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德国古典哲学的形而上学批判与无产阶级的日常生活意识形态批判是同一个问题。
对于卢卡奇来说,物化现象之所以成为一个突出问题,并不是马克思所说的抽象社会关系的具体化表现。问题是抽象的物化,是抽象的社会关系对客观与主体世界的双重性统治,是客观存在的物质化与人的主体存在的物化,也就是双重的碎片化与数量化;是抽象关系的物化以及具体的物与人的个性的消失。对于马克思来说,商品拜物教本来既是客观存在的社会存在的一种客观表现,也是一种历史的颠倒,以及主观的狭隘误认。马克思认为本质必须表现、必须成为现象,社会存在是抽象的客观,而卢卡奇则认为资本主义的问题是抽象作为物的统治。马克思还相信有一个独立而客观中立的社会抽象存在,而卢卡奇则将这种客观抽象存在完全等同于一种异化的统治。卢卡奇把马克思那里作为社会关系抽象客观存在之具体表现的物化概念改造成为韦伯意义上的物质生产本身的技术方式所导致的量化、可计算性合理化概念,物化即时间性生成物、关系物凝固化为空间的实存。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机械化和标准化、集中化,导致工人生活条件的平均化即千篇一律化。于是,资本主义日常生活的突出问题就是世界表面上彻底合理化,渗进了人的肉体与心灵的最深处,导致生活的完全碎裂化与孤立化,任何整体景象都消失了。这决定人们对自己真实生活处境的一无所知。物化或理性化作为一种日常生活,成为最严重地麻醉无产阶级革命意识的鸦片。无产阶级的解放取决于对自己的现在社会地位的自我认识,开始于对其形成的历史必然性起源的认识。由此可见,在卢卡奇那里,日常生活批判的重要性因为他把商品拜物教批判提高到马克思主义历史辩证法的核心位置而突出出来,但仍是一个可以通过认识论与历史观加以消解与超越的负面历史现象。
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与其说是关于“政治的”,不如说是关于“认识论的”,一种总体性的辩证认识论——它成为卢卡奇试图唤醒无产阶级意识、照亮真实生活处境的哲学救星。这种总体性认识论范畴首先是共时性视角中相对于部分的结构性整体,这使得孤立的现象呈现其片面性。其次是历时性视角中相对于有限历史存在的全程总体,这使得社会生活的具体发展显示其特殊的定在性。这就表明,卢卡奇的辩证法是以无产阶级意识为根本立足点的,日常生活的问题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应当被历史所超越的问题,一个可以通过无产阶级意识科学加以分析及其行动改造消灭的认识论问题。卢卡奇的问题就出在,他过于急躁地想让某场无产阶级革命实践来直接实现马克思的总体性的激进的批判的现代性历史哲学理想,把永恒轮回的生活问题简单化为一个能够一劳永逸、一蹴而就、一锤定音的革命与认识论问题。
四、日常生活批判何以成为存在论问题?
按照哥德曼《卢卡奇与海德格尔》一书的著名考证,《存在与时间》一书隐藏着难以洗刷的深刻的马克思主义烙印。海德格尔或多或少受到卢卡奇的现代性物化批判思想的影响,第一个把日常生活批判从康德式的先验认识论问题改造成为基础存在论问题。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一书最后一章,处处可以看到他处心积虑地要与《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所提供的那个成为红色革命代言人的总体性历史哲学家黑格尔较真。正像卢卡奇指出的,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秘密是将所有的存在变成自然的理性的存在,问题是用革命的历史过程来揭穿这种永恒存在神话;海德格尔进一步指出,历史性本身仍然是一种被遮蔽了起源的、被敉平了的抽象或同质性时间神话,需要用亲证的上手的生存实践时间性来重新构成。海德格尔借鉴卢卡奇的历史对物化意识的批判逻辑,将德国古典哲学的历史性哲学再激进化为微观的生存性时间哲学。海德格尔第一次将人的日常生活存在视为理解存在论的最切近的入口。日常生活批判成了一个存在论的问题。如果对于马克思来说,作为拜物教形式出现的日常生活实践与意识只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微观表现,是社会客观而抽象的本质存在即本体的一种颠倒而微观表现;对于海德格尔则是,社会存在与历史即世界时间、庸俗时间和人的共在,则是人的本真存在被遮蔽与丧失的异化状态。而人的本真性的存在则是存在论。日常生活是离基础本体论最切近的所在,也是最能够遮蔽存在论的所在。
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哲学的出发点不是笛卡尔式的纯粹“自我意识”或“我思”之在,而是日常生活这种“现成的”、“优先的”、无差别的“平均状态”或“共在”。在海德格尔的眼里,日常生活首先是一个没有个性的、无名的、平均状态的世界,一个貌似熟悉其实却是远离人的本真状态的、陌生的异化状态。“我们把此在的这种日常的无差别相称作平均状态”[4] 51。“这种存在者层次上最近的最熟悉的东西,在存在论上却是最远的和最不为人知的东西”[4] 52。日常状态是人类生存的永恒命运。“日常状态”这个词首先是意指“生存的某种‘如何’,那种统治此在‘终生’的‘如何’”[4] 420。
日常生活作为一种沉沦与异化的生存状态,这并不意味着在日常生活之外有一个独立的、本真的生活世界。日常生活是一个沉沦与本真、平凡与非凡浑然一体的世界。日常生活的沉沦状态只是对人这个有限的“此在”进行生存论分析的开端。人首先只能是日常生活中的“凡夫俗子”,但人并不满足于这种沉沦,而总要寻求某种最终的解脱或自由。但紧接着海德格尔便惊世骇俗地指出,人们所要寻找的解脱之路或本真无忧的自由快乐境界,恰是日常人所回避与恐惧的“死亡”,而不是每个人所梦寐以求的“永生”或“长生不老”。日常生活中的每个人之所以甘愿沉沦,遗忘甚至回避本真的自我,都缘于每个人都知道却回避的死亡或时间的有限性,它是人类生存之“烦”与“畏”的总根源。而一旦人毫无畏惧地承认自己是随时随地面向死亡而存在的,人的一切畏惧、烦恼与痛苦便会涣然冰释,人便从沉沦中挣脱出来,便会“良心发现”、“豁然开朗”,便会从日常生活的异化沉沦状态中走向澄明自由之境。一句话,只有本真的“向死而生”者,才能在“瞬间”大彻大悟,从而解脱红尘之忧苦!“日常沉沦着向死存在是在死面前持续逃遁”。而“本真的向死存在”则是“先行到死”,看清楚了丧失在常人之中的日常存在,不再沉陷于操劳和操持,而是立足于自己的生存筹划种种生存的可能性,面对由畏敞开的威胁而确知它自己,因负重而激起热情,解脱了常人的幻想而更加实际,在向死亡存在中获得本真的自由。[4] 319
五、日常生活批判如何可能?
在20世纪西方思想史上,列斐伏尔是站在马克思主义立场上把日常生活批判视为现代哲学根基性问题的第一人。他的主要贡献是用40年时间写了《日常生活批判》三部曲。在第一卷篇首,列斐伏尔就曾经将日常生活视为一个“老生常谈的领域”(some Well-Trodden Ground)[5] 103,而在第二卷开头则又把自己的日常生活批判称作是一项“清理地基”(clearing the ground)[6] 1的工作。他模仿海德格尔的“重建一种基础本体论”的语气与思路,而提出“日常生活批判作为一种哲学如何可能”的发问与分析解释思路:“对于哲学家们来说,古老的问题是:‘所谓的存在如何可能’,对于康德来说问题是:‘我们如何可能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对于更加晚近的思想家来说问题是‘所谓的本真是如何可能生成的’。我们增加另外一个更简单也更严肃的问题,‘人们如何可能像他们生活的那样生活,他们如何可能接受这一点’”[6] 30?
列斐伏尔认为日常生活批判之为可能与必需,表现为:1)作为被遗忘的日常生活需要批判;2)作为被控制的日常生活需要批判;3)作为被规划与制造的日常生活需要批判。[7] 41日常生活批判之必需,是因为近代认识论与历史观哲学的局限性需要一种总体性的反思与超越,是因为任何具体的历史政治美学希望总是不能代替生活本身希望的。
列斐伏尔是把马克思以类哲学与阶级哲学为平台的现代社会批判与解放设计方案,从一种波澜壮阔的宏观历史哲学批判视野,改造成一份以个人的日常生活为平台的、平凡而细微的现代性解放与批判的清单。青年马克思的《手稿》一度面临着这样的难题,人的“类本质存在”的普遍性好是好,却无法现实化;而它的异化形式即货币、商品与国家等等,却总是能够现实化。列斐伏尔的创新之处在于,他把青年马克思的建立于隐性的哲学人本主义基础上的人类未来进步图景具体化为可以部分地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实现之物。他就这样改变了普遍性的特征,从仅仅是隐含着的、历史推测性的人类学的普遍性,变成了生存论的现象学的、或者说历史的生存的阐释学。他回避了后现代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本质主义陷阱问题的揭露,而使马克思主义成为历史的、在生存论上具有和现代性异化形式的现实普遍性一样的现实普遍性东西。[8] 268
现代性的政治与经济革命只是为生产力的解放与物质财富的快速积累创造条件,也为人们从体力劳动和经济必然性王国的奴役下解放出来创造条件。但更为根本的问题是,现代性的生产力解放与发展、现代性社会制度对传统制度的变革与替代,并没有也不可能解决日常生活这个“永恒轮回”的问题。也就是说,日常生活并没有被现代性发展所取消或超越,相反却被现代性加剧成为一种突出的问题与病症。可以说,一方面日常生活的消极与惰性延误与麻木了现代性革命与批判的意识;而另一方面现代性革命所导致的制度性重建则形成了一种新的控制日常生活与异化日常生活的制度与组织形式。日常生活成了现代性制度与技术所造成的一种新的病态现象,成了现代性所无法解决并且反过来强化了的一种病态性症候。日常生活是现代性权力与制度压抑得最为严重的、变得支离破碎的领域。任何制度层面上的政治和经济社会变革以及重建和设计方案,对于日常生活问题来说都是无济于事的。日常生活的问题只能通过日常生活自身来解决。正像马克思当年说的,无产阶级是社会压迫的最底层,所以也是社会革命与解放的最激进最坚决最可靠的主体力量;列斐伏尔也认为,正是由于日常生活已经成为现代性压迫最深重的领域,也是现代性最无法解决的难题,所以日常生活倒成了总体性解决与解放现代性的革命策源地。现代性的希望在于从平庸无奇的日常生活中超脱出来的革命与艺术狂欢节。
列斐伏尔与卢卡奇均是马克思主义的日常生活批判的开拓者,但有所不同的是,卢卡奇将日常生活视为可以被无产阶级革命实践与批判的认识论所超越的异化状态,而列斐伏尔则认为日常生活是一个永远不可能被超越的问题,也不单纯是异化的现象形态,而是一个异化不断产生又不断克服的能量无穷的永恒轮回的存在论世界。列斐伏尔尽管突出了日常生活批判的存在论地位,却越来越倾向于把日常生活狭义化为消费社会、都市社会统治的批判,把现代社会的生活希望完全寄托于反消费主义、反都市官僚制的艺术活动。这在很大程度上就简单化了日常生活的存在论意义。他的“元哲学”对人与世界的生存节奏性关系的分析以及生存实践空间的研究,则探索了马克思主义与存在主义对话的可能性。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与经典马克思主义相比,它不再是一种认识论而是一种存在论,但又是一种缺少宏观而客观的历史辩证法高度的生存实践自由诉求。
六、日常生活的实践存在论批判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语境中,日常生活批判问题是由卢卡奇与列斐伏尔提出的,其思想的基本结构却是由海德格尔确立的,而其总结则是由来自东欧的新马克思主义者科西克所完成的。科西克的历史功劳是以卢卡奇的具体总体性辩证法为中介而试图把马克思与海德格尔综合起来。与卢卡奇把世界二元化为无产阶级意识和资产阶级日常生活世界这种作法相类似,科西克也提出自己的本质与现象二元论哲学视轴:本真的生存实践反对拜物教的实践,具体的辩证法(本质科学)反对伪具体的形而上学(日常生活现象)。
科西克的日常生活批判哲学是一种实践存在论:日常生活是一个既掩盖而又揭穿或暴露真理的存在论世界,除了日常生活实践,社会历史无法通过其他方式存在与表现。问题并不是马克思所说日常生活是社会关系的具体化表现,而是日常生活世界就是自在之物本身。物自体并不作为认识对象而与抽象的认识主体对峙,而是作为人的感性实践活动的展开而自我呈现。最贴近人的世界就是充塞着人类生活日常环境和习惯氛围的现象集合,是一个伪具体的世界。真实的世界并不是独立于日常生活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而就是日常生活本身。它是一个被日常生活伪具体掩盖而又在伪具体中显现自身的真实世界。这是一个人类实践的世界,日常生活的拜物教实践如同马克思的革命实践均是历史的必要环节。无产阶级革命归根到底是日常生活的解放。
科西克的实践存在论将自己的“实践”概念与资本主义日常生活中的本能被动的“操持”行为(拜物教化实践)[9] 46-52,与经典马克思主义所强调的人类对自然征服与控制的物质生产实践概念(被禁闭在社会主观性中的“实践”)[9] 133区分开来。他通过调和马克思与海德格尔,而使自己的实践概念具有三重含义:除开马克思的激进的政治革命实践概念之外,科西克又提出了个人的生存实践观与哲学的实践观。科西克的个人的(即生存性)实践观来源于早期海德格尔的此在本真性生存概念,而哲学的实践观来源于晚年海德格尔主张,即人类存在要通过“让存在物自我呈现”来实现。在他看来,实践除了劳动要素之外,还包括生存的要素。在物质生产劳动中,人作为自然主宰构造着人类主体本身;但人的真正自由实现却是在生存过程中,而不是发生在那个远离个人日常生活的宏大历史过程中:历史包括人的自由,却不是自由的实现过程;人的自由是一个历史的实现过程,但历史并不等于是自由的实现过程。正是在“焦虑、恶心、恐惧、愉快、欢乐、希望等生存要素”中,即在作为争取“承认的斗争”过程中,人类自由的过程的一部分才表现出来。[9] 172-173
七、从“无所不能”的存在论哲学到“不再可能”的伪存在论意识形态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语境中,从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逻辑出发,把日常生活批判推向极端、而实际上使其成为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是列斐伏尔曾经的学生与同事居依·德波。
日常生活曾经作为一个被遗忘的存在与问题——这是神圣对世俗的异化,而促成了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出现;接下来,日常生活成为一个被抽象的资本主义生产与消费的社会关系所控制与主宰的殖民地——这就有了日常生活神圣与世俗二重化消失之后、完全世俗化内部的矛盾;最后,日常生活成为社会的全部,成了凭空而设计规划的产物,成为意识形态的物质化、具体化;或者说日常生活不再有什么客观的社会关系这种抽象基础可赖以存在,或者不再有什么本质所表现,意识形态与日常生活完全成为一体,生活仅仅就是意识形态的物像化。日常生活不再是一个社会批判问题、历史认识问题,而只是一个文化问题、一个意识形态问题。
所以,德波这位情境主义国际代表人物、日常生活批判哲学家在其《景观社会》一书中认为,景观社会的到来,正在导致社会存在本体的表象化畸变。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里,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spectacles)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representation)[10] 第一章。具体来说,即当代社会存在的主导性本质主要体现为一种被展览与拍摄的图景性。人们因为对景观的迷入而丧失了对本真生活的渴望与要求,而资本家则依靠控制景观的生成和变换来操纵整个社会生活。资本主义便成了无可逃脱、无可反抗的消费帝国。
如果说马克思面对的资本主义经济现实是人与人关系的经济物化颠倒,德波眼中的事实却则已经颠倒的物化本身的表象化再颠倒。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用抽象物来代表人的社会关系的世界,即以客观抽象物代表人的主观感性物的主客颠倒关系;而到了德博这里,这种颠倒又发生颠倒,即人以感性的景观即生活来表演抽象物的存在——感性生活仿佛解放了!马克思还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经济统治生活的世界,而在德波这里,景观化表象化的生活本身就是经济。经济对生活的形式化外在化控制这种日常生活假象,转变成为经济成为生活全部的、经济—生活的实质性自我控制这种社会存在的表象化。这里既不是前资本主义社会的神圣与世俗的二重化,也不再是资本主义初期世界的彻底世俗化之后虚无主义式的瓦解,而是发达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的彻底世俗的重新伪神圣化:超现实主义的革命口号“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在今天肯定是一种可笑的反讽!在马克思时代,日常生活仍然是资本对生活的形式吸纳这种抽象化统治的历史现象,而在德波的消费资本主义之景观社会中,日常生活则是资本对生活的完全融合或者说实质性控制这种“伪具体的”的伪存在论。
沿着这样一种对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批判理论断章取义的抽象解释逻辑走下去,日常生活批判哲学便面临着表面膨胀得无所不包、实际上无可作为的绝境。例如,当代走红于西方学术界的后马克思思想家齐泽克,就接着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与拉康的征候概念,把马克思原创性的商品拜物教理论泛化为一种幽灵拜物教,一种无可逃脱的、抽象的压迫力量。他说,拜物教有三种历史形态,即:1)传统的人与人之间的拜物:主人因为有财富而受到崇拜;2)标准的商品拜物(事物之间的关系,而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将拜物替换到客体上;3)后现代时代,拜物的物质化消失,成为幽灵。[11] 齐泽克说,在我们时代富有特色的各种对抗中,最关键的也许是日益破坏着我们生活的抽象化行为(以数码化、投机市场关系等等为伪装)和泛滥的伪具体形象之间的对抗。在传统的或者早期的现代意识形态批判的黄金时代,标准的批判程序是从抽象(宗教、法律)概念倒推到这些概念源自的具体社会现实;今天,批判的程序则似乎越来越多地被迫遵循相反途径,从伪具体的形象向构建着我们的生活经验的抽象(数码、市场)程序推演。所以齐泽克又从德波那个颠倒了的伪具体世界再次回到马克思的抽象世界。现实批判的唯一任务就是像堂吉诃德那样与“抽象的风车”——意识形态——作战。齐泽克认为,意识形态并不是马克思所说的掩盖事物的真实的幻觉,而是建构我们的社会现实即无意识的幻象。今天的意识形态已经不再是无知、无意识,而是自知中的故意;日常生活既不是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视野中的那个抽象统治世界的投影或假象,也不是德波的那个颠倒了主客观世界的再颠倒的伪主观、伪具体的景观,而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表现可掩盖的透明世界,日常生活乃是对“什么真实独立存在也没有”的空无世界的一种表征。透明就是因为真实的阙如,就是对“不可能的真实/矛盾”的一种缝合。
由于是一个不再有任何秘密可言的现象,一个无所不能的幻影统治世界,因而日常生活批判也就成为一个根本不可能解决的问题。这就表明,后马克思主义思潮的悲观错误的实质就是完全把日常生活批判简单化为一种意识形态批判理论问题,而不再关心马克思的经济社会文化批判的总体关联。
八、在哲学基础问题的自我批判中深化现实问题的研究
无论是把日常生活批判视为基础问题、主导问题,还是不可能解决的“无限问题”,20世纪的哲学历史还是表明,哲学与生活的关系既是一个永恒的问题,也是一个时代的问题。生活既不是一个自明的概念,也不是直观的经验现实,而是一个需要在哲学概念自我批判过程中才能读懂的现实;生活是一个哲学意义上的现实,而不是科学的或者常识的意义上的现实。哲学只有回到生活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日常生活批判不仅是一个从“问题中的哲学”升华出来的“哲学中的问题”,而且更是一种从“哲学中的问题”揭示出来的“问题中的哲学”。
齐泽克之所以主张日常生活哲学批判实际上不可能完成,是因为他认为哲学已经不再能够扮演以前它的任何传统角色了,比如科学基础的建立或构造一个普遍的本体论等等。相反,哲学就只应该完成它先验质疑的任务就行了。而这个任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必要。因为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是一个极为有趣的时代,哲学问题第一次成为了与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的事情,被大众广为讨论。例如,生物遗传的干涉直接让我们面临到有关意志的自由、自然和自然存在物的观念、个人身份等问题。我们的时代让我们越来越要直接面对那些归根到底还是“关于哲学”的问题。我们不仅不相信哲学的时代已经结束,相反,哲学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扮演了更加重要的角色:“在某种意义上,生物遗传学与网络空间时代就是哲学的时代,因为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我们都碰到越来越多的哲学问题。这不是说我们从日常生活退入到哲学思考的世界,恰恰相反,你要是不能回答出某些哲学问题,你就会发现,在日常生活中你会无所适从。这是一个特殊的时代,每一个人在某种方式上,都被迫成了某种哲学家。”[12] 56-57
而20世纪最伟大的日常生活批判哲学家列斐伏尔则这样说:日常生活是一个“不可能在哲学之外得到理解的哲学概念”,它“为了哲学并通过哲学而为那些非哲学的东西”而命名。[13] 13“研究作为对生活的间接批判的哲学,就是体察作为对哲学进行直接批判的日常生活”[5] 252。易言之,哲学就是对生活的间接批判,生活则是对哲学的直接批判;日常生活必然是一个哲学问题,而哲学真正的现实表现就是日常生活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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