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中敏先生的《全宋词》批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全宋词论文,任中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概要 本文首次向世人披露了学术巨匠任中敏先生的《全宋词》批注。作者就《全宋词》批注的基本方式和风格、关于诗词之辨、关于调名格律和文体、关于“主艺不主文”等方面,全面介绍其超越前人的独特见解和极为丰富的学术内涵,并从文艺学的角度阐述其继往开来的特殊贡献。如果说,任中敏先生已经为二十世纪的中国学术贡献了一个散曲学、一个唐代文艺学,那么,上述批注便分明预示着一个崭新的宋代文艺学的建立。
在二十世纪后半叶的中国词学界,夏承焘、唐圭璋、任中敏是鼎足而立的三位学术巨匠。其中仅任师未有大型的词学专著出版,他的一部分工作成果;乃包含在《教坊记笺订》、《敦煌曲初探》、《敦煌歌辞总编》、《唐声诗》等关于词的发生史的研究著作之中;另一部分成果,则发而为同夏、唐等先生的通信讨论。1959年6月,唐圭璋先生完成了260万字的《全宋词》;1965年6月,此书增修完毕由中华书局出版。对于中国的词学研究来说,这是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任师自然表现了特别的热情。这年十一月十日,《全宋词》刚刚在成都上市,他便购来一部认真通读,并在书眉和字行间写下了详细批注。后来,他又把此书转往南京,供唐先生参酌进行修订工作。现在,虽然迭经动荡,这部《全宋词》仍然完好地保存下来。其上批注清晰可辨:那些用红色或蓝色水笔写成的,是任师的批注;其旁用铅笔书写的,则是唐先生的答注。任、唐两位词学大师,就这样留下了一份特殊的学术记录——关于他们的通讯讨论的方式,也关于他们的治学思想。任何接触过这部书的人,面对那密密麻麻的批语,都会感到强烈的震撼。
1985年,我取得博士学位,离开扬州任教于上海师范大学。1987年,得便到扬州探望任师。相见之下,彼此都很兴奋。任师遂捧出这部书来,提笔濡墨,在扉页写下了几行大字:
一九八七年九月,小盾弟来扬,乃举此书归之。……此书内红笔所见诸义,正所合编为一部《回甘室词话》。半塘
我很珍视任师题赠的这件宝物,遵师嘱,对此书的批注作了认真整理;但踌躇再三,没有编成《回甘室词话》。因为词话是一种进行学术评论的著述文体;而任、唐二先生的往返回答,主要关于《全宋词》的编撰体例、作品校勘,属考据学的札记体裁——两者有所不合。为求忠实且详尽地传述任师的思想,今改以上题,将这份文献的大义揭载如下,亦以作为对任师百年冥寿的纪念。
一、《全宋词》批注的基本方式和风格
任师的批注涉及面很广,大体可分三种形式。一是写在书籍衬页上的批评意见,大多关于《全宋词》的编纂体例;二是随文注出的问题,大多关于文字、句逗、调名、题目、作者、出处等方面的技术处理;三是对作品及其序跋的圈点,大多是可作音乐文学研究的资料。全书每一页,几乎都留下了他的笔迹。
任师是用鲜明而尖锐的笔调陈述他的意见的。例如关于编纂体例,他直白地表示了若干异议或质疑:
存目不当,存目词大部分与词后按语重复;
称谓不一;
标点误处太多,不成制度——顿号、逗号、句号不成套,落韵不标,错字不改;
原题与非原题无显著之划分;
二万首不分卷,而分册,未是;
眉目不清。如姜夔“自制曲”标目下,究应有曲几首?看不出。王义山《乐语》究有几套?看不出。
这类批评,还涉及“两首合为一首”、“今地名不统一或失注”、“公元失注”、“籍贯失注”等项内容。
为便于唐先生查检,任师为各类问题编制了索引,写在每册书的衬页之上。诸如:
各片分合不当,如《瑞鹧鸪》、《伊州曲》(3674页);
调名下注,何人所发,不明(58、75、138、311、463、582、1996页);
复见词:《六州歌头》(113、114页);
复见词失注明(359、458、462、114页);
两存不必要者(114、245、458、470、526、3172页);
定词入主出奴,不明论据,不足信。例:418、228、258页。
与此相应,在《全宋词》正文中,往往有较详细的批注;而唐先生的答注,则逐一写在批注之旁。例如第17页柳永《曲玉管》末原文注云:“案此词原分两段。《词谱》卷三十三云:‘此词前段,截然两对,即《瑞龙吟》调所谓双拽头也。’今从其说。”任批:“如此细订,不能全书一贯。说应删。”唐答注:“据删。”这是讨论按语的范围问题。又如第449页吕希纯《临江仙》原文设空格四句26格,注:“《项氏家说》卷八(空格据律补)。”任批:“此例虽开,多不照做,不统一,如636页所见。”按636页邵伯温《望江南》原文“七七五”三句,其下注出处“《舆地纪胜》卷一百五十六”,任批:“按449页例,应加空格八个。”唐遵改按语为:“残词见《舆地纪胜》卷一百五十六。”这是讨论按语体例的统一问题。又2773页黄孝迈《行香子》,现存五句17字。任批:“应依律加空格,补足行款。”唐补注:“案此为残句。”这与上例相同,也是讨论用按语或空格来订律的问题。同样的批注还见于2775页刘震孙的《贺新郎》,以及2980页汤恢的《八声甘州》。
在考订方面,任师的批注主要涉及对作家与作品的确认,其项目有“小传的问题”、“以有名抵销无名,又不合(195、367、384、471页)”、“时代有问题”、“调名误缀他字(1371页)”等等。任师还对《全宋词》中用于订误的方法表示了怀疑,说:“滥称‘误’——并无理由,臆订为‘误’,宜删此字。”他的意思是:在作“误”或“不误”的判断之前,应提供更严密的考证。这样的考证也构成任师批注的一项内容。例如在277页有苏轼《水龙吟》,其第一首原文为“古来云海茫茫,道山绛阙知何处”云云。任校“道山”为“蓬山”,批注说:“据涵芬楼明抄本《说郛》卷二一《天隐子》胡琏后序校。序曰:‘昔谢自然欲过海,求师蓬莱。至海中。或谓自然曰:“蓬莱隔弱水三十万里,不可到。天台有司马子微,身居赤城,名在绛阙,可往从之。”自然乃还,受道于子微,白日仙去。东坡《水龙吟》词曰:“古来云海茫茫,蓬山绛阙知何处……”’句以作‘蓬山’为是。”又如3577页叶巽斋《感皇恩》副题原作“寿王簿”,任师认为应为“寿主簿”,批注云:“3581页可证。”按3581页有三槐《百字谣》,其副题正是“寿主簿”云云。
任师是作为诤友而为唐先生的《全宋词》作批注的,因此,唐先生在答注中表现了同样的真诚和坦率。例如关于上文“寿王簿”及王义山《乐语》的争议,唐先生分别回答“王可能为姓”、“依原式”,鲜明地坚持了多闻阙疑的立场。通过以下三例,我们也可以看到两位学者服膺真理的襟怀:
原文《凡例》:“词人时代,昔人考订类多错误。尤可哂者,以北宋赵君举、杨彦龄列于南宋之末,以张履信列于其子张辑之后,草率成书,失考殊甚。”任批:“‘可哂’失态,‘草率’乃公戒。”唐答:“不过吾辈可哂之处也不一而足,不必哂它也好。”“据删此处八字。其实《历代诗余》并非草率而是无知。”
第3页寇准《阳关引》,任批:“须参563页晁词定句读。”唐答:“据《词谱》卷十八。晁词也不于‘知有’、‘千里’处断。”
第3415页詹无咎《鹊桥仙》,原有夹注云“案此句多一字”。任批:“应删。”“有衬字者多矣,何曾一一曰‘多一字’?”唐答:“遵示。”
鲜明,坦白,这正是《全宋词》批注的基本风格。
二、关于诗词之辨
从理论角度看,任师批注的最大一个主题是诗词之辨。这也是编纂《全宋词》所要解决的最基本的问题。此书《凡例》有云:“是编严诗词之辨,凡五七言绝及古诗均不阑入。”这是书中关于诗词之辨的最明确的表述,也是任师批注反复讨论到的编纂标准。任批说:“六言内亦有绝律,不应例外。如仇远之《小秦王》二首何以又收?苏轼《阳关曲》三首亦然。”“《凡例》曰‘五七言绝不阑入’,但《小秦王》、《八拍蛮》、《楼心月》等皆已阑入。”“五七言绝不收,六言绝又收之,何说?无说万万不可。洪迈《万首唐人绝句》明明收有六言绝句四十余首,无从否认。”“古诗既不阑入,何以又收盼盼《惜花容》、张继先《度情宵》七言八句古风六首?”“寇准《江南春》在诗集算诗,不算词;蒲寿成《款乃词》在诗集便算词:漫无标准。”这些话的涵义是:词与诗的区别既不在于是否不用常见诗体,也不在于是否不载于诗歌文集,而在于是否使用词乐,是否录入当时词集,是否被当时人承认为词。或者说,其本质是歌辞与非歌辞的区别。所以,书中有以下批注:
4页寇准存目词原有按语:“《江南春》‘波渺渺’,《花草粹编》卷一引《温公诗话》。乃诗而非词,见《忠愍公诗集》卷上,今附录于后。”任批:“在诗集,而已收入者甚多。如苏轼《阳关》三首、苏辙《调笑》、许棐《三台春》等,均在诗集。”
8页林逋存目词原有按语:“《瑞鹧鸪》‘众芳摇落独鲜妍’,《梅苑》卷八。原为七律,后人唱作《瑞鹧鸪》,附录于后。”任批:“如此能入存目,《竹枝》、《杨柳枝》,亦‘后人唱作’,何以不收?”“后人究指何时人?不明。”“既是七律,分片又出何人手?若出《梅苑》,便是词,非诗。”
205页王安石《甘露歌》,原注:“又案曹元忠据王安石本集云:‘此集句诗,曾慥、黄大舆辈误为词。’考曾、黄二人去王安石时代未远,必有所据。龙舒本亦以为词,今从之。”任批:“足见宋人有歌辞观点,不严诗词之界。”
355页苏辙《调啸词》二首原注出处:“以上二首《栾城集》卷十三。”任批:“《栾城集》非词集,乃诗集。”
636页邵伯温《调笑》,七言四句。任批:“齐言,为何能收?”原注:“案宋人《调笑》词前,例有口号八句。此四句盖口号,非词文。”任又批:“口号例为近体,上辞拗。语意亦不是口号。”
937页吕本中《浣溪沙》原有案语云:“案此首谢逸《溪堂词》误收。‘暖日’二句,亦见《东莱先生诗集》卷一,可证必系吕作。”任引“亦见”云云批道:“证明《浣溪沙》是诗调。”
2486页张端义《失调名》,仅存“怨春红艳冷”一句,原注:“《贵耳集》所载不云是诗或词,依其风格乃词,故收于此。”任批:“诗词难辨。不略载《贵耳集》原文,读者无法辨别。”“风格难尽凭。”
以上所云“略载《贵耳集》原文”云云,表明了这样一个观点:就歌辞鉴别而言,关于歌唱本事的记载,是比文字风格更可靠的标准。
在同夏承焘、唐圭璋等先生的通信中,任师曾以“曲—词—曲”的三段式,概括了词的亲缘事物及其在文体发展中所处的位置。这是同“诗—词—曲”的传统三段式相对立的。因此,在批注《全宋词》之时,任师也强调了“词曲之辨如何”的问题。他认为,诗词之间的纠葛与混淆,主要来源于“缺乏歌辞观念”,未把词看作音乐文学的文体。所以任批有云:“与当时乐舞不联系,大病!当时乐中吹《杨柳枝》(77页),而全删《杨柳枝》词。”“完全主‘文’,如《张协状元》戏文内不少宋词,何以未收?《凡例》未提。”“通病——套曲后紧接散词,眉目不清(1167、1209页)。”在这里,他实际上阐述了不要单看文本,而要立体地、从词的存在环境来观察其体制的思想。以下两例,也明确地反映了这一思想:
594页张耒存目词《鸡叫子》“平池碧玉秋波莹”,出《词品》卷一,原注:“乃张耒‘对莲花戏晁应之’古诗中四句,见《张右史文集》卷十二,附录于后。”任批:“若作歌辞看,不妨。”
659页苏庠存目词中有《清江曲》、《后清江曲》各一首,原注“乃古体诗,非词,录附于后”。任批:“先平后仄,两首一律,可能是歌辞。《清江曲》有历史。”
三、关于调名、格律和文体
在任师批注所涉及的各个事项中,谈得最多的是调名和词律两项。例如说:“错名不订。352页《高溪梅令》明明是《鬲溪梅令》,3900页《上楼春》明明是《玉楼春》,有格调为证。”“柳永的《玉楼春》乃《木兰花》之误。”“强指高丽曲调《献仙桃》为《瑞鹧鸪》,尤不成事(3823页)。”“考订调名(12、53、488、546页)。”这里谈的都是调名问题。而所谓“欠校格律(3431、3534、3541、3675、3774、3837、3855页)”,“补空格不统一(169、449、1000、1826、2056、2773、2775、2980页)”,则谈的是依词律校词的问题。关于这两个事项,在《全宋词》中还可见以下批注:
584页晁补之存目词《朝天子》,原注冯延已作,已见《阳春集》。任批:“《阳春集》名《思越人》。《朝天子》乃曲牌名,因何搅混?宋晁补之《琴趣外编》名《朝天子》,此名不能加之《阳春集》。”唐答:“据以加注。”
3430页罗志仁《菩萨蛮》,作“四五四,七五四,四七,五四四,六,五四,五四五四,四七,七四”句式,任批:“调名可疑,应详订。”唐答:“从《词谱》卷三十五,调作《菩萨蛮慢》。”
3675页无名氏《倾杯序》,为一长篇,分三片。任批以为是两首:“《倾杯序》是一首二首?‘昔有’首(按指此词前部)何长?‘栋云’首(按指此词后部)何短?词后无按语,不谈‘依律’如何矣。负责不够。”
3774页无名氏《玉楼春》“贺生双子”。任批:“此体特殊。”“七,六,五,四五,绝非《玉楼春》,何以不依律校订?应注‘调名疑误’。”唐遂补注:“据注。”“按此调作《玉楼春》,误。赵长卿有《雨中花令》与此类似。”
《全宋词》有依律校词之例。1026页蔡伸《鹧鸪天》之题记云“客有作北里选胜图,冠以曲子名《东风第一枝》,裒然居首,因作此词。”唐注:“调名原作《瑞鹧鸪》,依律改。”又3592页白君瑞《柳梢青》,题下按语云:“案《大典》原无调名,兹据律补。”又723页葛胜仲《瑞鹧鸪》“火云欲避金风至”,题记“工部七月一日生辰(毛校:疑作《木兰花》)”。任师援前例而批曰:“以《木兰花》称《瑞鹧鸪》。”“何以不依律改?看1026。”唐遂改题《玉楼春》,删毛校,加注云“案词原作《瑞鹧鸪》,兹据律改”。任师对词调和词律的注意,事实上,同他对诗词之辨的重视是相联系的。因为词调和词律,正是词之作为词的两个显著特征。它们同时也是词作为音乐文学的重要标志,是文学之中所留存的音乐的痕迹。从以下资料可以知道,这一观念,在任师那里是十分明确的:
4页寇准存目词有《江南春》、《夜度娘》。《东南春》末句云“苹满汀洲人未归”。任批:“《宋史·乐志》载太宗时所制曲双调有《汀洲绿》,顾名思义,疑即《江南春》。”“‘夜度娘’三字何说?无交代。”又:“《乐府诗集》(卷四九)《夜度娘》五言四句,二平韵。足见三字已成调名。”“不咏‘夜度娘’本意,足见三字是调名,其辞乃歌辞。”
201页王圭《奉安真宗皇帝御容于寿星观永崇殿导引歌词》。任批:“‘导引歌词’并非调名,乃文体名。此首等于无调名。”唐答:“‘导引’即调名。”
“导引”一例说明,任师是把调名理解为曲名的符号(而非文体的符号)的。正因为这样,他认为,同作品文意相脱离,乃是调名(例如《夜度娘》)的重要特征。
以上批注的精髓,也可以概括为对事物本质的关注。任师认为,据此本质,才可以对词的种种形式作出合理解释。如果说词调的本质是曲调,那么,词之分片、分章,其本质便是歌唱段落或表演段落的划分。所以任师认为《全宋词》略有昧于段落次序的缺点,批评说:
“其二”“其三”等,或用或否(14页);或是联章(34页),或否。或用“又”字。
他的意思是:词之分片、成首、联章、合为大曲,都应当用确定的符号加以表示。古人已有较明确的表示之法,不应混淆。“又”代表同调名但在意义及表演方面不必相关的作品;“其一”、“其二”等等代表联章之词,作品之间的关系是既同调名又连缀演唱;“第一”、“第二”等等则是大曲的标志,因为大曲由若干曲调按节奏缓急组合而成,每词有固定的次序。所以,他特别注意到了《高丽史·乐志》所载“《惜奴娇》其一”、“《瑶台景》第二”、“《蓬莱景》第三”、“《劝人》第四”等作品(详下)。而在《全宋词》392页和2312页,又有这样两段批注:
黄庭坚《木兰花令》五首,结句分别是“小蜜窃香如遗寿”、“一曲琵琶千万寿”、“人世可能金石寿”、“他日相思空损寿”、“相守与郎如许寿”。任批:“以上五首和韵联章。”
龚大明《缺调名》“山居”五首,末云:“清高绝,雪崖翁。向上玄机顿观通。金鼎有丹成九转,凝然宴坐白云中。”唐原注:“案以上五首未注调名,实亦《潇湘神》一类之词也。”任批:“说太疏。”“同唐《十二时》。”
在《敦煌歌辞总编》中,任师设有“普通联章”、“定格联章”、“重句联章”等体裁。“和韵联章”即类似于敦煌歌辞中的重句联章。“山居”则类似于另一批唐代的流行歌辞——《十二时》、《五更转》等“三三七七七”体通俗歌唱。尽管《潇湘神》也用“三三七七七”体,但它不是曲调名,它的体式不过是对《十二时》等通俗歌曲的模仿。因此,任师以“说太疏”的评语,强调要注意体式后面的音乐本质。
四、关于“主艺不主文”
如果分析一下任师批注在《全宋词》中的分布,那么可以说,任师量重要的一个学术思路,是所谓“主艺不主文”——亦即把词当作歌辞之一体、结合其表演来加以研究的思路。批注最密集的地方,一是第二册的史浩大曲,二是第五册的高丽歌舞。在这两处,任师都表现了对若干歌辞体裁的特殊关注。
关于高丽歌舞的资料,见于第五册3823页至3833页。其中共约六十首词,均录自《高丽史》卷七十一《乐志》。在这里,任、唐二先生均有详细批注:
(一)开端处任批:“须详校《轨范》。”唐补注:“录《高丽史》歌舞全过程。”(盾按:此处《轨范》指朝鲜古籍《乐学轨范》。唐注概括了全部作品作为歌辞的实质。)
(二)《献仙桃》,末有案语云:“案此首原不分段,今依《瑞鹧鸪》调分。”任批:“《乐学轨范》此词上曰:‘乐业致词。’非歌辞可知。”“此首实际为曲前致语,并非歌辞。既强认为《瑞鹧鸪》,又分片,将材料改造为成品而不确当者。”唐答:“《轨范》明言‘唱’,非致语。”(盾按:《献仙桃》七言八句体,此处任批以为是诵词,非歌辞。)
(三)《瑞鹧鸪慢》“慢嗺子”。任批:“非《瑞鹧鸪》。”(盾按:此词原无调名,但前有《瑞鹧鸪慢》一首,故其曲名应为《瑞鹧鸪慢嗺子》。原文题“又”,易滋误会。任批甚是。)
(四)《寿延长》、《五羊仙》、《抛球乐》等调名下任批:“大曲,辞二首。”(盾按:此三名下均有两调,如《寿延长》下为《中腔令》、《破字令》,《抛球乐》下为《折花令》、《水龙吟令》。故应理解为大曲之词。大曲乃歌辞之一体。)
(五)《小抛球乐令》下任批:“齐言,应是念诗。”(盾按:此首紧接上文《水龙吟令》,但七言四句,与前几首之用长短句不同。)
(六)《失调名》,原分为六首,每首七言二句。任批:“以下歌辞三首,每首七言四句,三平韵。”“以上三首齐言,按本书体例,不应收。收则同体者在《进馔仪轨》等书内尚多,挂此漏彼,有伤体例。”“《轨范》此下尚有七言四句辞二首,又有遣队致语。”(盾按:任师此处实际上谈到声诗与词这两种歌辞体裁的区别问题。他认为声诗往往用采诗入唱之法,故多是齐言;词出于曲子辞,是因声度词,故多为长短句:两者应有区分。)
(七)《惜奴娇》“曲破”,原分作八首。任于一、二首前标“一”,于第三首前标“二”,于四、五首前标“三”,又批:“元宵颂圣六首。”“一套六首。仅仅‘曲破’二字,不能了事,看3862页。”唐答:“依原式八首,不标一、二。”按3862页载“巫山神女”之词九首,分别题作“《惜奴娇》其一”、“《瑶台景》第二”、“《蓬莱景》第三”、“《劝人》第四”、“《王母宫食蟠桃》第五”、“《玉清宫》第六”、“《扶桑宫》第七”、“《太清宫》第八”、“《归》第九”。(盾按:任师的意思是:标“第一”、“第二”等序号是大曲的标志。同样,在《万年欢慢》中他也标了序号。参见上文。)
(八)在以上作品之末,任批:“借唱成套,不问谁作。一经抽去,主文有余,主艺不足,非善计也。”(盾按:这是全部批注的结论——反对把整套作品一例看待,而不区分每篇的实际歌唱性质。在这里,任师对《全唐五代词》、《全宋词》等以文辞为本的编纂思路提出了根本性的怀疑。)
可见,任师所说的“主艺不主文”,是对各种文学现象加以解释的必要方法。事实上,这他的文学史观的核心——他始终不渝地把文作一种社会活动,主张联系其功能及其艺术的背景来研究其内容和形式。在他看来,只种研究,才能揭示各种文学形式得以形成的(它们往往是表演程式的表现),以及某些文式得以繁荣的原因。例如据他统计,宋代以寿的风气极盛,《全宋词》第二册有261首寿第三册有286首,第四册有666首,第五册7首,总共寿词1830首。这样一来,他就指宋词的一项重要功能,以及它得以繁荣的一要原因。此外的例证则见于下述:
(一)关于表演程式和写作方式
3058页王义山,词中有多首乐语。任一一加注以表其上演形式。如“寿崇节致语”后注“群臣祝太后寿”,“勾问队心”后注“柘枝舞队祝太后寿”,“勾队”后注“扮五仙祝太后寿”,“王母祝语”后注“扮王母等仙祝太后寿”,又“勾队”后注“扮小花仙祝太后寿”。
3420页徐君宝妻《满庭芳》,任批:“近于乱中题壁词。”又刘氏《沁园春》,任批:“亦近题壁词。”
(二)关于乐调的应用
3413页杨均《霜天晓角》“祭双庙乐章”三首,一为《初献》,一为《亚献》,一为《终献》。任批:“珍材,用俗乐调作乐章。”
(三)关于文体辨别的艺术背景
1371页洪适词,原排为(1)调名《渔家傲引》、(2)小字致语“伏以黄童白叟,皆是烟波之钓徒”云云、(3)“词”十二首、(4)“破子”四首、(5)遣队。任批:“‘引’指骈俪致语,对‘词’而言,非调名。”
3735页无名氏《鹧鸪天》,原有副题“遏云致语筵会用”云云,辞为词体。任批:“是歌词,非致语。”唐答:“据删(副题)。”
(四)关于词曲的联系与区别
1663页沈瀛有《野庵曲》十章、《醉乡曲》一章。任批:“每辞前不标失调名,违通例。”“同韵部平仄通叶,分明是元曲,不是宋词。”“此南北曲,九曲一尾,平仄通叶。”“此南曲十二拍三句之尾式,编者默默,无一字案语。”唐答:“案《野庵曲》及《醉乡曲》皆多由词调组成之套曲,强村丛书本不收,赵万里补辑以为是琴曲。”“依原式应加注。”“元曲先声。胡忌有考证。沈与杨万里同时。”又为补案语:“以上《野庵曲》。案九曲一尾,定非词调,‘野庵’乃总题意。”“‘醉乡曲’为总题大意。前为《驻马听》,后为《风入松》。”
2311页徐梦龙《醉太平》,任批:“似散曲。”
(五)关于词乐之关系
2486页卫元卿《齐天乐》,原有题记:“填温飞卿《江南曲》。”辞云:“藕花洲上芙蓉辑,羞郎故移深处。弄影萍开,搴香袖罥,鸂鶒双双飞去”云云。任批:“乃将温作《江南曲》辞填入《齐天乐》调,应注明。”(盾按指温庭筠《江南曲》,其前段云:“妾家白苹浦,日上芙蓉楫。轧轧摇桨声,移舟入茭叶。溪长茭叶深,作底难相寻。避郎郎不见,鸂鶒自浮沉。”)。
(六)关于作者争议
458页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任批:“此首上文已归琴操,乃《能改斋漫录》与宋刊《淮海居士长短句》二本斗法,不分胜负。”“未注,应并存。”按359页有琴操,原署“杭(今杭州)妓,后为尼。”其《满庭芳》题下任批:“此秦观词,见458页。为何又归琴操?又不说明‘存见’,两处都不提起,如何交代?”唐答:“此改秦观词,非秦观词。”
462页秦观《浣溪沙》之四:“脚上鞋儿四寸罗,唇边朱粉一樱多。见人无语但回波。料得有心怜宋玉,只应无奈楚襄何。今生有分共伊么。”原注提及别误作黄庭坚词或张孝祥词,任批:“与496页一首相近,失注。”按496页赵令峙《浣溪沙》作:“稳小弓鞋三寸罗,歌唇清韵一樱多。灯前秀艳总横波。指下鸣泉清杳渺,掌中回旋小婆娑。明朝归路奈情何。”有小序,云:“刘平叔出家妓八人,绝艺,乞词赠之。脚绝,歌绝,琴绝,舞绝。”任批:“此首已见462页,接近重复,应存此,删彼。”唐答:“可能各有所作,韵同,字句不尽同。”
1176页有刘袤《临江仙》,题注云“补李后主词”。词云:“樱桃结子春归尽,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小字:李煜)何时重听玉骢嘶。扑帘飞絮,依稀梦回时。(小字:刘袤。墨庄漫录卷七)”又1308页有康与之《瑞鹤仙令》,题云“补足李重光词”。词云:“樱桃落尽春归云,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恨小楼西。曲屏珠箔晚,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闲寻旧曲玉笙悲。关山千里恨,云汉月重规。”任批“瑞鹤仙令”应为“临江仙令”。又批:“应管前照后,1176页刘袤作应提到。”“看刘袤作。”唐遂加注:“案此首又见刘袤词,调作《临江仙》,文字微异。”
以上第六项任批,事实上接触到一个重要且有趣味的问题:这样多的作者争议,其原因是什么呢?既然争议作品的文字并不全同(359、458页的两首文字亦不尽同),既然它们往往涉及到妓女及歌唱,那么,它们是否应当归于妓宴唱和的产物?我在《唐代酒令艺术》一书二章二节及附录二之四十,曾考订白居易与杭州名妓吴二娘著辞唱和的《长相思》,认为其真相是:吴二娘先唱此曲,撰辞起舞;白居易依令唱和,另撰曲词之上片,遂有如下两辞:
深花枝,浅花枝,深浅花枝相间时。花枝难似伊。
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吴词)
深画眉,浅画眉,蝉鬓鬅云满衣。阳台行雨回。
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白词)
以上词作者的纠葛,其词、其人、其事均与吴、白两篇著辞相近,毫无疑问,是应当按“主艺不主文”的原则,从著辞唱和的角度来解释的。《全宋词》2310页戴复古《渔父》四首前有任批云:“唐吴二娘《长相思》。”由此看来,三十年前,任师似乎已经想到了这一解释。
总之,上述例证表明:所谓“主艺”,其实质就是肯定制约文词的各种相关要素的地位与作用,把文学事物放到它本来的历史环境中加以认识。这项要求,是为避免文学研究的简单化、片面化而提出来的,是把文学研究推向全面和深入的要求。所以,即使在今天看来,任师的《全宋词》批注仍具有针砭时弊、启发后学的鲜明意义。我不由想到:如果说任师已经为二十世纪的中国学术贡献了一个散曲学、一个唐代文艺学,那么,上述批注便分明预示着一个崭新的宋代文艺学的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