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与征服:马克思早期著作“乌兰姆”的情节与主题_乌兰论文

复仇与征服:马克思早期著作“乌兰姆”的情节与主题_乌兰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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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621(2014)05-0096-08

       在表征马克思思想起源的主要作品中,诗歌占了绝大部分,但在《献给父亲的诗作》中,有两部作品的文体形式很特殊,一部是剧本《乌兰内姆》①,另一部是作为“附录”的小说《斯考尔皮昂和菲利克斯》片段。《乌兰内姆》的故事情节无可考证,但其中无疑有在西方流传很广的“浮士德形象”的痕迹,所涉及和讨论的人生议题重大,重大而无解,所以马克思自己标明这是一出“悲剧”(trauerspiel)。相形之下,戴维·麦克莱伦称其为“幽默惊险剧本”[1],而又没有对这一判断做出具体论证,表明他未必真正到位地理解了这一作品。尽管马克思后来也倾向于认为这部作品是“不成功”[2]的,但如果仔细地研读文本,一方面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马克思受欧洲人文经典和浪漫派思潮的强烈影响,另一方面又可以发现其中无疑也包括了他自己对人性、心理、爱情、仇恨和永恒等议题的独特理解。正是这些构成了他思想起源期的真实状态,也奠定了其以后思想走向的人文底蕴。

       现在流传下来的《乌兰内姆》手稿是完整的一幕剧,由四场戏组成,尽管出现过的人物只有德国旅行家乌兰内姆、其少年旅伴卢钦多、意大利某山城私人客栈老板佩尔蒂尼、同城少女贝娅特里瑟和其未婚夫维林五个人②,但他们的关系却很复杂,故事情节也较为繁复,更为重要的是,在层层展开的情节背后,作者的寓意究竟为何?令人颇费思量。尤其难处理的是,这些复杂的关系、事件和细节只是通过人物对话和独白透露出来的,马克思并没有明确、条理和完整地叙述过,这就使我们如果不深入文本之中认真研读、梳理和琢磨,往往只会一头雾水,不明底里。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本文一反哲学论文写作的通常方式,特以文学性的笔法重构《乌兰内姆》的故事情节,在具体细节的铺陈中一一辨别马克思的思路和用意,并在此基础上做出概括和分析。还需要说明的是,在马克思手稿中,第一场是序幕,第二、四场故事紧密衔接,第三场插入的内容很突兀,可能是想使剧情节奏舒缓一下或者对比的效果更为鲜明。因此,本文的解读顺序就改为第一场——第二场——第四场——第三场来进行。

       一、偶然相逢中产生的离奇动机

       第一场篇幅很短,着重介绍背景和主要人物。德国旅行家乌兰内姆与其少年旅伴卢钦多到意大利某山城游览。因城里大的旅社已经住满,他们来到一个普通市民的家门前。主人佩尔蒂尼“异常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声称愿意租给他们住房,而且“完全是出于对你们的友情”,而“决不是讨好逢迎”[3]745。一个陌生人,能如此以礼相待,真使乌兰内姆等受宠若惊。但佩尔蒂尼却装得若无其事:“哪里,哪里,这样恭谨待客是理所当然的!”[3]745于是,乌兰内姆也就不客气了,说他们打算在此多待些日子,佩尔蒂尼的回答更是语出惊人:“哪一天你们感到不够愉快,也就是我自己少活了一天!”[3]745这样,在达成口头意向后,他就吩咐小厮,领客人们上楼进各自的房间休息去了。

       应该说,故事情节至此,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虽然说佩尔蒂尼的态度和话语都稍微“有点过”,但对于一个招揽生意的私人客栈老板来说,也不算太出格,所以并没有引起乌兰内姆和卢钦多的任何“警觉”。然而,他们走后,只剩下佩尔蒂尼独自一人时,他先是“四下环顾”了一下,继而通过大段的独白将其曲折的心理展示出来——一个工于心计、老谋深算而又性格乖觉的形象便呈现在我们面前了。

       实际上,佩尔蒂尼并不是一般只懂得算计眼前生意的小市民,他对乌兰内姆等人的“热情”是刻意做出来的。他也算得上是曾经沧海的人了,但内心一直“活在过去”,更在乎的或者说始终不能释怀的是历史上的那些或大或小的恩怨。虽然他今天是偶然遭遇乌兰内姆,但这一天却是他很早就期盼的!原来,这里有一段尘封的往事。他与这个乌兰内姆之间早就相识,甚至可以说过去彼此非常了解。他们之间发生过龃龉,有过不快,并且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当他今天猛然发现,这个听起来像死人一样的叫乌兰内姆的卑鄙的人竟然还活着,过往的情景便像空气那样清澈地重又浮上心田,昔日曾经立下的与其算账的誓言又一次清晰地响在耳边,于是旧怨转化为新仇,计策已定,他决定有所行动、彻底复仇了!

       背景了解至此,真是让人慨叹命运的诡谲。按理说,人是命运的主体,但这个主体却是多么窝囊啊!它根本决定不了命运,更不要奢望它“像摆布玩偶一样摆布命运”;相反,命运戏人,俨然上苍(上帝)宰制着人生。因此,对于人来说,还是别同上苍(上帝)玩弄小聪明吧——“腐烂的腰间”怎么可以“镟出天上的星星”?![3]746

       二、通过思维导引实现“复仇”

       第二场的设计匠心独运,作为佩尔蒂尼最看重的对手乌兰内姆并没有出场。而是让他的小旅伴、佩尔蒂尼并不认识的卢钦多来与其对戏。这样的安排提供了一个很方便的场合:若是面对老相识,佩尔蒂尼还可能因碍于情面或多重考量会有所顾忌甚至伪饰,而对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毛头小子则就又另当别论了。我们且看他的表现。

       卢钦多刚出场时,佩尔蒂尼还装得很“客气”地称其为“少爷”,询问他为何是孤单一人。卢钦多的回答引出了佩尔蒂尼渴望谈到的人物乌兰内姆。他抱怨自己的老年旅伴对这里的东西不感兴趣,所以宁愿待在屋里,而自己则是由于受“好奇心驱使”才出来逛逛的。这正中佩尔蒂尼的下怀,他顺着卢钦多的话悻悻地表达对“那个老爷子”的不满:“原来如此!”不曾想,卢钦多却并不认同佩尔蒂尼的态度,他只是对乌兰内姆不出屋活动小有微词而已,相反,他之所以与乌兰内姆一起来异邦旅游,只是出于对他的崇拜,认为他是世上少有的“杰出的人”。在卢钦多看来,乌兰内姆具有一种男性深邃而热烈的气质,一个能容下整个世界的胸怀。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用“不,不”来反驳佩尔蒂尼对老人的不满。

       也算阅人无数的佩尔蒂尼深知,如果青年人能用这样的口吻如此热情地赞颂一个老人,那就意味着他确实是“充满了高尚情愫”的。但是佩尔蒂尼不甘心自己的怨气找不到出口,所以他对卢钦多说:“我想斗胆地问一声,你了解那位先生吗?”并且还捎带地揶揄了一句:“看样子你同他已经心心相印”[3]748了。这明显带有怀疑乃至嘲讽意味的话惹得卢钦多很不愉快,特别是“看样子”的说法。因为在他看来,所谓“看样子”的意思表明那不过只是一种“幻觉和假象”,而对一个只要与其接触过总会赢得高度赞赏的人产生质疑,“莫非你是仇恨人类之徒”,意即你是要挑战人们普遍的共识吗?佩尔蒂尼还试图辩解说,我也是一个人呀,而我并不持与你们相同的看法。还没等他解释完,卢钦多就激愤起来了——我们刚来的时候,看到你对异乡人是那么友好,在我的理解中,一个能对漫游者友好相待的人决不是心胸狭隘之徒;你不是问我是否了解乌兰内姆老人吗?我告诉你,我们的关系源自一种特殊的因缘,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我们就认识了,他胸中的智慧之光犹如熊熊的火炬照亮了我们的心田,仿佛是善良的光明之神把我们精心地挑选出来作为终身的心路伙伴,就是说,我们之间在心灵深处已经紧紧联结在一起了。然而,在佩尔蒂尼看来,卢钦多的这番解释“听来颇为浪漫,但不过是空话”,并不能真正说服他。

       实际上,对于人与人的关系来说,其实是不太可能存在所谓“忘年交”的:老人永远不会、有时候也没有必要把他内心的隐秘全部告诉小孩。果然,佩尔蒂尼期待的效果产生了,他的话让卢钦多内心也嘀咕起来,他感到确实有些疑惑:他知道乌兰内姆内心深藏着秘密,但迄今为止,自己还不知道它是什么。这种情形使他蓦然悟出:“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3]749检点自身,他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至少在心境上孤独、离群的人。

       狡猾的佩尔蒂尼自然看出卢钦多内心的犹疑乃至张皇,明白现在的状况与刚开始已经不一样了。但他还是故意打岔,假惺惺地问卢钦多想要什么、想怎么样,并且提议“还是我给你出主意吧”![3]749谁料他的这种态度让卢钦多很生气,“严肃地”警告他“别净说这些空洞无聊的话啦,要知道我的胸膛在沸腾”!“沸腾”当然是源于矛盾、冲突和煎熬,佩尔蒂尼明白这一点,于是就趁火浇油:“让它沸腾吧……直到闹够了为止!”这惹恼了卢钦多,质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什么意思!”佩尔蒂尼贬人不对人,而是现身说法,谈论起自己,他告诉卢钦多,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客栈老板,夜寐晨起,每日老老实实地数着钟点混日子,一直等到自然生命结束、“末日审判的来临”。到那时自己和其他芸芸众生一样,会聆听上帝和天使宣读自己平生所犯罪行的清单,然后根据罪行而确定被安置去向,遭受神拳的排击——以鉴别自己是属于羔羊还是恶狼。[3]749-750

       当然,佩尔蒂尼在这里其实是抑他捧己,意指自己虽然生活平庸,职业普通,也有过错甚至犯过罪孽,以至于死后可能会受到上帝的惩罚,但毕竟还是上帝之子,归属正宗,有谱系、有家族。相比较而言,乌兰内姆和卢钦多都属另册,没有资格见到上帝——而在当时,还有比这处境更悲催、地位更卑微的人吗?你们见不到上帝,而我可以见到,所以对于你们来说,自然生命的结束就意味着死亡,而我是要进入天堂的,所以我比你们要高,也理应由我来引导你们、评骘你们、主宰你们!这就是佩尔蒂尼心里的盘算和逻辑。

       卢钦多自然不懂得佩尔蒂尼的逻辑,顺着他的话接茬,也就进入了他的圈套。卢钦多说:上帝和天使叫不到我,因为我没有名字。佩尔蒂尼很高兴听到他说这样的话,至此他更明确地说出这样的观点:我这样一个小客栈老板,想法平庸,思考简单,连我都知晓,谁要是不知道家谱而发现自己混在别的家庭中,那他就是个“杂种”。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上帝就是其家谱的制定者,入不了这样的谱系,就是被上帝抛弃的人,而被上帝抛弃的人实际上不是人!指着一个人说其不是人而是“杂种”,还有比这更鄙视人的吗?

       “杂种”一词刚一出口,彻底惹火了卢钦多。他凛然告诉佩尔蒂尼:你可以把太阳想成是黑的,把月亮想成是扁的,太阳和月亮决不会因此而向你射箭,但是你若说某人是“杂种”,他会要你命的!佩尔蒂尼则故伎重施,反话正说,声称“杂种们”才是值得“夸奖”的,他们往往生气勃勃,精力充沛,甚至还春风得意,青云直上,因为他们是在纵情欢乐中诞生的,而不是在奴性的结合中、在枯燥沉闷的氛围中孕育的。“杂种”对于婚姻来说就像一部讽刺性作品,其作者就是人的天性;而婚姻呢,他更为阴毒地将其比喻为一个“在安乐椅上正襟危坐的妇人”,刚才与人淫乱时的放荡和欢愉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现在她戴上帽子和各种首饰,面容枯槁、惨淡,脚旁放着一张干瘪的羊皮纸,上面胡乱写着冒牌的神父们亵渎神灵的肮脏词句,前面是教堂冷清清的厅堂,背后是一群打打闹闹的乌合之众[3]751。

       佩尔蒂尼这简直是“用干枯的魔掌”将火把扔进了卢钦多的胸膛,引得他果然“冒起火来”,又一次警告佩尔蒂尼,别以为自己是在跟一个小孩做儿戏、在往小孩的头上投扔骰子。不,他这是在玩弄冒失轻率的把戏。卢钦多估计佩尔蒂尼很快就要露出本来的嘴脸,于是就提醒他,假如他说出的是“蛇蝎心肠里才有的东西”,是对卢钦多及其旅伴乌兰内姆作为“人”的“猜疑和嘲弄”,那么卢钦多一定会将这些恶毒之语统统“扔回到你喉咙里,你就得吞下你自己的毒汁”[3]752-753。

       卢钦多的说法让佩尔蒂尼仿佛觉得眼前是在演绎一出靡菲斯特斐勒司与浮士德式的“约定的故事”③,他才不受其引诱和束缚呢。他本是要复仇和清算对手的,所以决不能让卢钦多占了主动,于是他断然表示拒绝:“你要怎样就怎样好了,我要在你这笨蛋的眼睛里揉沙子!”卢钦多毫不相让:“还是把沙子揉到你自己的眼睛里去吧,别把火吹得太猛,熊熊的烈火会把你自己烧成灰烬!”佩尔蒂尼也不甘示弱,说卢钦多是耍嘴皮子,是放空话,火是卢钦多先“冒”起来的,“只会烧掉你一个人!”卢钦多则对此“无所谓”:“让它烧吧!”如果自己引火烧身,那么会用年轻人有力的双臂把佩尔蒂尼抱住,像钳子那样拼命夹住他的胸膛,然后把他先丢进黑沉沉的深渊,还会笑眯眯地、轻声对他说:下去吧,朋友!佩尔蒂尼讥讽其“是梦想家”,卢钦多就告诉他自己这样激愤的原委:你才初次见到我们,并不了解我们,却对我又是讽刺又是辱骂,我能不这样吗?为了对等,你得给我赔罪,而我要雪耻、消除流毒——咱们要进行一场决斗,演一出悲剧。

       在佩尔蒂尼眼里,卢钦多愈发像一个幼稚的学生,“大约你从哪个古老的悲剧里抽出了这么一个结尾来念给老师听过吧”?“得了吧!”与年轻人决斗?他才不接招呢。但卢钦多不依不饶,骂其“胆小鬼”、“无赖”,还声称要把这几个字刻在他脸上,要到大街上去大喊大叫,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揍他一顿。[3]754

       面对这样的“愣头青”,老谋深算的佩尔蒂尼决定先“服软”:“好吧,咱们谈谈”吧,不过还是提醒卢钦多要“注意!有一个把我们两人连在一起的地方,这就是地狱,不是我的而是你的地狱!”年轻人则自信得很:“干吗在这里啰唆?咱们的纷争可以当场解决,然后你可以逃往地狱,告诉那里的魔鬼:是我把你打发去的!”佩尔蒂尼还想拖延时间:“我还有一句话!”卢钦多打断他:“没什么说的,说话有啥用?我不听你的。你的话一文不值,你爱怎么装模作样都可以,反正我没有看见。去拿枪来,让枪来说话。”佩尔蒂尼也打断他。告诫他:别这么气壮如牛,别太孩子气!两人进行决斗,有两个条件需要具备,一是决斗者之间应该对等,不能差别太大,二是决斗前要拿出担保和抵押。可他觉得他俩的情况并不符合这些条件。诚如卢钦多也承认的,他对自己都不了解,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可以说一文不值,一事无成,他能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作抵押呢?啥也没有!最后,佩尔蒂尼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居高临下地奉劝卢钦多:“别这样,你先得有名字、荣誉和性命,我才肯拿我的名字、荣誉和性命跟你打赌!”“我才不敢拿我自己所具有的这一切来跟你这块空空的牌子决斗呢!”[3]755

       佩尔蒂尼真是老奸巨猾,他压根不愿意决斗,只想通过一番言辞就制服对手、摆脱困境,连卢钦多都看出来了:“你那个鬼脑袋想得可真妙哇,账算得真精。”[3]755但卢钦多不可能再次陷入其逻辑和圈套了,他警告佩尔蒂尼:“别打错了算盘”,自己一定与其决斗,要像嘲弄一条疯狗一样嘲弄他,要他当众出丑,让女人、男人、孩子以及每个人都知道,或者按“存在”一词的一般意义讲,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佩尔蒂尼又施伎俩,他先是引诱卢钦多说要给他起一个反映其实际情况和理想的体面的名字,遭到卢钦多的嘲笑和拒绝:“你刚见到我,以前从未见过我”,怎么知道我的情况呢?况且仅凭眼睛是判断不出什么来的,因为眼睛见到的,只是一种骗局,只能是对我们摆脱不了的永久歪曲和嘲弄。佩尔蒂尼则认为自己曾经饱览人世沧桑,所以不容易受第一眼的欺骗,而且自己也不是今天才初次见到卢钦多。“如果要是我们以前曾经相识,那又将如何呢?”卢钦多自然不信,佩尔蒂尼告诉他,有那么一个奇怪的诗人,就像一头智慧的、善于明断是非、城府很深的“瞎眼母牛”,时时产生稀奇古怪的念头,能看出不同时段的生活的逻辑关联,并且将其陈述出来编成押韵的诗篇。卢钦多还是不相信,说这大概是“偶合”,你骗不了我!而佩尔蒂尼则告诉他,所谓“偶合”不过是哲学家在理性不管用而又要借理性来摆脱困境时才说的托话,使用“偶合”来解释是藐视智者的判断,比如,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的名字叫作“乌兰内姆”,“我这样称呼他”,也是偶合吗?

       佩尔蒂尼竟然知道自己旅伴的名字!这是卢钦多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不得不惊呼:“天哪!”并且请他当着上帝的面说,是怎么认识乌兰内姆的。佩尔蒂尼却摆起谱来。卢钦多愈发讨厌起佩尔蒂尼这样的做派,但还是恳求其告诉原委。佩尔蒂尼知道自己胜利了,便执意不告诉他真相,并且卖起乖来:你不是叫我胆小鬼吗?要知道胆小鬼是微不足道的,对胆小鬼是没有什么好恳求的。这更把卢钦多气得够呛:“既然你想摘掉胆小鬼这顶帽子,你就该开始动手了!”佩尔蒂尼知道卢钦多不可能决斗了,因为他已经底气不足、心绪不宁了,于是开始调戏他:我们决斗吧,像现在这样,我站好了,你对我够好的了!我要决斗了。卢钦多终于泄气了,这样下去局面是无法挽救的了。但他嘴上还是不服软,指责佩尔蒂尼心肠如同铁石,心灵因搞惯了讥笑讽刺,已经干枯,发出臭气,像吞服灵药似的吞下了毒汁。“你这浅薄的笨蛋,枉费心机!”事情还没完,他要去把上帝唤来,让佩尔蒂尼当着上帝的面,站在上帝面前,额对额,眼对眼,看他怎么向上帝交代?“那时你会如同一个吓破了胆的孩子。”[3]757-758

       可笑的卢钦多急忙下去,又旋即返回,刚才还申言不信上帝,现在他能召唤到什么上帝呢?这更激发佩尔蒂尼要嘲弄他了,说“现在有个更大的计谋来拯救”他,既然找不着上帝,那么让他找乌兰内姆,“向他忏悔你的罪过,请求他饶恕!向他流几滴泪,吻吻他的手,给自己剪一根请罪的枝条”!卢钦多说:你是在逼我吗?“就算是逼你。一切都合乎道德伦理,就像孩子的启蒙课本里写的那样合乎道德伦理。”佩尔蒂尼还颠倒黑白地说:“你对我只怀敌意和报复之心,要知道,我可不那么坏,我只是生性率直而已。”[3]759单纯而善良的卢钦多相信了他,只是说:尽管如此,我也决不会说我喜欢你,像朋友那样尊重你,但是过去的事儿就让它永远被忘记吧,就作为一场令人生厌的噩梦,犹如一切梦幻那样转瞬即逝,我会把它抛到九霄云外。

       仅仅消除了卢钦多的敌意,佩尔蒂尼并不满足,于是就引诱他跟着自己走。先许诺要带着他去游山玩水——“我带你到幽静的地方去,让你看各种风景,让你看巉岩间的深渊,那里有火山喷发后形成的湖泊,那里有静静的微波在山岩环抱中轻轻地荡漾,那里的岁月在无声地流逝……”还没等他说完,卢钦多就急不可耐了,说:“你快领我到你想去的地方去,快去目的地吧。别迟疑,别顾虑,随便什么地方,我都跟你寸步不离,只要此路通向目的地,你在前引路吧!”[3]761

       这样,佩尔蒂尼虽然没有直接面对对手乌兰内姆,而是把卢钦多看做是对手的化身,他以如此的方式完成了自己长期以来心理所渴望的复仇。我们再简单地回顾一下他是如何一步步实现这一点的:先是非议对手乌兰内姆——引发卢钦多的不满和自我疑惑——提出古怪的“杂种”论——引发卢钦愤怒以至于想与其决斗——借口条件不对等拒绝决斗——借助曲解的“偶合”论出其不意地说出对手乌兰内姆的名字——卢钦多不仅放弃决斗,而且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此刻,佩尔蒂尼是快何如之!

       三、通过情感纠葛完成“征服”

       剧本第四场承接着第二场的故事来推进情节。

       卢钦多还是太嫩了,佩尔蒂尼带他去的确实不是什么幽静的地方,更不是带他去领略湖光山色、优美风景,而是将他掺和进一场情感纠葛,一个由佩尔蒂尼操控、搅局的情感故事。看着情人之间、情敌之间相互猜测、试探、倾诉、纠结、痛苦、指责乃至决斗,佩尔蒂尼不无得意地导演着这场戏——他觉得自己不仅实现了复仇,而且彻底完成了征服。

       以下我们看故事的进展。

       佩尔蒂尼带着卢钦多来到一个叫阿尔万德的人的家门口,告诉他来看一个女人,一个温柔的女人,目的不是结识她,更不是与她交心,而是嘲弄一下她,当逗引到她产生了缠绵的情义时,“咱们就走”![3]764卢钦多也很“形而下”,他觉得佩尔蒂尼这是要带自己来找娼妓的,于是告诉佩尔蒂尼:现在我生活重担在肩,胸中有如浪潮般起伏,哪有闲暇放荡风流?佩尔蒂尼看出了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的设计和用心,就嘲笑他“太年轻”:你急什么呀?什么娼妓?你看看眼前这座房子,难道它像是妓女住的地方吗?你以为我会为你做这样下流的安排吗?这儿很有趣,你尽管进去,进去了就能听到你想知道的东西。卢钦多还在嘟囔,说自己看出这是一场骗局,但佩尔蒂尼把它编造得蹩脚笨拙,姑且自己就只听他这一回吧。于是他们进入了屋内,来到一间布置得时髦雅致的房间。

       一位名叫贝娅特里瑟的女子正坐在沙发上,旁边放着一把吉他,可以看出她的教养、内涵和品位。佩尔蒂尼向贝娅特里瑟介绍说卢钦多是一位年轻的旅游者,一位有教养的先生,并且还是他的远亲。贝娅特里瑟则象征性地表示欢迎他光临。谁知涉世不深的卢钦多先兀自被贝娅特里瑟的美貌和魅力所吸引了,顷刻间“血液沸腾”、“心醉神迷”,语无伦次地说自己找不出词句、语言来表达“惊异的心情”。贝娅特里瑟自然感谢他的夸赞,但也尖刻地指出:“不是因为冷酷的老天爷真给了我什么魅力,因为说话的是你的舌头,不是你的真心。”[3]765但卢钦多却是真心的,是用心在说话,胸襟里柔情脉脉,话语如热情的旋律,吐出的每个词儿像蓝天,更像广阔无际的天国。他觉得,有了爱的生活光芒四射,到处都充满着温存的思念与和谐,并发誓,自己千言万语呼唤的只是贝娅特里瑟的名字。

       这时,佩尔蒂尼来打圆场、解围了。他让贝娅特里瑟别见怪,说卢钦多是个德国人——这个国度的人,不论到哪里,都“喜欢乱抛音乐旋律和心中真情”[3]766。不料贝娅特里瑟倒是能接受,她说自己对德国人有好感,因为自己也有德国血统,并为此而感到自豪。她招呼卢钦多坐到沙发上来。她的态度令卢钦多措手不及。先前是他显得有点轻佻,现在唤醒了人家的好感,他却又有些后悔了,感到不好进一步应对,于是催促佩尔蒂尼一起离开,否则自己应付不了场面。而这正中佩尔蒂尼的下怀,诡计多端的他一方面叮嘱卢钦多“别再挖空心思说奉承话了”,另一方面又对贝娅特里瑟说自己要赶快去给卢钦多办点别的事儿,于是想借故离开——他要撂挑子了!

       不知所措的卢钦多至此才明白,佩尔蒂尼是要看自己的笑话。佩尔蒂尼假惺惺地劝他别生气、别紧张,说贝娅特里瑟小姐相信他的话,在他回来之前卢钦多可以在她这里再待一会儿,同时告诫卢钦多要谨慎些。贝娅特里瑟对卢钦多的态度也很困惑,问他难道会以为自己要把他从这个使任何人都感到宾至如归的房子里撵出去吗?卢钦多稍微稳定了一下张皇的情绪,又一次盛赞贝娅特里瑟的善良、话说得天使般的委婉动听,这些都令他倾倒,让他无法遏制激情,于是忘乎所以,说出了本该隐藏在心中的话,但又感到自惭形秽,特请贝娅特里瑟原谅。贝娅特里瑟则很坦荡,说自己愿宽恕这番“甜言蜜语”,但又毫不留情地指责卢钦多“善于把毒药裹上甜美的糖衣”。卢钦多又感到手足无措了,不知道该怎么办,逃走还是留下?他没有了主意。谁知狡猾的佩尔蒂尼并不帮忙,他刚才就想溜号,现在决定按谋划行动了,于是他一面说,“我得走啦”,可别让我这老头子来把好事破坏了,少男少女相见,就“让他去博得她的青睐”,另一方面又酸溜溜地告诫卢钦多:“味道好吃,消化可不易。”[3]767-768

       只剩下贝娅特里瑟和卢钦多了。贝娅特里瑟说:要我再一次请你坐下吗?卢钦多是直肠子:“如果你愿意,我很乐意在你身旁坐下!”二人毕竟还很生疏,尴尬之际,贝娅特里瑟嘀咕出一句:“佩尔蒂尼这个朋友的脾气常有些古怪!”卢钦多以为她是指佩尔蒂尼古怪呢,于是附和说:“的确古怪!古怪透了!”又问起她与佩尔蒂尼的关系。贝娅特里瑟介绍说:他是自己家的常客,是个忠实的朋友,对自己也一直十分友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贝娅特里瑟总觉得他性格粗鲁,说话又阴阳怪气,老是鬼鬼祟祟,似乎他心里总是琢磨着阴暗的东西,不敢把那些东西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令人难以忍受。当然,她也告诉卢钦多:“这只是猜测,我这样冒昧地给你讲心里话可不太好,因为这毕竟是猜疑,而猜疑是条蝮蛇呀!”[3]769

       卢钦多则觉得,贝娅特里瑟对自己能说出心里话,是对自己的信任,而现在她又觉得这“不太好”,是“在后悔对我的信任”吗?贝娅特里瑟解释说:如果这是关于我自己的秘密,又当别论,可是现在议论的是别人,背后非议人,就似乎显得有点不太厚道了。信任是相互的,我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是基于我对你的信任,那么你拿出什么来博得我的信任呢?还没有等卢钦多回答,她就自我释然了:即使我把自己知道的事全告诉你,也没什么不好,因为这事我对谁讲都可以,我知道的全是大家都知道的。贝娅特里瑟的这些自况表明,她是一个心胸坦荡、磊落的人。卢钦多自然也感受到了,爱的情愫更加油然而生,不禁激动地喊她为“天使!可爱的人儿哪!”[3]770

       贝娅特里瑟哪里受得了他这么热辣的感情,这么急迫的表达,遂追问他讲这种话是什么意思。卢钦多索性大胆倾诉起来,告诉贝娅特里瑟他决定赶快将爱付诸行动,不再把它隐藏在心,不再拖延时间,因为延误每一瞬间都会导致机会的丧失。他说自己也觉得怪得离奇,以前从未见过贝娅特里瑟,但为什么竟是一见如故,仿佛在内心隐藏多年的那些幻想的乐章,现在突然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温馨的美人,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红线早就把他们连在一起,而此时此刻他俩如果想结合就可以梦想成真。

       善良的贝娅特里瑟经卢钦多这么一说,也似乎感同身受:“想必有一些阴森森的神怪暗中作梗,在相逢前就把我们拆散离分,但愿另一些善良之神想出甜美的幻影,用魔法把我们千里一线牵引。”[3]770但爱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告诉卢钦多:“黑色云烟中迸发不出最强烈的闪电雷鸣”,异乡人之间的爱就更难遂愿。听闻此言,卢钦多的爱心更切,看着既长得俊俏又能看透人心的贝娅特里瑟,他索性明确表白:“我已经无法抵挡你那动人心魄的魅力”,他解释自己大胆示爱并不是轻率之举,更不是对贝娅特里瑟没有敬重之心,只是因为情感积郁,胸膛憋闷,神经难忍,催逼着自己,使他失态、激动,“受不了啦”,要么让他赶快离开这儿,离开贝娅特里瑟,那时世界就会沉入深渊;要么大声地一口气说出来:“上帝可鉴,我爱你,贝娅特里瑟,贝娅特里瑟和爱情不能分……我至死都将怀着这片痴情!”[3]771

       冷静的贝娅特里瑟请他控制情绪。卢钦多则秉直相告,他还从未产生过爱情,贝娅特里瑟基于世俗习见、对等交易原则而做出的判断嘲弄了他纯洁的心,只有可鄙的商人才去反复掂量、精心算计、谨小慎微以牟取更多的盈利,而爱情绝不遵循这样的规则。在他心目中,贝娅特里瑟心胸博大而宽容,能将宇宙万物融为一体。热恋的人别无所求,别无希冀,试想想,什么能把人们维系在一起,什么又让人们互相憎恨?只有爱情才能使人们难舍难离,功利追求则导致人们感情疏离、隔膜和背叛。爱是从人的心灵深处迸发出来的一朵火花,只要另一朵加入,共同燃起,一起来祝福,爱情就能光芒闪耀。多虑的贝娅特里瑟一方面被深深感染了:“难道我还要忸怩作态?我应当鼓足勇气,让两股爱情之火高高地燃烧在一起。”另一方面她又忧心忡忡,思绪万千,“仿佛欢乐中加进了痛苦,仿佛妖魔鬼怪在暗地伸出毒舌嘲弄我们,在维系我们的纽带中搀进了咝咝声!”卢钦多指出她的这种担心,源于从身边消逝的旧生活的惯性,只有坚定地告别它,再也不让其卷土重来,“你才能成为我的人”。

       至此,贝娅特里瑟索性想向卢钦多坦白,告诉他其父亲本想将她许配给一个自己不仅不爱反而仇恨的人,但与其同时她似乎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于是决定事后再向卢钦多细说分明,就问他住在哪里,想催促他先走,然后再派人捎信给他。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卢钦多的名字。当他告诉她的时候,她抑制不住情感呻吟起来:“卢钦多,可爱的名字,听起来多么甜美——我的卢钦多,是我的世界,我的上帝,我的心肝,我的一切。”卢钦多也马上呼应起来:“贝娅特里瑟,你自己就是一切,你甚至高于一切,你是贝娅特里瑟。”[3]773情难自已,他热烈地把她搂在怀里。

       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了,贝娅特里瑟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被父亲许配而她所仇恨的维林出现在门口!他怒不可遏地指责贝娅特里瑟是条“毒蛇”,“像大理石那样冷酷无情,假装正经”。卢钦多自然不认识他,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来这里干什么,还不忘挖苦了他一句:“我发誓,我还从来没见到过比你更漂亮的猴子呢。”维林则回敬自己的“冤家对头”:“亏你有副人形,却叫人恶心,轻狂自负的恶棍,一张只配擦笔尖的废纸。活像滑稽戏里的小丑。”[3]773两个男人气急败坏,对骂起来,正在难解难分、要去决斗的时候,失踪多时的佩尔蒂尼上场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佩尔蒂尼操控的!他先把卢钦多引荐给贝娅特里瑟,知道他俩会渐生情感。他随即去维林处告发,然后引起他的妒意和仇视——佩尔蒂尼要以此证明自己不仅实现了复仇,而且征服了对手,尽管到目前为止他除了第一天外,再也没有见过他真正的宿敌乌兰内姆,但他觉得就是其旅伴也可以,只要能让其出丑、难堪,他就感到满足了。

       但是佩尔蒂尼还不能马上就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于是故意装着不明就里,指责大家:“嚷嚷些啥?你们是在大街上吗?”又呵斥维林“别呱呱叫,乌鸦,小心我堵住你的喉咙!”这时,卢钦多看到被突发场面弄得震惊的贝娅特里瑟昏倒了,顾不上再理会情敌维林,慌忙喊起来,俯身去看她、吻她、搂住、抱起来。维林见此就更气愤了,要向他扑过去。佩尔蒂尼却拦住了维林:“乌鸦朋友,你过来,我有句话要对你说!”贝娅特里瑟用微弱的声音发出谶言:“卢钦多,我的卢钦多,我在得到你之前就已经失去了你,我的心肝!”卢钦多安慰她:“别怕,我的天使,你什么也不会失去。这个家伙我马上就叫他老实安静。”看她情况有所缓和,遂将她抱到沙发上,让她先歇会儿,“事不宜迟。哪能容那龌龊家伙来弄脏这块圣地”。这时受了佩尔蒂尼怂恿的维林也在催促了:“快走,咱们算账去!”卢钦多看了自己“心爱的姑娘”贝娅特里瑟,请她放心,祝她平安,但又疑虑:爱“为何这么痛苦”?离别之际,贝娅特里瑟也祝卢钦多平安,但又深深地长叹:“我的心早已预感到会有不幸!”而长于算计的老江湖佩尔蒂尼说:“走,我也去。两人决斗要有个证人,这是新的风气!”[3]775该剧意味深长地至此幕落了,留下无限的空间让我们去想象和评判。

       四、人性矛盾和人生“悲剧”

       表面看来,剧终时贝娅特里瑟仍在痛苦中,而卢钦多与维林决斗的结局未卜,唯一的胜利者似乎就是佩尔蒂尼了。现在让我们回到第三场剧情,在对比中对他的行为、谋划做出评价。

       在剧本的第二、四场中,佩尔蒂尼与卢钦多对话、纠缠和斗智,但很明显他心目中真正的对手却不是卢钦多,而是不出场的乌兰内姆。诚如前文曾指出的,这是马克思匠心独运的设计。那么到第三场,这一对真正的对手是不是该直接面对面了呢?仍不,第三场的人物只有一个,就是乌兰内姆。内容则由他大段的独白所构成,抒发了他对人的问题的思考。马克思始终把两个对手分离开来,让其分别活动、表演和陈述,对比的效果就更为鲜明而突出了。

       在佩尔蒂尼家的大厅,乌兰内姆独自坐在书桌前写作,上面零乱地放着一些纸张。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连以他为对手的佩尔蒂尼都不是普通的客栈老板,而是一个煞费苦心地琢磨和计虑人与人关系的人(尽管这些思考和计虑充满了小市民的功利心、小家子气),那么,沉潜于对人的问题和人生历程的思索该是他工作的题中应有之意了。然而,他是佩尔蒂尼所想象的那种对手吗?他属于“形而上”的哲学家吗?不是。积长年思索,现在他有了初步的答案和思路,因此很激动,于是索性站了起来,在地上踱来踱去,然后把两手交叉在胸前,考虑该怎样陈述和表达自己的思想。他的看法大致如下:

       追求永恒是人类最愚蠢的行为,它把一代又一代人拖入无休无止的痛苦之中,结局是一个个生命无法言喻地、神秘地死去,每个个体都成了它嘲弄的对象,成了听凭它摆布的钟表,如同被上好了弦一样去充当报告时辰的傻瓜。人活着,不是因为自己觉得活着有意思、活得愉悦,而只是因为世上总要有所生,于是自己也就只好为生而生;人们死去,不是带着自己毕生的努力和业绩寿终正寝,而只是因为世上总要有所死,于是到时不得不死。无声无息的痛苦悲伤笼罩着世界,百草忍受践踏,石头化为齑粉,还有那鸟儿,“找不到歌儿来哀诉是什么妨碍它展翅高翔”[3]762。为了永恒,为了证明自己的行为具有所谓永恒的价值和意义,宇宙万物陷入了盲目的争端和斗争,而且要在争吵中把自己的生命彻底耗尽。

       这样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吗?难道还要把自己拴在这艘燃着熊熊烈火的叫做“永恒”的巨轮上,随着“永恒”的循环和节奏来欢舞翩跹吗?不!就是在其之外发现一个深渊,也要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去,要把这追求着虚无缥缈的“永恒”的世界彻底摧毁。世界将在觉醒了的人们的诅咒声中粉碎,然后沉没于巨大的虚无之中,完全消失而不复存在。如果不能做出这样新的抉择,生活还会在追求永恒的长河中滚滚向前,人们为创世者唱着赞歌,而其眉宇之间流露的却是不屑与讥笑。

       被放逐的心灵终于可以放肆地诅咒了!人们长期以来被捆绑在“存在”、“永恒”这样的大理石上,被世世代代地捆绑着,胆战心惊,直到被碾成齑粉,化为乌有。世界冷酷无情,而我们这些上帝的猿猴们还在辛辛苦苦用充满爱心的胸膛来温暖这条毒蛇,让它长成巨大无比的躯体,低下头来把我们咬上一口!生活的浪涛永远在喧腾,冲入我们的耳际,令人厌倦,直到把我们的希望完全耗尽。现在我们既然已经觉醒,就要赶快去“捣毁那谎言编造出来的一切,以诅咒来结束诅咒所造成的一切”[3]763。理清楚思路,乌兰内姆坐到桌前,开始写一篇关于人生的檄文,我们姑且叫它《诅咒永恒》吧。

       对比乌兰内姆的思考和自白,佩尔蒂尼那样的小算计、小恩怨与这些想法之间有多么巨大的错位啊!相形之下,他之“复仇”、“征服”是多么功利、无趣乃至无聊,格局是多么狭小,境界是多么低下!他费尽心思要清算对手,但他找错了仇人;他要在心理上制服对方,而对方压根不是他要制服的对象。这是多么荒诞的事情!而我们的人生难道不是由一件又一件如此荒诞、臆造的事连缀起来的吗?体悟人生、理解人性,至此,我们大体应该知道,自鸣为有自我意识的人,生活在世上自然有其目的,目的达不到时感到苦恼,但目的达到了又怎么样呢?不反省目的本身,而是沉湎于此、焦注于此,人生不也很单调而凄惨吗?芸芸众生,生活在同一时空境地,但又充满了心理上的隔膜、臆测和误解;人为“万物之灵”,但人又是一种实现不了自己的目的、永远不能使自己满足的存在物。这些是人性的矛盾和人生的“悲剧”。

       这或许是马克思这部“不成功的”作品给予我们的启迪。

       收稿日期:2014-04-12

       注释:

       ①文中所引《乌兰内姆》句子个别地方依照俄文版(СочиненияК.Маркса и Энгелъса,том40,Государствн ноеиздателъств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ъ,1975)和德文版(Karl Marx\Fridrich Engels Gesamtausgabe,Band1,Dietz verlag,1975)做了改动。

       ②马克思在该剧《人物表》中所列出的贝娅特里瑟父亲阿尔万德、修道士波尔托在手稿中并没有出场,也没有过任何交代。

       ③靡菲斯特斐勒司,亦译“默菲斯托菲里斯”、“梅菲斯特”等,歌德歌剧作品《浮士德》中与浮士德签订契约、引诱其堕落的恶魔,自述“我是永远否定的精灵”、“是总想作恶,却总行了善的那种力量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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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与征服:马克思早期著作“乌兰姆”的情节与主题_乌兰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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