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和《庄子》中的颜回与子贡,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论语论文,庄子论文,子贡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 222;B2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1710(2009)05-0575-07
在孔门弟子中,颜回和子贡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论语》中用近20章的文字记录了颜回的言行,而记录子贡言行的文字更多,有30余章。《论语·先进》说:“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颜回以德行著称,子贡以言语出众。就《论语》中的记载来看,颜回与子贡才性不同,造境各异,在一定意义上显现了儒家“为学之方”的不同,即“尊德性”与“道问学”的分歧。但在“性与天道”层面,这两条道路又是内在地相通和互补的。《庄子》全书约有2/3的内容与儒家有关,有一些更是直接取材《论语》而演绎孔门弟子活动,出现的人物有孔子、颜回、子贡、子路、原宪、曾子、闵子、子张等,但以颜回与子贡次数最多、最富有意趣。学者们较多地注意到了《庄子》中关于颜回的形象,但对于子贡予以了不同程度的忽略。其实,《庄子》全书的一系列寓言,通过抑子贡而扬颜回,从道德与穷达、人性与历史的意义关系方面对“性与天道”进行了深度阐释,从而也宣扬了自己的学说。《庄子》与《论语》之间到底有什么思想关联,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一、《论语》中的颜回与子贡
《论语》中的颜回,有两个最大特点。一是寡言笃行,精进不已。如: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先进》)
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颜渊》)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子罕》)
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子罕》)
可以看出,颜回在治学方法上是向内心深处用工夫的。他学习孔子的伟大人格,孜孜不倦地实践仁道,但很少在语言上表白自己。
二是安贫乐道,退藏于密。如: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雍也》)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述而》)
颜回在抱负无法实现、物质极端匮乏的艰苦生活中,能够不沮丧、不沉沦,依然有所坚守、有所超越,没有外在世俗的幸福,却能保持一种德性的自足。他的这种“舍之则藏”的生活抉择,所达到的人生境界,受到了孔子的极大赞赏。
《论语》里的子贡,也有两个鲜明特点。一是切问近思,有疑必发。如: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公冶长》)
子贡曰:“师与商也孰贤?”(《先进》)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学而》)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子路》)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阳货》)
子贡问友。(《颜渊》)
子贡问君子。(《为政》)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邪?”(《子路》)
子贡问仁。(《卫灵公》)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雍也》)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述而》)
由上可见,子贡在治学方法上是向外用工夫的。他喜欢品评同学才性,常向孔子请教各种问题,如上所举:问一个人“贫”时或“富”时该如何自处,问自己的“善”“恶”观念应否与“乡人”的“好”“恶”取舍一致,问为“友”的道理,问怎样才能成为“士”,问“君子”有没有恶,问“仁”与“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关系等。这些问题关涉到自我、同学、朋友、乡人以及民众,是以自我为中心形成的不断放大的人际网络,而自我在德性修养上也具有“士”、“君子”、“仁”的潜能和阶次。对有些问题,子贡很有悟性,如,他由孔子“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的话,领悟了《诗经》里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受到了孔子的赞扬。
二是关心政事,长于货殖。《论语》里记载: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颜渊》)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宪问》)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先进》)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匮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 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子罕》)
比较而言,颜回贫穷、隐逸、寡言,善于体证。子贡富贵、经营、话多,喜欢问学。两人的差别很大,其哲学意义何在?冯友兰说:“一般人之论朱陆异同者,多谓朱子偏重道问学;象山偏重尊德性。……此差异于二程之哲学中即已有之。伊川一派之学说,至朱子而得到完全的发展。明道一派之学说,则至象山慈湖而得到相当的发展。”[1]其实儒家为学之方的分歧,远在颜回与子贡就可以看到。程颢之学确乎源自颜回,《宋史·道学传》说:“敦颐每令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二程之学,源流乎此矣。”在所有学生中,孔子最看重颜回,《论语》记载: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为政》)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宪问》)
子谓子贡曰:“汝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
子曰:“弗如也。吾与汝弗如也。”(《公冶长》)
孔子赞扬颜回能发明本心,批评子贡太喜欢品评人物。但子贡由于勤学多问渐入佳境,逐渐意识到孔子学说的核心,孔子对此也多有点拨,如: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阳货》)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宪问》)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公冶长》)
子贡问曰:“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卫灵公》)
“仁者”、“智者”、“勇者”,是人生修养的最高道德境界,而忠恕之道,又是普遍适用的道德律令。子贡的道问学,使他最终能够逼近孔子,碰到一个最大哲学问题: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卫灵公》)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
所谓“一以贯之”,就是“性与天道”。这是子贡最感困惑的地方。对这个问题的进一步思考,将可能成为理解《论语》的一条重要通道。但什么是“性与天道”,后人的解释大都比较时代化,如郑玄《论语注》:“性,谓人受血气以生,有贤愚吉凶。天道,七政变动之占也。”[2]何宴:“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也。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3]朱熹《论语集注》:“性者,人之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4]但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司马迁说:“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已。”“性与天道”被诠释为性命与天道,也许就是司马迁所欲穷究的天人之际和古今之变问题,笔者以为,这样的理解具有普遍适用性。
二、《庄子》中的颜回与子贡
在《论语》里,“天”和“命”字共出现了7次,而“性”字仅仅出现两次[5]。“性”字在《庄子》内七篇中没有出现,在杂篇中出现了5次,在外篇中出现了数十次[6]。比较而言,孔子多透过人事以言天道,而庄子常透过天道以言人事,所谓“性与天道”都与人事不可分,也灌注在颜回和子贡的言行之中。
《庄子》中对颜回的阐释形成的问题有:(1)“心斋”,见《人间世》中孔子与颜回的对话;(2)“坐忘”,见《大宗师》中孔子与颜回的对话;(3)“化”与“忘”,见《田子方》中孔子与颜回的对话;(4)“不将不迎”,见《知北游》中孔子与颜回的对话;(5)养生,见《达生》中孔子与颜回的对话;(6)穷达生死,见《让王》中孔子问于颜回:“胡不仕乎?”又见《至乐》、《山木》、《天运》、《渔父》。《庄子》阐释子贡的材料有:(1)“方内”与“方外”,见《大宗师》中孔子与子贡的对话;(2)“机心”,见《天地》中子贡和丈人的对话;(3)历史观,见《天运》子贡与老聃的对话;(4)穷达生死,见《让王》中子贡、子路与颜回、孔子的对话,原宪与子贡的对话,又见《至乐》中子贡和孔子讨论“颜回东之齐”的问题,还有《渔父》中子路、子贡与渔父、孔子的对话。概括地说,庄子对颜回和子贡的阐发主要集中在穷达与道德、人性与历史的关系上。
(一)穷达与道德
孔子的一生,在政治活动中经历了很多挫折,如《论语》中的记载: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为汝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卫灵公》)
孔子和弟子的从政遭际及人生态度是庄子反思的一个焦点,《天运》、《盗跖》、《渔父》、《山木》、《让王》都有讨论。如《让王》: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忔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这段话里孔子对子贡、子路作了批评。《山木》记载的情况则表明孔子对颜回的安慰:“孔子穷于陈蔡之间,……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庄子揭示了一段孔门隐秘:在最艰难的时刻,子贡、子路等人对孔子的信仰发生了动摇,只有颜回是例外。值得注意的是,庄子在《论语》“在陈绝粮”故事中加入了子贡这个人物,把他与子路放在一起,以与颜回形成对比。庄子把更多的目光移向了颜回,热烈表彰他安贫乐道的精神风范: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 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让王》)
同类例子还见于以下记载: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縰履,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让王》)
原宪像是颜回的影子,穷居陋巷而弦歌不辍,这令大富大贵的子贡感到费解,而子贡扮演的显然是反照性角色。
颜回不拥有财富、地位、长寿等外在幸福,但庄子借孔子的话指出颜回自足其怀,“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志士仁人的远大理想无法实现令人痛惜,但并不影响道德的自我实现;正如失败并不削弱行为的道德意义,相反还常能加强人生的价值。庄子对孔子穷于陈蔡的阐发是:“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人间世》)。这话同样适用于颜回。在道德体验的世界中,生活穷困无损于颜回的人生之乐。但内在德性应否拥与其相配当的外在幸福?这个伦理学难题受到了生活实例的挑战,如孔子感叹:“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雍也》)。可见,孔子认为不与德性相配的寿命是不幸的。关于命,孔子还说:“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为政》)。“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尧曰》)。这里的“天命”是深广义的“命”,包括生命存在与价值实现。如果生命存在与价值实现相统一,就是孟子所说的“正命”:“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天命”作为连接天人关系的一个概念,对儒家而言并不是绝对的在人者可感而在天者不可知。一方面,就个体的天命而言,孔子肯定其可以通过道德修养而可知可感,这就是道德意义的正命。另一方面,就人类历史而言,孔子的天命观还有可感而不可知的神秘意义,如“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宪问》)。相比较而言,庄子对个体的生死问题放弃了道德意义上的探讨,而是引入了与幸福无关的气化生命观,其乃可感而不可知。如: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大宗师》)
郭象注:“尽死生之理,应内外之宜者,动而以天行,非知之匹也。简择死生而不得其异,若春秋冬夏四时行耳。……故无所避就,而与化俱往也。”[7]郭象对命的不可知作了一个说明,意在使人知其如此,在态度上能够随缘任化。关于历史之命,《大宗师》说:“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钱穆对此话有一个洞见:“凡宇宙间,一切不得已而不可知者皆是命。实则即是大道之化。此大道之化,则是不得已而不可知者,此仍是庄子思想与儒家孔门知命之学若相异而仍相通之处。惟庄子特拈出一道字新谊,来代替孔门之天字,此则是庄子思想由儒家孔门之转手处也。”[8]
从《论语》中人们仅仅可以看到颜回的安贫乐道,但看不到他隐居陋巷之前的任何政治活动。《庄子》却予以了补充,一处是《至乐》所载“颜回东之齐”,另一处是《人间世》所载颜回“将之卫”。颜回去齐国和卫国的目的都是教化。《庄子·人间世》似乎是阐发《论语·公冶长》之作,《人间世》中,庄子讲述: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衒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在这里,颜回把自己设想成了一个医生,他要去医治满目疮痍的卫国。他的病人首先是年壮行独的卫君,他轻用其国弄得民不聊生。也就是说,颜回把政治理想的实现,寄托于“格君心之非”,但遭到了孔子的否定,这是庄子对儒家入世理念的一个反思。接下来颜回提出了两种应对卫君的办法,并向孔子请教可行性:一是“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二是“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若是则可乎?”孔子都予以否定,批评颜回“犹师心者也”,郭象注:“挟三术以适彼,非无心以付之天下也。”最后,颜回提问:“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孔子答以“心斋”:“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心斋的意义,也许正如钱穆所说:“庄周著书,似极欣赏孔门之颜渊,彼殆即以彼所想象颜渊之私人生活,配合上儒家理想中政治领袖之无为而凭德化者,而认为惟有此一类人物,才始有应为帝王之资格也。”[9]从更深层次看,庄子其实是否定了颜回入世的政治意义。
(二)人性与历史
庄子认为天道是大公无私的,赋予万物以各种自由,帝王应该法天道之无为,使万物得以各率其性。《庚桑楚》:“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在宥》:“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应帝王》:“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在庄子看来,人类历史中存在一个痛苦加深、不断失去“常心”的人性异化过程。一是制度建构造成的异化,二是机械进步造成的异化。前者如《天运》篇记载子贡跑去找老聃请教政道:
子贡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
在老聃眼中子贡未看清历史演变的人心真相。子贡的问题也可以从《孟子·万章上》看到,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引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孟子认为“禅”“继”虽异,但原则无二,就是得民心者得天下。他对人心的失落也有所见:“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孟子·尽心下》)但说得并不深透。庄子借老聃之口更深刻地指出,在那些时代里蕴藏在历史变化表象背后的是人心的失落,即从“民心一”到“民心亲”,再到“民心竞”、“民心变”,以至于人类最后“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庄子在另一处还指出:“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骈拇》)。这里蕴含着对儒家殉道的批评,如孟子说:“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孟子·尽心下》)。众所周知,社会生活中离不开“利”和“名”,社会关系中脱不掉“身”、“家”和“天下”,这是人文化成和制度建构的必然产物。但在庄子看来,凡此种种,皆有消极的一面,都能使人殉身伤性,带来“常心”的“物化”,这是庄子所反思的一个重要的历史制度与人性异化问题。
庄子进而指出人间世的种种痼疾,另一个病因还在于机械进步带来的“机事”,及其造成的“机心”。《天地》篇载:
子贡南游于楚,返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滑滑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溢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历史发展带来人类的进步,但机械的进步必然要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产生所谓的“机事”,进而改变人心,使人存“机心”,远离自然淳朴,这是人类自我力量膨胀带来的严重人性异化。《大宗师》慨叹:“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子贡见到的丈人“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孔子称其:“彼假修浑饨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识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在文明中执拗地坚持古风。
庄子要改变人性堕落的历史,提出了人性回复的理想:“圣人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德充符》)。“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天地》)。庄子的人性论与孟子讲的扩充四端不同,修齐治平观与儒家也不同,庄子说:“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让王》)。他开出的药方是无为而治,“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故帝王圣人休焉。……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天道》)。“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骈拇》)。“故君子不得以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然后安其性命之情”(《在宥》)。又如:
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大宗师》
在一个原子式的自发秩序中,人性有可能是自在自足的。
三、《庄子》阐发《论语》的向度
人们由于所处时代的不同,对庄子的著作和学派的认识也不同。时代选择思想的问题,傅斯年在《谁是〈齐物论〉的作者》中曾讲道:“《庄子》内篇七,因为魏晋名贤所重,然太史公所重者,乃在《渔父》、《盗跖》、《胠箧》。此由魏晋玄风,《逍遥》为胜,盛汉百家,老氏为先,各从其时,不关庄书之本。”[10]可惜傅氏的观点没有引起人们的足够注意。所以,在看待《庄子》的思想渊源时,较客观的态度,是对于书中篇目不要轻易地妄加取舍。本文所论庄子对颜回和子贡的阐发材料,即取自《庄子》全书,不分内、外、杂篇。
庄子的生活时代与孟子大致同时,早期儒学是他开展学说的一个重要背景。《庄子·天下》说:“古之人其备乎!……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庄子认识到道术将为天下裂,而儒家相对于其他诸子,具有一种历史传统继承者的优越性。因此,从先秦儒道兴起的思想脉络中去看,《庄子》与儒学应具有一定的思想渊源关系。唐以后也有个别学者,提出了庄子思想来源于儒家的观点。朱子就说过一段体悟:“庄子不知他何所传授,却自见道体。盖自孟子之后,荀卿诸公皆不能及。如说‘语道而非其序,非道也’,此等议论甚好。度亦须承受得孔门之徒,源流有自”(《朱子语类》卷16)。章太炎说:“昔唐人言庄周之学本田子方,推其根于子夏;近世章学诚作《经解篇》取之,以《庄子》称田子方,则谓子方是庄子师;然其《让王》亦举曾参、原宪;其他著《则阳》、《徐无鬼》、《庚桑楚》,各在篇目,将一一是庄子师邪?”(《章氏丛书·别录》)。所谓“唐人”,意指韩愈。章太炎自己认为庄子之学出自颜回,所以他对出于子夏的说法,进行了反驳。后来郭沫若《十批判书·庄子的批判》也在一定程度上赞同庄子出于颜回说[11]。钱穆也说:“试就庄子书细加研寻,当知庄子思想,实仍沿续孔门儒家,纵多改变,然有不掩大体承继之痕迹者。……若谓庄子思想,诚有所系于孔门,则殆与颜氏一宗为犹近。”[12]
笔者认为,庄子对颜回、子贡的阐发延伸儒家和批判儒家处都有。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齐物论》)。《庄子》书中所讲的大致指向“六合之外”,其所谓“性与天道”,也正是《论语》中隐含在颜回与子贡言行中的问题,但庄子有不同的理解。庄子是从反思孔颜乐处的道德意义开始的,在看待穷达上他虽然肯定儒家的道德立场,但由于对历史制度和机械进步消极意义的反思,使他产生了虚君主义理想,企图给帝王以心斋坐忘的形象。他在生死问题上,引入了气化论而远离了儒家正命论。他对历史中的人性堕落有深刻洞察,他重建人性的理想与儒家相似,但其“方外”、“常心”的人性预设及反性复情、无为而治的政治观与儒家的扩充四端说及伦理教化观又有明显不同。
在讨论了以上关联之后,可以进一步去探讨,庄子为什么要以颜回与子贡作为诠释对象,尤其是要选取子贡,有无其他原因?笔者以为,可能还有两点原因。
一是子贡与颜回具有一定的比照性。陆九渊说:“颜子问仁之后,夫子许多事业,皆分付颜子了……颜子没,夫子哭之曰:‘天丧予’,盖夫子事业无传矣。”“子贡在夫子之门,其才最高,夫子所以展望,磨砻之者甚矣。如‘予一以贯之’,独以语子贡与曾子二人。……盖子贡反为聪明所累,卒不能知德也。子贡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此是子贡后来有所见处。然谓之‘不可得而闻’,非实见也。”(《象山语录》)
二是颜回与子贡是孔子学生中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但两人发生影响的人群和时间似乎不同。颜回影响孔门内部甚大,但是早逝,《论语》载:
季康子问曰:“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雍也》)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先进》)
尽管孔子可能出于礼的考虑反对厚葬颜回,但同学出于尊崇还是厚葬了他。另外,从《论语·子张》篇可以看出孔子没后,孔门一时没有了中心,这时的儒门外面,出现了有人毁谤孔子、抬高子贡的言论: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子张》)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自量也。”(《子张》)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张》)
子贡是极力维护孔子的,他对孔子具有最真诚的热爱。《孟子·滕文公上》记载孟子曰:“昔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子贡由于儒商的成功,或者某些人别有用心的宣扬,引起了大家的瞩目。王肃、郑康成甚至认为《论语》是子贡、子游编出来的。果如是,庄子就有理由重视子贡,予以特别的诠释。
[收稿日期]2009-02-16
标签:论语论文; 国学论文; 儒家论文; 孟子思想论文; 子贡问政论文; 庄子论文; 公冶长论文; 孔子论文; 人性论文; 人间世论文; 孟子论文; 大宗师论文; 卫灵公论文; 天运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