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京神话叙事特质的历史学解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历史学论文,特质论文,神话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6924(2011)07-118-124
神话是了解维京文化的钥匙,维京神话透射出维京人的精神气质,“神话是特定时期或文明关于人类存在与人的灵魂的神秘性写照,是社会行为的模式,试图在故事中界定人的内在现实性的体验”。[1]维京人的神话叙事是维京人历史与这种历史内在逻辑的统一,因而是一种过程神话。通过历时性与共时性整合的历史学解析,“在事件的纯粹扩展之上,和它们的若干特性一起,沿着时间轴……有着在此之外的某种东西,某种主动的、动态的东西,它经常并且最好被描述为过程。这之外的某种东西是一种神话”。[2]维京神话与古希腊神话迥异,古希腊神话展现了奥林匹斯山诸神的永生,是不朽性神话;维京神话的主人公无论是神仙,还是巨人,乃至恶魔都有生有死,是过程性神话。美国古典学家埃迪丝·汉密尔顿指出:“古希腊的神不是英雄。奥林匹斯山诸神既是不朽的,也是不可见的。诸神既感受不到英武之气,也不去临危涉险。只有在完胜无虞的情形下,奥林匹斯山诸神才投入战斗。这与阿斯加尔德大相径庭。”[3]322阿斯加尔德(Asgard)是维京神话中的诸神住所,与古希腊神话的奥林匹斯山相同。阿斯加尔德分为12个或更多的领地,其中瓦尔哈拉(Valhala)是奥丁(Odin)的家和尘世阵亡英雄的住所。神话既是维京人精神特质的写照,也是维京人及其远古以降的先祖的精神家园,更是维京人对于严酷生存环境的反抗。由于维京人世居严寒的北欧地域,地理环境的文化烙印在神话中得到了夸张且扭曲的淋漓尽致的展现。瓦尔哈拉不是奥林匹斯山那样的众神嘉年华式的乐园,“众神的家园——阿斯加尔德截然不同于人们梦想的其他(神话)天堂,既没有绚丽夺目的愉悦,也没有天赐之福的享乐。(阿斯加尔德)是墓地、肃杀之所在,不可预知的劫数随时降临。众神知道在劫难逃。众神随时都能遭遇敌人的攻击,战败至死。善的力量无望战胜恶的力量,尽管如此,众神依然奋战至薨”。[3]314
维京神话是关于维京人起源与演进的神的谱系叙事,也是维京神人英雄的象征性叙事,同时与前基督教化的维京原始文化有着内在的关系。原初叙事是原始文化的载体,作为人类学范畴的维京原始文化,可以通过维京神话探知其基本的叙事学轮廓,“所有人类社会的原初叙事,都是以口头叙事的方式,叙述与展现日常生活事件以及对于人类与自然的感知。文化人类学家通常把原初叙事分为三种形态:神话、传说和故事。神话与传说、故事的不同之处,在于神话被用于提供一个社会原初文化(信仰与仪式)形态的解释方式。神话揭示了由一种事态向另一种事态的转换,例如,人类、动物或植物如何来到世界,上帝、造物主或精神如何从世界上消失,四季如何演替,人类如何寻求掌控自己的命运”。[4]事态是维特根斯坦哲学术语,用来说明对象或事物以一定方式结合,其结构由诸种可能将对象结合起来的方式确定。事态是彼此独立的。它们的存在与不存在构成了事实。事态的总体构成世界。[5]维京神话的事态集聚,承载了维京人的审美观、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宇宙观。文本的解读与语境的解析昭示,维京神话典型性地展现了维京人的主导性文化模态,“神话被认为是一种比(世俗的)历史,或写实的描述,或科学的解释更为真实的(较有深度的)‘实在版本’。……神话被认为是人类心灵的某些特质之基本表现,甚至是人类组织的精神或心理层面的基本表现”。[6]维京神话展现的维京文化模态基质与欧洲其他神话不同,特别是迥异于希腊神话。与希腊神话设定神的永生不同,维京神话中神、英雄与神殿最终都归于毁灭。可以说,维京神话是关于毁灭与死亡、残酷与暴烈的叙事。这是维京时代北欧严酷的生态环境的反映,也是维京人对于凛冽的气候与凌厉的自然,发出的徒呼奈何的孤鸿哀鸣。这预示了维京人必然南下以及南下过程的种种残暴行径。
维京神话的创世记,透射出浓郁的北欧特质。环绕斯堪得纳维亚的北海、波罗的海和北冰洋,凛冽的波涛、排空的海冰,北欧寂寥的雪原,天地一色的白夜,冷酷漫长的严冬,使得维京神话的创世记,更多空寂,更多玄寂,更多寥寂。虚空是世界之源,《埃达》记载一位女智者说:“太古空寥,既无沙滩,也无大海,更无白浪;亦无大地,亦无天庭;只有巨隙裂豁在。太阳无所居,月亮无所驿,星辰无所恃”。[3]326巨隙裂豁之北,为冥界(Niflheim);其南为火界(Muspelheim)。冥界黑暗寒冷、雾霭缭绕,位于世界之树(Yggdrasill)一条树根下,那里有一眼泉水,是12条河流的发源地。河水从冥界流入巨隙裂豁,缓慢地充满并结冰。火界烈焰升腾、光明炎热,位于巨隙裂豁之南,来自这里的暖空气,融化了冥界的坚冰,使众巨人之父伊米尔(Ymir)孕育成形。在世界末日降临之际,火界的子孙用火毁灭了世界。伊米尔的儿子是奥丁的父亲,奥丁和兄弟们杀死了伊米尔,用他的肉身做成大地,用他的鲜血造成海洋,用他的颅骨支成天空。奥丁和兄弟们把火界的火花变成了日月星辰。陆地是圆形的,海洋环绕,诸神用伊米尔的眉毛建起一道巨墙,好似中国的万里长城,保卫人类的居住地。巨墙内是人类家园(Midgard),第一对男女是从树上诞生的,男人来自梣树,女人来自榆树。他们是人类的父母。维京神话的人类起源,具有浓郁的北欧地域特质,辽阔无边的森林,生命的源泉,人类的家园。人类生息,千姿百态,工技匠人,居于地下,曰丑陋失灵或曰侏儒(Dwarf),蓬头挛耳,齞唇历齿。与之相反,精灵(Elves)是可爱的生灵,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守护鲜花与溪流。
维京神话反映出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以树神崇拜为载体的原始自然崇拜。树神不仅是人类的母体,也是宇宙的母体。绝世屹立的巨型梣树(Yggdrasil),是世界之树。世界之树支撑宇宙,根茎贯穿诸世界,“世界之树有三重根茎,海尔居于第一根茎下面,霜巨人居于第二根茎下面,人类居于第三根茎下面”。[3]327第一根茎通向冥界,第二根茎通到巨人国,第三根茎通往阿斯加尔德。第三根茎侧旁有一眼白水井,是命运之泉(Urda's Well)。三位命运女神(Three Norns)守护着命运之泉,用这一泉水浇灌世界之树,即使诸神也无缘取一瓢饮。三命运女神“安排人类的生老病死,决定每个人的命运”。[3]327另有两眼泉水,一个叫做喧闹的水壶,魔鬼尼德霍格住在这里,啃噬世界之树的根茎;另一个是智慧之泉,由弥米尔守护。世界末日之后,倾圮的世界之树,成为再生之源。
维京神话的命运女神,直观地体现了此时段的线性时间意蕴,三位命运女神分别叫做“过去”(Urda)、“现在”(Verdandi)、“将来”(Skuld)。每天诸神跨过熠熠闪烁的彩虹桥,坐在命运之泉旁,定谳人世间凡夫俗子的命运。同时,诸神、阿斯加尔德与世界之树终将毁圮。一条蛇及其孵化的众多蛇持续不断地啃噬通向冥界的世界之树根茎,终于有一天把世界之树戗伐,宇宙随之毁灭。由此,开始新一轮创世。
维京神话中,毁灭的力量是胜利者。这是维京人面对自然无奈、无助思绪的体现,也是维京人面对宇宙无力、无援的体现。大自然的暴戾恣睢,化身为尤通黑门山(Jtunheim)的霜巨人和山巨人。霜巨人和山巨人是世间邪恶暴虐的力量,裂冠毁冕,拔本塞原,视诸神和人类若寇仇。在与邪恶力量的对决中,诸神“注定归于死亡”。[3]327《埃达》如此描绘诸神战败的景象:“太阳黑寂,汪洋吞没大地,炙热星球从天而降,天庭火焰升腾。”[3]328随后新的宇宙降临,野树苍烟断,津楼晚气孤;天之于物,春生秋实;天之所生,地之所产,足以养人。新的主神驾临新的宇宙,他的神力远非奥丁可及,亦非邪恶力量所克,“在奥丁薨殁的那一刻,他悄然而至,他的伟力超拔一切,他的威名不敢言及”。[3]328更生的新宇宙,一片禧福景象。这表明,维京神话在定型过程中深受基督教文化的影响。旧的宇宙毁圮,新的宇宙更生,是典型的神启叙事。
维京神话的智者叙事,与诸神和邪恶巨人的圣战、诸神的毁灭的英雄般宿命叙事形成鲜明对照,戏谑的智慧、机智的幽默,颇有后现代解构宏大叙事的风范。这可能是维京神话在定型阶段对于基督教化的反拨。“终归尘土的凡人,麦芽酒是最好的天赐礼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繁华胜景,过眼云烟。惟有避开兵锋,凡夫俗子可保命。所思与一人言,必二人知、三人晓。愚者夜思一得,可保日行千里无虞。”[3]329维京神话的智者叙事远离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诸神叙事的玄远,紧贴常人,紧致常识,紧邻常情,不矫情,不娇嗔,道人之正道,“嬉嘲弄世者,匹夫愚汉。勇士处险而自安,宵小自处而贾祸”。[3]329维京神话理想的人生境界:“孑旅寰宇,陌路旅人皆友朋,笑脸相迎,朋友之路虽千万里迢迢,友情相伴只苦岁月短。”[3]329维京神话智者叙事,顽强地在基督教化语境中展现非基督教的原质,“人是如此痛楚,除了痛苦一无所有。既无完璧无暇的完人,亦无怙恶不悛的巨恶”。[3]329
维京神话中的神仙与英雄是有生有死的,不是永生的,更不是战无不胜的,而是像普通人一样有突出的优长,也有致命的缺陷,终结于与不可战胜的强敌的最后一战。因为维京时代的北欧极其不适于人居,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大自然是无法战胜的天敌,即使神仙与英雄亦无能为力。因此,维京神话中,自然的暴烈被赋予了敌对者与毁灭者,人对自然的既抗争又无可奈何的窘境成了所有神仙与英雄的宿命。奥丁是阿斯加尔德的主神,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宙斯,是天神,“穿着灰云短外套,戴一顶蓝天风帽”。[3]322奥丁既孤寂、孤傲,又冷淡、冷峻。奥丁既是维京人现世冀望的理念意象,也是维京神话特质性的人格化与神格化同构的叙事形象。奥丁自我隔离于众神,即使在自己的金色神殿(Gladsheim),与诸神或瓦尔哈拉的众英雄佳节聚饮,也是不饮不食。奥丁把食物喂给蜷伏在腿边的两头狼。奥丁尽可能地使自己远离尘嚣,但对于尘世却是了如指掌。两只渡鸦栖在奥丁的肩头,每天飞到尘世,为奥丁带回人间的信息。两只渡鸦,一只叫思想(Hugin),另一只叫记忆(Munin)。在诸神与众英雄宴饮之时,奥丁还在思忖着两只渡鸦带来的信息。奥丁肩负着尽可能推迟“世界末日”(Ragnark)到来的重任,其他诸神与众英雄无法承担这样的任务。
作为天堂与尘世的主神,奥丁为了避免毁灭天堂与尘世的“世界末日”,竭尽全力,不计代价,苦寻破解之道,持续不断地觅取智慧。奥丁来到智慧之井,乞求看护井水的弥米尔(Mimir),允许饮一瓢智慧之水。弥米尔说,喝水可以,必须拿一只眼睛做抵押。奥丁剜下一只眼睛,给了弥米尔。奥丁以瞽眭之创,获取了如尼文(Runes)知识。为了学习如尼文,奥丁付出了艰辛的努力。奥丁自述:九个昼夜悬挂在无人知晓的树上,罡风席卷,长矛刺骨,我呼唤奥丁,自我呼唤。奥丁把如尼文镂刻在树木、金属、石头上,将这种艰深的文字传授给世人。人们却没有能力使用如尼文保护自己。奥丁冒着生命危险,从巨人那里抢来诗歌蜜酒。喝了诗歌蜜酒,人们就能够把如尼文作为诗歌来品读、品味。这是奥丁作为人类守护者送给世人与众神最好的礼物。星期三是奥丁日,波罗的海南岸日耳曼语把奥丁称为“沃丁”(Woden)。
神话是现实的透射,北欧神话中的女性形象,是维京妇女社会角色的变体。维京妇女不局限于家庭与养育子女,还参与众神的各种事务。瓦尔基里(Valkyrie)是奥丁的侍女,“Val”是杀生之义,“Valkyrie”是杀生执行者。在众神的宴会上,瓦尔基里是伴酒女侍,一刻不停地把众神的酒盏斟满。瓦尔基里的主要职责是在战场上,按照奥丁的意图,决定胜利者和失败者,把勇敢的战殁者(战死的英雄)带回到奥丁处。奥丁把战死的英雄,安置在瓦尔哈拉——死者的荣耀殿堂。战场上,映入濒死英雄眼帘的,通常是这样的景象:美轮美奂的少女,身披闪烁金甲,骑着疾驰骏马,挥舞雪肤玉臂,召唤英雄凯旋。
北欧神话的谱系构成有着独特的角色规定性,兼司天人之职,既有超人的特质,也有致命的弱点,而且颇具悲剧情怀,不时地印证天妒俊彦的宿命。北欧神话中,除了奥丁,还有五个重要的神祇,即:巴尔德尔(Balder)、托尔(Thor)、弗雷(Freyr)、海姆达尔(Heimdall)和提尔(Tyr)。巴尔德尔是奥丁与妻子弗丽嘉(Frigga)的儿子,相貌俊朗,仪表堂堂,在天庭与凡尘中广受欢迎,深受诸神的宠幸。巴尔德尔的死亡是北欧神话诸神悲剧的肇始与世界末日的序幕。一天晚上,巴尔德尔在睡梦中得到危险将至的预告,母亲弗丽嘉也知晓了这一凶兆。弗丽嘉立刻遍访世间万物,从万事万物那里获得了不伤害巴尔德尔的承诺。奥丁心急如焚,策马来到冥界(Niflheim),看到女阎罗海尔(Hel)正在布置欢宴的厅堂。她告诉奥丁,冥界已经为巴尔德尔准备好了居所。奥丁明白巴尔德尔必死无疑,诸神则认为弗丽嘉可保巴尔德尔无虞。诸神和巴尔德尔玩游戏,向他身上投东西,这种游戏给诸神带来了极大的乐趣。诸神知道,巴尔德尔是刀枪不入的。诸神往巴尔德尔身上射箭、掷飞镖、投石头、刺长矛等,巴尔德尔毫发无损。由于奥丁视之如手足的关系,巨人洛基(Loki)自由出入阿斯加尔德。洛基性情乖张,嫉妒诸神,尤其嫉恨巴尔德尔。他想尽办法加害巴尔德尔,首先化装成女人,去探访弗丽嘉。弗丽嘉告诉他,天地间万物已经允诺绝不会伤害巴尔德尔,只有一种极不起眼的灌木植物——欧寄生(Viscum album)未被要求立誓。对于洛基来说,这就足够了。洛基拿着欧寄生,找到巴尔德尔的兄弟——盲神赫德(Hoder)。赫德正坐在诸神与巴尔德尔玩游戏的场地边上,洛基问:“你怎么不玩?”“我这样的瞎子怎么玩?我找不到扔巴尔德尔的东西?”赫德反问。“玩吧。这儿有一个小树枝,我告诉你往哪扔。”在洛基的指引下,赫德使出浑身力气,把欧寄生掷向巴尔德尔,击碎了巴尔德尔的心脏。顷刻,巴尔德尔倒地而亡。
弗丽嘉没有放弃一线希望,招募诸神中的志愿者前往冥界求援。巴尔德尔的兄弟赫尔穆德(Hermod),自告奋勇承担这一任务。奥丁把自己的坐骑——斯莱波尼尔(Hermod),让赫尔穆德骑上。赫尔穆德驱策疾驰,飞奔到冥界。与此同时,诸神筹办巴尔德尔的葬礼,在安放巴尔德尔遗体的大船上,搭起高耸的火葬堆。巴尔德尔的妻子南娜(Nanna),登上船向亡夫做最后的告别,突然扑倒在甲板上,心碎而死。南娜与巴尔德尔并排摆放,火葬堆搭毕,大船被推离岸边,冲入大海,船上火焰蹿跃,顷刻浸没在熊熊大火之中。
赫尔穆德来到冥界,见到海尔,把诸神的祈愿告知她。海尔说,只有一种办法能让巴尔德尔起死回生,就是天地间万物都要哀悼、哀泣巴尔德尔,舍此别无他法。诸神遣使遍告天地间万物都为巴尔德尔流泪,天地间万物与神人同为最受欢迎的神——巴尔德尔涕沥举哀。使节来到巨人国,女巨人的眼泪能使巴尔德尔死而复生,恳请女巨人哭悼巴尔德尔。女巨人是洛基的变身,戏弄使节道:“你们只能从我这里得到干的眼泪。我没有得到过巴尔德尔的好处,我干吗要给他好处”。于是,海尔把她收到冥界。
巴尔德尔与其妻南娜的悲剧故事,尽管渊源深远,但可以确定这一神话成型于北欧维京时代末期和基督教化的早期。因为,这是兼具基督教耶稣受难的神圣叙事与维京人火葬殉夫的萨底叙事的神话故事。
这一神话故事的接续叙事,展现了维京时代的血亲复仇传统与北欧早期基督教化的惩罚意识。诸神抓住洛基,没有杀死他,而是他置于万劫不复的痛苦渊薮。洛基被绑在深不可测的洞穴绝壁上,一条蛇悬在他的头顶上,蛇的毒液滴在他的身上,洛基遭受到无法言状的创痛。他的妻子辛吉(Sigyn),来到他身边,拿一个杯子接毒液。每当辛吉拿开盛满毒液的杯子倒掉时,毒液立刻滴满洛基身体,创痛引起洛基的抽搐是如此剧烈,以致大地震动。洛基被缚在罪恶渊薮的万仞上,成了基督教惩罚语境中血亲复仇的对象。
北欧神话浓烈的自然崇拜取向,体现在神的赋格上。诸神既摄取于大自然,又摄行于大自然,更摄护于大自然。雷神(Thunder-god)托尔是埃西尔神族(Aesir)中最强悍者,星期三(Thursday)源于他的名字。星期二(Tuesday)源于战神提尔(Tyr)的名字。星期五(Friday)源于弗丽嘉(Frigga)的名字。海姆达尔(Heimdall)是通往阿斯加尔德的彩虹桥(Bifrst)的守护者。北欧神话的命名特质,尽显神人合一、天地合卺。
维京女性在神话中得到了全方位地展现,当然是作为神话叙事的形象。维京神话中的女神与希腊神话的女神有所不同,希腊神话中的女神审美性与职能性并重,甚至审美性压倒了职能性;维京神话中的女神的职能性往往遮蔽了审美性,单纯叙事功能远大于审美阅读功能。弗丽嘉兼有智慧女神的形象,但在维京神话叙事型构中,她讷于言而敏于行。自己知晓的任何事情,她不告诉任何人,包括丈夫奥丁。维京神话关于她的叙事,大多伴随着手纺车,纺出的是金线。至于她为何而纺金线,在维京神话中未得其解。维京神话叙事颠覆了希腊神话的古典定式,维京神话的智慧女神是隐而不彰的,而爱情与美丽女神则是恐怖可怕的。
弗蕾娅(Freyja)就是这样的女神,既是爱情与美丽女神,又是战争与死亡女神。弗蕾娅是弗雷的姐妹,曾经走遍世界寻找失踪的丈夫,哭出了黄金眼泪。弗蕾娅的坐骑是金毛野猪,还有一辆猫拉的战车。她有一件叫做布里辛加门的项链宝物,被洛基骗走,海姆达尔为她夺回来。弗蕾娅既贪婪,又淫荡。弗蕾娅在诸神中享有一项特权,就是可以把战场上一半的阵亡者带到自己的宫殿,供她役使。另一半的阵亡者由瓦尔基里带到奥丁的瓦尔哈拉。尽管如此,维京神话中的女神没有一块自己的固定领地。冥界是海尔的天下,诸神、甚至奥丁都无法置喙。阿斯加尔德是男性诸神的领地,瓦尔哈拉是男性英雄的薨宇,米德加尔德(Midgard)是男性成人的战场。从阴阳两界到天上人间,维京神话中的女神实在无法与希腊神话女神同日而语。谷德伦(Gudrun)悲愤地说:“男人残暴地掌控女人的命运。”[3]326维京神话中的女性,始终与死亡的阴影相伴,被男性遮蔽。
诸神尚且难逃覆灭的宿命,男女英雄自不待言了。维京神话全方位地展现了万物皆有终了的终极宿命。维京神话的女英雄齐格涅(Signy)的人生遭际,典型地反映了维京女性叙事的维度。关于齐格涅的神话叙事,多种多样,最为著名的是复仇叙事。在复仇叙事中,齐格涅是瓦尔松(Slsung)国王的女儿。在维京神话中,瓦尔松是奥丁的后裔,齐格飞(Siegfried)的父亲,[7]683齐格飞在古挪威语中称做西格蒙德(Sigmud)。瑞典南部的日耳曼人部落——盖茨人[7]313国王西居尔(Siggeir)娶齐格涅为妻,西居尔贪得无厌,暴虐成性。西居尔觊觎岳丈的权势与财富,设计诛杀了瓦尔松,并把瓦尔松的诸子绑缚在一起,在暗夜里抛到旷野,让狼群吞噬他们。齐格涅乔装改扮,子夜时分来到野外,只救下西格蒙德一人。姐弟两人相拥而泣,誓言复仇。为了延续瓦尔松家族的胤荫,同时也为了报复西居尔,齐格涅化妆易容,同西格蒙德同宿三夜。齐格涅生下一个儿子,名叫西菲特利(Sinfiotli)。西菲特利成人后,齐格涅让他去到生父西格蒙德那里。齐格涅一直与西居尔生活在一起,为其生儿育女,满腔的仇恨隐忍不发。复仇的时刻终于来到,西格蒙德和西菲特利联袂突袭了西居尔的家园,杀死了齐格涅的子女,点燃了西居尔的住房。齐格涅告诉父子俩,他们完成了复仇大业。齐格涅转身冲入火海,与西居尔一同化为袅袅青烟。齐格涅集复仇者、乱伦者、弑夫者、殉夫者于一身,极具内在张力,是维京神话女性叙事的元范式。
西古尔德(Sigurd)则是维京神话男性英雄叙事的元范式。西古尔德是西格蒙德的儿子,既是维京神话叙事的英雄,也是维京神话叙事的主角。瓦尔基里布吕西尔德(Brynhild the Valkyrie)忤违了奥丁,奥丁盛怒之下,让布吕西尔德长睡不醒,并在她的卧榻周围燃起熊熊烈焰。只有无所畏惧的英雄,才能超越烈火,唤醒布吕西尔德。西古尔德就是这样的英雄,他策骏蹈火,唤醒了布吕西尔德。两人坠入爱河。天有不测风云,弦断犹可续,心去最难留;布吕西尔德刚脱离了奥丁惩罚的火海,又坠落到失恋与复仇的火海。西古尔德回到家乡贡康(Giukungs),与国王贡纳尔(Gunner)义结金兰。贡纳尔的母亲格姆海德(Griemhild)要把自己的女儿古德伦(Gudrun)嫁给西古尔德,为达此目的,格姆海德给西古尔德服用一剂神奇之药。西古尔德吃了药,忘了布吕西尔德,娶了古德伦。西古尔德在格姆海德的药力作用下,变身为贡纳尔,再一次策马冲入火海,救出布吕西尔德。贡纳尔对布吕西尔德心仪已久,却没有能力救出心上人,只能利用西古尔德来达成心愿。西古尔德与布吕西尔德共宿了三个晚上,西古尔德把剑放在两人中间。布吕西尔德随西古尔德回到贡康,西古尔德变回自己的原貌,布吕西尔德却对个中原委一无所知。布吕西尔德嫁给了贡纳尔,怨恨西古尔德的无情无义。在一次与古德伦的争吵中,布吕西尔德了解到真相,谋划复仇。布吕西尔德告诉贡纳尔,西古尔德违背了兄弟誓约,在那三个晚上已经占有了她,如果不杀了西古尔德,她就离开贡纳尔。贡纳尔踌躇了,他不能亲手杀了自己的盟兄弟。贡纳尔让自己的弟弟,在西古尔德睡觉时下手。古德伦醒来,发现西古尔德血流如注。布吕西尔德听到古德伦的哀号,仰天大笑。布吕西尔德告诉贡纳尔,她只爱西古尔德一个人,西古尔德死了,她也不能活了。布吕西尔德说,西古尔德并没有违背兄弟誓约,在那三个晚上根本没占有她。布吕西尔德要求与西古尔德一起火葬,然后自杀。
西古尔德是碾碎女性之心的悲剧英雄,为了他,布吕西尔德殉情,古德伦殉葬。在西古尔德尸体旁,古德伦呆坐着,寂静无声。女人们想尽办法宽慰她,一个接一个地述说比她还惨的悲苦遭际。一个女人说,丈夫、女儿和兄弟姐妹都离她而去了,她依然活着。另一个女人说,丈夫和七个儿子都死在南下的战斗中,自己亲手把八个亲人埋葬了,没有人来安慰。一个智者掀起了裹尸布,古德伦躺下,西古尔德俊朗的脸庞安卧在古德伦的膝上。智者对古德伦说,就像西古尔德还活着那样,亲吻他的嘴唇。古德伦看到西古尔德的头发凝结着鲜血,双目炯炯,音容宛在,斯人西去,古德伦弯下腰,低下头,泪如雨下。维京神话中的男性英雄,为痛苦而生,又以超凡的勇气,忍受人生的痛苦,这是英雄的宿命。西古尔德在第一次冲入火海唤醒布吕西尔德的途中,遇到一个智者,卜问自己的命运。智者说:“你知道,我是从来不说谎的。你是绝对不容玷污的,终结的那一天降临到你身上,太阳底下所有的高贵生灵,在你面前都将黯然失色。”[3]321由此可见,维京神话美学意趣透射出北欧冰原的冷厉凄美的投影。只有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才能产生出创世与毁灭的交替轮回,力与美的归宿是死亡的终极审美情境。由于狂暴的大自然不期然而然的肆虐,女性比男性承受更多的生存压力与生活考验,维京女性是人类自身生产者,也是社会生产者,还是叙事生产者。自然神性的文本取向与泛化男子汉气概话语,使得维京神话最终形成了性别中立叙事。
维京神话是反映维京人特质的元叙事,由此,维京神话形象从历史符号,转变为叙事学元范式。性别中立叙事,展现了维京神话叙事元范式的性别向度,即在叙事空间中消弭或者逆转物理空间的性别限定与性别差异。维京神话的叙事演进过程,以本体性否定的叙事实践,在毁灭与重生的动态循环中,将毁灭与重生的审美取向与文本和语境的叙事张力熔于一炉,把维京人从其当下的日常经验的泥淖中拯救出来,跃入踏空蹈海的灵虚之境。尽管此境亦如凡尘,但是腥风血雨是维京神话的符号性意象的直观展现,特别是通过神人的錚鏦,逆转了性别的定式。维京神话的女性形象是维京人的审美意象,也是维京人的境况写照。推而论之,维京人在神话叙事中,自然而非人为地,以文本形式,将前现代世界的“第二性”——妇女,与男性并列,甚至比男性更刚毅,更具男子气概。维京神话中的女性形象是历史的投影,而不是历史的实体;神话话语的型构,而不是文本语境的呈现。因此,性别中立叙事既是维京神话叙事的话语策略,也是维京神话与其他神话相区别的型构范式。当下北欧男女平等的程度为世界最高,女性的社会地位甚至超拔于男性之上。这不会,也不能与维京传统毫无关联。
维京神话的元叙事是创世性叙事,同时是北欧特质的元叙事,是天地肇始、万物萌发、人兽相揖、神人相际、福祸相遘、终于寂灭的元叙事,既是原始诗性审美,又是原始诗性智慧。维京神话的元叙事突出体现为创世与毁世的循环演进,太初的巨隙裂豁是无中生有的前提,火界与冥界是生命的轮回。世界之树是维京人的宇宙意象集成,物理形态的世界之树不是自在的,而是自为的。世界之树根植于生死的轮回,无论生命如何枝繁叶茂,也无法从死亡预设的渊薮中逃逸。生命在巨隙裂豁的浓雾重霭中虚妄无稽,尽管生生不息,但是寂灭永恒。当代北欧国家,实行“从摇篮到墓地”的福利国家制度,人民恬淡,社会恬适,国家恬静,似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仿佛洞悉了天地、参透了寰宇。其来有自,舍此无他。
维京神话的元叙事是反古典神话审美取向的,古典神话强调圆润、圆融的叙事美学,集中体现为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著名美学原理:“立体中最美者为球体,平面中最美者为圈”。世界之树形状极不规则,横七竖八,完全没有润融的美学理念。维京神话男女主人公孔武有余,润美不足;暴虐奔涌,凄美绝伦。悲剧的身体化与身体的悲剧化,使得维京神话始终处于“意义剩余”的语境之中。由于形象与事件的纠结,叙事文本中的人类欲望与宇宙表象的冲突张力,被人化自然与超拔人化的拟现世化冲突所扭曲。元叙事不仅是符码与编码的初始程序,也是以想象性再现文本原初实在的路径。元叙事提供的阐释空间,也是实现自身文本在历时性“主体间性”中生成语境的话语进路。由此,维京神话进入历史学视域,成为史料学意义上的元叙事。“历史学家构造历史的本质。关于过去的资料是由历史学家通过移情赋予形式的材料。因为这点,历史学是由移情和构造的原则所决定的,只要这些原则还不存在,历史的制造物,在这个词的适当意义上,是不可能的。”[8]历史首先是人学的心灵历路,是理念的历时性演进及其对象化,是理想人格的集体记忆的构建与重建。史料学意义上的元叙事,就是神话叙事,也就是文学的元叙事与母题叙事。文史的元叙事,所指殊途同归,均聚焦于理念或理想。
维京神话除了特质性,同世界其他初民神话一样,是维京人关于生活世界及其历史传统的口头叙事。神话是维京文明的原初意象,凝结了维京人的文化基因。神话透露的文化基因,是初民的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对独特传统的形成、每个个体对共同或相似经历的认同和意象形成方式有着决定性影响。支撑这一点的主要证据是,几乎所有神话的主题都有不约而同的相似性”。[9]人类学家把先民的口头叙事分为神话、传奇和故事。神话不同于传奇和故事之处,在于神话支撑与解释先民社会的宗教信仰和仪式。维京神话同所有神话一样,也是关于宇宙与人类起始到终结全过程的宏大叙事。维京神话叙事性地展现从虚空混沌中诞生的宇宙,四季轮替、草木万物、飞禽走兽、初民先圣,人类与命运的搏斗,人类“制天命而用之”的虚妄结局,无法逃逸的毁灭的宿命。维京文明浸淫于神话飘逸的气质,彰显于扬帆远航的历程,湮没于历史久远的雾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