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苏州、清远(珠口)方言的声调变异解读_方言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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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H173;H17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283(2004)05-0091-06

厦门、苏州、庆元(竹口)方言的声调系统都有特殊的变异现象:厦门方言的单字调与连读变调之间存在循环对应的“环流”现象;苏州方言的舒声阴调之间和舒声阳调之间存在字调转移现象;庆元(竹口)方言的古浊平字今音促化,并入阴入调。这些变异现象的成因何在?本文试做初步的探讨。

一、厦门方言的“声调环流”

厦门方言有7个单字调,古平去入三声今分阴阳,上声不分阴阳,浊上大部分归阳去。厦门方言两字组都是前字变调,后字不变调。早在上个世纪30年代,周辩明就总结出两字组的变调规律:“厦门方言联词上字(按:即两字组前字)的声调,阴平、阳平变阳去,上声变阴平,阴去变上声,阳去变阴去,阴入变阳入,阳入变阴去。”(注:转引自罗常培《厦门音系》,见《罗常培文集》,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2页。)罗常培的《厦门音系》大体认可周辩明对变调的描写,并对阴平、阳平、阴去、阳入的变调值作了更细致的描写:阴平、阳平变同阳去而略高,阴去变同上声而略低,阳入变同阳去而略短[1]。此后,袁家骅的《汉语方言概要》将阳入(4)变同阳去(33)而略短(3)改为阳入(5)变同阴去(11)而略短(1)。李如龙的《厦门话的变调和轻声》将前字为阴入的变调分为两类:收-p、-t、-k尾的变同阳入,收尾的多数变同上声,少数变同阳入。[2]周长揖的《厦门方言词典》进一步将前字为阳入的变调也分为两类:收-p、-t、-k尾的变同阴入,收尾的多数变同阴去,少数变同阳去。黄典诚、李如龙的《福建省志·方言志》与李如龙旧说基本相同,但将阳入变同阴去改为变同阴入。以上各家对单字调调值和前变调调值的描写略有不同,但正如李如龙所指出的:“如果往细里分,变调后的调值和原来的七种调值都是有区别的。但是,在厦门话里,每一个声调处在变调地位上都必须发生变化,所以从实际音感上分,用不严格的标音法,可以认为厦门话的变调只是各类声调间的互相转换,并不产生新的调类”,只是七调之间的递嬗变化。以上各家之说可以综合为下面的一览表:(+表示调值略高,-表示调值略低)

表1 厦门方言声调研究差异表

造成厦门方言单字调调值和两字组前变调调值循环对应的原因是什么呢?日本学者平山久雄曾提出“调值演变的环流”说,[3]他认为“厦门话的基本调值(按:即单字调)多经演变,而替换调值(按:即前变调)反而少变,比较忠实地保存了古调值的面貌。为什么基本调值是多变的呢?它是在字组的最后一个音节(末位音节)上出现的,这类音节由于和它后面的音节结合得较松,或者后面没有别的音节,所以在它的后半部分发音运动之弱(声带松弛、呼气量减少等)比较显著。因此古调值的高平调阴上*55在末位音节上难以把高音维持到底,逐渐变成了高降调,而以此为开端,发生了一套连锁性的循环变化:原来高降调的阴去变成了低降调,原来低降调的阳去变成了低平调,原来低平调的阴平变成了高平调。只有阳平与此连锁无关,整个调值稍微升高而已。阴入的变化与阴上大略平行,它从高平促调变为低降促调了。阳入的变化则与阳平平行,不过它经过*24再往上升,变为高平促调,这是由于促音难以表现出升调的缘故。”[4]他进而据此假设出一套声调演变的普遍规则:高平调易变高降调,高降调易变中降调或低降调,甚至平调,降调末尾又可以添上升尾,低平调易变中平调或升调,中平调或升调又易变高平调,“综合上述几项调值演变的可能性,就可以描绘一种圆环,即一个调位的调值从高平调出发,经过降调、低平调(或低凹调)、升调,最后又回到高平调。……如果一个调类的调值从高平调变成高降调,那么新的高平调又会出现。这样反复下去,整个调值系统就会像摩天轮那样,在时流中缓慢地转动。”[4]

上述解释是建立在假设的古调值系统基础之上的一种假说,存在明显的不足。首先,该假说以字组后字的声调在语流中比前字易变作为出发点,但这似乎并不具有普遍性,很难作为一条解释音变的普遍音理。汉语方言连读变调的大量事实表明,语流中前字变调后字不变和后字变调前字不变的现象同样普遍,前后字同时变调的现象也不少见,尤其是同一个声调在不同的声调前会有不同的变调值。例如,山东牟平方言阴平51在部分阴平、上声前变为55,在阳平和另一部分阴平前变同上声213,在另一部分上声前又可变为52;阳平53在阴平、上声前变为55,在阳平前也变同上声213,在去声前变同阴平51[5]。若按前字变调值为本调来推论,将会出现矛盾。其次,该假说认为高平调易变高降调,高降调易变中降调或低降调,如此等等。这同样不符合汉语方言连读变调的实际情况。例如,广州、梅县、祁阳、唐山等方言都存在高平调变高升调而非高降调的现象。再次,厦门方言声调的递嬗变化实际上并不构成一个封闭的环流,而是有缺环的(如下图1所示),而环流假说虽然承认“阳平与此连锁无关”,却未能作出解释,也未提供任何一个具有完满环流的方言实例。因此,称其为转动的“摩天轮”只是一种文学性的形象比喻,并不具备语言学的确切性。

图1 厦门方言声调变化示意图

任何学术问题都可能有不同的研究途径,既然声调环流说是一种并非完美,并且既无法证明,又难以证伪的假说,我们不妨另辟蹊径,探求更为合理的解释。

连读变调是从单字调派生的,连调系统既要受单字调制约,又有自身的独立性,当它发展到一定程度时,还会对单字调系统产生反作用。本文认为,厦门方言的声调环流就是连调系统和单字调系统的这种作用与反作用的产物。

具体而言,厦门方言的连读变调是一种中和型连调。作为字组前字,一个声调A发生变异后并不产生新调值,而是变同另一个单字调B,调B若不发生相应变化来保持两调的区别,就是接受中和,A、B两调便在该位置上失去对立。若调B发生相应变化来保持两调区别,就是拒绝中和。中和型连调可以减少连调式的数量,从而简化连调系统,同时也就打破了连调式与单字调一一对应的固有格局。

厦门方言单字调系统比较稳定,单字调一般都拒绝中和。但当两个单字调同时与第三个单字调发生相同的中和型变调时,中和的力量增强,使这两个单字调都变得与第三个单字调相同,而第三个单字调仍抗拒中和,遂变成另一个单字调。具体情形是:阴平和阳平分别变同阳去,阳去则拒绝中和,变同阴去,结果是阴平和阳平发生中和;阳去变同阴去后,阴去拒绝中和,变同上声,一部分阴入字也变同上声,阴去和这部分阴入遂中和为上声,而上声则拒绝中和,变同阴平(阴平已变阳去故不存在接受还是拒绝中和的问题);另一部分阴入变同阳入,阳入拒绝中和,变同阴入(阴入已变同上声或阳入)。

厦门方言连调系统和单字调系统的作用与反作用的互动结果是两个系统互相妥协:单字调系统维持了固有的调位格局,连调系统减少了7种连调式。查检众多汉语方言,凡发生中和型连读变调的,连调系统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简化,单字调系统则不一定都能维持原有的调位格局,两个系统各自变化的程度取决于双方的力量对比。

二、苏州方言的单字调转移和连调式漂移

苏州方言有7个单字调:阴平44,阳平13,阴上52,阴去412,阳上去31,阴入4,阳入23。早在70年前,陆基就指出:“平上去三声,在苏州人嘴里是不大分别格。”他的感觉是符合实际的。5个舒声调分混的具体情况是:阴调和阳调界限分明,绝不相混;3个舒声阴调互相转移,主流是阴上、去声转入阴平;2个舒声阳调则是阳上去转入阳平。苏州方言不少字都是一字两调,遂使单字调难以认定。有些不单用的字还可能读不出本调而只读转移调。以上情况举例如下(两读字用发圈法标出又读调类)[6]:

与上述单字调转移相平行,苏州方言的两字组连调也存在独特的连调式漂移现象[7]。

苏州方言两字组连调的主要类型是前字不变调,后字变调。当前字为舒声调时,后字位置上的所有声调一律发生中和型变调。因此,连调式高度简化,可以用5个舒声单字调来命名:

X1 X2

X3 X5 X4-6X7 X8

阴平式(44-21): 心声新人新手心意心事心室心力

阳平式(22-44): 名声名人名手民意民事明室民力

阴上式(52-21): 九声九人九首九亿九市九室九列

阴去式(52-23): 四声四人四首四亿四市四室四列

阳上去式(23-21):两声

两人两首两亿两市两室两列

但是,每一类舒声式两字组并非只有一种连调式,三个阴调式之间、两个阳调式之间分别存在漂移现象。漂移有一定的方向性,在3个阴调式中,阴上式和去声式向阴平式漂移:

前字阴平

前字阴上

前字阴去

天井 尊姓 欣赏 口红 厕所 早饭 走走 教师 衬衫 退休 锻炼 破坏

相信 雍正 司马 改良 可能 讨论 九斤 向来 看见 对策 漂亮 布告

阴平式  +

阴上式  -

阴去式

2个阳调式看似互相漂移,实际上是阳去式向阳平式漂移:前字为阳平的两字组多保持阳平式读法,前字为阳上去的两字组则多数只读阳平式而不再保持阳上去式读法,例如:

苏州方言的连调式漂移与单字调转移的平行现象也是连调系统和单字调系统互动的反映。仔细考察这两个系统,可以探求连调从单字调的母体上孳生并逐渐摆脱单字调的制约,进而反过来影响单字调系统的发展轨迹。苏州方言的连调式漂移是单字调系统发展到一定阶段才发生的现象,促声式连调至今尚未发展到这一阶段,因而没有漂移现象。舒声式连调刚从单字调系统孳生之初也不发生漂移,那时,5种舒声连调式与单字调是一一对应的,这种情况今天在动词重叠式、动态结构、数量结构中仍然得以保存:

阴平式(44-21):包包、听过、挑仔、三斤

阴上式(52-21):保保、想过、讲仔、九斤

阴去式(52-23):报报、唱过、看仔、四斤

阳平式(22-44):跑跑、尝过、骑仔

阳上去式(23-21):抱抱、买过、卖仔、两斤

后来,这种中和型连调进一步扩展到重叠式和附加式名词,但5种连调式中只有3种保持与相应的单字调一一对应的局面,阴上式和阳上去式则不再与相应的单字调一一对应。前字为阴上的两字组便开始由阴上式漂移为阴去式,前字为阴去的两字组则漂移为阴平式,前字为阳上去的两字组也开始由阳上去式漂移为阳平式。于是,阴平式、阴去式、阳平式逐渐成为强式。例如:

阴平式(44-21):爹爹、哥哥、车子、开头、泡泡、胖子、灶头

阴去式(52-23):宝宝、姐姐、茧子、斧头

阳平式(22-44):牌牌、爷爷、台子、甜头、袋袋、舅舅、袖子、被头

舒声式连调进一步发展,便扩展到复合词,于是出现了前文所述的大量连调式漂移现象。而连调式的漂移最终又引起了单字调的转移。由此可见,苏州方言舒声单字调转移的起因在于中和型连调使舒声连调系统发生简化,继而反作用于单字调系统,使其跟随连调系统而发生字调转移的特殊变异。

三、庆元(竹口)方言古浊平字的入声化

竹口方言有7个单字调,上去入皆分阴阳,惟平声只有阴调,独缺阳平。中古浊平字今音一律念同高而短促的阴入调。其调类系统如下:阴平221、阴上31、阳上52、阴去24、阳去33、阴入5、阳入1。该方言共有82个韵母,其中入声韵过半,多达44个,按来源可分为以下7类:

以上2、3、5类大多有双韵尾,表明这些韵母的喉塞尾是因入声化而添加上去的。4、5、6、7四类入声韵都来源于中古不同韵尾的韵母,其中,以下7个韵因入声化产生了一批新的同音字:(斜线“/”前面的是古阴声韵或阳声韵字,后面的是古入声韵字)

竹口方言古浊平字类入声化的原因也与该方言单字调系统和连调系统的互动有关。该方言两字组连读变调有3条规则:(1)后字一律不变调。(2)前字若为阳调也不变调。(3)前字若为阴调,阴平、阴去变同阳上33,三调中和。阴上不变调,阴入或不变调,或也中和为33,并失落喉塞音韵尾。三字组连调时,首字和末字分别与两字组的前字和后字相同,中字一般不变调。但若中字为阴入,和两字组连调时一样要脱落喉塞音韵尾,声调也相应地由促变舒:5→55。

下面按首字调类分别列举三字组连调的实例,首字下再依次按中字、末字的古声调顺序排列。所举字组末字凡变为213调的,均属小称变调(注:庆元方言有丰富的小称现象,本文只照实举例,不展开讨论。),有的同时还带儿化韵尾

综合以上材料可以作出以下解释,竹口方言的单字调系统与连调系统经历过如下互动过程:该方言早先也和大多数吴方言一样,有8个单字调,平上去入四声各分阴阳,舒声阴调调值低于舒声阳调。其中,阳平为高平调55(注:竹口方言现有7个单字调,5个舒调,2个促调。5个舒调中只有阳上是高降调(52),其他4个都是非高调。汉语方言的声调系统中,舒声高调通常不少于2个。《南部吴语语音研究》表4-1所举的37个方言点中,只有庆元及其毗连的景宁例外:庆元只有高降调(52),景宁只有高升调(45),而同样毗邻的龙泉就既有高平调(44),又有高降调(52)。此外,吴方言声调的调值一般是“阴高阳低”,但竹口方言舒声阳调的调值却高于舒声阴调,这是因为该方言古浊声母已经清化,故不再遵守“阴高阳低”的一般规律。同时也表明该方言的调值系统已经发生过变化,因而不同于大多数吴方言。综上所述,从调类系统独缺阳平,调值类型缺少高调来看,似可用内部拟测法和类型拟测法给竹口方言构拟一个早期的阳平调,调值为高平(55)。)。由于阴平、阴去、阴入3个阴调在前字位置上发生中和型连读变调,使得阴入字在变调的同时失落喉塞音韵尾(这种现象在汉语方言里较为常见)。字组的前字和中字在语流音变中具有某种一致性,可以统称为非后字。庆元(竹口)方言三字组的中字就是一种非后字位置,阴入字在该位置上也和在前字位置上一样失落韵尾,继而因失落喉塞音韵尾使原来的促调5也随之舒化为55,与阳平调55不期而遇,发生偶合。

这种偶合虽然也导致调位中和,但它与竹口方言两字组前字中和型连调的内部机制不同(注:两字组是中和型连调导致入声韵尾脱落,三字组则倒果为因,入声韵尾先脱落,然后伴之以声调的由促变舒。用的因素都是中和型连读变调。),因此不为该方言的连调系统所容纳。这个矛盾在连调系统得不到解决,便从单字词系统寻找出路。最后的解决方案是阳平调类整个并入阴入,并且随之发生前字位置上的中和型连读变调。而三字组中字位置上阴入字的变化仅仅是失落喉塞音韵尾,并不纳入连调系统。于是,两个系统在合并了两个单字调之后求得了新的平衡。此时,呈现在共时平面上的,就是一个独缺阳平的单字调系统和古浊平字入声化的特殊变异现象。

四、结语

厦门、苏州、庆元(竹口)方言的声调变异都是由连调系统和单字调系统的互动造成的,引起这种互动作用的因素都是中和型连读变调。

汉语方言的连读变调按其涉及的语言层面可以分为语音变调和音义变调两层。字组连读时只发生调型、调值等语音变化,语法语义关系不变,字组里的字仍然是离散的单字,这种连调是语音层内部单纯的语流音变,称为语音变调。字组连读时不仅发生语流音变,而且伴随着语义关系的变化,字组里的字由离散的单字聚合成一个凝固的整体,这种连调是兼及语音、语义两个层面的跨层音变,称为音义变调。

语音变调按其作用可分为简化型、异化型、中和型三类。简化型连调的作用是减少调型的曲折(包括降低升降幅度),从而使发音变得省力。曲折调往往发生此类变调。异化型连调的作用是保持相邻音节的调型区别,从而避免发音拗口。同调字组往往发生此类变调。中和型连调的作用是使不同的调在特定的连调位置上发生相同的变调,从而减少连调式数量,进而使连调式系统化、规则化。单字调越多的方言连调式就越多,容易发生此类变调。显然,中和性连调是连读变调发展的高级阶段,是连调系统独立性增强的产物。

音义变调是从语音变调的母体上衍生出来的,它要求连调系统完全摆脱单字调的制约,形成一个独立的简化系统。因此,音义变调都采用中和型连调。可见,中和型连调是连读变调由单层音变发展为跨层音变的桥梁。

不同方言连调系统的独立性不同,单字调系统的稳定性也不同,两个系统间就会发生各种不同的互动关系。厦门方言单字调系统的力量强大,对连调系统的中和作用抵抗有力,以变求不变,最终抵挡住了连调系统的节节进攻,守住了单字调的大部分阵营。庆元(竹口)方言连调系统的力量强大,使单字调失去了阳平一隅。苏州方言的单字调在连调系统强有力的全面进攻面前虽顽强抵抗,却力不从心,遂使舒声调阵营一再损兵折将,面临着全面失守的危险。

收稿日期:2003-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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