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戴小华的游记散文创作,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散文论文,游记论文,戴小华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马来西亚女作家戴小华的名字,由于她的极活跃的文学活动和卓有成绩的文学创作,已为世界华文文坛所熟知。她曾先后出版过电视剧集《沙城》,报导文学三集《风起云涌》、《点石成金》、《巨笔如椽》,中篇小说《悔不过今生》(又名《火浴》)等著作,其中大多在海内外华文坛获得过佳评,有的还产生过强烈的反响。本文拟着重论述她在游记散文创作中的成就。
写作报导文学“风云三集”的前后,是戴小华人创作思想的一个转捩点。在这之前,她执着地以干预社会为文学创作的出发点,此后这种想法已逐渐减弱,而代之以反映更为广阔的社会人生的坚实努力。
促使作者实现这一转变的,有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客观因素是,马来西亚社会由于马共和政府停止对抗达成共识而趋于安定,在马哈迪首相提出的2020年宏伟目标的鼓舞下,全国人民正齐心协力,大力发展经济建设,整个社会呈现出一派蓬勃兴旺的气象,过去那种紧张动荡、令人不安的局面已不复存在。从主观因素看,作者一向具有较强的前进意识,她在经过前一阶段的实践之后,已不满足于自己的创作现状,而欲有所更新和突破。恰好这时,她有机会成为马华作家访华旅行的第一人,嗣后又能频频赴华观光讲学,得以饱览故国的壮丽河山、万般风情,因而催生了她关于中国行的系列散文。这些散文发表后,在马来西亚华人社会的反响极其热烈,这又反过来进一步促进了她的写作。而且,随着时日的演进,她的足迹和视野不断地扩展,笔触也因之从中国大陆延伸到尼泊尔、印尼、伦敦、巴黎等世界各地。这样,从1990年5至6月以后,她在游记散文方面的创作获得了丰硕的成果,其作品大量散见于各国的报刊上,以后结集出版了《戴小华中国行》(1991年)、《天涯行纵》(1993年)、《深情看世界》(1993年)三种。
游记散文,历来在中外文苑中占有相当的比重。尤其是海外华文文学界,由于旅游之风甚盛,导致了游记散文创作的兴旺。但是就一般而言,这些散文因为抒写的是作者个人的观光见闻,尽管一些优秀篇什也受到读者的欢迎和评论家的推崇,但其影响面毕竟不会太大。而小华的游记散文则不然,她的作品甫一发表,就在马来西亚华人社会引起轰动,各报争相约稿、转载,其影响力之所及,直接推动了广大马华民众的返华探亲热潮,也推动了马华文坛旅华游记散文创作的热潮。在中国大陆,小华的游记散文也得到了广泛的关注和佳评,以至先后获得“首届台港及海外华文文学游记征文徐霞客奖”(1992年)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海峡情散文特别奖”(1994年)。
小华的游记散文所以能产生轰动效应,原因是多方面的,我以为,值得一提的,首先是由于这些游记乃是一种生命的游记。
由于政治上的原因,马来西亚和中国大陆睽隔凡数十年,而台湾与大陆从1949年起就划海为界,互相隔绝的时间更长,小华生于台湾,又在马来西亚安家立业,但她父母的故乡却是在中国河北,对这片祖先生活的国度,她自小从父母的乡思乡愁中滋生了浓得化不开的感情,长大成人之后,又增添了无限向往的强烈愿望。因此,当她终于乘坐飞机降临于广州的白云机场时,实际上是实现了她的一种生命的跨越;而当她挥笔叙写自己在中国大陆漫游的见闻时,实际上是记录了自己(在一定程度上,也可看作是马华人民)的一种生命历程。正如她自己所说的:“《(戴小华)中国行》所写的绝不只是‘游记’,而是我生命中一段刻骨铭心的‘历程’。这段‘历程’是用了40年的生命才获得的。”[①]
正因为如此,她的游记散文与许多同类作品不同,而更多地充满了浓重的故土情结和寻根意识。作者这样记述自己在中国大陆游览时的心情:“我曾经旅行过很多地方,但,都是带着一种轻松悠闲、置之度外的观光心情。这次去中国,却完全不同了!去前,心情是错综复杂的,回来后,也无法有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②]
试看她对于自己第一次踏入中国大陆时的描写:“我期望进入中国,这种期望已经很久了。当我登上中国民航从吉隆坡直飞广州的班机时,心还在扑腾腾地跳,我真的就要去中国了么?”——渴望成真时,不免将信将疑,而这“疑”,更烘托出作者对“进入中国”的迫切心情。“由于长久的隔绝,中国一直象一个被谜笼罩着的神秘物体,使我只能在远处猜度她,想象她,却无法靠近她。这块似公鸡的土地,一直是我心头的一个结。这个结,几时打下的,我不曾感觉到,便当飞机愈飞愈近时,这个结也就愈扯愈紧了!”——作者形象地刻划了自己对于中国的故土情结,而这种故土情结,是那样深深地牵扯着她的心,使她无数次地“从远处猜度她,想象她”,以至于感到那样的“痛楚”。“空姐的话告诉我,终于到中国大陆了!这航程,从台北到吉隆坡,再从吉隆坡到广州,才不过几小时的飞行时间,竟航行了40多年!人生能有几个40年呢?”——“几小时”与“40年”的巨大反差,照应了上文“我真的就要去中国了么?”的疑惑,从而突显出这段航程的艰难。“即使生在台湾,长在台湾,内心深处,始终有种飘泊无依的感觉。因为……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海峡对岸那一片广大的土地。”“多少年来,心里面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闷闷的感觉,好象有一种委屈,有一种不安,更有一种渴望。渴望的是什么?说起来可笑,只不过是有一个能让自己安心地去爱与被爱的家。”——寥寥几笔,淋漓尽致地写出了自己的故土情深。所以,当她“踏出机场”时,面对着亲人们“相拥哭成一堆”的场面,她也感到是那样地“撩人心弦”,那样地“催人热泪”,而这一声声“你终于回来了!”的呼唤,也正传出了自己“盼了多少日日夜夜”的心声(《踏上中国的土地》)。
类似这样的描写,在小华的游记散文中俯拾即是。譬如,写她随母亲返乡探亲时,与他的表兄小玉的一段接触,就很动人。这位粗壮的庄稼汉,虽然家境贫寒,性格内向,但对睽隔40余年的亲人归来,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热诚。因为听说作者爱吃白煮蛋,他特地煮了20个,专程从沧州骑了近二个小时的自行车赶来,又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能跟作者说上一句话。这时,作者写道:“我望着这些蛋,僵住了!只觉得眼球一阵酸涩,泪水慢慢地浮了上来。”(《小玉》)在这里,作者并没有多加议论,但她与小玉之间的那种深挚的亲情,却已满纸皆是。这种生命的联系,血脉的联系,是时空和任何外力永远也无法割断的。作者在她的游记散文中描写的这种联系,正反映了浪迹天涯的游子(海外华人和海外华侨)和祖国母亲之间的声息相通、血肉相连的似海深情。因此,她的这些游记在华文世界里赢得热烈而广泛的反响,是顺理成章的。
当然,作为新一代的作家,小华与老一代人对于故乡的感情,还是略有所不同的。“母亲喜爱这里,是因为40年来故园未变”,而作者喜爱这里,则是因为这里是“母亲的故乡”,是自己的生命的根源所在。所以,当她离去时,“完全没有离家的感觉”,只是“期盼着下次来时,母亲的家乡已经完全改头换面,走向现代”(《小玉》)。这段话,表达了作者与老一代人故土情结的区别之处,而作者比她母亲多一层的“期盼”则反映了一种生命的进步,历史的进步,时代的进步。这种进步,贯串于作者的游记散文的始终。
其次,小华的游记散文所以值得人们重视,是因为这些游记还是一种文化的游记。
中国著名作家峻青说过:“游记是属于散文的一种文体,也是一种优美的、多样的、灵活的文体。……它所表现的内容,也是无所不包的,它可以描绘名山大川之胜,也可以记录风土习俗之异;它可以报道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生活和命运,也可以反映一个国家或一个国际上的重大政治事件。”[③]小华的游记散文,由于作者涉足之广泛,内容也是丰富多彩的,而其中,浓重的文化色彩是它的一个突出的特点。
综览小华的游记散文,可以发现,进入作者视野的不仅仅是普通人们所注意的名山大川、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田园风光,更主要的倒是那些历史文化的遗迹。游巴黎,作者摄下了一系列意蕴深邃的镜头:海明威、沙特(萨特)、西蒙波娃、梵谷(梵高)等文化巨人的雕塑,以大仲马、伏尔泰、雨果、左拉等大作家命名的地铁车站(《骄傲的巴黎》);去剑桥,作者对著名的皇家学院兴趣盎然,剑桥的历史,它的建筑艺术,那“巨大乌黑的雕刻橡木琴”,鲁宾斯的巨画《东方三圣的礼赞》等等,被作者一一写来,如数家珍(《知识与花园之城》);在苏州,作者一边寻访名胜古迹,如以唐诗《枫桥夜泊》蜚声中外的寒山寺、被苏东坡誉为“游苏州而不游虎丘,乃憾事也”的虎丘等,一边探索着这些名胜古迹所以脍炙人口的缘由(《江南有梦吗》);到武汉,作者情不自禁地回顾起这所城市多灾多难的历史,为80余年前在这里爆发的武昌起义,唱上一支由衷的颂歌(《长江之歌》)。如此等等。
但对于这些历史文化遗迹,作者不是停止在静态的描摩上,也不是沉浸于历史的氛围中,而是常常与现实的社会生活结合起来,发抒一些别具深意的议论或感想,从而给读者以启示。譬如《大红灯笼高高挂》一篇,述及晋阳城(今太原市)的天龙山上那些珍贵的石雕塑像时,作者写道:“可惜的是,身为龙的传人,似乎并不懂得老祖宗留下的艺术宝库,不仅疏于职责,甚至有的人还胆大包天,专在‘神佛、菩萨’的头上动歪脑筋。家贼加上外盗,结果,这里的石雕像,几乎个个成了身首异处的‘无头公案’,令人不胜欷嘘!”作者对于祖国优秀文化遗产的热爱和对于暴殄天物现象的痛恨、惋惜,真是溢于言表。又如,对于被严重污染而失去郦道元《水经注》所说的“常湍绿潭,回清倒影”的长江(《长江之歌》),对于名满四海的上海人及海派文化的历史、现状和发展的走向(《金大班的怀想》),还有,对于古长城的建筑(《丝路的起点》)以及名胜古迹的环境(《酿在记忆里的点点滴滴》)等等,作者都有一些精粹的联想和议论。这,既反映了作者所站的高度,同时无疑地,也深化了她笔下的那些历史遗迹的文化内涵。
除了历史文化胜迹以外,作者对于民间的艺术、习俗等,也给予了充分的关注。她专门写过一篇《关外的满族艺术》,记述了自己游览瑰丽壮观的沈阳故宫时,对于宫殿建筑中精美的满族艺术所作的细致的观察,并且从这里看到满人独特的传统习俗和深沉的忧患意识。在《天鹅颈下的珍珠》一文里,作者描绘了“冰城”哈尔滨晶莹剔透、千姿百态的冰雕展览,那个由多种艺术融汇而成的、既有历史传统又有现代特点还充满地方风情的艺术世界。《吃在东北》一文,则采撷了东北别具风味的“珍馐美味”,虽不过是吉光片羽,却也反映了中国源远流长的饮食文化的一个侧面。在《酿在记忆里的点点滴滴》中,作者还记录了一些民间的顺口溜,如“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谁不吃白吃”,乃时下公宴盛行之写照,“一表堂堂,二老不在,三转四响,四季衣裳,五柜齐全,六亲不认,七百块钱,八面玲珑,九(酒)烟不沾,十分听话”,则是80年代某些农村青年择偶观的形象体现。凡此种种,无不具有浓重的文化色彩。
这些浸润在字里行间的文化意蕴,使小华的游记散文区别于许多同类作品,而给读者以更为丰饶的思想和情感的熏陶。作者所以能够写出这样的优秀作品,一方面由于长期扎实的读书和广泛的涉猎,另一方面,也与她在旅行中有心向学、不耻下问不无关系。可以说,读书和旅行,在作者身上达到了完美的统一。正如王景山教授所指出的:“她的读万卷书,充实了她的行万里路,而她的行万里路,又充实了她的读万卷书。”[④]
再次,小华的游记散文所以值得人们重视,还因为它们乃是充满思想的游记。
峻青在谈到游记散文时,还曾指出:“任何一个游记作者,不管其作品所记载内容是什么,都不可能不在里面表现作者自己的情感和观点,而这种情感和观点,就不能不是他思想意识的反映,这即使在那些看来纯是描绘山光水色的游记里,也不能例外。”[⑤]读小华的游记散文,可以清楚地体会到这一点。
几年前,我在评论《戴小华中国行》一书时,曾指出它的一个重要特色,即“精到的议论”贯串于全书。我认为:“这些精到的议论,显然是作者深邃的情思的外在表现,它与作者清丽隽秀的文笔和炽热真挚的情感相融汇,为全书注入丰富的深沉的思想内涵,增添了楚楚动人的艺术魅力,让读者在赏心悦目的同时,驰骋思绪,探究复杂的人生哲理,而有所共鸣或者领悟。”[⑥]这些话用来评价小华的其他游记散文著作,我以为也是合适的。
上文在论述作者对于历史文化遗迹的现实思考时,已经作了若干分析,这里,不妨再举二例来加以印证。譬如,当作者在哈尔滨遇到误机而懊恼万分时,却对陌生的东北同胞发了这样一番议论:“如果相同的情形发生在别的国家,肯定的,我不会再去;可到这里,有种感觉奇怪,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我生就带着传自母亲对中国的情感与血脉。但,我所以仍将心中的不满说出,是希望这里能改善能进步,因为,我还想再来。”(《天鹅颈下的珍珠》)这段话,诚然揭示了作者与中国之间与生俱来的那种血脉之情,我们却也不妨把它看作是她作品中时有所见的那些批评文字的一个注解。又如,作者在古都西安的清真大寺的一张英雄榻前陷入沉思,这张英雄榻,在作者眼前仿佛幻成了历史的舞台。而历史上那些卓然独立于其上成为一方之雄者,又有谁不是经过一番惊涛骇浪的过程呢。于是,作者引述了如下的议论:“在风风雨雨中,有人如愿以偿,有人失足落空,有人鸿图大展,有人壮志未酬。不知到头来,当年的出生入死,当年的豪情壮志,是否只图得个人们的品头论足?”(《丝路起点》)白云苍狗,桑田沧海,世事人生,就是如此变幻无常。作者的议论,包含了多少的历史感慨呵。
总之,作为小华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方面的游记散文,有着作者独自的风格和特色。这些作品的创作和发表,显示了作者视野的拓展和文学思想的趋于成熟。它丰富了作者的文学成就,扩大了作者的社会影响,也提升了她在文坛上的地位。当然,也不必讳言有缺点存在,譬如有的篇章写得较为散漫,缺乏完整的构思和严谨的结构,有的作品描写粗疏,议论平平,不无浮光掠影之弊,也有的语言尚欠精心的锤炼,等等。但,这些毕竟瑕不掩瑜。从总体看,小华的游记散文以其独特的思想和艺术已为世界华文文坛所肯定,她的那些精品。已经受到海内外广大读者的欢迎,可以说,她成功地实现了自己文学创作上的“更新”和“突破”,并取得了突出的成就。
注释:
①见《〈戴小华中国行〉后记》,马来西亚白屋书坊1991年1月版《戴小华中国行》,第150页。
②见《酿在记忆里的点点滴滴》,台湾圆神出版社1993年10出版《深情看世界》,第195页。
③见《杂谈游记》,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版(峻青谈创作》,第152页。
④见《戴小华的生活、创作轨迹》,第七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
⑤同③,第153页。
⑥见《“真正的爱”——读〈戴小华中国行〉》,马来西亚乌鲁冷岳兴安会馆1995年12版《海天集——我看新马华文文学》,第1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