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与对方的变异--论图尼耶对罗宾逊神话的改写_神话论文

主体与对方的变异--论图尼耶对罗宾逊神话的改写_神话论文

主体和他者的变奏——论图尼埃对鲁滨逊神话的重写,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鲁滨逊论文,变奏论文,和他论文,重写论文,主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大多数人看来,18世纪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的小说《鲁滨逊漂流记》是一部颂扬人之潜能的英雄历险故事。小说虽然曾因某些近乎荒谬的情节而招致争议,但总体而言,它获得的赞誉盖过质疑,在一片颂扬声中,鲁滨逊跻身现代神话。20世纪下半叶以来,随着各种后学理论的兴起,批评家们逐渐意识到,西方主流意识形态之所以能置故事中的荒谬情节于不顾,是因为鲁滨逊是资本经济的历险者,是启蒙运动催生的主体神话的英雄。①与批评家一样,不少作家也敏锐地察觉到小说盛誉之下的种种问题,他们以“重写”②的方式创造新文本,达到批判和颠覆这个神话的目的。例如,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库切(J.M.Coetzee)和沃尔卡特(Derek Walcott)就曾分别创作小说《福》(Foe)和戏剧《哑剧》(Pantomime),深度解构鲁滨逊神话的殖民主义主旨。本文拟在这样的大语境中,探讨法国作家米歇尔·图尼埃(Michel Tournier)的小说《星期五》(Friday)如何重写《鲁滨逊漂流记》及其哲学价值。

       图尼埃出生于巴黎的知识分子家庭,深受德国文艺影响,对哲学情有独钟。他早年立志投身哲学研究,后来却由于考场失利,不得不搁置哲学教师梦。在尝试过多种职业后,已入不惑之年的图尼埃转向文学创作。《星期五》是图尼埃的小说处女作,令他一举成名,不仅荣膺法兰西学院小说奖,在图书市场的销量也过百万。③之后,他以《桤木王》一书摘得龚古尔奖,尔后更是当选了龚古尔学院院士。不过,在从事小说创作之初,图尼埃一度仍以哲学家自居,自称为“哲学的走私贩”,④是“碰巧写小说的哲学家”。⑤

       《星期五》便是这位“哲学的走私贩”尝试以文学夹带哲学“私货”的产品。在图尼埃看来,鲁滨逊故事的全部意义在于为探究人的主体性提供了一个可供实验的情境,即没有他者的世界。他尝试从心理层面着手,重写这个有关主体性的神话,戏仿主人公只身在荒岛建功立业的壮举,进而指出,笛福构建的没有他者的世界违背人类心理规律,在这样的世界中,人能否保全其身尚且有待探讨,遑论复制西方政治经济体系、建功立业。在批判鲁滨逊神话的同时,图尼埃提出,没有他者的世界无异于地狱边缘的灵薄狱。⑥灵薄狱是介于地狱与天堂之间的所在,处于其间的灵魂前途未卜,既有可能升入天堂,也有可能居于其间永不得救。灵薄狱概念的引入在原神话中撕裂出一道口子,拓展了鲁滨逊主体经验的可能性:身处灵薄狱的鲁滨逊既有可能陷入失常(perversion),也有可能进入具有神性的“太阳之城”(the City of the Sun),书写另一个版本的主体神话。

       一、荒岛上的失常主体

       孤独和他者是图尼埃颠覆鲁滨逊神话的切入点。由于荒岛求生的故事以虚构的方式将主体包含的所谓理性潜能最大限度地浪漫化,诸多评论家视之为笛福的神来之笔,大加赞赏,图尼埃也不例外。在一次访谈中,他曾表示,神话人物“与全人类相关,因为他或者她代表着一个重大的人类问题”,而鲁滨逊神话所代表的问题就是孤独。⑦不过,与笛福视孤独为契机不同,图尼埃认为鲁滨逊式的孤独是困境,“从某种意义上说,纯粹是毁灭性的”,而“仅是活下来与死亡无异”。⑧于是,在《星期五》中,我们看到陷入孤独困境的鲁滨逊摇摆于非理性和理性的两极之间。在孤独感的压迫下,他开始重新审视自我,时常陷入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的泥沼。与此同时,他的自我不断出现问题,感知范围变得狭窄,无法全面地考量事物,在应对外部世界时日益缺乏灵活性和适应性。显然,这个鲁滨逊不可能如原神话主人公一般,成为戴着孤独的镣铐跳舞的英雄。此外,图尼埃笔下的鲁滨逊还常常不由自主地受控于动物本能,流连于野猪打滚的泥沼之中无法自拔。理性主体向非理性的欲望屈服,这是塑造理性神话的笛福原文本中不可能出现的场景。作家把一个无所不能的理性主体重塑为终日与野猪为伍、过着半人半兽生活的人,其间的讽刺之意不言而喻。而孤独之所以具有压迫性,其根本原因在于他者的缺失。他者的缺失致使自我无法建构,主体性无法张扬。

       图尼埃对于他者的诠释显然有其独到之处。通常情况下,他者与主体是一对相对的概念,他者为主体的对立面。图尼埃却认为这种二元对立的认知抹煞了他者概念本身具备的丰富性,使人低估他者之于主体的重要性。在他看来,他者的存在是主体生存的基石,是主体之本。根据性质不同,他者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将其分别命名为具体的他者(concrete Other)和结构性他者(structural-Other)。具体的他者与通常意义上的他者无二,指现实世界中的个体,如我之于你或你之于我,而结构性他者却是一种先验的存在,“既非我的感知领域中的客体,亦非能够感知我之存在的主体”。⑨它“不是感知领域内的某种结构……是一切感知的基石,是感知发挥作用的前提……它不是自我,是作为结构存在的他者。正是由于它的存在,主体才拥有感知能力”,⑩结构性他者体现于具体的他者之中。图尼埃的此番诠释不仅丰富了他者概念的内涵,还调整了对于主体的认知:自我不再是与他者相对的存在,自我存在于他者之中。

       由是,在具体的他者和结构性他者双双消失的荒岛上探求发掘并展示主体理性潜能只能是个伪命题。为了突显这一命题之伪,图尼埃笔下的鲁滨逊比原神话中的英雄还要努力地复制西方文明社会,并且他的复制也更为系统。除了如原神话英雄一般,在“内心的理性之光”(69页)的指引下,于制陶、造船、编织等各项技艺上无师自通,图尼埃的鲁滨逊还尝试通过复制活动创造出结构性他者。在原神话中涉及的单纯复制经济社会的努力之余,他希望通过制订律法、推行宗教等行为来复制上层建筑,并重建欧洲式政治、经济制度。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鲁滨逊越是竭力在工作和秩序中寻求他者的替代物,以制造结构性他者在场的假象,他越是清醒地意识到愿望与现实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意识到这些尝试本就非人力之所及,“开发小岛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行为”,是“文明奴役自然”(11)的失常尝试。

       德勒兹提出,失常与欲望相连,“失常的人并不是有欲望的人,而是将欲望引入一个完全不同的体系中,并使之成为这个体系的内在尺度,亦即成为实质上的中心或是零点。”(12)换言之,失常是因为无视客观事物的内在规律而有了不该有的欲望。对于身为海难唯一幸存者的鲁滨逊而言,具体他者同结构性他者的双双消逝决定了他身处的环境与正常的人类社会有天渊之别。但是他却执意通过复制西方文明社会的行为将原本不属于荒岛的欲望强加于它,其结果必然走向失常。在这个失常的世界里,欲望产生了畸变。

       在荒岛只身创建他者复制西方文明,这自然是鲁滨逊所有的欲望中最为畸形的一个,但小说中呈现的生理欲望的畸变同样醒目。笛福的原文本中回避了生理欲望问题,而图尼埃却认为这是主体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容忽视。在他笔下,鲁滨逊将欲望投射的对象由人转为自然。起初,他将小岛比成无首的女性,赋予其母亲的形象。他从一个窄小的洞窟深入荒岛内部,想象着自己是小岛的孩子,从中汲取活力与能量。当天降干旱、母羊诞下死胎时,他将之诠释为其与母亲乱伦所遭受的惩罚,于是将欲望对象转换为树干。不过,此法以鲁滨逊的生殖器被树干里的蜘蛛蛰伤告终,而他将这次受伤理解为染上花柳病。最后,鲁滨逊以大地为欲望投射对象。当他发现与大地交媾的地方生长出曼德拉草,而这种草在岛上其他地方踪迹难觅时,他认定这曼德拉草是他和大地的子嗣。显然,鲁滨逊的欲望以及他本人对此的理解已经超出常态,而这失常让人不得不怀疑岛上的一切难道不是一个疯人的疯梦?当然,图尼埃希望呈现的不是如此简单却不太具有建设性的答案。

       鲁滨逊看似理性的复制活动均在反常的欲望的引导下进行,而反常的欲望引发了一系列反常的行为,从而颠覆这些欲望的合法性。给神话英雄贴上反常的标签,这无疑是对笛福原神话的彻底颠覆和莫大讽刺。在这讽刺之中,图尼埃对原神话宣扬的启蒙主体观的批判显露无遗。在原神话中,尽管身处缺乏人类同伴的荒岛,但凡遇到棘手的问题,神话英雄鲁滨逊只需镇静下来自省,就能发现原本在理性的自我之中已经包含的终极真理的种子,而这真理能令所有问题迎刃而解。没有他者的世界,或者说孤独,成为了展示主体的理性潜能的契机。在图尼埃看来,鲁滨逊这一系列神话般的成就不仅是笛福的一厢情愿,也是笛福对启蒙主体观——其本身也是一个神话——的借用,或者说,是笛卡尔式主体观的小说化。笛卡尔的主体是“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的主体,是“自我在场”(self-presence)的认知主体。其“我思”与先验固有、神命自知的“我在”同体,因而与生俱来地能够理性思维,是“内嵌的知识”(innate knowledge)、终极真理的载体。在西方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正是这个主体神话长期支撑着欧洲中心的世界观,支撑着这样一种宏大叙述:殖民主义的扩张是理性战胜蒙昧的表现,必然引领世界走向光明、进步和历史发展。

       随着启蒙的进一步深入,对于这个主体神话的质疑之声此起彼伏。例如,与视主体为稳定、连贯的存在的观点不同,弗洛依德以来的精神分析学提出,自我总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弗洛依德的各种理论,诸如无意识和受压抑部分的返复等等,均试图说明自我是后天的建构而非先验的存在,自我的存在和行为,时时受到各方力量的影响,并非可以时刻掌控一切。而福柯更是将矛头直指启蒙的自在自足的主体观。在题为《什么是启蒙?》一文中,福柯就笛卡尔式的主体性针锋相对地引出波德莱尔的浪荡子形象,宣称自我并不是自我发现,而是不断地创造和再创造。他说:“对于波德莱尔而言,现代人并不是那个发现自我、发现自己的秘密、发现自我中隐藏的真相的人,他是尝试创造自我的人。”(13)

       在《星期五》中,图尼埃以其对于他者的独到解读为出发点,加入到质疑理性主体神话的阵营之中。他笔下的鲁滨逊在面对困境时,备受犹疑和自我否定的困扰,在理性与失常的两极摇摆。图尼埃对这些在理性神话看来需要消除的负面因素颇费笔墨地进行描述,这不啻为对于启蒙主体观的有力反驳。在启蒙的宏大叙事中,机械是占有绝对统治地位的隐喻,但事实上,没有人能拥有如机械一般的可预见性和可靠性,甚至,就像鲁滨逊的水钟会有停摆的时候一样,机械也并非人类所设想的那么可靠。图尼埃通过重构鲁滨逊故事,再现了一个没有他者的世界中的失常主体,从而颠覆了启蒙的理性主体神话。

       二、关于主体的新神话

       依常理论,旧神话的破灭不见得总能成就新神话,但新神话的诞生却总需以旧神话的覆灭为前提。图尼埃在颠覆启蒙的理性主体神话的同时,希望造出一个新神话,从而获得与哲学家的成就相类似的不朽。(14)为此,他围绕“太阳之城”这一核心意象,大量借用西方哲学、宗教和文学中的概念,努力将鲁滨逊打造成为另一种英雄,一个走在通往神性道路上的英雄。

       图尼埃的“太阳之城”是一个哲学概念,意指绝对的存在。意大利哲人康帕内拉曾写过《太阳之城》(1602)一书,书中描写的是乌托邦式愿景,图尼埃的“太阳之城”虽然并未涉及理想的社会形态,但它同样是关于完美的设想,设想的是一种理想的完美的存在。能够进入“太阳之城”的人具备完美的形态,而进入“太阳之城”成为绝对存在的关键有二,其一是褪祛人类文明加诸成人的各种枷锁,重获孩子般的纯洁;其二是获得“太阳性”,也就是双性同体。对于深陷失常的鲁滨逊来说,断不能凭一己之力实现这两个条件,此时,星期五出现了。

       与笛福原文本中处于绝对从属地位的奴隶不同,星期五是图尼埃创造新神话的关键。他的出现之所以对于鲁滨逊意义重大,并不是因为他填补了荒岛上具体他者的缺失,而是因为他将消解西方文明对鲁滨逊的影响,引领后者通过变形(metamorphosis)回归至元素状态。这里说的变形,既指体貌特征上日益年轻的变化,也指心理上由失常转而成为超常——窥得生命真谛、超脱常人——的变化;而所谓的元素,是指构成物质世界的水、空气、土和火这四大基础元素。在《星期五》中,回归至元素状态意味着回归至世界的最初形态,这是哲学上的一种绝对存在,是永恒本身,实现这种回归的主体将获得神性,进入“太阳之城”。

       星期五的出现令鲁滨逊意识到没有人能掌控生活,意外无时不在。小说中,星期五的出现和获救都是意外。面对野蛮人的突然造访,鲁滨逊打算开枪打死星期五以自保,没成想他的狗泰恩突然挣扎,导致走火,意外地射杀了追赶者,救下了这个阿劳干人。有了仆人的鲁滨逊发现,尽管星期五发誓效忠主人、顺从地接受主人将他强行纳入复制体系的一切努力,生活仍然充斥着他无法掌控的不和谐音,而除了面对和接受,他别无他法。以笑为例,自从流落荒岛,鲁滨逊就失去了笑的能力。尽管他心思耗尽,甚至一度希望从狗的身上寻觅笑脸以学习如何来笑,却始终无法展开笑颜。与之相对的,开怀大笑对于星期五来说是本能,做起来毫不费力。对此,鲁滨逊心有芥蒂,但也无可奈何。

       笑是一个很特别的哲学命题。柏格森曾提出,笑是人类特有的行为,无论哪种形式的笑,都是针对自动症以及缺乏灵活性的良方,(15)图尼埃也认为笑是为了“保存生命的自发性以及适应新环境的能力”,“社会中的每个人都能以笑的形式对他发现的其他有机械行为的人进行惩罚”,(16)它是“人类接近绝对存在的标志”,是“一切真正哲学研究的标志”。(17)星期五常常大笑,无论是鲁滨逊教授文明社会的礼仪、规范时,还是灌输信念和教条时,他都会忍俊不禁。星期五那无法遏制的发自内心的大笑,尽管毫无恶意,却嘲讽且否定了连鲁滨逊自己都无法不去质疑的复制行为。星期五的笑时刻提醒着鲁滨逊他的失常状态,显而易见具有惩罚性质。如果说星期五的笑声从心理上打击了鲁滨逊的复制行为,他偷抽鲁滨逊的烟斗而引发的大爆炸则炸毁了鲁滨逊辛苦建立起的一切,从物质层面彻底毁灭了岛上西方文明的痕迹,给了小岛崭新的开始。

       当鲁滨逊从瓦砾废墟中出来时,他发现一直想要驾驭的小岛呈现出其本来面目,这是一个由元素统治的区域,岛上的一切都分属土地元素和太阳元素这两大对立阵营。土地代表的是约束,而太阳则意指自由及永恒。星期五痴迷于一切与空气流动相关的事物,包括风筝、由风奏响的竖琴和船帆等等,属于天空,属于太阳,而鲁滨逊则像棵深深扎根于大地的树,隶属于土地。他需要星期五的引导,方能挣脱土地的束缚,进入象征永恒的太阳之城。

       在这全新的生活中,孩子式的无邪、纯真很重要,鲁滨逊需要消解(unlearn)从西方文明社会里习得的知识,经历从孩子成长为成年人,再回归至孩子的状态。这个变化过程预示着他将彻底颠覆先前的认知与生活方式。在星期五的引领下,鲁滨逊不得不承认违背既定常识并不总意味着违背自然规律:树在连根拔起之后可以倒着继续生长,原先的根上能生发新芽,而枝干上也能长出根来;同树一样,人可以用手走路。这些新发现打破思维的常规,展示出原先认为毫无疑义的事物中的含混性,呈现出无限多的可能性。

       起初,鲁滨逊认为自然代表着混乱无序,而他的复制目的正是为了通过制造结构性他者,给无序的世界带去秩序,从而使其自身远离失常。如今,在星期五的引领下,自然在鲁滨逊的眼中不再混乱无序。游戏也不再是影响生产的罪恶之举,而是一种生活方式。游戏的自发性特点正是孩童式天真的表现,鲁滨逊与星期五的游戏让前者得以亲近自然,为他的回归自然元素打下生理上的基础,而二人之间角色互换的游戏,帮助鲁滨逊消解原先的认识论,使他与星期五尽弃前嫌。鲁滨逊热切地观察并模仿星期五的举动,经历了从肤色到长相再到行为能力的一系列变化,好似返老还童,而每个变化都让他益发与星期五相似,直至最后,二人成为双生子,如同罗马神话中的双子星卡斯特与帕勒克一般。星期五与鲁滨逊的关系象征性地表现在他与大山羊安多阿尔的较量上。在交手数回合之后,星期五终于将之毙命,然后用它的尸身做了一只乘风飞翔的风筝以及一只靠气流来奏响天籁乐曲的竖琴,让这原本立足于大地之上的生命得以摆脱土地的束缚,从而得以进入“太阳之城”。至此,鲁滨逊实现了变形,而星期五也完成了由奴隶到精神引导者的身份变化。图尼埃的这种重写,无疑是对笛福原文本中鲁滨逊与星期五的殖民主奴关系的批判。

       太阳之城以“太阳性”为标示,而小说中的“太阳性”以咬着自己尾巴的蛇为象征,既表示由于时间变为循环而非线性超越生死,也表示由于雌雄同体而超越性别。超越线性时间标志着鲁滨逊由文明社会中衰老的成人变为拥有永恒青春的自然的孩子。同时,鲁滨逊自称为“女性、天空的新娘”(212页),这意味着他成为双性同体。图尼埃的这一安排似是对柏拉图的回应,早在《宴饮篇》中,柏拉图就曾提到过,双性同体是理想的存在形式,(18)如果不是人类狂妄自大,就不会像失去伊甸园一样失去这种形态,而鲁滨逊正是在消解文明社会灌输的“常识”之后才得以回复双性同体,难怪有批评家称鲁滨逊的变形为“对本源的追寻”。(19)

       以常理论,进入太阳之城的鲁滨逊和星期五均得到了完美的归宿,故事应该就此打住,但是图尼埃并未止步于此。太阳之城既然是极度的完美,达到这样一种状态极端困难,而要将之保持下去更是难上加难。小说结尾处,“白鸟号”帆船的到来打破了鲁滨逊与星期五的宁静生活。鲁滨逊拒绝白鸟号船长回归文明社会的邀请,决意留在岛上,而星期五着迷于现代科技,趁着夜色不告而别。鲁滨逊经历的变形和回归是以星期五的存在为前提的,他的离开令鲁滨逊从完美的太阳之城跌落。幸运的是,星期五的离去造成的缺失将由雅安填补。这是个不堪虐待而从船上偷跑出来的孩子,鲁滨逊给他取名星期四。显然,鲁滨逊与星期四之间将重演引导加变形的故事,但究竟是谁来引导谁,鲁滨逊还是星期四,图尼埃将这一疑问留给了读者。

       三、新神话的新问题

       图尼埃通过重新诠释孤独和他者来批判且颠覆原有神话,可是他雄心勃勃书写的新神话同样存在问题。神话的重要特点之一是可以重复讲述,故事在不断的重复讲述中成为尽人皆知的神话,而持续不断的重写又赋予这些神话故事以强大的生命力,使之在人们意识里扎根,产生影响。在图尼埃看来,如果没有重复,神话就会死去,“一个死去了的神话叫作寓言。作家的使命是阻止神话变成寓言”。(20)正是为了让《星期五》成为可以不断重写的故事,图尼埃才会时常违背叙述中原有的内在逻辑,强行加入新的逻辑,以使他的故事从内部逻辑上不至于僵死。例如,小说的结尾处,鲁滨逊刚刚感受到由于星期五离岛带来的沉寂,就发现了比星期五更加年轻、更具生命活力的孩子雅安。作家显然希望这个孩子的出现能从叙述内部赋予他的重写故事以新生的动力,从而为后人接着不断重写《星期五》的故事打下基础。然而,图尼埃书写新神话的尝试带来了新问题。

       尽管费尽心思,“引导”问题始终是图尼埃创造新神话的拦路虎。从表面上看,小说结尾时鲁滨逊已由太阳之城跌落回尘世,重新回归变形的这个主题既是重复又是更新,不乏新意。但是,在这一轮变形中,鲁滨逊与星期四除了年龄上的差异,更多的是相似性,这样一来,如果要接着讲述下去,这二人的故事恐怕最终只是重复,不会有更新。

       新神话的主体问题是另一个难题。尽管作家破除旧的启蒙理性主体神话,建立属于他的新神话这一意图非常明显,尽管元素他者消除了鲁滨逊的焦虑,但读者却无法确认这个新神话的主体。从小说文本的安排上看,图尼埃似乎旨在将星期五神话化。在分析笛福原作时,他曾表示,星期五的出现是“笛福对于历史事实所做的最具创意的修饰”。(21)在重写中,图尼埃确实非常重视星期五,不仅以他的来到作为小说的分水岭,更将小说以星期五的名字命名。由奴隶变为鲁滨逊的双胞胎兄弟,星期五在鲁滨逊故事中的地位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不过,小说始终围绕鲁滨逊展开。相比于鲁滨逊心理变化的轨迹清晰可见,星期五却好似催化剂,仅起到引导鲁滨逊变化的作用,而其自身一直是个平面人物。他带着引导者的使命来到小岛上,最后悄无声息地离去,这一来一去中,读者丝毫体察不到星期五的任何内心情感。另外,鲁滨逊有强烈的意愿以星期五为导师,但星期五只是下意识地成为了他的引导者,并非有意识地对鲁滨逊进行改造。从这个意义上说,星期五引导行为的自发性抹煞了精神导师应具备的主动性。再者,星期五的形象,尤其是他身上展现出来的未经文明“腐化”的童真,暗指卢梭所谓的高贵的野蛮人形象,但卢梭没能从根本上脱离基于欧洲中心主义出发对非西方的想象这一特点,其目的并非赞颂野蛮人,而是意在抨击欧洲人。有鉴于此,将星期五视作小说希望塑造的“真正的模范式角色”(22)高估了他的重要性,而将《星期五》简单理解为“倒置的鲁滨逊·克鲁索的故事,一个星期五教导鲁滨逊的教育小说,一部自然主导文化、认为原始主义比西方文明更具优越性的作品”(23)也是对小说的误读。毕竟,星期五存在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帮助鲁滨逊完成他的变形,无法成为合格的神话主体。

       尽管出现了上述不和谐音,图尼埃尝试以老瓶装新酒的举动难能可贵。他从本体论的角度回应鲁滨逊孤岛生存的经验,巧妙地从鲁滨逊神话内的孤独概念入手,借用原神话的话语和逻辑来揭示鲁滨逊作为人的弱点,质疑了稳定以及一贯理性的主体的存在,提出在没有他者的世界里,失常才是鲁滨逊的应有结局。换言之,在没有他者的世界里,失常必然取代他者成为主体感知的基石。作家的这一重写策略恰好应和了德里达所说的解构性颠覆需要从“体系内部着手并在其内部进行”(24)的原则。他笔下的鲁滨逊越是努力在小岛上建立秩序、制造结构性他者的假象,他的失常就越严重。在一系列的复制、失常中,孤独退却光环,成为压迫人性的因素。通过展现笛福原作中那位极度理性的主体身上可能出现的心理问题,图尼埃不仅仔细揣摩并刻画鲁滨逊的内心世界,呈现了一位更人性化、更真实的鲁滨逊,他更是向自在自足的本体式主体发难,质疑理性主体包含终极真理的观点。另外,图尼埃试图同时从现实和神话两个层面书写鲁滨逊的故事,纵然这两个层面之间的张力带来了各种含混和问题,甚至有时会为了成全神话寓意而牺牲故事内在的逻辑,但鉴于小说的哲学维度,《星期五》仍不失为针对鲁滨逊神话的最出色的重写范例之一。

       注释:

       ①相关内容参见拙文《警惕启蒙的讹诈:也论现代神话鲁滨逊》,载《外国文学》2012年第5期,74-81页。

       ②在这里,重写是以解构的策略进入原有文本进行自由游戏,以瓦解原文本中被当成真理的隐喻的一种改写。更多关于重写的论述请参见拙文《探索殖民语境中再现与权力的关系——库切小说〈福〉对鲁滨逊神话的改写》,载《外国文学》2009年第3期,81-88页。

       ③Margaret-Anne Hutton,Michel Tournier:gerutrediou les limbes du Pacifique(Glasgow:University of Glasgow French and German Publications,1992),p.1.

       ④Michel Tournier,"Talking Shop:Michel Tournicr in Interview with Michael Worton",Michel Tournier,ed.Michael Worton(New York:Longman,1995),p.192.

       ⑤Christopher Anderson,Michel Tournier's Children:Myth,Intertext,Initiation(New York:Peter Lung,1998),p.12.

       ⑥灵薄狱英文为limbo,源自拉丁语limbus,意指边缘或边界,涵义复杂。神学意义上的灵薄狱指地狱的边缘,是既非地狱又非天堂的地方,具体所指根据不同的宗教或是教派而有出入。一种说法将灵薄狱分为两种,其一为“父亲的灵薄狱”,那里的灵魂在等待基督为他们打开进入天堂之门,另一种为“婴孩的灵薄狱”,是尚未及施洗就辞世的婴孩灵魂的寄寓之所。但丁的《神曲》将灵薄狱描绘为地狱的一部分。

       ⑦Michel Tournicr,"Talking Shop",p.192.

       ⑧本文论述参照法文原文,参见Michel Tournier,Vendrediou les limbes du Pacifique(Paris:Gallimard,1972)。但是相关引文标注英文译本的页码,参见Michel Tournier,Friday,trans.Norman Denny(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7),53-54,52页。后文凡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只在文后标明出处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⑨Gilles Deleuze,"Michel Tournier and the World without Others",The Logic of Sense,ed.Constantin V.Bounda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0),p.307.

       ⑩Gilles Delcuze,"Michel Tournier",p.309.

       (11)Margaret Sankey,"Meaning Through Intertexuality:Isomorphism of Defoe's Robinson Crusoe and Tournier's Vendrediou les limbes du Pacifique",Australian Journal of French Studies,Vol.18,No.1(1981),p.87.

       (12)Gilles Deleuze,"Michel Tournier",p.304.

       (13)Michel Foucault,"What is Enlightenment",The Foucault Reader,ed.Paul Rabinow(New York:Pantheon,1984),p.42.

       (14)图尼埃认为神话是联结形而上的思考与小说创作的桥梁。他将之界定为“一个多层的结构,每层的故事都按照同样的设计图构造,但却能在不同的层面产生不同的抽象解读”。在图尼埃看来,神话具有不受时空约束的特点。参见Michel Tournier,The Wind Spirit:An Autobiography,trans.Arthur Goldhammer(Boston:Beacon,1988),156-157页。

       (15)Henri Bergson,Laughter:An Essay on the Meaning of the Comic,trans.Cloudesley Brereton and Fred Bothwell(London:Macmillan,1921),p.18,p.21.

       (16)Michel Tournier,The Mirror of Ideas,trans.Jonathan F.Krell(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98),pp.10-11.

       (17)Michel Tournier,The Wind Spirit,pp.124-125.

       (18)Plato,"Symposium",in Plato:Complete Work,ed.John M Cooper(Indianapolis:Hackett,1997),p.473.

       (19)Michael Worton,"The Genesis of Fiction:Origin as Theme and Problem in Tournier's Work",Michel Tournier,ed.Michael Worton(New York:Longman,1995),p.70.

       (20)Michel Tournier,The Wind Spirit,p.156,p.160.

       (21)Michel Tournier,The Wind Spirt,p.181.

       (22)F.J.Fornasiero,The Education of Robinson Crusoe:A Study of Vcndredi ou La Vie Sauvage by Michel Tournier(N.P.:Macquarie University,School of Modern Language,1990),p.8.

       (23)Lynn Salkin Sbiroli,"Learning and Unlearning:Tournier,Defoe,Voltaire",Michel Tournier,ed.Michael Worton(New York:Longman,1995),p.107.

       (24)Jacques Derrida,Positions,trans.Alan Bas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1),p.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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