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扬之水学做编辑——《〈读书〉十年》阅后有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之水论文,学做论文,编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近年来出版的编辑业务方面的著作中,给笔者带来深刻阅读体验的是扬之水先生的日记《〈读书〉十年》。这部日记,以其独具原生态与现场感的文字,展示了扬之水先生——这位被称为“《读书》四大金钗”之一的编辑圈的奇女子,是如何从卖水果切西瓜的卡车司机,成为响当当的《读书》杂志的编辑,到最后跨入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这座文学研究殿堂的。这样的人生阅历与传奇故事,对于今天新生代的编辑而言,尤感真切现实,饱含励志色彩。
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作过这样经典的论述:“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是,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①如问曰,何为做编辑的根本?答曰,做人。编辑做人,包含两个重要方面:一是面对作者,二是面对读者。尤其面对作者,是编辑业务中的头等大事。
扬之水先生与学界名流钱锺书、赵萝蕤、徐梵澄、金克木、张中行等先生的交相往还,现已成为编创关系和谐融洽的典范,编辑著作与教材中反复提及的经典案例。对此,她的老上级、老同事沈昌文先生也是感触良深:“她所交往的作家学者,对她反映奇佳,因而效果也十分特出。最早是金克木先生。……此外谷林、张中行、徐梵澄,等等,都对她极有好评。张中行先生对扬之水有深刻的印象。……作者和编辑的交往到如此莫逆的程度,实为我毕生所仅见。”②关于此点,我们从那些同她交往的学界名人的评价中,亦可略窥一二。徐梵澄说,人可爱到这个地步,学问又做到这个地步,怎么能叫人不喜欢呢?“可爱”二字殊足玩味。其中包含了徐先生对扬之水人品、性情、行事、做派等方面的高度认可。归根结底,就是对她做人的认可。
这不禁使人想起《庄子·大宗师》中的一则记载:“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③编创之间这种超脱于功利之上的,“莫逆于心,相与为友”的交往方式,是两者关系的最高境界,是众多名篇佳作得以面世的重要原因。征诸现代出版史,无论是叶圣陶之于巴金的《灭亡》,江晓天之于姚雪垠的《李自成》,龙世辉之于曲波的《林海雪原》,还是秦兆阳之于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例皆如此,概莫能外。
营造和谐有效的编创关系是出版社永恒的主题,也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从理论上讲,出版社与作者之关系,如鸟之双翼、辀之双轮,合则两利,分则两伤。但真正到了现实中,情形却远非这般简单。扬之水先生同诸位名家的这种融洽和谐的关系,使人不由联想到编辑圈的另外一段佳话——周振甫先生与钱锺书先生。周先生能做《管锥编》的责任编辑,首先是因为他具有深厚的国学根底和出众的编辑业务能力。但是,我们也要看到,以当年中华书局之盛名与实力,局内殊不乏饱学之士,我们尚不能断言除周先生之外,就无人胜任此职。钱锺书先生之所以格外青睐周振甫先生,很大一个原因是基于对周振甫先生为人的认可。周振甫先生之前编辑《谈艺录》所表现出来的甘于奉献、淡泊名利的高尚品格,给钱先生留下了极为美好的印象。他在《谈艺录》中华书局版的序言中写道:“审定全稿者,为周君振甫。当时原书付印,君实理董之,余始得与定交。三十五年间,人物浪淘,著述薪积。何意陈编,未遭弃置,切磋拂拭,犹仰故人。诵‘卬须我友’之句,欣慨交心矣。”④《管锥编》出版后,他又写道:“命笔之时,数请益于周君振甫,小叩辄发大鸣,实归不负虚往,良朋嘉惠,并志简端。”⑤1983年,中华书局和中国版协共同主办“祝贺周振甫同志从事编辑工作五十年茶话会”。钱锺书先生在会上发言。他说:“我觉得人受到表扬往往有两种反应,一种是洋洋得意、尾巴翘起;一种是惭愧难言,局促不安。振甫属于后一种,我完全了解他,我知道他听了那么多的赞誉之言后一定是局促不安得很。”⑥钱先生一向极少许人,他能对周振甫说出这样体己的话,可见周先生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而以周先生朴实无华、谦抑坦荡的做人风格,确也当得起这份赞誉。
扬之水先生对待作者又何尝不是如此。在《〈读书〉十年》中,我们不时可以发现这样的细节。扬之水先生骑着她那二十八英寸的自行车,不辞辛劳地为作者购买毛笔、宣纸,甚至日用品、营养品。有时,还要照料作者的生活起居。这些都不算是编辑的分内之事,但正是如此体贴入微的“出位”之举,才使得那些高才博学的大家,心甘情愿地将他们精心结撰之作交给扬之水,交给《读书》杂志,从而也成就了《读书》那十年的荣耀与辉煌。“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陶行知先生的这句名言,确乎能在扬之水与各位名家的编创往来中得到某种诠释;而这中间所蕴含的第一义谛,也正是我们这些新生代编辑需细细领悟与体味的。
傅斯年先生有句名言:“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用来形容以前的编辑工作是再恰当不过了。上句,编辑为了发现好的作者、书稿,就要有穷尽碧落黄泉的精神;下句,编辑为了审好稿件,不光要动脑,还要动手动脚。勤于动手动脚,在扬之水先生做编辑的年代,是一个群体性的特征,而她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一个。在扬之水先生的老同事吴彬先生为《〈读书〉十年》所作的序中,有一段读罢令人颇为动容。他们为了保证《读书》的编校质量,采用了最苦最累最笨拙,但也是最有效的读校法。吴彬和董秀玉轮流一个读原稿,一个看校样,来校对全刊的十六万字。读稿时,要把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读出来。读校一期刊物,需要三天的时间。三天下来,真是“头晕脑胀,口干舌燥”。⑦资深出版人陆灏在一次访谈中提及扬之水也说:“赵丽雅可说是动得最勤快的。从她的日记可以看到,上门取稿、送丁聪校样、为作者买书买纸买笔,无不是靠她双脚踩着二十八吋的自行车来回奔波。……她还有一特点,就是写信勤,往往毛笔书写,闺秀小楷,文采斐然,最能打动老先生。”⑧
倘使时光倒流,让我们随扬之水先生回到20世纪90年代,看看她到上海出差一天的活动,就知道她勤到了何种程度。以下,是她1991年10月7日的日记:
一夜窗外车声不断,昏昏沉沉睡去又醒来,天已蒙蒙亮。……九点四十分出门,往辞书出版社访程兆奇。在楼道的硬木座椅上聊了半个多小时,起身告辞。……到达文汇报社,整整十二点,比事先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小时。陆灏和褚钰泉早已等在那里。尚未落座,褚即吩咐备饭。饭后商量一下会议安排,又闲话一回,即往上海书店。……与经理胡建强联系妥当,便进入书库看书,匆匆浏览一过,似无佳秘之册。……继往愚园路,访施蛰存先生。……小坐之后,辞去,乘车至四川中路。在一家西餐馆吃晚饭。……回到文汇报社,待陆灏画好版面,同往其居取书。……返至华夏楼,见倪乐与老沈等在门前,说是换了房间。……洗涮罢,就寝,已时过午夜。⑨
从这一天的流水账中可以看出,扬之水先生天不亮就起床,午夜过后方才就寝。短短一天,她约见了7个人,跑了6处地方。请注意,这是在1991年的上海,当时地铁尚未开通,交通远不如现在便捷,她基本上是靠坐公交与走路来完成上述活动的。读了这些原生态的文字记录,我们对她工作的高效与勤奋,算是有了非常直观与切实的感受。其实,类似的情形在全书中俯拾即是,不胜枚举。
拜现代科技昌明所赐,较之扬之水先生所处的时代,我们现时做编辑确实便利许多,效率也更高。但这是否意味着扬之水先生的“勤”已没有市场,失去意义了呢?恐怕还不能下这样的结论。编辑工作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大系统。这里面,每一个子系统,每一项流程,都有其特定的运作规律。做编辑之难,就在于你必须通晓,或至少要了解这些程序。而这些,都不是通过书本学习能够获得的,必须亲身实践才行。编辑工作实践性极强的特点,恰恰体现于此。正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范用、沈昌文、董秀玉等出版大家,都在出版社这个大熔炉中淬炼成为杰出的编辑出版家。其中的奥秘,窃以为,主要体现在一个“勤”字上。勤于思考,勤于学习,勤于动手动脚,使得他们在各个方面都比别人超前一步。扬之水先生的“勤”,亦赓续于此,可谓一脉相承。
进而言之,细绎《〈读书〉十年》,扬之水先生的这种“勤”所包含的,除了“业精于勤荒于嬉”的理性上的职业怵惕外,还有一种对编辑职业的高度敬意与虔心归依。因为,对那些以编辑为志业的人来说,“勤”绝非一时一事,而是一以贯之,终生以之。其中,另一个经典的例证是学者型编辑的代表人物——胡道静先生:
1958年启动的《中国丛书综录》被列为向国庆十周年献礼项目。为了确保质量并赶在国庆节前出版,这部书稿打破惯例,以卡片方式发排,而道静先生则卷起凉席,驻厂编校。白天,他在车间审阅发排的卡片;夜里,就在车间一角席地卧睡,当夜班排校工人遇到问题,随时唤他起身处理。就这样在印刷厂排版车间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天。在编辑《中国科技史探索》的过程中,为了向约稿的学者告知与论文集编辑出版有关的要求,或答复学者提出的问题,道静先生经常宵衣旰食、焚膏继晷。一次,伏案工作中的道静先生因劳累过度而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抢救苏醒后还咯血不止。李约瑟闻讯后急电上海,要求他暂时放下《中国科技史探索》的编辑工作,但道静先生复电说:“我是一名战士,我能坚持下去!”⑩
这真是“勤”到极致了,是在用自己全部的生命与心血在从事编辑工作。对于这样的编辑前辈,我们的内心真是充满了敬意。《周易》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或许,正是因为扬之水与胡道静们的存在,以他们的孜孜矻矻,他们的兀兀穷年,才使得编辑这一职业充盈着一股突出的人格力量,一种别样的道德光辉。
世间的职业可谓夥矣,若论内涵的多样性与丰富性,则恐鲜有能及编辑者。譬诸,一说起“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们就知道是指教师;一提到“白衣天使”,马上会联想到护士。编辑是什么?很难一语道尽。作嫁衣者?跑龙套的?杂家?都是,又都不尽是。套用那句名言:“一千个读者眼中,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们也可说“一千个人眼中,便有一千个编辑”。不唯圈外人对此职业的特点不甚了了,就连圈内人也是人言人殊,见解歧互。曾做过几年编辑的语言学家吕叔湘说:“一个编辑就是一个教练员。”《汉语大词典》的主编罗竹风说:编辑是杂家。作家蒋子龙说:“作家是锤头,编辑是锤把;作家是水泥柱,编辑是钢筋,光使劲不露面。”在笔者看来,无论给编辑下何种定义,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即编辑得是个书迷。这也是笔者读罢《〈读书〉十年》所获得的体悟。
翻开扬之水先生的日记,不啻打开了一本“书”记。略举几例。1987年1月17日所记,“在王府井购得《诗化哲学》、《服饰美学》([日]板仓寿郎)、《现代艺术的探险者》《凯恩与阿贝尔》。”1月18日所记,“在绒线胡同购得《孤独的玫瑰》《三松堂文集》(四)、《文化大革命十年史》。”1月27日所记,“我借此机会偷得浮生半日闲,跑到王府井书店逛了一回,购得《凡尔哈伦诗选》《作曲家论音乐》《论歌德》《玉米人》《熔炼》。”⑦例如,1995年11月17日日记,“途经朝阳路中国书店,浏览一过,大有获。购得《中国大百科全书》文物·博物馆卷、《海内外唐代金银器萃编》《中国陶瓷》《诗经草木汇考》《龟兹石窟研究》《秦汉官吏法研究》、《文物》第三十六辑和第三十七辑。”又同年11月27日所记,“饭后往中华、商务门市部,继往琉璃厂。在门市部购得《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古代高昌王国物质文明史》《乡园忆旧录》《密县打虎亭汉墓》、《文史》第八辑。”(11)读罢以上内容,我们的最初感受就是,扬之水先生是一个十足的书迷。她迷书的程度,连张中行先生都自叹弗如。他说:“我,不避自吹自擂之嫌,一生没有离开书,可是谈到勤和快,与她相比,就只能甘拜下风。”(12)
的确,不独扬之水先生如此,观诸近代出版史,历数有成就的出版家、编辑家,举凡邹韬奋先生、叶圣陶先生、陈原先生、范用先生,哪个不是书迷、书痴?他们对书乐此不疲,念兹在兹;为书宵衣旰食,孜孜矻矻,有着宗教徒般的虔诚,是书的圣徒,甚至殉道者。陈原先生说得好:“所有伟大的出版家(或者自己愿望成为一个伟大的出版家)都自幼就‘嫁’给或‘娶’了书这个行当。他不是天主教神父,他也结婚,但他确实将灵魂嫁或娶了书这事业。他爱书胜过一切。他为书而生,他为书而受难,甚至为书而死。这种人是十足的书迷。”(13)
编辑要读书,从理论上讲,是殆无疑义的。不读书,何以知书,何以做书呢?不过,真是应了那句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如今的出版社,无论体制还是机制,已完全市场化、公司化。编辑头上都扛着一大堆经济指标,顾及读书充电的实不多矣。长此下来,编辑的业务能力日见萎缩,整日陷入低水平的重复劳动中,彻底沦为编辑匠、生意人。编辑这种文化上自我矮化,愈发成为作者附庸与“奴仆”的趋势,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其突出表征就是,酷嗜文字、青灯如豆的编辑已不再行时,逐渐让位于觥筹交错、纵横捭阖的社交达人。英国《卫报》刊登的一篇文章写道:
这些年来,几乎只要人们一预测图书将要消亡,在出版业就流传这样的论调:图书不再像以前那样进行编辑加工了,无论是大删大改,如情节、角色或语调的重新设置,还是小细节上的改动,如历史事实或地理位置的准确性,都不再进行编辑了。做书所投入的时间和努力被预算和人员编制给压缩了,现代出版正走向大型联合企业,更注重销售和营销活动,更注重在零售市场的有效供应,即以较少的图书卖出更大的销量。以前那种手拿红笔、仔细审读手稿的对文字痴迷的编辑形象,是否已经让位给只会出版最新畅销书的企业家形象了?(14)
古有明训,“腹有诗书气自华”。而以书为业、整日与书为伍的编辑却不读书、不迷书,委实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与此相联系的现实状况是,编辑的文字性工作在业内愈来愈弱化,一些出版社也越来越同质化、空心化。这些,是否都是编辑与读书、迷书渐行渐远所带来的后果呢?惟愿扬之水先生长长的书单,能够成为促我们警醒的晨钟暮鼓,而不仅仅是一个聊供怀想的美丽传说而已。
注释:
①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9.
②沈昌文.八十溯往.北京:海豚出版社,2011:158-159.
③(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258.
④钱钟书.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1.
⑤钱钟书.管锥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1.
⑥王知伊.耕耘在古籍园地里的周振甫//宋应离,袁喜生,刘小敏.20世纪中国著名编辑出版家研究资料汇辑(8).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19.
⑦扬之水.《读书》十年(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7,29,31.
⑧陆灏.怀念动手动脚的时代.北京:北京青年报,2012-12-21.
⑨扬之水.《读书》十年(二).北京:中华书局,2012:94-95.
⑩陈昕.出版忆往.北京:海豚出版社,2013:231-232.
(11)扬之水.《读书》十年(三).北京:中华书局,2012:416,421.
(12)张中行.负暄三话.北京:中华书局,2012:101.
(13)陈原.总编辑断想——演讲备忘札记//宋应离,袁喜生,刘小敏.20世纪中国著名编辑出版家研究资料汇辑(10).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99.
(14)AlexClark.编辑是一门正在消逝的艺术.吴静编译.文汇报,2011-0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