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心理学的科学化与本土化--中国心理学发展的跨世纪主题_心理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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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B84-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2834(2002)02-0005-11

引言:心理学的科学化和本土化

心理学从哲学当中脱离出来成为独立的科学门类之后,心理学家就一直试图确立心理学的科学地位,科学化就一直是心理学家努力奋斗的目标。随着西方科学心理学在世界各地的传播,它的文化适用性逐渐受到了质疑,本土化便开始成为世界性的潮流。

中国心理学的发展也面临着科学化和本土化两个重大的问题。表面上,两者是矛盾和冲突的。科学化在于强调心理学作为一门科学是无国界的,是普遍适用的,因此本土化就是多余的和毫无价值的口号。本土化在于强调心理学的发展应消除西方心理学的霸权,而寻求和确立本土文化的根基和建立本土的心理学。这是心理学的发展在地域上的转移,而与科学化并无关联。实际上,心理学的科学化和本土化并不是无关和矛盾的,而是相关和一致的。强调科学化就是要推进本土化,强调本土化也就是要确立科学化。

心理学的科学化是为了更为合理和有效地揭示和干预人类心理,包括以文化样式体现的人类心理。那么,心理学的科学化还必须通过本土化来完成。心理学曾经靠摆脱、放弃、回避或越过文化的存在来追求自己的科学化,但心理学现在必须靠容纳、揭示、探讨或体现文化的存在来达到自己的科学化。科学心理学早期是排斥文化的存在来保证自己对所有文化的普遍适用性,而目前则应是包容文化的存在来保证自己对所有文化的普遍适用性。

心理学的本土化也是为了更为合理和有效地揭示和干预人类心理,特别是以文化样式体现的人类心理。心理学的本土化并不是落后国家的心理学家建立自尊的方式,也不是心理学研究在地域上的转移,如从“西方的”转向“中国的”。心理学本土化应该是整个心理学发生的深刻变化,它是对西方心理学传统科学观的挑战。心理学的本土化并不是为了建立地域性的心理学,像中国的心理学等,也不应该是盲目的研究尝试,而应该是确立一种新的心理学科学观,倡导一种新的对心理学科学性的追求。

在中国的文化土壤中,并没有生长出实证科学的心理学,我国现代科学形态的心理学是从欧美传入的。中国现代心理学的学术发展历程大致可以区分为两个时期和四个阶段。(1)西方化的时期:一是引进和模仿西方心理学的阶段;二是反思和批判西方心理学的阶段。(2)本土化的时期:一是保守的阶段,试图转换西方心理学的研究内容,把研究被试从西方人转换成中国人,把心理行为的背景从西方的社会文化转换成中国的社会文化;二是激进的阶段,开始突破西方心理学的研究方式,寻求和尝试多样化的思想理论和研究方法。

在整个西方化的时期,也就是在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后期,西方科学心理学的传入和中国科学心理学的建立是合一的过程。中国现代心理学的科学化历程实际上就是西方化的历程,或者说中国现代心理学的科学化实际上就是通过西方化来完成的。可以说,中国心理学一直走的就是学习、引进、模仿和改造西方心理学的道路。

只是到了本土化时期,也就是从20世纪后期开始,中国现代心理学的科学化才转向通过本土化来完成。中国心理学才开始走向探索、开创、建构和传播本土科学心理学的道路。西方心理学倡导的科学性实际上带有西方文化的偏狭性,而非西方心理学倡导的本土性则应该立足于扩展西方心理学的科学性。进而,对科学性的追求,也是中国心理学的本土化摆脱尝试性和盲目性,以及走向理性化和自觉化的保证。

一、西方科学心理学的传入

中国现代的科学心理学是从西方引进的,因此中国心理学经历了相当长的西方化时期。在这个时期,中国心理学对科学化的追求是通过西方化完成的。当然,在西方化时期,中国心理学既有对西方心理学的引进和模仿,也有对西方心理学的反思和批判。

在中国,翻译、介绍、传播和推广西方的科学心理学有过两次高潮。第一次是在20世纪初期,随着早期赴西方学习心理学的中国留学生的回国,开始了全面输入西方科学心理学,几乎所有重要的心理学思想流派都得到了介绍。同时,也开始了使用西方心理学所确立的科学方法进行心理学的研究。在这个时期,中国的科学心理学还仅仅是西方心理学的复制和模仿。尽管也有一些中国心理学家试图去发掘中国文化中的传统心理学思想和考察中国文化环境中的特定心理行为,但并没有形成有影响的趋势。第二次高潮是在20世纪后期,即中国开始改革开放之后,这是中国科学心理学在经过“文革”重创之后的新生时期。此时又进行了新一轮的对西方心理学的翻译和评介,西方科学心理学重又被看作是中国现代科学心理学发展的楷模。然而,中国的心理学家也开始注意到了西方心理学本身的一些不足,以及跟随在西方心理学后面全面模仿的局限。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西方工业文明的昌盛和中国封建王朝的衰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迫使中国的知识分子开始引进和吸收西方先进的文化思想和科学技术。许多中国学人奔赴欧美,去寻找能够拯救中国的真理。他们中的一些人留学海外学习的就是西方的科学心理学,他们抱有的目标是改造和建设国人的心理,以使国家民主化和现代化。正是他们把西方的科学心理学引入了中国,为中国科学心理学的起步和发展带来了科学的研究方法、理论知识和应用技术。他们回国后,在国内翻译出版了西方心理学的许多重要的著作,建立了心理学的实验室,还成立了心理学的教学和科研机构。

当然,在中国现代心理学的早期发展阶段,也有心理学家在两个不同的方向上做过一些另具特色的研究。第一个方向上的努力是试图使中国现代心理学与中国心理文化相关联,像挖掘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心理学思想,考察中国文化背景中的特定心理现象。张耀翔在《中国心理学的发展史略》一文中,曾探讨了中国古代的心理学。他说:“中国古时虽无‘心理学’名目,但属于这一科的研究,则散见于群籍,美不胜收。”[1l他在该文的最后,提出了中国心理学发展的9条建议,其中第一条提出:“发扬中国固有心理学,尤指处世心理学,期对世界斯学有所贡献。”[1]艾伟等心理学家进行的汉字心理学研究,对提高汉字的学习效能,推动汉字简化以及汉字由竖排改为横排等均作出了重要贡献。不过,这个方向上的研究,并没有形成有影响的趋势。

第二个方向上的努力是试图以唯物辩证法作为中国心理学研究的理论指导。当中国的知识分子开始从西方寻找解救古老中国的真理时,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找到了马克思主义。这也是源出于西方文明,但却坚决反对和试图推翻西方盛行的资本主义制度。很显然,这给了中国人以希望,去建立一个新的社会,它能够超过和战胜西方的资本主义社会。当时,以马克思主义为旗帜建立的新社会是前苏联。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一些心理学家也开始钻研马列主义,并把前苏联的心理学介绍到了国内。潘菽在30年代就自觉学习马列著作,认为这是心理学的出路所在,提出以马克思主义来批判和改造西方心理学,来进行心理学研究。郭一岑于1934年编译出版了《苏俄新兴心理学》一书,是中国介绍前苏联心理学较早的一本译著。曹日昌在30年代末就提倡把唯物辩证法作为新心理学的方法。在新中国建立前,这个方向上的研究一直很弱小。

新中国建立后,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左倾思潮愈演愈烈。心理学也从西方化开始走向苏联化和政治化,并开始脱离出了学术的轨道。那些受西方心理学系统训练的中国心理学家开始接受思想改造。西方心理学受到了越来越严厉的批判,甚至一度被看成为唯心主义的伪科学。西方心理学的命运江河日下。在早些时候,主要是试图把西方心理学改造成马克思主义心理学。在晚些时候,也即文化大革命期间,则是彻底摧毁和抛弃了西方心理学。这是引入西方心理学的一段沉寂的时期,也是中国心理学发展的一段中断的时期。

第二次引进和传播西方心理学的高潮是在20世纪的70年代末以后。从1978年开始,中国开始了大踏步的社会改革,并向世界开放了自己的大门。这造成了一个非常适宜的环境,使心理学作为一门学术研究而得到了复兴。中国科学心理学的发展所遭受的挫折和重创,使之拉大了与西方发达国家科学心理学的差距。因此,西方科学心理学重又被看作是中国当代心理学发展的楷模。重新聚集起来的心理学者再一次开始大量地引进、翻译、介绍和传播西方的科学心理学。各种教学和科研的机构也在迅速地恢复,而教学的课程内容和科研的基本方式主要还是套用西方的心理学。

但也正是在这个时期,西方心理学在非西方文化圈中的普遍适用性已开始受到了越来越多的质疑,并面临着非西方国家的心理学发展的严重挑战。这一切都使中国的心理学家开始关注如何对西方心理学进行本土化改造,如何使中国当代心理学的发展与中国传统文化相衔接。中国心理学者藩菽明确提出了中国心理学要走自己的路,要建立具有中国特色心理学理论体系。他指出实现这一目标有四个途径:(1)坚持辩证唯物主义思想指导;(2)密切联系我国建设实际;(3)继承我国古代思想中有关心理学的可贵观点、论断和学说;(4)有批判地吸收外国心理学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2]随之对这一问题进行了一系列理论研讨。

二、中国本土心理学的兴起

由于对西方心理学的适用性的不满,由于对现存心理学的局限性的认识,在许多发达和发展中国家出现了日益高涨的心理学本土化呼声和逐渐深入的心理学本土化努力。

中国心理学也从西方化的时期转向了本土化的时期。在此之后,中国心理学的科学化就从追求西方化开始转向了追求本土化。从中国心理学本土化的发展历程来看,可以将本土化的时期大致区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可称之为保守的本土化研究阶段,时段大约是从20世纪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末期。第二个阶段可称之为激进的本土化研究阶段,时段大约是从90年代初期到现在。

在保守的本土化研究阶段,中国本土的研究者主要试图扩展西方心理学的研究内容,把研究的内容从考察西方人的心理行为转向考察中国人的心理行为,把研究的背景从立足于西方的社会文化转向立足于中国的社会文化。但是,这个时期的研究并未能够突破西方心理学的科学观,或者说仍然是受西方心理学的研究方式的限制,或者说仍然是持有西方心理学的实证主义科学观而没有摆脱出这种小科学观的制约。这个阶段的研究是以中国人为被试,但还是采用的西方心理学的研究方式。

这个阶段的研究主要是两个方面。第一是以中国人为研究被试,以中国人的心理行为作为研究内容,其目的就在于发现那些独特的心理事实,它们并没有包含在被西方心理学家看作是普遍存在的或普遍适用的法则当中。本土化的研究也试图在中国本土的文化背景中去理解和解释中国人的心理。毫无疑问,这重视的是心理行为与文化历史之间的关系,重心放在了与文化密切相关的中国人心理的独特性上。这些努力在于确定,西方心理学中有许多理论和法则,主要是来自对有限的心理现象的研究,以至于不具有普遍的适用性。可以说,本土化的研究者是想通过研究中国人的独特心理,对有关人类心理的普遍理解做出贡献。然而,这个阶段的研究工具、研究方法、理论概念和理论框架仍然是直接从西方心理学中借用的。这类研究在本土化努力的初期非常地多见。第二则不但是以中国人为研究被试,并把中国人的心理行为放置在中国的社会文化背景之下,而且为了适合于考察中国人的心理行为而试图修补西方心理学的研究工具、研究方法、理论概念和理论框架。但是,这类研究并没有改变西方心理学基本的研究性质或研究方式,追求的仍然是西方科学心理学的那种研究的有效性和理论的合理性。

在这个阶段,中国心理学的本土化运动从艰难的起步走向了茁壮的成长,也即从探讨是否进行心理学本土化的研究走向了探讨如何深入地进行本土化的研究。本土化的研究课题不断推新和增加,本土化的研究成果也日益积累和丰硕。致力于心理学本土化的中国的心理学家已在积极建立中国人的心理学。当然,心理学本土化的研究并没有停留在理论探讨上,而是更着重于进行中国人心理与行为的具体研究上。这类研究涵盖了相当广泛的课题,主要包括像社会取向、关系取向、权威取向、家族主义、集体主义、面子、人情、缘份、孝道、做人、友谊、悲怨、算命、施与报、道德观、价值观、正义观、公平观、自我观、社会化、控制点、成就动机、宗教心理、汉语心理、组织行为、分配关系、慈善观念、心理病理、体罚现象、古人心理、民族性格、助人行为、古代心理学、中医心理学、气功心理学、书法心理学等等。

很显然,该阶段的研究已经积累了大量的有关中国人心理行为的研究成果。尽管应该承认,这些研究成果有益于对中国人心理行为的理解,但已有的努力还不是非常成功的。它还仅仅是在研究的内容上进行了本土性转换,而在研究的方式上仍未能超脱西方心理学的制约。

在激进的本土化研究阶段,中国本土的心理学研究者开始试图扩展西方心理学的研究方式,使中国心理学开始突破西方心理学的小科学观的限制,使本土心理学的研究开始寻求更超脱的和多样化的研究方法和理论思想。这个阶段的研究力图彻底摆脱西方心理学,完全舍弃西化心理学,以建立本土心理学。但是,这个阶段的研究目前还是带有相当的盲目性。研究更为多样化,但显出杂乱性。研究更具尝试性,而缺少规范性。

那么,当前显然没有相对一致的衡量和评价研究的标准。正如杨中芳指出的,目前,研究者对如何深化本土心理学研究感到彷徨。研究者各做各事,自说自话,各种研究就像失去了连线的一串落地的珠子。杨中芳认为,要深入本土心理学的研究,当务之急是要把文化、历史放到研究的思想架构中去。然后去考察中国人的具体心理行为,去引导一系列连贯的研究,去建立中国人自己的心理学知识体系。[3]但是,杨中芳把文化、历史植入思考架构的努力,是试图使之与中国人现代的心理行为建立起联系,而不是为了改造或重构心理学的科学观。因此,本土心理学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理学,仍然让许多学者感到迷惑。显然,重要的是为中国心理学的本土化研究建立或设置规范。杨国枢先生的“本土契合性”的判准就是这样的努力,[4][5]但葛鲁嘉认为对心理学科学观的变革是更根本性的努力。[6][7]

从保守的本土化阶段到激进的本土化阶段并没有明显的分界标志,而只是一种逐渐的变化和过渡,反映了心理学本土化研究的趋势。这个趋势就在于一些中国心理学者开始试图放弃西方心理学,以寻求完全本土性的研究;就在于本土化研究开始突破西方心理学实证主义小科学观的限制,而寻求多样化或多元化的研究方法和理论思想。这个阶段的研究也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对西方心理学的小科学观的带有盲目性的突破,这使多样化变成了杂乱性。现在的一部分研究就缺少必要的规范性,而具更多的尝试性。另一类则是试图有意识地清算西方心理学的实证主义小科学观,而努力建立心理学的大科学观,为中国心理学的本土化研究建立或设置规范,变革和创立新的研究方式。

要想突破西方心理学的小科学观,要想开创本土心理学新的研究方式,一个重要的方面是挖掘和借鉴中国本土的传统心理学。中国本土的心理文化是由带有文化印记的心理行为和带有文化含义的心理学传统构成的。在保守的本土化研究阶段,仅是把带有文化印记的心理行为分离了出来,使之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但却并没有把带有文化含义的心理学传统看作是探索中国人的心理行为的可供选择的方式。西方心理学在关于人类心灵的科学探索和非科学探索之间划定了截然分明的界线。中国本土的传统心理学显然被归之于非科学的探索。无疑,中国的学术心理学强烈地希望能够从属于现代科学的阵营,这使之斩断了与中国本土传统心理学的血缘关联。实际上,中国心理学从本土化走向科学化,完全可以从本土的传统心理学中得到重要的启示。葛鲁嘉在这方面进行了一些初步的探索。[8]

可以说,反思和清算西方心理学的小科学观,或者建构和确立心理学的大科学观,是为了使心理学的本土化研究能够符合科学性的要求,或心理学本土化的研究必须依赖于对科学性的追求。但更进一步,中国心理学的本土化不仅在于建立中国本土的心理学,而且在于推动整个心理学的深刻变革。那么,心理学的本土化就不仅是心理学研究在地域上的转移,而且是心理学研究真正走向科学化的努力。

三、西方心理学科学性的偏狭

自从西方的科学心理学被引入于和运用于非西方的文化背景和社会生活,它的所谓唯一合理性和普遍适用性就一直面临着考验。不仅非西方的心理学家抱怨和批评西方心理学模式的不当,而且许多西方心理学家也关注到了西方心理学的种族中心主义。当然,没有人怀疑,西方科学心理学在短短一个多世纪的历史中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也没有人怀疑,西方心理学传入到非西方国家之后,对世界各地心理学的发展起到了巨大推动作用。但是,西方科学心理学仍然受到了许多批评。

首先,在西方科学心理学的早期发展中,心理学家有两个基本的追求:一是使心理学成为一门严格意义的实证科学;一是使心理学成为一门普遍适用的实证科学。只有实现前一个追求,才可能实现后一个追求。但为了实现前者,许多心理学家并不是从心理学研究对象的特性出发,而是简单地模仿其他相对成熟的自然科学门类。他们以物理主义的观点看待心理学的研究对象,以实证主义的原则作为衡量自身科学性的标准。显然,西方心理学把对科学化的追求简化成了对自然科学化的追求。这对心理学的后期发展造成了深远的影响。

自从西方心理学脱离了哲学怀抱之后,就一直试图跟随和模仿自然科学传统中的成熟学科,特别是物理学。黎黑将其称之为“物理学妒羡”(physics envy),并指出物理学妒羡是20世纪美国心理学的标记。[9]当然,冯特把心理学建成独立的科学分支时,就已认识到了心理学应有两个传统,即自然科学的传统和文化科学的传统。作为自然科学传统,心理学是实验的个体心理学。作为文化科学传统,心理学是文化的民族心理学。他确信,实验的个体心理学不可能是完整的心理学。他认识到了自然科学取向和实验研究方法的局限性。

但是,西方心理学后来的发展,其主流实际上沿循的是自然科学的传统,而根本就放弃了文化科学的传统。心理学对自然科学化的追求,使之接受了物理主义的世界观和实证主义的方法论。那么,心理学研究中,就必然会出现把人的心理类同于其他的自然物和把人的心理还原为生理或物理的研究倾向。显然,人的文化历史的存在和人的心理的文化历史的属性就受到了排斥。因此,大部分西方心理学家试图超越文化的界限,以寻找人类心理行为的普遍规律。心理学也正是靠排斥或跨越文化历史来保证自己研究的合理性和普遍的适用性。这就使得心理学对科学性的追求和维护是以排除和超越文化为代价的。显然,这忽视了人类心理根本不同于其他的自然现象,也忽视了心理学根本不可能靠自然科学化来保证自己的科学性。

仅把心理学作为自然科学分支是有其局限性的。金(U.Kim)和伯里(J.W.Berry)认为:“严格地依附于自然科学传统,阻碍了心理学作为科学的发展。”[10]他们强调需要使心理学重新定向,使之从严格的依附于自然科学取向,转向也定位于文化科学的传统。关系到对自然科学传统的理论和方法的不适当迁移,一些心理学家强调,本土化的心理学应该属于文化科学传统,应该揭示人的心理及其社会文化背景,也应该植根于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其实,当代心理学的发展已出现了文化学的转向。[11]

其次,西方心理学不但通过对自然科学化的追求来确立自己的科学地位,而且随其在世界各地的传播而确立自己的种族中心主义的文化霸权。自从心理学成为科学门类之后,西方心理学特别是美国心理学,就一直在世界心理学中占据着支配性和权威性的位置。问题在于,西方心理学按照自己的科学观,在有关人类心灵的科学观点和非科学观点之间划定了一条清晰的边界。它把那些植根于和起源于非西方文化的心理学体系都推入了非科学一类。作为结果,它表现出了对来自世界其他地方的心理学研究和贡献的有意忽视和缺乏兴趣。这种状况部分地导致了非西方国家对西方心理学的全盘化的输入和无批判的接受。何有晖将其称之为“文化帝国主义”和“心灵的殖民化”[12]。

实际上,西方心理学的科学观是有问题的。它的研究取向并不是唯一合理的,而只可能是多种可供选择的研究取向的一种。在这些研究取向中,并没有哪一种是最好的,也并没有哪一种拥有最终的权威性。因此,非西方的学者希望,西方心理学能够开放门户,正视其他不同文化中的心理学贡献。尽管西方心理学把自己看作是普遍适用的心理学,但许多心理学家特别是非西方的心理学家,确信西方心理学是植根于西方的文化传统,从而并不是有关人类心灵的完备知识体系。

大部分正统的西方心理学家都隐含地持有一些基本的假定。[13]换句话说,西方的心理学理论和流派持有的是西方文化的核心价值。像个体主义,就是把个体当作基本的分析单位。这迥异于非西方的民族精神,像中国的文化精神;这不适合或不适用于非西方的心灵,像中国人的心灵。西方心理学的许多发现都是基于西方的文化价值和出自对西方人的研究考察,所以无法用来描述和解释产生于不同文化背景中的心理行为。进而,西方心理学的理论、方法和技术是植根于西方的文化传统,因此只适用于研究或揭示人类心灵的某些层面或侧面,而不适用于说明和阐释人类心灵的其他层面或侧面。

为了反抗对其他文化传统中的心理学的忽视,许多心理学家试图去系统发掘非西方文化中的重要心理学思想和理论。尽管科学心理学植根于和源出于欧美文化,但应该承认,对人的心理行为的说明和解释并非只是西方的发明。还存在有其他的心理学知识,这些知识出自于非西方的社会,可以体现在社会理论、宗教学说和哲学思想之中。近些年来,不仅在东方,而且在西方,佛教心理学都逐渐吸引了广泛的关注。作为一种心理学的理论与实践,佛教心理学提供了对基本心理过程的说明,并提供了理解心灵的创新和开放的方法论。无可否认,对非西方心理学思想和实践的兴趣正在不断地增长。[14]

由于现代科学心理学的西方文化色彩,许多心理学家特别是非西方心理学家均告诫,盲目接受西方心理学的发现和理解,对特定文化背景中的心理学发展是有害的。

四、中国心理学本土化的要义

中国心理学对科学化的追求从西方化走向本土化之后,本土化就不仅是心理学的发展在地域上的转移,而且是对西方心理学设定的科学观的突破。显然,正是因为西方心理学在科学观上存在着问题,才会有心理学本土化运动的兴起。那么,心理学本土化最终依赖的就不是地域的文化,而是心理学研究的科学化。这种依赖有两个基本点:一是为本土心理学的研究建立规范,使其能够有序地发展;二是推动整个心理学科学观的变革,使心理学成为一门真正意义上的科学。

为了给中国心理学的本土化建立规范,对什么是本土心理学,什么是心理学的本土化研究,杨国枢先生提出了“本土性契合”的标准。在杨先生看来,本土性契合是指特定的文化性和生物性因素一方面会影响到当地民众(被研究者)的心理与行为,另一方面又会影响到当地心理学者(研究者)的问题、理论与方法。那么,研究者的研究活动及知识体系可以而且应该与被研究者的心理及行为之间形成一种契合状态。“这样一种当地之研究者的思想观念与当地之被研究者的心理行为之间的密切配合、贴合、接合或契合,可以称为‘本土性契合’。”[4]杨先生将本土性契合看作是衡量本土心理学和心理学本土化研究的标准。他指出:“我们所说的‘本土心理学’,就是一种能达到本土性契合境界的心理学。心理学研究的本土化,重点即在使心理学的研究能够达到本土性契合的标准。”[4]

按照本土性契合的标准来看,西方心理学就是一种本土心理学,是从自己社会、文化、历史及种族的特征中直接演发而来,因而所探讨的现象、所采用的方法、所建构的理念都是本土性的。这一历程被称之为“内发性本土化”(endogenous indigenization),这建立的是“内发性本土心理学”。“此种本土心理学是以自己的社会、文化及历史作为思想的活水源头,而不是以他国的社会、文化及历史作为思想的活水源头。”[4]西方心理学传输到第三世界国家之后,经过进口加工而形成的是“西化心理学”。这种历程被称之为“外衍性本土化”(exogenous indigenization),建立的是“外衍性本土心理学”。“此种心理学是以他国的社会、文化及历史作为思想的活水源头,而不是以自己的社会、文化及历史作为思想的活水源头”[4]。

杨先生认为,“外衍性本土心理学”不是真正的本土心理学,只有“内发性本土心理学”才是真正的本土心理学。但是,西方心理学的发展并没有外来的强势心理学的影响,而非西方本土心理学的发展则面对着输入的西方心理学的影响。为了区分,杨先生把前者称之为“本态性内发本土化”,把后者称之为“反应性内发本土化”。他认为,经过不断的努力,反应性内发本土心理学可以逐步达到本态性内发本土心理学。发展本土心理学,最终目标是建立人类心理学。

尽管杨先生给出了他所说的本土心理学或心理学本土化的方向和道路,但仍存在着一些问题值得思考。首先,按照本土性契合的标准,存在着两种本土化的研究。一是对输入的西方心理学进行改造,建立适合于解说当地民众生活的心理学。一是摆脱西方心理学,舍弃西化心理学,建立纯粹本土的心理学。这两种本土化研究现在共同存在,齐头并进,甚至可以说前一种更具现实性,后一种则更为理想化。其次,按照本土性契合的标准,也存在着两种本土心理学。一是中国本土的传统心理学,它与中国民众的心理生活是一体的,共同构成了中国本土传统的心理文化。当然这里的“传统”不仅是指古代的心理学,而且是指古老形态的心理学。它一直存在着,并没有因中国现代科学心理学的诞生而终结和绝迹。另一种是中国本土的科学心理学,它是在改造西方科学心理学和超越本土传统心理学的基础上形成的。

这里的关键在于,建立中国本土心理学的努力,没有与心理学科学观的变革联系起来。关于心理学的本土化研究,无论是改造还是舍弃西方心理学的本土化研究,目前都没有考虑到心理学的科学观。前者着眼于研究内容的变换而不是研究方式的变换。后者着眼于本土性而不是科学性。关于本土心理学,中国本土的传统心理学和科学心理学都没有自觉到科学观。前者是前科学的研究。不过,这里的前科学还是指在西方心理学的小科学观的范围之外。后者是居守于西方心理学小科学观的研究。显然,心理学需要一种大科学观。这是心理学发展的新契机和新视野。[15]科学观的变革必将会有助于中国心理学的发展,以及与其他文化圈中的心理学的沟通和衔接。

心理学本土化的潮流预示着心理学本身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这就是心理学科学观的变革,它体现在对心理学研究对象的重新理解和对心理学研究方式的重新确立上。

尽管心理学是把心理行为作为研究对象,但它早期的目标却是如何把近代自然科学成功的研究方式移植到心理学中,而很少考虑到心理学研究对象的独特的性质。这导致的后果,就是按照近代自然科学的方式来理解和对待人的心理行为。心理学研究因此而忽略或无视人的心理行为的文化特性和心理科学的文化特性。心理学当代的目标应该有一个重要的转折,那就是从研究对象的独特性质出发,去开创心理科学的独特研究方式,而不是以放弃人的心理行为的某些性质和特点去贯彻自然科学的研究方式。

人类心理与自然物理既有关联,又有区别。最根本的关联在于,人类心理也是自然的存在,也是自然发生和变化的历程。最根本的区别在于,人类心理具有自觉的性质,这种自觉的心理历程也是文化创造的历程。正是这种特殊性质,导致了人类心理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也导致了心理学研究在理解人类心理时的困难、局限、分歧、争执、对立和冲突。

在心理学科学化的进程中,西方主流心理学的研究就倾向于把人的心理理解为自然的现象,或具有与自然现象类同的性质。这一方面促进了心理学成为独立的科学门类和使心理学越来越精密化,但另一方面也使心理学的研究具有了一定的缺陷。缺陷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无文化的研究,或弃除了人类心理的文化性质。像心理学早期的实验研究中,所运用的刺激是物理的刺激而不是文化的刺激,所着眼的反应是生理心理的反应而不是文化心理的反应。二是伪文化的研究,或扭曲了人类心理的文化性质。像在心理学的一些研究中,仅把文化看作是一种外部刺激因素,或假定了人类心理的共有机制,文化的内容只是其千变万化的表面现象。这也是心理学研究中还原论十分盛行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也即把复杂多样的人类心理还原到生理的甚至是物理的基础上。

显然,对心理学研究对象的理解应该和必须发生一个重要的改变或转折。这就是不仅把心理理解为自然的和已成的存在,而且把心理理解为自觉的和生成的存在。那么,人的心理就不仅是能够由研究者观察到的现象,而且是拥有心理的人自觉生成的生活。人的心理生活是通过自主活动构筑的,也是人的心理自觉体验到的。这强调了人与其他自然物的不同,人的心灵具有自觉性,而其他自然物则不具备这样的性质。其他自然物只能成为研究者认识和改造的对象,而不能成为自觉认识和改造的对象。心理生活是常人自主生成和自觉体验到的,它不仅可以成为研究者认识和改造的对象,而且可以成为生活者自己认识和改造的对象。

心理生活的生成历程实际上就是文化的生成历程,所以说心理生活具有文化的性质,或者说文化不过是心理生活的体现。当然,对于人类个体来说,作为人类生活产物的文化可以成为背景或环境。但是,无论是就人类整体还是就人类个体而言,脱离了心理生活的文化产物只能具有自然物理的属性,脱离了人类文化的心理现象也只能具有自然物理的属性。

西方心理学的研究不仅对研究对象的理解忽视了人类心理的文化特性,而且对研究方式的确立也忽视了心理学研究的文化特性。其研究方式常是非常盲目地追求有关人类心理的普遍规律性和有关心理科学的普遍适用性。那么,心理学要进行变革,还必须对现行研究方式进行变革。

心理学研究方式的变革说到底是要重新理解和确立心理学的研究对象和研究者之间的关系。自然科学有史以来的研究是建立在研究对象与研究者绝对分离的基础上。心理学现有的研究也同样是建立在研究对象与研究者绝对分离的基础上。这对于研究自然的对象来说也许是很必要的和有成效的,但对以心理为对象的研究来说可能就是不完备的或有缺陷的。那么,心理学研究能否建立在研究对象与研究者相对分离或彼此统一的基础上,这就要对二者的关系进行重新的思考和确定彼此的关联。以心理为对象的研究无疑对科学的发展提出了重大的挑战。

科学化与本土化就相当于中国心理学的两条腿,如果缺少任何一条腿,都会影响到中国心理学的进步。只有两条腿走路,才会使中国心理学有长足的发展。

收稿日期:2001-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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