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陆赠答诗中的东南士族,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士族论文,诗中论文,东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919(2007)05-0046-07
据金涛声点校的《陆机集》,陆机现存赠答诗35首。据黄葵点校的《陆云集》,陆云现存赠答诗22首。检视此57首诗,我们发现:赠答诗在陆机陆云的诗歌创作中占有重要位置。如果说陆机的诗歌是以拟代与赠答并重,那么陆云的诗歌则是以赠答为中心。二陆赠答诗中涉及最多的是当时社会上的一个特殊的群体——东南士族。陆机赠答诗中对象为东南士人的占24首。陆云诗歌中赠答的对象为东南士人的占20首。①上述赠答诗所涉及的人物不是普通的东南士人,而是东南地区的世胄高门。东吴地区影响最大的有四大家族,《世说新语·赏誉》曰:“吴四姓旧目云:‘张文,朱武,陆忠,顾厚。’”陆机、陆云、陆士光、顾彦先、顾秘、张士然等即是来自四大家族的子弟。顾令文、顾处微、顾秀才、张仲膺是否也属于四大家族子弟尚有待考订,但从诗中可以看出他们和夏少明、郑曼季、孙显世一样皆出自门阀士族之家。
近些年来,在相关问题的研究中出现了一些新成果,提出了一些新看法。例如日本学者左藤利行先生对以陆机为中心的“南人集团”的成员、活动、在诗坛上的作用等问题进行了细致的考察②;台湾学者梅家玲先生将二陆赠答诗分为兄弟间互为赠答、与长官友僚间的赠答、代作赠答三类加以析论,讨论了二陆赠答诗中的自我、社会与文学传统等问题③;王晓卫先生提出西晋赠答诗中存在东吴遗少、二十四友等不同的文化群体。④但是,迄今为止,关于二陆与东南士族赠答诗的研究尚未得到应有的重视,还没有出现探讨这个问题的专题论文。⑤有鉴于此,本文拟在前修时贤研究的基础之上,尝试透过二陆赠答诗去探究西晋时期北方社会中的东南士族群体的南人意识和士族意识、羁旅仕宦中的矛盾心态以及体现这个群体之间情同手足、相濡以沫的“阶级”情谊。
西晋时代不仅存在着南北士人之间的冲突,同时也存在着士庶之间的矛盾。《晋书·顾荣传》曰:“(冯)熊谓冏长史葛旟曰:‘以顾荣为主簿,所以甄拔才望,委以事机,不复计南北亲疏,欲平海内之心也。今府大事殷,非酒客之政。’旟曰:‘荣江南望士,且居职日浅,不宜轻代易之。”熊曰:“可转为中书侍郎,荣不失清显,而府更收实才。’旟然之,白冏,以为中书侍郎。”《晋书·陶侃传》曰:“伏波将军孙秀,以亡国支庶,府望不显,中华人士耻为掾属。以侃寒宦,召为舍人。”这两段对话透露出当时北方官场上的两大通例:一是亲北人疏南人,南人在北方的不利处境难以“平海内之心”;二在南人当中,重“望士”轻庶士,是否出身于门阀士族是选拔官员的一个重要条件。
活跃在洛阳政坛上和文学界的东南士族是一个另类的群体。南人意识和士族意识更明显地体现在这个群体成员的身上。以陆机为例,他的《羽扇赋》写楚襄王时,北方诸侯笑襄王君臣皆操白鹤之羽扇,经过宋玉的一番言说,“襄王仰而拊节,诸侯伏而引非”⑥。陆机《答贾谧诗十一首》其四云:“爰兹有魏,即宫天邑。吴实龙飞,刘亦岳立。”当此之时,作为南人的陆机是理直气壮的,但有时他又显得底气不足,他在《赠冯文罴迁斥丘令诗八首》其三云:“嗟我人斯,戢翼江潭。有命集止,翻飞自南。出自幽谷,及尔同林。”在《诣吴王表》中云:“臣本吴人,靖居海隅。”在《谢平原内史表》中云:“臣本吴人,出自敌国。……遭国颠沛,无节可纪。”无论是倨是恭,他都自觉意识到了自己的南人身份。同时,他念念不忘自己的高贵血统。据《晋书·张华传》载:“初陆机兄弟志气高爽,自以吴之名家,初入洛,不推中国人士。”由于自己门第的高华以至于看不起北方的士族人物,那么他对南方门第低下者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世说新语·赏誉》注引《文士传》曰:“机清厉有风格,为乡党所惮。”《晋书·吾彦传》曰:“吾彦,字士则,吴郡吴人也。出身寒微,有文武才干。……云曰:‘彦本微贱,为先公所拔,而答诏不善,安可受之!’机乃止。因此每毁之。长沙孝廉尹虞谓机等曰:‘自古由贱而兴者,乃有帝王,何但公卿。……卿以士则答诏小有不善,毁之无已,吾恐南人皆将去卿,卿便独坐也。’”从此可以看出在南人之间也有士族与庶人的矛盾。陆机的傲慢与偏见根深而蒂固,以至于他把赋看作“咏世德之骏烈,咏先人之清芬”(《文赋》)的工具。
二陆赠答诗中反复出现两组词语,一组是“南”、“南国”、“南金”等,另一组是“鸿族”、“世族”、“洪族”等。例如:“亹亹明哲,在彼鸿族。……翻飞名都,宰物于南”(陆机《赠顾令文为宜春令诗五首》),“诞育祖考,造我南国。南国克靖,实繇洪绩”(陆机《与弟清河云诗十首》),“滔滔江汉,南国之纪。……卞和南金,终始一色”(陆云《赠鄱阳府君张仲膺诗》),“蔼蔼洪族,天禄攸蕃”(陆云《答吴王上将顾处微诗》),“伊我世族,太极降精”(陆云《答兄平原诗》),“振振孙子,洪族之纪”(陆云《答孙显世诗》)……
正如陈寅恪先生指出:“孙吴政权是由汉末江东地区的强宗大族拥戴江东地区具有战斗力之豪族,即当时不以文化见称的次等士族孙氏,借其武力,以求保全,从而组织起来的政权。故孙吴政治社会的势力完全操在地方豪族之手。”[1]26西晋太康元年(280),吴国灭亡,全国一统。东吴士族受到了严重的创伤。陆机的《与弟清河云诗十首》及陆云的《答兄平原诗》是两篇描写国破家亡的悲惨遭遇的“家族的诗史”,其二写陆机的两个哥哥在战争中阵亡殉国,诗云:“笃生二昆,克明克俊。……烟煴芳素,绸缪江浒。昊天不吊,胡宁弃予。”其四写吴国的败亡和自己愧对祖宗的心情,诗云:“颠踣西夏,收迹旧京。俯惭堂构,仰懵先灵。孰云忍媿,寄之我情。”其九写家族的昔日的兴盛和今日的残破凋零,诗云:“昔我斯逝,兄弟孔备。今予来思,我凋我瘁。昔我斯逝,族有余荣。今我来思,堂有哀声。我行其道,鞠为茂草。我履其房,物存人亡。拊膺涕泣,血泪彷徨。”陆云在《答兄平原诗》中哭诉道:“昔我昆弟,如鸾如龙。今我友生,凋俊坠雄。家哲永徂,世业长终。华堂倾构,广宅颓庸。高门降衡,修庭树蓬。感物悲怀,怆矣其伤。”当代学者多认为此二诗完成于太康二年是有道理的,在太康之后的北方地区,无论是东南士族诗人之间,还是二陆兄弟之间,都对平吴战争中所受的创伤讳莫如深,再也看不到这样饱含血泪的控诉了。或许随着时光的流逝悲伤已经淡化,身为晋朝官吏的他们已经忘记了过去;或许是碍于现实,他们只能把伤痛深深地隐藏在心底,即使是面对东南士族成员也不敢吐露。
平吴之初,并不是所有的东南士族都愿意与晋朝合作。《世说新语·赏誉》“有问秀才:‘吴旧姓如何?’”条目中提及了六大家族的七位精英人物,其中只有陆机兄弟和顾荣三人在太康末年走进了北方地区。《晋书·顾荣传》曰:“吴平,(顾荣)与陆机兄弟同入洛,时人号为‘三俊。’”在他们的带动下,陆续有一些士族子弟北上求仕。《晋书·薛兼传》曰:“薛兼,字令长,丹阳人也。……吴平,为散骑常侍。兼清素有器宇,少与同郡纪瞻、广陵闵鸿、吴郡顾荣、会稽贺循齐名,号为‘五俊’。初入洛,司空张华见而奇之,曰:‘皆南金也。’”但是,“南金”们并没有受到预想的欢迎,他们求取功业的道路并不顺畅。《晋书·贺循传》中记载了作为著作郎的陆机的呼吁:“(贺循等人)皆出自新邦,朝无知己,居在遐外,志不自营,年时倏忽,而邈无阶绪,实州党愚智所为恨恨。……至于荆、扬二州,户各数十万,今扬州无郎,而荆州江南乃无一人为京城职者,诚非圣朝待四方之本心。”
生活在北方的他们,处境尴尬,进退维谷。陆机《赠尚书郎顾彦先诗二首》其一云:“凄风迕时序,苦雨遂成霖。……感物百忧生,缠绵自相寻。与子隔萧墙,萧墙阻且深。形影旷不接,所托声与音。音声日夜阔,何用慰吾心。”陆机《赠顾彦先诗》云:“清夜不能寐,悲风入我轩。立影对孤躯,哀声应苦言。”陆机《为顾彦先作诗》云:“肃肃素秋节,湛湛浓露凝。太阳夙夜降,少阴忽已升。”从《世说新语》、《晋书》等史料中我们会读到东南士族成员在北方受到了何等的冷落、刁难和欺辱,难怪他们会产生如此深重的孤独感。奔波在仕宦的道路上的东南士族们,备受艰难。陆云《答张士然诗》云:“行迈越长川,飘飖冒风尘。”陆机《答张士然诗》云:“终朝理文案,薄暮不遑眠。”陆机《赠弟士龙诗》云:“行矣怨路长,惄焉伤别促。指途悲有余,临觞欢不足。”有些时候,他们无法忍受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几乎痛不欲生。陆云《赠顾彦先》其二云:“冬违邦族,风霜是处。嗟彼独宿,谁与晤语。飘飖艰辛,非禹孰举。言念君子,怅惟心楚。”其五云:“之子于迈,夙夜京畿。王事多难,仲焉徘徊。”《晋书·顾荣传》曰:“(顾荣)与州里杨彦明书曰:‘吾为齐王主簿,恒虑祸及,见刀与绳,每欲自杀,但人不知耳。’”
他们的处境、他们的心态皆与其南人意识、士族意识息息相关。二陆与东南士族赠答诗是这个群体南人意识与士族意识的忠实纪录,生动地再现了他们在洛阳政权中的尴尬处境。
东南士族们在尴尬的处境中做出了不同的人生抉择,他们当中有张翰式的旷达,有顾荣式的沉醉,也有陆机陆云兄弟式的“翻飞”不已。
张翰属于吴郡张氏子弟,以放达而出名,《晋书·张翰传》曰:“翰有清才,善属文,而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齐王冏辟为大司马东曹掾。……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著《首丘赋》,文多不载。俄而冏败,人皆谓之见机。”其《赠张弋阳诗七首》也印证着他的任心自适之情。顾荣选择了沉醉,《晋书·顾荣传》曰:“(顾荣)例拜为郎中,历尚书郎、太子中舍人、廷尉正。恒纵酒酣畅,谓友人张翰曰:‘惟酒可以忘忧,但无如作病何耳。’……齐王冏召为大司马主簿。冏擅权骄恣,荣惧及祸,终日昏酣,不综府事。……以为中书侍郎。在职不复饮酒。人或问之曰:‘何前醉而后醒邪?’荣惧罪,乃复更饮。”
在沉醉与旷达的背后,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未尝没有“翻飞”与高栖的矛盾。《晋书·张翰传》载:张翰当年遇见会稽贺循赴命入洛,“便同载即去,而不告家人”。彼时他并不是一时兴起,显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见,仕晋与隐逸,在张翰心中不是没有矛盾,只是在经过了一段亲身体验,对现实绝望之后,他才放弃了仕宦之想。至于顾荣,他的内心一直处在重重矛盾中。《晋书·张翰传》云:“冏时执权,翰谓同郡顾荣曰:‘……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子善以明防前,以智虑后。’荣执其手,怆然曰:‘吾亦与子采南山蕨,饮三江水耳。’”看来他也有隐居山林的向往,沉醉于酒乡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惠帝西迁长安之后,他拒绝了散骑常侍,也像张翰一样回归吴地。但在吴地的顾荣并没有逍遥林泉,忘记尘世。永兴二年(305),顾荣暗中联合周玘、甘卓,平定了陈敏之乱;永嘉元年(307),司马睿移镇建业,为了笼络江南士族,任命顾荣为军司,加散骑常侍,时常向他咨询军国大计。如果没有他和纪瞻、贺循、薛兼等江南士族精英的支持,司马睿很难立足江南。是故,《晋书·顾荣传》曰:“元帝树基淮海,百度权舆,梦想群材,共康庶绩。顾(荣)、纪(瞻)、贺(循)、薛(兼)等并南金东箭,世胄高门,委质霸朝,豫闻邦政;典宪资其刊辑,帷幄伫其谋猷;望重搢绅,任惟元凯,官成名立,光国荣家。”顾荣他们在协助司马睿政权的同时,也达到了“将弘祖业,实崇奕世”的目的。而这,也正是二陆当年的梦想。
二陆诗歌喜欢使用“翻飞”一词:陆机《赠顾令文为宜春令诗五首》其一云:“翻飞名都,宰物于南。”陆机《赠武昌太守夏少明诗六首》其一云:“拊翼负海,翻飞上国。”陆机《赠冯文罴迁斥丘令诗八首》其三云:“有命集止,翻飞自南。”陆云《赠汲郡太守》其二云:“肇允衡门,翻飞宰朝。”陆云《答吴王上将顾处微诗》其四云:“于时翻飞,虎啸江滇。”夏靖《答陆士衡诗》云:“九五翻飞,利见大人。”……翻飞是不言放弃,翻飞是忍辱负重,翻飞是勇往直前。在北方的天空下,在险恶的环境中,陆机兄弟翻飞不已,直到生命的终结。让我们看看《晋书·陆机传》中记载的陆机生命后期的几个片断吧:“时中国多难,顾荣、戴若思等咸劝机还吴,机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故不从。”八王之乱已经开始,他依然不想离开北方的舞台。“颖谓机曰:‘若功成事定,当爵为郡公,位以台司,将军勉之矣!’机曰:‘昔齐桓任夷吾以建九合之功,燕惠疑乐毅以失垂成之业,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机也。’”此时,他自比管仲乐毅,何等的自负自信。“机释戎服,著白帢,与秀相见,神色自若,谓秀曰:‘自吴朝倾覆,吾兄弟宗族蒙国重恩,入侍帷幄,出剖符竹。成都命吾以重任,辞不获已。今日受诛,岂非命也!’”至死他没有为自己选择北上和坚持“翻飞”而后悔,甚至他没有埋怨庸主司马颖。
然而,“好游权门,与贾谧亲善,以进趣获讥”(《晋书·陆机传》)的陆机兄弟并非没有高栖意识。他们非常向往隐居山泽的生活,陆机《赠潘尼诗》云:“遗情市朝,永志丘园。静犹幽谷,动若挥兰。”陆云《赠孙显世诗》云:“云根可栖,乐此隈岑。”他们思念千里之外的故乡。陆机的《思亲赋》《怀土赋》《思归赋》等作品无不抒发自己的桑梓之情。这样的情感也反映在赠答诗中。陆机《赠从兄车骑诗》云:“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翩翩游宦子,辛苦谁为心。……感彼归途艰,使我怨慕深。安得忘归草,言树背与襟。斯言岂虚作,思鸟有悲音。”难以忘怀故乡,难以忘怀陆氏庄园。陆机《答张士然诗》写即使徘徊于湖光水色之中也难解思乡之愁,时刻意识到自己“水乡士”的角色。陆机的《赠尚书郎顾彦先诗》其二因为有“沈稼湮梁颍,流民泝荆徐”的句子,被人视为关心民生疾苦的作品,结尾处的“眷言怀桑梓,无乃将为鱼”表明在关注民生的同时他也在思乡。值得一提的是,陆机的《为顾彦先赠妇二首》、《为周夫人赠车骑》,陆云的《为顾彦先赠妇往返诗四首》等作品一向被人看作“游戏”之作,但我们发现陆机兄弟“游戏”的对象主要是和自己身世相同的东南士族,这些游戏之作中未尝没有寄予二陆本人的思乡之情。陆机的《为顾彦先赠妇二首》其一云:“辞家远行游,悠悠三千里。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修身悼忧苦,感念同怀子。”其中的“京洛多风尘”寄托了多少辛酸,不是自己亲历就无法向外人道出。坚持“翻飞”的陆机兄弟是痛苦的,整日让自己沉醉的顾荣是痛苦的,那么逃离了官场的张翰是否找到了一条生活幸福、心灵慰安的道路呢?我们不得而知。至少在逃离北方官场之前的旷达者也处在痛苦之中。可以肯定的是,那些背井离乡、跋涉在北方的东南士族们的内心无不充满了矛盾心态和忧患意识。
自古以来,对赠答对象的颂美与思念是赠答诗的基本特征。有时候,赠答诗被看做一种交际的手段,其中充盈着不动真情的谀美之词,似乎是一种戴着面具的表演。这样的情况也存在于西晋赠答诗中,甚至可以说到了西晋时代这种风气更加炽烈。相对而言,二陆与东南士族赠答诗中的赞美与思念是情真意切的。东南士族群体之间的团结有其历史的和现实的双重因素:其一,士族成员在东吴政权中拥有崇高的社会地位;其二,世家大族之间相互通婚,形成了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宗姻风从,娣侄云回”(陆云《赠顾骠骑诗》),他们之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其三,他们共同经历了晋人平吴的战争,家族的生命财产和物质利益受到了重创;其四,为了家族的振兴,他们怀抱理想相继来到了洛阳,却受到了北人的歧视与冷遇。在现实中我们会看到“南金”群体之间相互援引,彼此之间相濡以沫的“阶级”情谊⑦,那么他们在赠答诗中互相颂美、互相思念自然同样真切可信。陆云《答张士然诗》云:“欢旧难假合,风土岂虚亲。感念桑梓域,髣髴眼中人。”所表达出的是东南士族成员们共同的情感体验。
进入洛阳政权之后,陆机兄弟先后举荐了许多东南名士。例如,《晋书·贺循传》载:“著作郎陆机上疏荐循曰:‘伏见武康令贺循德量邃茂,才鉴清远,服膺道素,风操凝峻,历试二城,刑政肃穆。前蒸阳令郭讷风度简旷,器识朗拔,通济敏悟,才足干事。”《晋书·戴若思传》载陆机向赵王伦举荐戴若思云:“诚东南之遗宝,宰朝之奇璞也。’”《晋书·陆云传》云:“(陆)云爱才好士,多所贡达。移书太常府荐同郡张赡曰:‘……诚帝室之瑰宝,清庙之伟器。’”二陆的努力在东南士人中产生了极大反响。郑丰《答陆云·鸳鸯》序文云:“《鸳鸯》,美贤也,有贤者二人,双飞东岳,扬辉上京。……然其劳谦接士,吐握待贤,虽姬公之下白屋,洙泗之养三千,无以过也。”充分肯定了二陆特别是陆云在北国“吐握待贤”的功绩。
陆机兄弟在赠答诗中热情地颂扬了东南士族。有对对方志向才情的赞扬:陆机《赠顾令文为宜春令诗五首》其四云:“比志同契,惟予与子。”陆机《赠顾交趾公真诗》云:“伐鼓五岭表,扬旌万里外。远绩不辞小,立德不在大。”陆云《赠鄱阳府君张仲膺诗》其一云:“知机日难,子达其微。入辅帷幄,出御千里。”其二云:“何以润之,德被苍生。”陆云《赠顾骠骑诗·有皇》云:“显允顾生,金声玉振。”陆云《答顾秀才诗》其五云:“既迈斯仁,亦迪兹文。藻不雕朴,华不变淳。有斐君子,如珪如璠。”陆云《赠鄱阳府君张仲膺诗》云:“斌斌君子,升堂入室。”还有对对方道德高尚的颂美:陆云《赠顾尚书诗》“行成世则,才为时生。体道既弘,大德允明。……子有其德,人求其馨。”陆云《赠顾彦先》其一云:“行该其高,德备其新。”陆机《赠武昌太守夏少明诗六首》其一:“穆穆君子,明德允迪。”其二云:“尔政既均,尔化既淳。旧污孔修,德以振人。”陆云《答顾秀才诗》其二:“惟是德心,是用闲邪。”陆云《赠鄱阳府君张仲膺诗》:“忠至宠加,孝至荣集。”与一般赠答诗不同之处在于诗人对赠(答)者出身的看重:陆云《答孙显世诗》其七云:“振振孙子,洪族之纪。”陆机《赠顾令文为宜春令诗五首》云:“亹亹明哲,在彼鸿族。”陆云《答吴王上将顾处微诗》云:“蔼蔼洪族,天禄攸蕃。”……同时,诗人还时常把赠答的对象比拟为龙凤:陆云《赠鄱阳府君张仲膺诗》其二云:“凤舒其翮,龙濯其鳞。”陆云《赠顾彦先》其一云:“腾都之骏,龙凤合尘。”陆云《赠顾尚书诗》云:“闻天之聪,譬之鹄鸣。天聪既招,我实惟彰。乘风之凤,眷言朝阳。”
在赞美的同时,也流露出对赠(答)者深切的思念。二陆赠答诗中涉及最多的人物是顾荣,陆机有《赠尚书郎顾彦先诗二首》、《为顾彦先作诗》、《为顾彦先赠妇二首》、《赠顾彦先诗》六首涉及顾荣,陆云有《赠顾骠骑后二首》、《赠顾尚书》、《赠顾彦先》、《为顾彦先赠妇往返四首》等八首涉及顾荣。二陆与顾荣同时入洛,情同手足。陆云书信中多次提到顾荣,其《与杨彦明书》中说:“彦先来,相欣喜,便复分别,恨恨不可言。”陆云在《赠顾尚书诗》中呼之为兄长:“于显尚书,实惟我兄。”自己与顾荣之间“会浅别速,哀以绍欣。追旷同涂,暂和笑言。……载离载会,且欢且忧。感彼远旷,吝此延娱。乐奏声哀,言发涕流。”二陆赠答诗中表现东南士族成员之间彼此思念的句子俯拾皆是:陆机《赠顾交趾公真诗》云:“惆怅瞻飞驾,引领望归旆。”陆机《赠顾令文为宜春令诗五首》其五有“娈彼静女,此惟我心”之言,把朋友关系比作男女关系。陆云《答大将军祭酒顾令文诗》其五云:“企予朔都,非子孰念。”陆云《赠郑曼季诗四首》的主旋律就是表现对郑曼季的强烈思念:《谷风》其一云:“感物兴想,念我怀人。”其二云:“嗟我怀人,其居乐潜。”其三云:“嗟我怀人,在津之梁。”其四云:“嗟我怀人,于焉逍遥。……我之思之,言怀其休。”《鸣鹤》其一云:“嗟我怀人,惟馨黍稷。”其二云:“嗟我怀人,启襟以晞。”其三云:“嗟我怀人,心焉忼忾。”其四云:“嗟我怀人,惟用伤情。”《南衡》其一云:“我之怀矣,休音峻扬。”其二云:“我之怀矣,寘尔华宫。”其三云:“我之怀矣,有客来信。”其四云:“我之怀矣,其好缠绵。”其五云:“我之怀矣,在彼北林。”在一组诗中反复出现了这样多的“怀人”、“怀矣”字样,还是前所未有的。
部分赠答诗成为他们之间生死之交的见证,让我们以孙拯为例,《晋书·陆机传》曰:“孙拯者,字显世,吴都富春人也。能属文,仕吴为黄门郎。孙皓世,侍臣多得罪,惟拯与顾荣以智全。吴平后,为涿令,有称绩。机既为孟玖等所诬收拯考掠,两踝骨见,终不变辞。门生费慈、宰意二人诣狱明拯,拯譬遣之曰:‘吾义不可诬枉知故,卿何宜复尔?’二人曰:‘仆亦安得负君!’拯遂死狱中,而慈、意亦死。”道义无价,情谊无价,千载之下,读来让人感动不已。回头再来读陆云的《答孙显世诗》,可知其中的“振振孙子,洪族之纪。志拟龙潜,德配麟趾。弘义朖节,克明峻轨”,“乃眷丘林,乐哉河曲。解绂投簪,披褐怀玉”,“道俟人行,辞以义辑。和容过表,余未云执。惠音高播,清风骏集”等,乃是相知之言,肺腑之言。东吴士族之间的精诚团结史书多有记载,据《晋书·陆机传》载,河桥之役前夕,“机乡人孙惠亦劝机让都督于粹。”陆机遇难之后“大将军参军孙惠与淮南内史硃诞书曰:‘不意三陆相携暗朝,一旦湮灭,道业沦丧,痛酷之深,荼毒难言。国丧俊望,悲岂一人!’其为州里所痛悼如此。”据《晋书·纪瞻传》载:“纪瞻……少与陆机兄弟亲善,及机被诛,赡恤其家周至,及嫁机女,资送同于所生。”《史记·赵世家》引谚语曰:“死者复生,生者不愧”,纪瞻、孙惠之谓也,真正的交情不会因生死而改变。
回顾赠答诗嬗变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到,魏晋是一个赠答诗兴盛的时代。建安时代的曹植、王粲等人,正始时代的嵇康等人,西晋的傅咸、陆机陆云兄弟、潘尼等人都创作了不少赠答诗。其中多数作品都属于个人赠答诗,可以被称为群体赠答诗的只有邺下文人集团的赠答诗与西晋东南士族的赠答诗。⑧群体赠答诗虽然也是两个士人之间的交流,但它折射的是一个群体的共同情感,这个群体有相同的志趣和追求,有相似的处境和遭遇。邺下文士们“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文心雕龙·明诗》)他们的赠答诗重在表现壮志未酬的英雄情怀。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赠答诗中除了彼此之间的激励和思念之外,其中流动着一种“怨”情,以曹植作品为例:其《赠徐干》云:“宝弃怨何人,和氏有其愆。”其《赠王粲》云:“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其《又赠丁仪王粲》云:“丁生怨在朝,王子欢在营。”这是文士们的政治期望未能实现之时产生的失落感,它具有“怨而不怒”的情感特征。东南士族群体赠答诗表现了生活在北方社会中的东南士族群体的南人意识和士族意识,以及他们进退维谷的尴尬处境;他们既有建功立业、克振家声的激情,也有急流勇退、回归故土的渴望;这个群体之间具有亲如手足、相濡以沫的“阶级”情谊。和邺下文人集团赠答诗的一样,二陆与东南士族赠答诗具有独特的诗史价值。虽然不能说这组赠答诗全部属于优秀作品(毋庸讳言,其中一些作品显得冗长呆板,缺乏文采),但其中也不乏真情之作、深情之作。
注释:
①本文所讨论的二陆与东南士族群体之间的赠答诗,起始于太康十年(289)二陆入洛之后,终结于太安二年(303)陆机兄弟遇难之时。陆机的《赠弟士龙诗十首》和陆云的《答兄平原》“伊我世族”不在这个时间段之内。
②日本学者左藤利行《西晋文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1页。
③梅家玲《汉魏六朝文学新论——拟代与赠答篇》,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④王晓卫《魏晋赠答诗的兴盛及当时诗人的交流心态》,《贵州大学学报》2002年6期。
⑤本文之所以没有采用左藤利行《西晋文学研究》中的“南人集团”这一概念,是因为在本人看来所谓“文学集团”应该是一个组织上比较严密的团体,并且这个团体应该在领袖人物的组织下开展过多次成员们共同参与的文学创作活动,是故本文没有使用“集团”这个概念,而选择了比较宽泛的“群体”一词。此外,东南士人群体以士族人物为中心,他们自己和时人都很看重这一身份标志,故本文称之为“东南士族群体”。
⑥本文陆机作品引自金涛声点校的《陆机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陆云作品引自黄葵点校的《陆云集》(中华书局1988年版)。
⑦此处的“阶级”与今日所说的“阶级”不同,不是指两个根本对立的社会集团,它与“阀阅”同义,例如《晋书·张载传》载张载《榷论》云:“今士循常习故,规行矩步,积阶级,累阀阅,碌碌然以取世资。”
⑧邺下文人集团指建安九年(204)曹操攻下邺城后,聚集在曹氏父子周围的文人集团,建安二十二年(217)王粲等人一时俱逝,文人集团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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