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尔的现象学与西方哲学传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现象学论文,传统论文,西方哲学论文,胡塞尔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内容提要]本文以史论结合的方式论述胡塞尔现象学的基本思想,尤其着力于将之与柏拉图、笛卡儿、康德的思想进行比较分析,以揭示现象学与西方哲学传统的关系。胡塞尔强调哲学是一门普遍科学、总体科学、严格科学,强调从哲学的理性出发,追求终极的存在和真理,实现真正的人生价值和意义。文章重点剖析了胡塞尔现象学中最具特色的先验意识理论和生活世界的概念。认为胡塞尔是西方哲学传统的继承者,又是突破传统的真正现代意义上的哲学家。
20世纪的西方哲学家常以反传统自居。但是,作为这一时期最重要的哲学学说和流派之一的现象学的创始人胡塞尔(1859-1938年)并不以反传统来标榜自己;另一方面他也并不墨守于西方哲学和文化的传统。胡塞尔的现象学与西方哲学传统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对此不能用简单的肯定或否定来回答。胡塞尔在从事哲学探索创建现象学的过程中曾不断剖析西方古代和近代有代表性的哲学家和他们的学说,他创建现象学的宗旨、目的、任务及其理论观点是与他对西方哲学传统的考察连结在一起的。因此,对胡塞尔的现象学与西方哲学传统之间的关系作较为深入的考察,不仅有助于理解胡塞尔的现象学,也有助于正确看待西方哲学传统和当代哲学发展的走向。
哲学是一门普遍科学、总体科学、严格科学
西方哲学从产生之日起就与数学、自然科学结合在一起,数学和科学是西方哲学的起点和研究问题的基地、根据。而且,从古希腊时代起,哲学家们就把哲学看作是普遍知识的科学,它追求的是关于一切存在的最普遍的知识,它也被当作一种包罗万象的科学。笛卡儿所开创的近代哲学也继承了古代的哲学观,它所追求的目标是:在一个统一的理论体系内,用一种严格的科学方式,即一种逐一证明的清楚明白的方法,把一切有意义的问题包容在一个无限而具有合理秩序的研究过程中,并通过人们世世代代的无穷尽的努力,最终建立联结一切真理的大厦,其顶点就是形而上学(哲学)。胡塞尔对这种传统的哲学观深信不疑,在他看来,追求普遍的方法、普遍的哲学正是历史上一切哲学运动的内在动力。因此他对怀疑和否定传统哲学的思潮尤其是实证主义大为不满,认为它取消了哲学作为一门普遍科学的任务和性质。他坚持,哲学必须仍然是一门普遍科学、总体科学,形而上学,是“关于最高和最终问题的科学,应享有科学皇后的荣誉,它的精神决定了一切其他的科学所提供的知识的最终意义”①。但胡塞尔并不停留在古希腊人的传统哲学观上,他认为哲学要成为一门普遍科学、总体科学,首先必须成为一门严格科学。胡塞尔毕生所追求的便是实现这种理想的哲学观念,他所创立的现象学便是实现这种哲学的方法、途径,也是体现这种哲学的最高最终形态。
那么,胡塞尔是如何逐步探索、建构他的现象学哲学的呢?
胡塞尔从事哲学的基础和出发点也是数学和科学。他早年攻读数学和自然科学,又跟随F·布伦塔诺(1838-1917年)学习哲学和心理学。他后来创建现象学始终与数学、心理学连结在一起。1887年他就任哈勒教职,开始致力于哲学—数学研究,即“从哲学上澄清纯粹数学”,为数学求得可靠的基础,这一研究涉及逻辑学和认识论的基本问题。由于受流行的心理主义影响,胡塞尔把这一研究奠基于心理学,即着力于对数学的基本概念作心理学分析。
大致从1894年起,胡塞尔转而批判心理主义的逻辑学和认识论,致力于“纯粹逻辑学和认识论的新论证”②。这一研究成果便是1900-1901年出版的《逻辑研究》第一、二卷。正是在这部“突破性著作”中,胡塞尔提出了现象学的方法和理论。他明确指出,哲学是一门严格的科学,它追求不依赖于相对的经验认识的绝对观念知识,从对意识活动的内在反思之中寻求确定性的知识的起源和基础。因此,现象学的提出,其最初目的便是一种旨在使哲学成为一门严格科学的方法。这种方法就是引导人们从心理现象出发,通过对意识活动的内在反思,从呈现在意识领域内的现象之中达到对本质的把握,或者引导人们在思维中从事实的(经验的)一般性,达到本质的一般性,这个本质便是知识的确实可靠的根据。因此哲学作为一门严格科学首先就是一种本质科学,而不是事实科学。达到本质的方法、道路便是现象学的本质直观或本质还原。这种现象学也称为“本质现象学”。
但这种现象学尚未摆脱心理学,胡塞尔自己也称此时的现象学为“描述心理学”、“描述现象学”③。为了达到“严格科学”的理想,他在1907年前后又修改了自己的学说,把现象学发展为“先验现象学”(或称“纯粹现象学”)。这种现象学所涉及的是“纯粹意识”,它不同于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般的意识活动,不仅包括意识行为,而且包括意识行为所构造的对象。这种意识的构造是意识的意向性功能,是一种先验的构造。这样,在纯粹意识中所显现的现象不具有实在的经验的东西,因而不同于一般的人类心理现象。为了达到这种纯粹意识,胡塞尔提出先验还原方法,它要人们摆脱一种自然的观点和思维态度,采取哲学的观点和思维态度,使人面对纯粹意识和它的构造物,即面对纯粹的意识活动和意识对象。这种观点和心态就是先验的观点和心态。本质现象学是现象学的心理学,先验现象学则是现象学的哲学。先验现象学并不排斥本质现象学,先验还原并不排斥本质还原,而只是使现象(意识中的显现)更加“纯化”,即排除一切经验的实在的东西,从而使本质成为先验的纯粹的东西,进而才能成为知识的确实可靠的基础。胡塞尔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哲学成为真正严格的科学。
上述先验现象学所涉及的纯粹意识还只是个体的意识,它所“构造”的事物和世界(自然)只与个体意识相关,因此这种现象学只能是先验自我论。然而,现实世界的人和物决不可能是单个的孤立的,除我(及相关物)之外必定还有“他人”(及相关物),这个他人同样也是一个主体,因而除我之外必定还有“我们”(自我共同体,心灵共同体),而且我、他人、我们又必定组成一定的社会。个体的纯粹意识活动是相互关联的,由意识活动所构造的对象也是相互关联的,不仅有自然视域,还有社会视域。显然,现象学如果停留在个体自我的层次上必定导致唯我论。因此,从20年代起,胡塞尔又致力于使先验现象学突破“自我论”的局限,提出了“主体际性”(intersubjectivity,又译交相主体性)概念,包括纯粹心灵的主体际性和先验的主体际性。后者“是具体的、独立的、绝对存在的基础,所有超越之物(包括所有实体现实存在之物)都从这里获取其存在意义。”④
胡塞尔认为,先验主体际性克服了唯我论的局限,先验现象学实现了“普遍本体论”的观念,它为先天科学提供了普遍本质,是所有先天科学(如数学)的基础和系统统一。先验现象学本身成为一门关于所有存在之物的先天科学。这里的存在之物不是指自然实证观点中的客观存在之物,而是指在相关的意向构造中吸取其存在意义和其有效性的存在之物,包括先验主体性本身的存在。这种现象学使先天科学(精密科学)变为真正的在方法上得到充分证实的科学,使先天科学不再存在“背谬”,不再存在“基础危机”⑤。
胡塞尔又认为,现象学不仅为先天科学也为所有可能的经验科学的总体作出彻底的、摆脱了所有基础危机的论证。因此,一门总体的事实科学的真正形态是现象学,这是一门关于事实的先验主体际性的总体科学,它建立在本质现象学基础上,是一门经验现象学,它与实证科学的完整的系统的总体是同一的。⑥这样,在胡塞尔看来,完整的现象学是真正科学的哲学,是普遍哲学,是普遍科学的哲学,它与包含所有真正认识的哲学是同一的。它包括两部分:第一哲学和第二哲学。⑦第一哲学也就是“先验自我论”或“先验本质论”,而第二哲学便是“先验主体际论”或“先验事实论”。
在胡塞尔看来,传统的哲学问题,“最高的和最终的”问题都是现象学的问题。“形而上学目的论的、伦理学的、历史哲学的问题,不言而喻,还有判断理性的问题都处于现象学的范围之内,同样,所有有意义的问题,所有在内在综合统一之中和系统之中的先验精神的问题都包含在现象学的范围中。”⑧不仅如此,现象学还解决了从古代起遗留下来的哲学上的对立:理性主义(柏拉图主义)与经验主义,相对主义与绝对主义,主观主义与客观主义,本体主义与先验主义,心理主义与反心理主义,实证主义与形而上学,目的论世界观与因果性世界观。胡塞尔认为,这些哲学立场都有其合理动机,但都是片面的,现象学使这些对立的哲学立场得以消解。
胡塞尔指出,现象学哲学克服了传统的哲学对立,但它并非与传统的哲学方法相割裂,相反,现象学的全部方法是在哲学开端就曾推动过希腊哲学的那些方法意向纯粹作用的结果。当然首先是那些至今仍活跃着的方法意向,这些意向从笛卡儿开始在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两条线上越过康德和德国唯心主义一直伸展到当代。作为这些方法意向纯粹作用的结果,现象学具有现实的方法,可以将问题放到具体的切实可行的探讨轨道上来。“这是真正科学的轨道,是无限的轨道。”现象学把传统的方法意向变为科学的方法意向,使哲学沿着科学的轨道前进,但它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建立了圆满的体系,达到了绝对真理,实现了最高理想,而只是作为一种方法开辟了通向真理的道路。“现象学要求现象学家们自己放弃建立一个哲学体系的理想,作为一个谦逊的研究者与其他人一起共同地为一门永恒的哲学而生活。”⑨
如上所述,胡塞尔创建现象学的过程也就是他试图解决传统哲学问题、克服哲学上各种对立学说的探索过程,也就是他扬弃传统把哲学推进到新的发展形态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坚持哲学应当是一种严格科学、普遍科学、总体科学,应当为一切科学奠定基础和根据,要达到这一现想目标,哲学必须是先验现象学,即用现象学的方法去进行探索,在现象学的视域内考察问题,先验主义的立场和心态是这种现象学哲学的核心和关键。
从哲学的理性出发做人
胡塞尔在探索现象学哲学的过程中,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不仅为科学奠定基础,也在探寻人生的意义,因为科学的深层基础即科学的本体论、认识论的根基是与主体、与人不可分的。他所建立的现象学不仅把哲学与科学连结在一起,而且把哲学与理性、人性、存在连结在一起,这样做既继承了古代近代的哲学传统,同时又克服了古代近代哲学的缺陷和不足,实现了全面的创新。
胡塞尔认为,哲学所追求的真正的存在并不是人天生就具有的,不是人类日常意识的对象和目标。而且,理性与一切存在者之间有着本质的联系:理性从自身出发赋予存在者世界以意义,换言之,世界通过理性而成为存在者世界。所以真正的存在是认识的使命,也是理性的使命,是人的理想的目标。理性是存在者世界之源,也是人的真正的本性。人就是在追求理性、追求真理的过程中成为真正的人、具有真正的存在的。哲学所追求的目标(真正的存在,普遍的知识)与人所追求的理想是同一的,或者说哲学追求的目标正来自人性,即理性。哲学、理性、人性、存在是同一的。哲学应通过揭示理性和人性来实现终极目标。“哲学和科学本来应该是揭示普遍的人‘生而固有的’理性的历史运动。”⑩哲学的根基就在人性、理性之中。人性的意义是推动哲学探索的原动力。从古希腊哲学产生起,欧洲人就把“从哲学的理性出发做人”作为自己的理想目标。笛卡儿以来的近代哲学史就是为人的意义而斗争的历史。真正的哲学都保持着哲学的根基,为具有真理性的意义、也是为“真正人性的意义”而斗争。这种哲学把理性带入对人的可能性的自我理解中,使形而上学(哲学)的可能性成为真正的可能性。这才是实现形而上学即普遍哲学的道路。胡塞尔自认为他所提出的现象学正是这种哲学在当代的最好的体现。
胡塞尔是一位富有历史感的思想家,他把握住了西方哲学演进中的传统的问题、观点和思路,而且把握了不同历史时期哲学家们在观点思路上的共同和不同之处。他指出,真正的普遍科学观念和真正的理性观念在古代哲学中虽已产生但并没有达到,只是到了近代,这类观念才成为哲学家和科学家们的信念。伽里略和笛卡儿正是近代科学与哲学的理性观念和普遍哲学观念的开创者,他们所开创的理性主义促进了科学和哲学的发展,但同时又把人的心灵和肉体分裂开来,造成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对立,人的本性、人的真正的存在也因此而被割裂开来。与古代相比,近代哲学的理性观念发生了重大变化。
胡塞尔指出,理性观念的变革发轫于将几何学应用于整个自然,其肇始者正是伽里略。他创造了“数理自然科学”这一新观念,他的基本思想是:“将自然看作数学的宇宙”。“通过伽里略对自然的数学化,自然本身在新的数学的指导下被理念化了,自然本身成为一种数学的集。”(11)伽里略把几何学的理性主义扩展到整个自然科学,用来解释自然界,根本改变了哲学观念。按照新的自然观,世界被抽象掉了“作为过着人的生活的人的主体”,抽象掉了“一切精神的东西”,“一切在人的实践中物所附有的文化特性”(12)。其结果是事物成为纯粹的物体,自然界是排除了一切精神东西的纯粹物体的总和,是自我封闭的物体世界,只须用几何学的数学的公式便可加以表述。人作为肉体的存在与其它物体一样也可归入这个世界,人作为精神的心灵的存在则被排除在外。世界被分裂为二:自然(物体)世界和心灵(精神)世界。笛卡儿从哲学上提出了一种二元论的新的世界观,心(精神)和物成了两个各自独立的实体。一方面,自然和精神(物和心)成了两个各自不同的实体界,另一方面,又形成了一种“几何式的”世界的理性。“世界和哲学呈现出全新的面貌,世界本身必须是理性的世界,这种理性是在数学或数学的自然中所获得的新的意义上的理性;相应地,哲学,即关于世界的普遍的科学,也必须被建筑成为一种‘几何式的’统一的理性的理论。”(13)人们用这种几何式的理性观念不仅解释自然物体世界,而且解释精神心灵世界,把心理东西自然化,当作像物理东西一样进行数学理性化,胡塞尔将之称为自然主义心理学。在这种理性观的支配下,人们取得了各种有价值的知识,出现了一系列新科学。人们对自然的认识日益扩大和完善,而且相信这是一个无限进步的过程,随之而来的是人们拥有了更大的驾驭自己命运的力量,获得了更完善的可以理性地思考的幸福。胡塞尔将此称为自然主义的或物理主义的理性主义。
但是,在这种理性主义的成就和进步中蕴藏着危机和困难,即从自然主义心理学出发无法理解数学理性化的世界和一系列科学成就,其中最难理解的便是关于在世界的存在中起主导作用的主体性问题。胡塞尔认为,世界的存在和意义是主体的构造,主体性起初“素朴地预先给定世界的存在,然后把它理性化,也就是说,把它客观化。”(14)因此,自在的第一性的东西不是世界的存在,而是主体性,只有追问主体性,才能理解客观真理和世界的最终存在的意义。但是,近代的科学理性主义把世界的存在看作是自在的、第一性的,并认为这是不言自喻的,从不加以提问。它所追问的是这个世界的“客观真理”,追问对这个世界是必然的东西,并达到最终的存在。不仅是近代科学,数千年来人们就一直有此看法,胡塞尔称它为“客观主义”。他认为,客观主义抹煞了主体性的作用,也掩盖了人的本性。但是,他所谓的主体性不是人的心理的主体,而是指先验的主体,胡塞尔认为近代以来先验主义哲学就已产生发展。它一直在与客观主义斗争,笛卡儿的哲学就包含着这两种思想观念的斗争。
胡塞尔指出,笛卡儿一方面开创了近代客观主义的理性主义,另一方面他的理性主义又蕴涵着主体性思想和对这种理性主义的否定。笛卡儿认为,哲学是建立在绝对可靠的基础上的知识,它以直接的、必真的知识为基础,具有无可怀疑的自明性。为了达到这种知识,笛卡儿以一种彻底怀疑的中止判断为开端,对迄今为止的一切信念提出疑问,一切建筑在经验基础上的意义和有效性的成就都被加以质疑。但是,不论怎样怀疑、中止判断,作为怀疑者的我、执行中止判断的我总是存在的,是唯一绝对无可置疑的。“我存在”是绝对必真自明的,这个我是作为一个“思者”而存在的。在进行哲学思考的我思活动中,我对世界和属于世界的一切规定性,都不以自然的方式简单地认定它们,而是采取中止判断的态度。
胡塞尔对笛卡儿的上述观点持肯定赞同的态度,但他又指出,笛卡儿通过怀疑所达到的这个纯粹自我是作为心灵或精神、理智的自我,是一个心理实体,这是对自我的心理主义的曲解。这是笛卡儿没有把怀疑方法、中止判断贯彻到底的表现,是由于笛卡儿对“客观主义”的强烈兴趣所造成的。胡塞尔认为,尽管这样,回到自我预示了它将成为真正的哲学上的“阿基米德点”(15)。笛卡儿试图从自我出发奠定新的普遍哲学的基础,它研究自我如何可通过理性活动产生客观的认识(超越自我的认识)。笛卡儿开创了一个哲学的新时代,开始了一种哲学研究的全新方式:“在主观性中寻求它的最终根源”(16)。因此,笛卡儿的自我理论尽管是心理主义的,但已蕴涵着一种先验主义。
笛卡儿之后的西方哲学沿着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两条路线演变。前者试图通过“几何式的”方法建立一种系统的哲学,一种关于最高和最终问题的科学(形而上学),一种关于世界的普遍知识的科学。后者则对理性主义哲学表现出一种怀疑,首先是针对数学、物理学的理性模式,把它们的基本概念看作心理虚构而使之无效。这种怀疑论的基础是感觉论、自我经验。休谟沿着这一方向走到了尽头,在他那里除了知觉,其它什么都不知道。他否定了认识的最高、最终问题,破坏了哲学的理想,理性和知识都成了虚构,关于世界的知识成为一个巨大的谜。休谟的怀疑论把哲学推向荒谬的境地,却也动摇了当时流行的客观主义和理性主义。胡塞尔不赞同休谟的怀疑论,但认为这种怀疑论的荒谬之中隐藏着“真正的哲学动机”,它使人们对日常生活中和科学研究中认为不成问题的“客观世界”、“客观真理”这类“素朴的观点”发生了动摇。休谟的怀疑论破坏了“客观性”的观念,同时又蕴涵着这样一种思想:世界的存在是通过主体(观)的创造活动产生出来的存在,主体是最深刻、最根本意义上的“世界之迷”。正因为这样,休谟使康德从独断论的迷梦中惊醒过来,从客观主义的理性主义思想方式中发生转折。胡塞尔强调,康德是笛卡儿之后的理性主义学派的继承者,而休谟使康德对这种理性进行了一场“思想方式的革命”。康德开创了一种新的先验主义的主观主义。
在康德那里,理性有双重的发挥作用和显现自己的方式。一种是在它的自由的纯粹的数学化中,在它的纯粹的数学科学的实践中,系统地自我展示、自我揭示,以感性的纯粹直观的形式为先决条件,其客观结果是纯数学。另一种是不断在暗中发挥作用,这种理性不断把感性材料加以合理化,其客观结果是感性直观的对象世界。这一结果是自然科学的经验的先决条件,即通过公开的数学理性,不断给予周围世界的经验以规范的那种思想的经验的先决条件。正如直观的物体世界一样,自然科学的世界是我们理智的主观构造。只有感性材料是由“自在之物”的刺激而产生的,而“自在之物”是客观科学的认识所达不到的。客观认识的可能性和现实性的最终先决条件是不能被客观地加以认识的。
胡塞尔充分肯定康德哲学的功绩,认为这是自笛卡儿以来第一次产生出来的“一种伟大的系统地构筑起来的科学的哲学”,这种哲学必须称为先验的主观主义。(17)当然,康德远没有完成对哲学作为一种总体科学奠定真正彻底的基础的任务,他保留了许多预先假设,如自在之物,把它们当作不言自喻的。康德的先验主义是不彻底、不纯真的,但他的体系仍可称为先验哲学,因为康德哲学在反对客观主义的斗争中回到了主体哲学中去。这种哲学认为,主体是一切客观意义和对存在的认定的最终所在地,客观科学虽然在理论上和实践上有明显的成就,但它们仍不是严格科学,既不是有关最终真理的认识,自身也没有被最终奠定基础,只有先验哲学体系,通过先验的主观方法,才能达到最终认识,才能为客观科学最终奠定基础,揭示客观世界的真正存在的意义——先验的主观的意义。因此,康德哲学可以说是本着科学的严肃态度建立一种真正普遍的先验哲学的第一次尝试,它“标志着近代哲学史中的一个意义重大的转折点”(18)。胡塞尔认为自己的现象学既是沿着康德的先验哲学这一路线发展而来的,同时又在先验哲学的道路上走得比康德更彻底,它没有“自在之物”的假设,没有现象与本质之间的鸿沟,没有相对主义、心理主义的残余,因而是先验主义哲学发展的最终形式。从哲学的理性出发做人无疑是正确的,但人的真正的本性、人的真正的存在、人之为人是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实现的。追求最终最高真理是人生的理想,也是哲学追求的目标,是不能放弃的。而要实现理想达到目标,就必须站到先验哲学的立场上来,运用先验主义的方法。
先验意识与生活世界
学术界认为,胡塞尔现象学的核心是认识论,他对认识如何可能作了深刻的反思,他致力于解开“认识之迷”,为科学、知识寻求确实可靠的基础。这种说法无疑是正确的,但须指出的是,胡塞尔的现象学同时也关注“终极存在”这个哲学的最高最终问题,即所谓本体论问题,他在探索“认识之谜”的同时也要解开“世界之谜”。而且,在他看来,这两者是同一的,因为作为知识的基础、根据的最高本质,绝对真理与终极存在是同一的,而人也就是在对这两者的追寻过程中获得自己的“真正的存在”,体现自己的本性,实现自身的价值。所以,人为之人与真理之为真理、存在之为存在是同一的。认识论、本体论和人生论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中是连结在一起的。反之,如果把它们割裂开来,就必定走入歧途,形成哲学、科学乃至人性的危机。他的研究越深入,就越把这三者连结在一起。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主体的构造”这一认识和世界之谜是人的所为,并不意味着真理和存在都由人所构造。胡塞尔提出,把主体的构造、能动作用归结为人和人的心理活动是极其荒谬的,也是以往哲学家们的失足之处。他一再强调,他所谓的主体是先验的。先验的主体通过先验的意识活动,“构造”出本质、真理、存在等等。那么,究竟什么是先验意识、先验主体呢?它与人的心理意识有什么关系呢?
首先,胡塞尔是在哲学研究、哲学反思的活动中、而不是在日常生活或具体科学研究中使用先验这个概念的。他坚持主张哲学的思考、哲学的心态不同于、而且超出日常意识和科学思维。“哲学处于一种相对于所有自然科学来说的新尺度中……它符合于一种从根本上全新的方法,这种方法和‘自然的’方法是对立的。”(19)胡塞尔肯定日常经验的重要,尤其赞赏科学的巨大进步和成就。但他认为人类决不能停留在这一点上,因为追求终极存在、绝对真理是人的天性,是人实现自身价值从而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所不可缺少的。但是,终极的东西决非具体可感的,也并非变化不居的,而是一种观念的、本质的、共同一般的东西。因此,对终极东西的追求必须要有特殊的思路(方法)和概念,先验意识便是他所认定的思路和概念。
第二,胡塞尔所说的先验意识、先验主体既不同于(也可说是独立于)人的心理意识、心理主体(自我),但又并不是另一种实体性的意识或自我,而是对人的意识领域经过还原的方法或作用以后所达到的意识状态或境界,是作为可能性而存在的。人之为人必定是有意识的存在,人生总伴随着意识活动。知识、真理、科学等等都离不开人的意识活动,人的意识领域总是充塞着各种思想、理论、学说、观点、信念等等。但人们往往不去追问这些认识究竟为什么是可能的,为什么能成立、有效。胡塞尔称此为“自然的思维态度”(自然的心态)。他提出,为要解决认识和世界之谜,一定要从这种心态转变为哲学的思维态度,这一转变的关键就是“中止判断”或“悬置法”,或借用数学术语就是“加括号”,即把我意识领域中的各种思想、观点、信念统统装置起来,不作判断,就象数学运算一样先把它们放到括号里不动;也可以说就是把所有这些东西从我的意识领域中都排除出去,包括在时空中现实存在的自然世界及关于这个世界的设定、信念,还有进行意识活动的经验的自我。经过这样的中止判断之后,就能改变自然的思维态度而转向先验意识和先验自我。这就是所谓现象学的先验还原。他认为,先验意识不依赖于客观实在(包括人的肉体),从这意义上说它具有独立性,但它又不是独立的实体,相反它排除一切实体、一切现实之物,因而是“纯粹意识”,也可以说是“纯粹现象”。
按照胡塞尔的看法,意识的基本结构是:Noesis(意识行为或意识活动)和Noema(意识对象或意识内容)。两者相互依存不可分离,因为前者总是有意向地指向后者,也就是构造后者,后者总是前者所意指的对象或内容。意识的这一基本结构也可看作两极结构:意识对象是客观方面,可称为“客观极”(对象极),意识行为是主观方面,称为“主观极”,意识行为总有承担者“自我”,故也可称为“自我极”,但这里的我不是经验的心理的我,而是纯粹的我或先验的我。自然思维总是将主体与客体分离开来对立起来,根源就在于意识具有这种两极结构,实际上这两极是不能人为地分割的。因此,一旦从自然思维转向哲学思维,返回原初性的纯粹意识时,就可看到,主客之间原本融为一体(一元),并无二元对立,而且所谓客体、对象实际上是由主体所构造的。这样思考下去就可把握到绝对的东西(观念、理念、本质、存在),就能解开认识和世界之谜。这也就是所谓意识的意向性结构理论。
第三,胡塞尔的先验意识理论不仅是为了想避免贝克莱式的主观唯心主义,同时也是为了想克服柏拉图、笛卡儿、康德哲学中的先验主义的不彻底性和困境。胡塞尔的先验意识是观念的东西,类似柏拉图的理念(相),但它企图克服柏拉图的理念和事物之间的二元分裂。按照胡塞尔的先验意识理论,一般、本质、共相这些人类认识和科学所追求的东西并不是从众多个别事物之中抽象出来的,而是由意识所构成,由意识赋予事物的。
如上所述,胡塞尔所说的意识是经过先验处理后的一种纯粹意识,也可说是一种原始的、原本的意识,即排除了任何心理的经验的东西,所以也可说是先天的。但是人生在世,其意识决不可能是这样纯粹的,因此先验的纯粹意识就象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一样,是作为可能性而存在的。在许多西方哲学家那里,可能性要高于现实性,因为现实的东西是从可能性中派生出来的,可能性才是根、源。胡塞尔的现象学便是如此。在他看来,认识和世界之谜,决不能从世上的事物之中寻找,也不能从人的心理意识中去寻找,而必须到一种纯粹意识中去找,这种意识不是作为现实而是作为可能性而存在的,可以通过还原方法把现实的人的心理意识还原过来而达到。
胡塞尔的先验意识虽然也具有先天性,但与笛卡儿的天赋观念不一样。后者是“我”这个思维实体或心灵所固有的,这个“我”是心理的经验的时空中的我,没有这个我,也谈不上天赋观念。胡塞尔的先验意识则是排除这个我。胡塞尔的先验原则与康德的先验原则一样,要解决认识得以可能的问题,它们都肯定主体的能动作用、构造作用。但康德的先验原则还是离不开人,是人类先天固有的。胡塞尔认为这仍摆脱不了心理主义、人本主义,即离不开心理的经验的人。而胡塞尔所谓的先验意识、先验主体的构造能力、作用则是纯粹的、绝对的,即排除心理的、经验的、实体的东西,是不信赖于人,是作为可能性而存在的。从现实性来讲,意识的构造能力、作用必须在人的心理生理组织的先天结构中体现出来,但如果要寻找世界和认识之谜,就必须从现实性返回到可能性,因为后者才是源。
第四,胡塞尔的先验意识是一个动态的而不是静态的概念,因为在他那里纯粹意识不是某种被规定好的东西,而是一种流变,是永恒的、无止境的意识现象。所以时间意识是纯粹意识中最基本的意识,因为时间意识就是纯粹意识的绵延。
我国学术界过去常把胡塞尔的现象学看作是非理性主义的,其实胡塞尔十分强调理性,他的先验意识也是理性活动,但不同于近代物理主义的客观主义理性,因为后者是以主客体分裂为前提的,总是先认定有一个世界存在,然后或用演绎推理的方法、或用经验归纳的方法来求得这世界的“客观真理”。这对自然科学也许是适用的,但对哲学探索则行不通。胡塞尔强调理性的直观,用理性的眼光直接地去“看”,通过理性直观获得本质。理性直观也就是意识的构造活动,本质是由意识活动构造的。这是一种先验的理性主义。
胡塞尔的先验意识是想避免传统的唯心论和唯物论,或者说想克服以往哲学的片面性,以使自己的体系更加圆满,但实际上这个体系却充满着矛盾和困惑,因为要把意识的活动、作用与人完全分割开来是不可能的,从逻辑上讲也难说得通,而且也极难为人所理解,就连他的现象学的弟子们也对先验学说大为不满,如:海德格尔接受现象学,但摒弃了先验理论,后来的存在主义者如萨特也是这样,他们把意识从先验世界返回到现实的人的层次上,由此展开他们的哲学探索。胡塞尔本人也越来越倾向于通过对比较容易为人理解的“生活世界”的探讨来达到先验意识领域。
胡塞尔在其思想发展的后期越来越感到,科学危机和人性危机与人们对“生活世界”的忽视直接有关。他指出,最重要的世界是唯一实在的、通过知觉实际地被给予的、被经验到的世界,即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20)生活世界是自然科学的意义的基础,但是,从伽里略起人们把世界加以数理化以后就忘了这一点,用一个以数理方式构成的理念存在的世界取代了实在的生活世界。胡塞尔指出,这是一种误解,因为数学和数理自然科学只是为生活世界“量体裁一件理念的衣服,即所谓客观科学的真理的衣服”(21)。科学本来只是作为一种方法用来对生活世界作出预言,制作东西,但这件衣服却使我们把只是作为一种方法的东西当成了真正的存在,从而使这种方法、公式、理论的本来意义变得不可理解。所以,在他看来,以伽里略为代表的物理学既发现了自然的规律,同时又掩盖了自然、世界的真相。物理学等自然科学的本来的、真正的意义是在生活世界之中,把科学当作方法、技术在实践中操作、应用、取得成果,并不等于就明白了科学的原本的真正意义,因为这种意义与作为方法的意义是相对立的。只有深入探索生活世界和作为它的主体的人,才能揭示科学的真正意义和世界的真相。
胡塞尔所谓的生活世界不是客观地存在在那里的、固定的、静止不变的。一方面它总是在先被给予我们的,另一方面它是被我们直观地经验的事物世界,总是与经验的主体性、与我们相关。因此,生活世界是相对的、主观的、具体的、处于运动中的。科学家作为人,也是生活世界的组成部分,所以整个科学和我们一起进入主观相对的生活世界之中。但当我们沉湎在科学思维之中时,我们并不能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虽然我们处在生活世界之中,经验到它,我们在其中从事科学研究,以某个目的在其中构造自己的抽象“世界”,但不把生活世界当作科学的研究课题。这就是说,客观的科学与主观的生活世界、与人类的具体历史生活是相脱节、相分裂的。胡塞尔认为,这是科学的最深刻的危机,是科学的“生活异化”,即它无法回答人类生活的最重要的问题:意义问题。为了阐明科学的意义,为了澄明世界存在和一般真理的意义,必须把生活世界本身作为一门新型科学的课题。为此必须对客观科学以及我们的目的、意图等等中止判断,这就是说,对生活世界本身的研究会把我们引向先验还原,进入先验的哲学的心态。所以,对生活世界的研究仍然是先验现象学的组成部分,或者说,可以把先验主义的原则、方法、观点与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连在一起。
使哲学从思辨王国走向社会现实是20世纪西方哲学发展的一种趋势。胡塞尔一心一意想构造一个严格科学的哲学,但他无法回避第一次世界大战,也躲不开纳粹的政治肆虐,先验的纯粹的意识和自我终究还是与现实的人生和世界连结在一起的。胡塞尔并不蔑视西方哲学的传统,他执著地追求绝对的终极的存在和真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已经穷尽了这一切,已经达到了知识的顶峰,他并不是要构造一个包罗万象的大全式的体系。在他看来,哲学的探索、哲学的思维是永无止境的过程,因为纯粹意识和生活世界都是永恒的、无止境的变流和运动,绝对的终极存在和真理不是处在某一终端的实体,而是作为可能性存在于现实世界和真理之中。从这一点来看,胡塞尔又超出了西方哲学的传统。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要告诉人们绝对的存在、真理是什么,而是要人们懂得如何去追求终极的存在和真理。他是要人们学会一种哲学的思维方式、态度,不断地进行思考、探索,以实现真正的人生价值和意义。他是西方哲学传统的继承者,又是突破这种传统的真正现代意义上的哲学家。
注释:
①⑩(11)(12)(13)(14)(15)(16)(17)(18)(20)(21)胡塞尔:《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10页,第17页,第27页,第71页,第72页,第82页,第96页,第97页,第117页,第120页,第58页,第1页。
②胡塞尔:《逻辑研究》第一卷前言,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版,第3页。
③(19)胡塞尔:《现象学的观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3页,第26-27页。
④⑤⑥⑦⑧⑨胡塞尔:《现象学的方法》,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版,第182页,第184页,第185页,第186页,第1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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