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涅季克特#183;叶罗菲耶夫和他的小说《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莫斯科论文,耶夫论文,克特论文,小说论文,维涅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苏联作家人名字典中,我们找不到维涅季克特·瓦西里耶维奇·叶罗菲耶夫这个名字。但是,他的代表作中篇小说《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1970)从七十年代起就在世界上流传开了。小说最早是在以色列出版(1973),后来被翻译成十几种文字在欧美出版。当这本小说在作者的故乡还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时候,北欧一个国家的政府总理就已经向他们国家的民众推荐这本书了。只是这位政府总理并没有理解小说的文学价值,而把它当成了描写酗酒者悲惨命运的读物,因此指望他们国家的民众在读了这本书之后,能将小说主人公的命运引以为鉴,尽量少饮酒,以减少酗酒引发的社会问题。
苏联读者知道维涅季克特·叶罗菲耶夫的名字已经是1988年的事了。莫斯科的《戒酒与文化》杂志在这一年的第十二期至次年的第三期上刊登了经过严重删节的小说《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看得出,杂志编辑的意图和那位北欧某国家的政府总理是一致的,即他们都把《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当成了劝人戒酒的书。然而同时发表在《戒酒与文化》上的著名批评家谢尔盖·秋普里宁的导读着重评论的是作品的社会意义。随后发表的一些评论文章也是把这本小说当作严肃的社会小说看待的。接着,苏联的报纸上又出现了有关采访维涅·叶罗菲耶夫的报道。正是在秋普里宁的那篇导读性文章中,批评家第一次提出了“异样文化”这一概念。
最初,我就是在《戒酒与文化》上得知维涅季克特·叶罗菲耶夫的名字,并读到《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这一作品的。小说的思想倾向、叙事风格乃至创作方法都是以往我读过的苏联小说所没有的,我感到一种惊奇和震撼:叶罗菲耶夫的作品竟是这样奇特。于是,我的心里油然生出了访问这位奇书的作者、向他请教如何理解他的小说的愿望。
1989年6月至7月间,我有幸三次拜访了维涅季克特·叶罗菲耶夫。
叶罗菲耶夫是一个高个子,长着一张孩子般纯真的脸,蓝眼睛,宽额头。为了接待我这位客人,特意穿了一身西服套装(过了一会儿,他就脱掉了上装。在以后见面时,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穿西服上装。显然,他喜欢简单、舒适而又自由、随意的穿着。)当时,他已做过一次喉癌切除手术。咽喉部留下了一道开放性刀口,上面覆盖着一块浸过消毒药水的纱布。交谈时,他只有借助一个长约十公分左右的麦克风式的人工喉才能发出声音来。即使这样,他的脸上还总是不断地绽出坦然而真诚的笑容。叶罗菲耶夫在知道了我造访的目的后,从他的书桌上拿过一本刚刚出版的题为《消息》的文集,送给我,并说道:“这里面收了我的《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这是迄今为止我的小说最完整的版本。”作家接着说,“怎么理解我的作品,我就不讲了。因为作品一旦问世,它就脱离了作家母亲,获得了独立的生命。理解和阐释是读者和批评家的事。还是谈点书里没有的东西吧。”
我想,帮助读者理解作品最为有力的大概是作家的人生和社会经历。于是,我就这一内容和作家谈了起来。叶罗菲耶夫一边谈,一边喝酒。我提醒他,酒精对他治疗喉癌不利,并劝他不要喝酒了。他反倒说服我:“我是俄罗斯人,我是维涅奇卡,我怎么能不喝酒呢?我劝你也和我一样放开来喝,否则,你就读不懂《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你就无法理解维涅奇卡这个主人公。”因为他重病在身,很容易疲劳,我和他谈了一个多 小时就告辞了。有关他的人生经历,我们谈了两次才谈完。
叶罗菲耶夫的父亲原来住在富庶的伏尔加河流域的一个村子里。1929年开始的农业集体化引发的“伟大的转折”,造成了俄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饥荒。老叶罗菲耶夫逃到北方,在铁路上找了一份工作。叶罗菲耶夫因此出生在北极圈内的科拉半岛上。二战后 ,老叶罗菲耶夫因为说了一则笑话,竟被控“从事反苏宣传”,被判处五年徒刑(“解 冻”时期出狱,八十年代后期彻底平反)。维涅季克特·叶罗菲耶夫遂在孤儿院里生活 了五年。孤儿院的生活使他看到了社会的不平,也养成了他独立特行的个性。
1955年,叶罗菲耶夫以获金质奖章的优秀中学毕业生的身份考入莫斯科大学语文系,很快就显示出他“天生的语文学者”的才能。然而,一年半后,他却因逃课和不参加考试被校方除名。这以后,他曾先后考入过弗拉基米尔师范学院、奥列霍沃—祖耶沃师范学院、科洛姆诺师范学院等高校的语文系,但都因其与众不同的生活和思维方式而被学校除名。从1957年起,叶罗菲耶夫就开始在社会“大学”里生活。他当过装卸工、石匠小工、烧炉工、酒瓶收购员、地质钻探工、图书管理员、仓库保管员等等,其足迹遍及乌克兰、白俄罗斯以及俄罗斯的莫斯科州、北极地区、高尔基州等地。
叶罗菲耶夫从少年时代起就开始写作,却又对自己的作品发表不甚关心。他的一些作品丢失了(如《疯子笔记》),另一些没有完成(如《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完成 并已出版的只有《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滑稽演员眼中的瓦西里·罗赞诺夫》、《 女妖五朔节之夜,或骑士的脚步》等为数不多的作品。即使这样,一些批评家已经指出 :“没有(维涅季克特·叶罗菲耶夫)这个人物,就无法想象六十到八十年代的文学过程 。”(注:Русские писатели,XX век,Биобиблио графический словарь,Москва,“Просвещени е”,Томl,стр.480.)
我想,如果说曲折的人生遭遇、丰富的社会阅历和勤奋的学习与坚持不懈的自我修养保证了叶罗菲耶夫创作具有深刻的内涵的话,那么饮酒乃至酗酒则是他彰显其独特思想和行为方式的外在标志,犹如奇装异服之于王尔德、放浪形骸之于金斯堡。
秋普里宁在发表于《戒酒与文化》1988年第12期上的《真诚无畏》一文中就已用了“‘异样’俄罗斯文化”一词,并把《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定为“‘异样’俄罗斯文化(实际上就是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化。——作者注)的突出现象”。次年,秋普里宁又提出了“异样小说”(即1990年后俄国文学批评界所说的后现代主义小说。——作者注)这一术语,并肯定了“异样小说”的社会与审美功能。但是,另一些批评家则针锋相对,认为所谓“异样小说”只是些“坏小说”,其之所以“坏”,是因为它没有传统,甚至鄙视和践踏传统。
然而,简单、笼统地指责俄国后现代主义小说蔑视传统,是不对的。《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的标题和体裁、结构就驳斥了这种无端的指责。叶罗菲耶夫把这一作品的体裁称作“长诗”,表现了他对果戈理文学思想的继承。果戈理在他编写的《为俄罗斯青少年编写的语文学教科书》中指出,在“史诗的较小型种类”中,“其主人公尽管是个别和不显眼的人物,但是对人的灵魂的观察者来说,在许多方面却很有意义。作者通过一系列奇遇和变动展示主人公的生活,以便同时在他所选取的时代的特征和风习中活生生地展示一切有意义的事物的忠实图画,展示那尘世的、几乎是以统计学方式把握的缺点、舞弊行为和罪恶的图画以及他在所选取的时代中发现的、值得吸引每个善于观察的现代人目光的一切事物的图画,这些现代人在往事中探寻对当今的生动教训。这种文学现象不时在许多民族中出现。其中有许多作品虽然是用散文写的,但仍可以归于诗歌作品。”(注:Учебная книга словесности,см.:Сочинения Н В Гоголя,С.—Петербург,1900,Том 12,стр.16—17.)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果戈理把他的杰作《死魂灵》的体裁叫做“长诗”。也正是基于同样的创作思想,叶罗菲耶夫把《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的体裁定为“长诗”。
我们从叶罗菲耶夫作品的体裁上,也可以看到拉季谢夫《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旅行》 这部作品的明显影响。甚至还可以看到斯泰恩的《感伤的旅行》的影响以及关于伊万王 子寻找公主的俄罗斯童话的影响。在叙事结构上,《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与《从彼得 堡到莫斯科的旅行》也极为相同:两者都是以乘车旅行者的见闻、思考为主要情节线索 ,每一章又都是以车行走的站段或区间为标题。例如,章节标题在《从莫斯科到佩图什 基》中为“莫斯科·去库尔斯克车站的路上”、“莫斯科——镰刀和铁锤站”、“丘赫 林卡——库斯科沃”、“佩图什基·车站广场”等等。在《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旅行》 中则是“索非亚”、“扎依措沃”、“柳巴尼”、“秋多沃”等驿站名。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作为后现代主义小说,在俄罗斯文学界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应当说,这种俄罗斯“后现代主义的冲击力来自它摆脱了直线性概念和它面向杂烩、引述、嘲弄性模仿、以及风格多元化的目的论式‘进步’观念”。(注:安吉拉·默克罗比:《后现代主义与大众文化》,天晓菲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38页。)
对于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来说,它要摆脱和它所摆脱的“直线性概念”是什么呢?那就是运行了大约半个世纪的斯大林文化思想模式及其所“反映”的社会现实。我国的陆南泉、姜长斌等学者早已指出,这一模式的主要特点是“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思想高度垄断”和“以行政干预手段为主的管理方法”。(注:见陆南泉、姜长斌、徐葵、李静杰主编《苏联兴亡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83—486页。)《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用对克里姆林宫的视而不见(“莫斯科·去克里姆林宫的路上”)、对主人公关于和气毁掉了自己的整个一生的议论、对苏联人眼睛的描写(“卡拉恰罗沃——丘赫林卡”),用大学时的室友们对主人公喝啤酒后的表现不满的描写(“丘赫林卡——库斯科沃”),用斯达汉诺夫运动(“105公里站——波克罗夫”)等等,向一种僵化的概 念式的文化思想、模式提出了挑战。
在创作《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之交,米哈伊尔·巴赫金的主要著作都已经出版。他关于对话、狂欢化、时空体的论述也在知识分子中流传开来。巴赫金的这些论述自然也影响了博学而又关注文艺理论新发展的维涅·叶罗菲耶夫。
叶罗菲耶夫在《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中大量运用了狂欢化手法。这一手法是通过主人公维尼奇卡酗酒、醉酒实现的。维尼奇卡在作品所描写的“生活中时时处处都作为小丑和傻瓜出现”,“体现着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处于生活和艺术的交界线上(仿佛处于一个特殊的中间领域):……不是一般的怪人或傻子(在日常意义上),但……也不是喜剧演员”。(注:米·巴赫金:《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李兆林、夏忠宪等译,见巴赫金全集,第6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 版社,1998年,第9页。)酗酒、醉酒使维尼奇卡取得了普通人在正常情况下所没有的超出常规的、“胡说八道”的话语权利。叶罗菲耶夫用在独处的情况下维尼奇卡毫无顾忌的思考,用在人来人往的列车上(列车里的人们也跟他一样处在狂欢的状态,随心所欲地谈论、评议、咒骂、欢呼、嬉笑……)维尼奇卡绝无遮拦的嘴把社会停滞时期的生产进度表和其他类似的发展成就表说成是饮酒进度的“个人图表”(“诺沃吉列耶沃——列乌托沃”),把传说中的英雄米宁和波扎尔斯基说成是“酒鬼”(“105公里站——波克罗夫”),把勃列日涅夫一伙制造的虚假的“社会热情”说成是令人血液一会儿冷却、一会儿沸腾的“热腾腾的雾霭”(“105公里——波可罗夫”),把可能醉酒而忘却周围现实的时间——“从商店开门到关门的时间”,即有酒可买的时间——说成是“我们人民生活中最幸福的时间”(“库斯科沃——诺沃吉列耶沃”),如此等等。维尼奇卡以似醉非醉、半真半假的方式评议着他所看到的和想到的人物和事物。出自他之口的并非全是真理,但狂欢化手法产生了将迷信的对象加以“脱冕”,将严肃的东西加以“降格”,将神圣的事物加以“世俗化”的效果。
叶罗菲耶夫像巴赫金所评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让人物“用对话的方式进行交锋(当然不一定直接表现为结构上的那种对话形式),作者自己也对他们采取平等的对话立场。作品整个被他构成一个大型对话”。(注: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白春仁、顾亚铃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115页。)《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本身就是一个“大型对话”。它包括作者同读者的对话(如作品一开头的“致读者”),作者同人物的对话(因为作者和主人公的界线常常自动地消失,所以作者与人物的对话往往被维尼奇卡与其他人物的对话所代替),人物同人物的对话(这类对话在作品中不胜枚举)。
说到《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的对话性,我们不仅应当看到维尼奇卡和他的同时代人的对话,还必须注意他和历史人物之间跨越时代的对话。在这种对话里,维尼奇卡用的多是普通的日常话语,而另一方用的常常是文学典故和历史掌故,这些文学典故和历史掌故往往以化用(汉语修辞中也称“活剥”)的形式出现。这种化用中也包括了戏仿。因为牵扯到作品中比比皆是的典故和掌故,要弄清某些词语的出处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 事,阅读作品文本的难度自然也就有所增加。然而读者在付出更多的审美劳动的同时, 也就获得了更多的审美愉悦。
例如,在“莫斯科·去库尔斯克车站的路上”一章中,有这样一段话:“为了使人不会骄傲,为了使人处于忧郁和惊惶之中,世界上的一切都应该缓慢地而不正确地发生和演进。”这里,维尼奇卡是在和高尔基对话。他显然不赞成高尔基在剧本《在底层》中通过路卡这一人物之口说出的话:“人,这个字多么骄傲!”同时,维尼奇卡也在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话,表示支持他在普希金纪念碑落成典礼上发表的观点:“要谦逊,高傲的人,首先要克服你的傲气!”
又如,在“卡拉恰罗沃——秋赫林卡”章中,维尼奇卡与著名作家屠格涅夫进行对话,维尼奇卡说:“我的人民却有着怎样的眼睛啊!它们总是这样凸出,却没有丝毫紧张的神情。缺乏任何思想,然而其中又潜藏着怎样的威力!(怎样的精神威力!)这样的眼睛不会出卖任何东西,既不会出卖,也不会收买。无论我们的国家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在怀疑的日子里,在痛苦思索的日子里,在充满各种考验和灾难的年代里,这样的眼睛连眨都不会眨一下,在它们看来一切都是上帝的露珠……”这段话也是对屠格涅夫的杰作散文诗《俄语》的戏仿。在这段话中,找不到对人民力量信心及对国家光明未来的坚定信念,有的只是被一种文化思想模式简单化、平庸化了的芸芸众生。
再如,在“佩图什基·站台”一章中,维尼奇卡被人打了之后,说道:“我浑身抽搐成一团,因为我身上的一切都在发抖——脸蛋,衣服,心灵,思想。”这里,主人公是在和契诃夫对话,也是在对契诃夫下面这段话进行戏仿: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的——脸蛋,衣服,心灵,思想。主人公显然是想强调,当一个人正常的平静生活都得不到保证的时候,要求他做到脸蛋、衣服、心灵、思想都是美的,那是不可能的,也是可笑的。确实,一个浑身抽搐的人还在想脸蛋等等的美丽,除了引起人们的同情外,也真让人忍俊不禁。
应当指出的是,在《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中,狂欢化和对话是融合在一起的。这是一场列车里无人监督、无拘无束的狂欢,也是一场众说纷纭的“大型对话”。不同的话语、不同的观点在喷涌、碰撞、交锋、协和。经过狂欢中的对话,一些话语被人们肯定了、接受了,另一些被人们否定了、消解了,还有一些则继续经受着人们的思索、揣摩……
叶罗菲耶夫在《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中出色地处理了空间和时间的关系,把空间、时间和主人公的行动、思想、情感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例如,当维尼奇卡满怀希望和喜悦乘车前往茉莉花一年四季长开不败的佩图什基时,时间是白天,周围的空间广阔无垠;而当维尼奇卡迷失了方向坐车往回走时,周围是一片黑暗,时间是黑夜,主人公的空间感已经荡然无存,这又预示了他必死无疑的下场:在一片黑暗的时候,空间没有了, 人物在世界上的立足之地也就没有了。
俄罗斯的后现代主义与欧美的后现代主义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具有更强的现实主义传统,对现实的人生给予了更大的关注。例如“丘赫林卡——库斯科沃”一章中“关于喝啤酒后的纠纷”一段,就真切地描绘了人们在一个物质紧缺、精神贫乏、抹杀个性的环境中,任凭绝对平均主义压抑的痛苦和无奈。
维涅季克特·叶罗菲耶夫自然无法和“说不尽的莎士比亚”相提并论,但是在今天,无论是俄罗斯文学界还是中国的俄罗斯文学研究界,关于维涅季克特·叶罗菲耶夫的话都还没有说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