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末临川诗人群体及其文学史意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北宋论文,文学史论文,诗人论文,群体论文,意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杜甫的这两句诗,被钱锺书先生用来比喻“细小微末”、“大伙儿合起来才凑得一条性命”的小诗人群体①。本文即将论述的活跃在北宋末哲宗、徽宗时期的临川诗人群体,也是这样一个小的群体。它的影响力还不如钱先生用来打比方的“永嘉四灵”,并早沉埋入历史的尘埃,无声无息。当时像临川诗人群体规模的文学群体还有不少,如南昌、黄冈、开封诗人群体等。这些地域性的诗人群体我们今天已不再提起,但由它们整合而成的江西宗派(即江西诗派前身),却是宋代最重要的诗歌流派。可见,微风起于青苹之末。正是这些小的单元串联成文学的网络,它们受外界影响,参与了时代诗学的发展,又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在下文中,笔者将考述临川诗人群体的成员、领袖、活动情况、诗歌创作、和外界的交往、文学史地位等问题,以期从小中观大的角度,呈现北宋末文学历史的一角。
一 成员及活动情况
临川是江南西路抚州的治所,在宋代是一个文学繁荣的地方。郡人谢逸这样评价自己的家乡:“临川在江西虽小邦,然濒汝水为城,而灵谷、铜陵诸峰环列如屏障,四顾可挹。昔有王右军、谢康乐、颜鲁公之为太守,故其俗风流儒雅,喜事而尚气;有晏元献、王文公之为乡人,故其党乐读书而好文词,皆知尊礼搢绅士大夫。”②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江西在秦汉时期落后于中原,然自东晋以来,王羲之、谢灵运、杜佑、颜真卿、戴叔伦先后为临川守,世家大族也纷纷移入。他们留下了墨池、繙经台、戒坛碑等名胜,也留下了“风流儒雅,喜事而尚气”的风俗。到了宋代,临川更是人才辈出,涌现出晏殊、王安石等大家。这样的文化氛围深深影响着本地的青年士子。至哲宗元祐、绍圣年间,一批年轻的诗人又已长成。他们有的世居临川,有的来自移民家族,如谢逸、谢薖为谢灵运后裔,汪革、汪莘为唐越国公汪华的后代。五湖四海的来源,赋予他们不囿于乡土的开阔视野;家族的光荣,带给他们进取心和责任感;临川的文化传统,又令他们深深认同。他们自觉地追慕前贤,相期吟咏,结社赋诗,形成一个比较固定的诗人群体,这就是临川诗人群体。
临川诗人的前期领袖是名列吕本中《江西宗派图》的著名诗人谢逸。他的诗歌曾得到黄庭坚、苏轼、陈瓘的高度评价,道德、文章亦为郡人所佩服,理所当然地成为当地诗人的领袖。在他的组织下,临川诗人定期活动,也临时发起聚会。下引谢逸诗歌分别作于如上两种场合,很能体现临川诗人活动的气氛与内容:
进不骄富贵,立朝如在山。退若羞贫贱,林泉作阓阛。喧静本无相,了在一念间。人皆谙此理,何事可作难。每月一会面,十客九不闲。良时况易失,逝者不复还。老境不汝贷,毛发半已斑。游从皆胜事,栖息况禅关。兹会若不勉,对客恐厚颜。诸人胸旷达,高韵不可攀。此意固同晓,作诗勉我顽。③
延陵多贤孙,杰然者迪吉。上书因自讼,宾客禁私觌。瞑目数归期,闭口防罚直。谒告呼朋侪,笑谈洗忧戚。开樽青莲界,逍遥以永日。翩翩客鼎来,草草筵初秩。子珍乐易人,开谈见胸臆。宗鲁与人交,坦然无畛域。君泽学古谈,论议简而质。伯更廊庙具,绿发居师席。泽民泮水英,每试辄中的。叔野饱书史,胸中万卷积。文美秉天机,温如苍玉璧。文康气雄豪,目睨天宇窄。中邦最清修,操履有绳尺。乐之似长康,痴绝故无匹。坐客皆奇才,椎钝莫如逸。诸人或见赏,颇爱性真率。不求身后名,但喜杯中物。世故了不知,一醉吾事毕。④
第一首诗作于临川诗人的定期聚会。他们“每月一会面”,以诗歌相唱酬,也以“进不骄富贵,立朝如在山。退若羞贫贱,林泉作阓阛”的气节相砥砺。此诗因此瘦硬、刚健,具有崇高的美感。第二首诗可略见临川诗人的活动规模。这次临时发起的诗社活动共十二人参加,他们是:聚会的发起人吴贺(迪吉)、吴贺兄琛(子珍)、黄洙(宗鲁)、汪革(伯更)、汪革弟莘(叔野)、谢逸(无逸),以及六位姓名不可考的诗人(君泽、泽民、文美、文康、中邦、乐之)。临川诗人群体的成员显然还多于如上十二位,如谢逸诗中提到的“时时出诗语,词源极湍激。格律竟不凡,窥祖见窗壁”⑤的李明道,“君独频叩门,问我句中眼”⑥的吴秀才,与诸人载酒过溪堂赋诗的汪文彬,“形容风月三千首,笑傲林泉四十秋”⑦的老诗人季端卿等,皆诗社活跃人物。这些诗人多出自临川的文化大族,彼此有千丝万缕的姻亲、师友关系,诗社的唱和,更发挥了“诗可以群”的功能,沟通了他们的诗艺、情感,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徽宗政和二年(1112),谢逸去世,与谢逸齐名的诗人谢薖(谢逸从弟)被认为“典型犹在”,成为临川诗人的新任领袖,这意味着临川诗社转入后期活动。此期临川诗人群体的规模和活跃程度有所降低,因新陈代谢的缘故,主要成员也有所更替,董彦光、董彦孚、陈妙音、何之忱等前期并不活跃的诗人更多地参与了这一时期的活动。谢薖于政和六年(1116)去世。此后临川诗人群体的活动或许还持续了一段时期,但因群龙无首,影响力下降,从此文献无征,可能也就渐渐湮没。
谢逸、谢薖并称“二谢”,他们数举未第,一生主要的时间生活在家乡,以道德和文学为郡人所尊敬,为临川诗人的先后领袖。与二谢齐名并志趣相投的诗人还有两位——饶节和汪革,他们是临川诗人群体的外围成员。饶节十余岁时就离开故乡,游于太学,一度为丞相曾布门客,后出家为僧;汪革绍圣四年及进士第,先后为潭州、宿州、楚州教授,卒于任上。他们很早就离开故乡,没有参加大多数的诗社活动,却在临川诗人中形成一种“缺席的在场”:谢逸经常以书信的方式邀请二人参与诗社酬唱;汪革偶尔回家乡参加活动;众人赋诗,常把他们作为思念和吟咏的对象。这是一种相互辐射的关系:饶节、汪革脱不开临川地域的影响,也为临川诗人带来外面的学术、文学思潮,使临川诗人群体向外开放。关于这一点,还将在第三节中作进一步论述。
二 临川诗人的分韵赋诗
诗人群体一般都有自己的唱酬方式。出于交流、竞技、相互学习并联络感情的目的,诗人集会赋诗,往往会限题或限韵,在特定的时间和场合内,就相同或相关联的主题完成诗歌创作。魏晋诗人多同题之作,齐梁文人好分题咏物,中唐浙西文人、韩愈文人集团喜欢联句,元、白文人集团喜欢和韵,苏轼文人集团好次韵,而临川诗人的主要唱酬方式,是分韵赋诗。
分韵赋诗是文人集会作诗的一种方式,根据参与者人数规定若干字,一般是一句或一联诗,由诸人分拈作为诗的韵脚。这种方法既有现场性,又有公平性,很适合即席的竞技性写作。分韵赋诗有悠久的历史。洪迈《容斋续笔》说:“南朝人作诗多先赋韵,如梁武帝华光殿宴饮连句,沈约赋韵,曹景宗不得韵,启求之,乃得竞病两字之类是也。予家有《陈后主文集》十卷,载王师献捷,贺乐文思,预席群僚,各赋一字,仍成韵,上得‘盛病柄令横映并镜庆’十字,宴宣猷堂,得‘迮格白赫易夕掷斥坼哑’十字,幸舍人省,得‘日谥一瑟毕讫橘质帙实’十字。如此者凡数十篇。今人无此格也。”⑧这样的分韵是在一个韵部的字中探取,尚非后世意义上的分韵赋诗。严格意义上的分韵创作至迟在隋代就已出现。《初学记》卷十收录的薛昉《巢王座分韵得余字诗》就是这样的作品。这一唱酬方法在唐代得到发展,据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二记载,唐文人“燕集祖送”,比较多地采用了分韵赋诗的唱酬方法。但就今天来看,传世作品很少,杜甫集中有《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楼得风字》、《章梓州橘亭饯成都窦少尹得凉字》等作品,是比较显明的例子。到了宋代,分韵赋诗也多用在官员们“燕集祖送”的场合。这一时期出现了一个比较有特色的现象,馆职人员外补,同僚饯送,例以分韵赋诗作为保留节目。《苏魏公文集》卷三的《即席分韵送李才元学士守临邛》就是这样的作品。综合来看,从隋代开始,到北宋中期以前,分韵赋诗的历史悠久,成绩却并不斐然。它一直是官场应酬的一种手段,交际的功能大于文学的意义,传世作品甚少,很难看到佳作。
这一局面在欧阳修文人集团那里得到改观。治平元年(1064)冬有一次著名的文人聚会,欧阳修、王安石、苏舜钦、梅尧臣、苏洵等八人以“黯然销魂,惟别而已”八字分韵送裴煜(如晦)知吴江。在这次汇集当时顶尖诗人的文会中,分韵赋诗因诗人间的竞争而生动起来。现存的几首分韵作品,都气力充实,内容饱满,不同于前人的应酬作品。中间还有一段小小的花絮:苏洵得句“谈诗究字而”,王安石作诗“风作鳞之而”、“两忘我与而”。⑨王安石的两句一出《周礼·考工记》,一用《庄子·大宗师》,比苏洵的那句显得更加学富才雄,故压倒了苏洵。这次唱和体现了欧阳修文人集团以才学为诗的特色,预示了分韵赋诗作为文字切磋,而非仅仅官场唱和时代的到来。
苏轼把分韵赋诗推进了一步。他的集中的分韵诗作,除了惯例的馆阁饯送,如《送范中济经略侍郎分韵赋诗以元戎十乘以先启行为韵轼得先字且赠以鱼枕杯四马箠一》外,还有和布衣或僧侣朋友、或家人相切磋的作品,如《与秦太虚参寥会于松江而关彦长徐安中适至分韵得风字二首》、《泛舟城南会五人分韵赋诗得人皆苦炎字四首》、《与王郎昆仲及儿子迈绕城观荷花登岘山亭晚入飞英寺分韵得月明星稀四首》等,这在以前的分韵作品中是少见的。和朋友一起分韵,因情景的感发而分韵,分韵赋诗就不仅是一种应酬,更是愉快的审美建构。把分韵赋诗从官场带到民间,对苏轼而言或许尚非自觉,但这个先河一开,就为后来诗人指出了一条新路。
不过,无论在欧阳修、苏轼,还是他们主导的文人集团那里,分韵赋诗都是极为次要的唱酬方式。欧、苏文人集团“诗可以群”的方式,主要是次韵。元祐时期,次韵的唱酬方法在苏轼、黄庭坚手中演练得炉火纯青、登高难继,青年诗人开始寻求新的“诗可以群”的思路。分韵赋诗慢慢地从官场走向民间,彭城诗人、南昌诗人皆有分韵赋诗的创作,而临川诗人最集中和最主要地采取了这种诗歌唱酬方法。尤其在其活动的前期,从今存谢逸诗来看,当时的诗社活动大多是分韵。这反映了临川诗人不甘对前辈亦步亦趋的胆识和气魄。
临川诗人分韵的方法多样。如前引《吴迪吉载酒永安寺会者十一分韵赋诗以字为韵予用逸字》诗,是参加者各以自己的字作为韵脚;而如《与诸友访黄宗鲁宗鲁置酒于思猷亭席上分韵赋思猷亭诗各以姓为韵予得谢字》,又是以姓为韵。他们有时吟咏所游地留下的古迹,如《游宝应寺分咏古迹探得颜鲁公戒坛碑以坛字为韵》;有时吟咏传世的碑帖,如《与诸人分韵咏古碑探得罗池庙记以池字为韵》;有时即事命题而分韵,如《游西塔寺探得王夷甫玉柄麈尾以柄字为韵》、《吴子珍家分韵咏席上果探得橘子以橘为韵》、《中秋与二三子赏月分韵得中字》等。他们还或以古文分韵,如《冬至日陈倅席上分韵赋一阳来复探得复字》;或以当时人诗分韵,如《怀季智伯以洪龟父赠智伯诗气盖关中季子心为韵探得盖字》。不过,最常用的分韵题材,还是古人的诗句,如《游西塔寺分韵咏双莲以太华峰头玉井莲为韵探得华字》等,这在二谢诗集中不胜枚举。
与一般分韵诗题只指出分得某韵,如南昌诗人洪朋《陪诸公纳凉大宁寺得绿字》不同,谢逸总是在诗题中将分韵对象的全文标出。这意味着,在他这里,分韵的对象在诗题中有一定的意义,它和当前创作形成互文性,不仅是分得一韵来作自己的诗歌。今存二谢诗歌中,用以分韵的名篇佳句和当前创作的关系历历可见,大体说来,值得注意的有如下数点:
首先,分韵的对象大多是对当前诗歌主题的规范。如谢逸《游泉庵寺怀璧上人以徐飞锡杖出风尘为韵探得徐字》诗,从诗题来看,“怀璧上人”是此次诗歌唱和的主题,用以分韵的杜诗“徐飞锡杖出风尘”则进一步规范此诗歌主题:即除表达对“璧上人”(饶节)的怀念外,还要表达对他出家这一人生选择的敬意,这才是这次吟咏的具体要求。再看谢逸的诗歌,以“昔为酒客莺花绕,今作禅林水竹居”赞叹饶节的人生选择,以“春风纵棹游萧寺,北望淮山正忆渠”⑩表达对他的思念之情,正符合题目的要求。《游西塔寺分赋诗怀汪信民以渊明停云诗岂无他人念子实多为韵探得念字》、《集西塔寺怀亡友汪信民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为韵探得念字》等诗亦如此。又如《冬至日陈倅席上分韵赋一阳来复探得复字》,本诗借自然界阳气复生的现象,抒写自己君子道长、小人道消的信念,最后以“吾道行将伸,斯言可三复”点题,把“一阳来复”的主题表达得很清晰。在这里,“一阳来复”是诗韵,也是诗题,如果诗题仅作《冬至日陈倅席上分韵得复字》,意思就极不完整。
除规范的意味外,前人诗句用以分韵,且出现在题目中,也可能是当前诗歌创作的背景或补充。如谢逸《同吴迪吉汪信民游西塔寺分韵赋诗以荷花日落酣为韵探得荷花字》二首,描述了二三朋友在荷花盛开的时节留连于佛寺,于黄昏时分尽兴而归的过程和感受。诗歌并不就“荷花日落酣”的主题展开,但“荷花日落酣”的景色,正是当前诗歌的背景和底色。古人的名章胜句层出不穷,后人游赏山川,心中难免会涌上这联或那联佳句,因此诗句触动感兴,而以分韵的方式引申、发挥、继续创作,这样的诗歌,就与古人诗相互辉映与补充。它激活了古老的诗句,也点亮了自己人生的诗意,累积了诗歌意向、情感的审美建构。谢逸集中如《游逍遥寺以野寺江天豁山扉花木幽为韵探得山字》、《游西塔寺分韵咏双莲以太华峰头玉井莲为韵探得华字》、《与诸人集陈公美书堂观雪以朔雪洗尽烟岚昏为韵探得烟字》,谢薖集中如《集庵摩勒园会者十人以他年五君咏山王一时数为韵得时字》、《集庵摩勒园观李伯时画阳关图以不能舍余习偶被世人知为韵得人字赋六言》等诗,都是这样的作品。
最后,用古人诗句分韵赋诗,也是对前代佳作敬意的表达。从汉魏古诗到唐诗都是临川诗人分韵的对象,而以分韵杜诗的时候最多。如谢逸《游逍遥寺咏庭前柏树以老杜诗偃蹙龙虎姿生当风云会为韵探得蹙字》,此诗以柏树为吟咏对象,但分老杜“偃蹙龙虎姿,生当风云会”句为韵,同时也意味着这次吟咏当不限于咏物,还要像老杜咏物诗一般有比兴寄托。可见,对古人作品的分韵同时意味着对此作品的学习,无论在主题、题材、情调还是表现手法方面,分韵赋诗都受到前代创作的影响。
总之,临川诗人分韵赋诗,分韵的题目一般已包含了吟咏的环境、主题、参与人数等信息。诗人集会,在美好的风光、浩荡的感触面前,心中涌起的是前人的诗句,前人的诗句因此在这一刻复活,并与当前创作形成互文。后代诗人就以这种方法表达了对前代佳作的敬意,并在创作中对前人作有意识的学习。前人诗句被他们因分韵而字字割裂,又在主题和情感上成为统筹和凝聚众人诗歌的力量。他们的创作,就这样千姿百态又辐辏于共同的主题,从而纵横交错,产生复杂的关联。如上特征如果说在同时其他地域的诗人创作中已有所体现的话,临川诗人就是有意为之。他们集中使用了分韵赋诗这一唱酬方式,使之突破应酬和竞技的目的,而能咏物言志,成为诗人群居相切磋的方法之一种,促进了这一创作方式的发展。
三 与外界的联系及地位、影响
临川诗人群体是一个地域性的诗人群体,但它并不固步自封,而是积极参与时代风尚的融会贯通,对北宋后期诗坛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临川诗人积极参与国内的诗文唱和与学术交往。以谢逸为例,他青年时期就游学于临川北面的南昌,遍访当地耆老,与黄庭坚外甥洪朋交游,因这次交往所作的《豫章别李元中宣德》诗得到黄庭坚的赏知。他还数次游历京师,在开封诗人王直方的宅第中与潘大临、杨符等来自各地的诗人诗酒相聚。后汪革、饶节在宿州得到程颐高足吕希哲的教诲,他拜托汪革传递书信,遥拜入吕希哲门下,与希哲嫡孙本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在这个过程中,谢逸所交皆当世名儒,获得正统的理学传承,也与许多同道诗人相识、相知,成为有全国性影响力的人物。谢薖也是如此。他自少跟随兄长学习读书和为人的道理,稍长又与已离乡的饶节、汪革书信来往,后与谢逸一起接受吕希哲的教诲,与李彭、洪刍、王直方、吕本中等诗人结为挚友。至于饶节和汪革,他们很早就在外游历,更容易参与外界交流。饶节先往黄州依潘大临,后游京师投靠夏倪,与陈瓘、曾布交往。与曾布意见不合后,往符离拜入吕希哲门下,复因吕氏引荐,见香岩智月禅师而悟道出家。汪革在潭州、宿州教授任上,先后从学于元祐名臣张舜民与理学大师吕希哲,又与张耒、晁说之等著名人物交往,在师友熏陶中,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学者。
谢逸、谢薖是临川诗人的先后领袖,饶节、汪革是他们中的著名人物,四人的师友渊源对临川诗人不无影响。如汪革弟莘跟随兄长游宦,与吕本中、洪朋等结识交往。谢逸、谢薖弟子王坦夫在外问作诗句法于吕本中,得到吕氏“衣冠瞻视有法则,何独文章要编。譬如逆风曳长舰,竭力正在千夫挽。君行念此须饱参,即是溪堂句中眼”(11)的教诲。二谢门下弟子众多。这些青年诗人有的因应举或别的原因出外游历,得到二谢立身端正、增广见识的赠言;有的终老乡里,但因谢、汪等的影响,也间接地得到二程理学和江西派诗学的熏陶。后汪革侄孙大经裒《溪堂师友尺牍》,并著《临川耆旧传》(12),此二书惜已亡佚,但仅从书名就可以想见溪堂先生谢逸等临川耆旧对本地士子的影响。饶节、汪革更是临川诗人向外联系的窗口,吕本中和临川诗人的关系就是通过他们而建立。一些著名诗人也先后来到临川,带来自己的影响。如诗僧惠洪于元符初和大观初两次来到临川,临川诗人就多与之交往。靖康之乱后,吕本中、韩驹等避难来到临川,发现这里有很好的文学传统。这时谢、汪诸人早已亡故,吕本中收聚故人子弟,以“虽然,幼槃与其兄无逸修身厉行,在崇宁、大观间,不为世俗毫发污染,固后进之师也。其文字之好,盖余事尔。后之学者尊其行,并学其文可也。学其文,不究其行,则非二子立言之本志”(13),指给他们临川文学的自身宝藏,并用时代文学风尚为临川文学注入新的活力,使临川成为南宋初期全国文学最繁荣的地方。
临川诗人和外界的联系不是单向的,他们受外界影响,也用自己的方法影响着外界。由谢逸发起的贯时轩唱和就不囿于乡里酬唱。元符元年左右(14),临川人陈公美作轩竹中,谢逸取《礼记·礼器篇》“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故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名之日“贯时”,发动临川及异地诗友赋诗。今天尚存的作品有四首:
旧时王子猷,爱竹仅成癖。斯人向千载,论世心莫逆。音轩谥竹友,寓意比三益。俗士旧雨来,今雨定扫迹。城北有陈侯,眉宇初未识。似闻臭味同,炯炯见胸臆。愿言登子轩,哦句呼阿客。看君阴森下,玉润映连璧。龙吟秋夜永,卧听风槭槭,或当命柴车,独咏此君侧。兴尽悠然返,谁能暖君席。(15)
西园拱群木,严霜损天和。岂不惜嘉阴,奈此风雨何。青青繄此君,凡材不同科。君知不同科,何必叶与柯。试看一尺根,节已倍身多。故令卷箨中,高韵不可摩。陈侯定可入,厚礼为君罗。视此种竹心,知君减悲歌。吾徒涉世疏,投足得诋诃。何如雪月际,对君自婆娑。但无我履声,与子相经过。(16)
春风著万物,粉饰相明鲜。雪霜摧压之,不情如世权。问谁不可犯,揖此苍玉椽。斫头未易屈,枪地犹傲然。相逢凋零中,秀色披晴烟。陈侯我辈人,逸气倾群贤。开轩冷相向,酬酢忘岁年。我来作风听,夜雨杂山泉。携被愿假宿,与子对床眠。(17)
古人憩息地,不种凡草木。数竿何必多,可以慰幽独。忘忧玩芳草,怡颜眄庭柯。岂无艳阳节,摇落将如何。彼美轩中人,澹然对浮云。此君有佳处,心期暗相亲。萧萧四时色,目击道逾妙。君看竹得风,夭然向人笑。(18)
如上数诗作者,谢薖代表了临川本地诗人,饶节为临川诗人之在外地者,惠洪为外地诗人之游临川者,洪刍则代表了临川诗人的异地诗友。外地诗人的参与,使本次唱和具有超越地域限制的规模。临川诗人对竹有特别的喜好,仅与竹有关的人文建筑,就有谢薖竹友轩、董革逸堂、黄洙思猷亭、许邦基却俗轩等。这次陈公美又作轩竹中,谢逸以“贯时”名轩,邀本地及外地诗友赋诗言志,借对竹的吟咏,赞美了不俗、有节、耐岁寒的品格,表达了同气相求的交往诉求。孤高气韵的共勉是本次唱和的主题,这体现了临川诗人重品格节操的人生态度及诗学趣向,也呼应了当时暗中涌动的诗学潮流。北宋末自绍圣元年以来,新党把持朝政,实行“元祐党禁”的政策。二程理学及苏、黄诗学作为元祐学术受到禁锢,整个社会的道德、文学水平急速滑坡。但仍有部分青年士子不随波逐流,他们悄悄聚集在一起,砥砺道德,传承学术,积极进行诗歌创作。其诗歌重品格、讲骨力、尚学养、精锤炼,是苏、黄诗学尤其是黄庭坚诗学的嫡传。上引贯时轩唱和诗就很好地体现了这种特征。正是这种诗学特征,使临川诗人和同道诗友息息相通。
深厚的文化根底,积极的文艺创作,与外界的广泛交流,使临川诗人群体成为江西乃至全国的一支重要诗歌力量。吕本中后来作《江西宗派图》,勾勒出一个渊源出于黄庭坚,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的“江西宗派”,谢逸、谢薖、汪革、饶节赫然其内。笔者曾撰文指出,江西宗派是由基于地域关系的“南昌——临川——建昌”诗人群体和基于时代诗学风尚的“符离——临川”诗人群体发展、联络、整合而形成。它是一个经过双重整合,以江西诗人为主体,却又超越狭隘的地缘概念,反映出黄庭坚诗学流派的整体诗风,融汇了元祐文化传承多元性等复杂文化现象的全国性诗人群体。临川诗人既是“南昌——临川——建昌”诗人群体的成员,具有江西地缘的特征,又是“符离——临川”诗人群体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了时代风会。饶节、汪革、谢逸、谢薖与吕本中的交往是黏合江西及异地诗人、形成江西宗派的重要条件(19)。而临川诗人群体是饶、谢等人成长与依托的土壤。此诗人群体重风骨气节的人生定位,刚健、有节、清苦、瘦硬的诗歌品格,与理学风尚交通的情趣和道德,无一不体现着江西宗派的整体风格。同样,《江西宗派图》其他诗人身后,也都有相应的地域性诗人群体。如:洪朋、洪刍、洪炎、徐俯属于南昌诗人群体;李彭、祖可、善权属于建昌诗人群体;潘大临、潘大观、何颙属于黄冈诗人群体;林敏功、林敏修属于蕲春诗人群体;李、夏倪、王直方、晁冲之、江端本属于开封诗人群体。可以这么说:江西宗派是北宋末大大小小诗人群体联络、碰撞、整合的产物,为时代之诗学,而不只是部分诗人的联合;临川诗人群体也不仅是一个地域性的诗人群体,它同时也参与了江西宗派的形成、时代诗学趣味的建构。宏观现象离不开微观研究,这也就是我们今天钩沉临川诗人群体活动的重要意义吧。
注释:
①钱锺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20页。
②谢逸《临川集咏序》,《溪堂集》卷七,《四库全书》本。
③谢逸《游逍遥寺以野寺江天豁山扉花木幽为韵探得山字》,《全宋诗》第1303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4814页。
④谢逸《吴迪吉载酒永安寺会者十一分韵赋诗以字为韵予用逸字》,《全宋诗》第1303卷,第14813—14814页。
⑤谢逸《送李明道》,《全宋诗》第1303卷,第14817页。
⑥谢逸《送吴秀才赴辟雍》,《全宋诗》第1303卷,第14817页。
⑦谢逸《次季智伯韵》,《全宋诗》第1307卷,第14848页。
⑧洪迈《容斋续笔》卷五,《容斋随笔》上册,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80页。
⑨苏洵分得“而”字,王安石分得“惟”字,二字同属“支”部,故二人作同韵诗;又王安石就此韵作了三首诗,在其中两首诗中押了“而”字韵,故出现两个“而”字句。参龚颐正《芥隐笔记》,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
⑩《全宋诗》第1306卷,第14845页。
(11)吕本中《临川王坦夫故从溪堂先生谢无逸学北行过广陵见余意甚勤其行也作诗送之》,《全宋诗》第1610卷,第18088—18089页。
(12)见周彦约《青溪汪先生(革)传》,《新安文献志》卷七十七,《四库全书》本。
(13)吕本中《谢幼槃文集跋》,谢薖《谢幼槃文集》卷尾,《丛书集成初编》本。
(14)贯时轩唱和的时间,参照周裕锴先生《宋僧惠洪行履著述编年总案》(未刊稿)。
(15)谢薖《贯时轩》,《全宋诗》第1374卷,第15781页。
(16)饶节《为谢无逸赋陈氏贯时轩》,《全宋诗》第1286卷,第14545页。
(17)惠洪《陈氏贯时轩》,《全宋诗》第1327卷,第15056页。
(18)洪刍《寄题贯时轩诗》,《全宋诗》第1280卷,第14475页。
(19)伍晓蔓《北宋末山谷后学的双重整合与〈江西宗派图〉》,《文学遗产》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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