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守成——保护戏曲与全球化时代的文化策略,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化论文,戏曲论文,策略论文,时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国戏曲在文化意义上的边缘化,始于80年代中期。80年代以来,中国戏曲现有的360多个剧种中,至少有1/3 以上已经失去了自我生存与发展的能力,目前仍然较具活力的剧种中,也有相当一部分面临着堪忧的前景,戏曲作为一个整体在人们文化娱乐生活中的地位和重要性急剧下降。这样一些现象,都足以让人们感到,世纪末的中国戏曲正处于风雨飘摇的危机之中。
在晚近的十年左右时间里,曾经有相当一部分从事戏曲研究与具体运作的业内人士认为,戏曲之所以陷入危机之中,仅仅是因为它一直来太多地继承了传统文化遗产,而不够注重内容与形式两方面的创新,因此,戏曲只有不断地注入新的现实生活内容,以及在形式上不断追求新颖的表现手法乃至样式,才能够使之焕发出新的生命力;然而历史发展本身,却使得人们对于多年来以这样的思路从事着戏曲创新的思路,产生越来越强烈的疑虑。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就是,尽管近些年在戏曲创作与演出等领域,各种各样的创新一直层出不穷,从整体上说,戏曲不仅没有显得比十多年前更有起色,相反却陷入了更严重的危机之中。虽然在戏曲创作与研究领域,对于戏曲这种艺术样式是否将会在可见的未来彻底消亡,仍然还存在着许多不同意见,但是戏曲危机的继续存在实际上已经告诉我们,那种认为戏曲只要更关注现实生活,只要根据西方引进的话剧所特有的艺术手法加以改造,就足以获得新的发展、重新体验它旧日辉煌的观点,并没有现实的依据。戏曲所面临的危机,可能比起那些乐观主义者所想象的更为严重,并且更加无可挽回。
实际上,远远不止于戏曲这一种传统艺术面临着危机;而且,也远远不止于中国一个后发展国家的民族艺术,在面临西方政治、经济与文化的急速扩张时,遭受着本土文化价值观的失落。这就是说,中国戏曲在近年里所面临的危机,并不是一种个别的、孤立的文化现象。它让我们联想起欧洲殖民者进入美洲时,当地的印第安等民族的传统艺术遭受到的破坏,联想到“二战”之后诸多后发展国家在面临西化浪潮时的无力感,联想到日本的传统艺术能乐、歌舞伎和艺伎等的急剧衰落。也就是说,戏曲所面临的最根本的问题,并不是遇到了像电影、电视、卡拉OK,歌舞等多种艺术与娱乐样式的竞争,虽然这样的竞争确实存在而且最为直接地影响了戏曲的生存;也不是目前剧团普遍艺术水平的急剧下降,虽然戏曲创作与演出水平的下降,确实加剧了观众远离剧场的速度;甚至,也不是因为近几十年里艺术经常受到左的思潮的影响,致使创作领域经常出现违反艺术规律、把作品当作观念的传声筒的倾向,虽然以这种方式创作的大量作品,确实令许多观众对戏曲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这些问题虽然存在,但是完全可以通过艺术的方式解决,而戏曲所面临的最根本的问题,却是超艺术的,是由于从军事扩张的“地理大发现”时代和经济扩张的工业革命时代以来,西方文化正在迅速地、难以抗拒地随着这种军事与经济的扩张,而成为席卷世界的主流文化。在西方的军事与经济优势面前,后发展国家很容易将这种军事与经济上的强大,误读为文化上的强大,而丧失对自己民族传统文化的信心。当我们看到世纪初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们把中国戏曲称为“野蛮人之品物”(钱玄同语,见《新青年》五卷二号),认为“建设一面,也只有行欧洲式的新戏一法”(周作人语,见《新青年》五卷五号),并且看到此后多少年里,人们一直主张用西方的现实主义乃至现代主义等等试图将戏曲改造得更“进步”、更“文明”时,就不难理解,在他们的言语中确实隐含着某种文化意义上的自卑感,而对自己民族的文化与艺术缺乏信心与感情,才是戏曲所面临的最为致命的世纪悲剧。在这个意义上说,并不是电影、电视以及卡拉OK、歌厅舞厅的大量涌入导致了一般民众审美爱好的变化,实际上,恰恰上在民众中广泛存在的文化自卑感与西方文化崇拜,才使得这样一些外来的艺术与娱乐样式,获得了比民族化的传统戏曲更为普遍的欢迎。跟随着其它许多个同样遭受了西方文化入侵的国家、民族之后,西方的艺术与娱乐方式也迅速成为中国现当代社会中的主流文化,当它们挟现代传媒之力进入我们的生活,像戏曲这样一些具有悠久历史、有着上千年民族文化积淀的艺术样式却遭遇到日益衰亡的命运,这正是许多后发展国家在文化领域中遇到的共同问题。
由于西方文明的入侵,民族文化遭遇到情感意义上的遗弃的现象,不仅不会因为我们正在进入全球化时代而改变,相反,它还会愈演愈烈。如果我们不能从这个层面上理解戏曲所面临的文化挑战,而仍然只是局限于戏曲本身来研究与探讨它的发展可能性,那就很难真正找到能够帮助戏曲以及其它民族文化艺术样式走出困境的道路。在这个意义上说,试图以对戏曲本身的改造与不断的创新使之走出困境,至少对于大多数剧种而言,希望已经非常之渺茫。这就迫使我们必须要为戏曲寻找新的出路,为戏曲的生存探索有别于此的思路。
目前,也有一种很流行的观点,认为每种艺术都有它起源、发展、衰亡的过程,这是一个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当然,任何一种艺术样式都不是永恒的。任何一种艺术样式的生存与发展,都需要特定的文化土壤,当社会背景与文化土壤出现畸变时,艺术的生存与发展必然要对这些历史的变数作出回应,表现出某种转型、变异,而在这种艺术样式无法适应时代的变迁时,它也可能会被新兴的艺术样式取代而消亡。如果说在中国戏曲发展的漫长历史上,它始终能够对社会与文化背景的变化作出适宜的回应,以保证它在长达8—10个世纪的时间里, 能够一直保持它不断发展的态势,维持着它的重要位置,那么,在20世纪,当它遭遇到来自西方更为强大的文化冲击时,它也同样在艰难地寻找着适应社会与文化变迁的方式,近百年来中国戏曲的发展变化是有目共睹的,正因为它对现代社会的变迁表现出了非常强的适应性。但是我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并不是像戏曲这样的艺术样式将会被自己民族文化内部生成的新的艺术样式所取代的问题,而是我们民族悠久的戏剧传统,有可能在整体上被遗弃,而被外来民族的艺术所取代。因此戏曲的命运决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艺术样式的兴亡,它还涉及到更为深广的文化冲突,在这样的背景下任凭它消亡,那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文化态度。
我们也许不能拒绝西方经济模式、政治制度中的优越之处,更难以拒绝现代工业文明的物质诱惑。然而,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特别需要固守自己的文化,更需要精心保护深刻积淀着我们这个民族的思维、情感,浓缩了我们民族历史的传统艺术。文化守成正是后发展国家在全球化时代保护民族文化的一种最有效的策略。用文化守成的视野看取戏曲,很多戏曲剧种在这个时代应该被视为“博物馆艺术”,当然,它们之所以有资格成为一种“博物馆艺术”,正是因为其本身还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千百年来一直支撑着我们民族历史的中华民族的思维与情感特点,而如果我们依然缺乏文化守成这一清醒的历史眼光,一旦这些古老而独特的艺术形式终于完全丧失了它自身的特点,那么它们甚至连作为“博物馆艺术”存留的资格也就已经失去。然而,令人感到忧虑和遗憾的是,面对全球化时代的文化挑战,奢谈艺术的创新与发展变化,尤其是试图用西方文化艺术来改造民族艺术,这样的艺术观念与行为对于民族文化艺术发展前途的危险,虽然早就已经在诸多艺术领域表现为不争的现实,却还远远没有为人们所充分认识。
在全球化时代,民族艺术、尤其是后发展国家的民族艺术,陡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要性。“全球化”并不是、也不应该是西方化,当然,也不是、至少在可以预见到的未来更不可能是东方化、中国化。全球化不应该是由一种单一的文化来导致世界文化的趋同,而应该是世界各民族的文化以其各自的特色共同组成一幅绚丽多姿的彩图,应该是一个新的文化多元化的时代。而在这样一个文化多元的时代,只有拥有自己独特的文化与艺术的民族,才有资格在未来世界文化的多元格局中占据一席之地,才能成为全球多元文化中的一元。换言之,纵然我们能够将戏曲改造得如同话剧一样,涌现出许多可以被称之为“中国的莎士比亚”、“中国的奥尼尔”的话剧作家,创作出一批具有这样高超的艺术水平的话剧作品,纵然我们能够培养出一批在西方艺术领域完全能够与西方艺术家相提并论的大师,我们也只不过获得了成为西方艺术、西方文化的一个中国分枝的资格,并不能藉此表现出中国文化与艺术对世界文化艺术的独特贡献。
因此,在全球化时代真正向我们走来之际,每个民族都必须将自己所拥有的文化艺术资源,置于同其它资源一样重要的位置,予以充分发掘与保护。毋庸讳言,在此前的若干年里,包括传统戏曲在内的民族文化艺术资源已经遭受了惨不忍睹的破坏,而在近年里,戏曲文化资源大量、迅速流失的现象不仅没有得到缓解,相反正在加剧。最为关键的问题在于,要想使文化守成的理念成为人们的共识,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