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身体的“新变”理论_永明体论文

永明身体的“新变”理论_永明体论文

永明体“新变”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永明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永明新体诗是古代诗歌蜕出中古,步入唐代的重要转关,其中包含着历史文化和美学思想的深刻底蕴。但是长久以来,对它的认识尚仅依于《南史》的观点。《陆厥传》云:

时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玡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章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滕。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庾肩吾传》也有类同的说法。似乎永明新体诗“新变”的全部内容和根本特点,只在它的声律形式。考察当时的创作实际和有关史料可见,李延寿之说显然带有新朝北方士人对南朝文学的贬抑心理,是非常片面和肤浅的。其他一些唐人的见解,如封演的《见闻记》等,也存在着相似的偏差。而不少文学史著作却因之,把永明新体诗的特征与历史意义,局限于声律形式表面,导致它“新变”中深在的积极美学意义被封杀、中古诗歌与唐代诗歌的演化过程及内在联系被割断。可以说,声律之倡固然是永明新变体的突出特点,却也仍不过是其全部形式追求的一个有机侧面而已。它更具价值的内在,还在于抒情形象构造的审美意识转换,以及“新变”所折射出的社会文化与文学精神的历史性演化。

萧子显《南文书·文学传论》曾对齐代诗坛风貌做了全面深入的总结。在逐一批评过“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典正可采,酷不入情”的谢灵运流风,和“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唯睹事例,顿失精采”的傅咸应璩余响,以及“发唱惊挺,操调险急”的鲍照遗韵等主要流派的艺术缺点后,他正面提出:

委自天机,参之史传,应思悱来,匆先构聚。言尚易了,文憎过意。吐石含金,滋润婉切;杂以风谣,轻唇利吻。不雅不俗,独中胸怀。

这种总结性的创作主张,和对晋宋的批评相辅相成,同一旨归,道出了永明体作者“新变”中审美宗尚。这大略可笼统分为情感形象创造的艺术联想、语言表现形式两个方面。而后一方面又可分为语言风格和声韵构造两部分。

通常认为,永明体的声律乃受佛教影响,由借鉴吸收佛经翻译经验而成。事实上,这影响和借鉴并非单向的。而且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不仅新经呗的研创影响了诗歌声律追求,佛教更以其自身发展和所代表的时代文化趋向,构成永明新变体形成的一种动力,并为它审美意识的内在嬗变,奠定了哲学根基。

众所周知,在东汉末叶的大动荡中,皇家权威衰落,世族豪右势力急剧扩张。新君曹丕提出“九品官人制度”,以皇权的妥协完成了这次社会财产权力再分配的历史框架。世家阀阅以实力获得了法统的特权地位,他们由此成为政治、经济的,同时也是文化的巨头。他们的生活与情调,主导着两晋和刘宋前期文化和文学的风格走向。虽然这次变化,使文学经历过两汉专制,终于超越出帝王庙堂苑囿、礼防之区,进入相对开阔的世族生活区域,且随着他们对老庄学说的热衷而凸显出审美本质,成为自然的自在,大放名士们天才的个性异采,达成划时代的进步。可缙绅门阀固有的社会品格,却使之将文学视作自家高贵、傲世骄人的精神徽章,表现出对文化权益的垄断倾向。文学仍然在狭隘的贵族小圈子里放浪徘徊,涂满奢华的粉彩。

刘宋代晋,庶族阶层人物凭借军事力量崛起于政治舞台,新格局给文学演进带来新的契机。随着在政治经济上对世族特权的逐步损抑侵消,庶族士人也向精神文化领域发动浸渗蚕蚀,这首先体现在曩为名士清谈之区的佛教上。庶族官吏纷纷崇信讲论,使昔日贵族的精神奢侈,遂变成芸芸众生的文化时髦。爰及宋文帝时,他们已由初期向世族风味的趋附靠拢,渐渐显露出寻求自己意趣的变向:在“凡百户之乡,有市之邑,歌谣舞蹈,触处成群”(《南史·循吏列传》中,清商曲辞开始流行,“家竞新哇,人尚谣俗”(《南齐书·王僧虔传》)。而世族名士在政治地位日愈边缘化过程中,昨天因特权而在的自命不凡的文化优势,也同他们的官场态度一样,沦入到对以庶族君王为核心的时代文化潮流的随顺里去逞现了。这一潮流的基本特征,就是由社会政治格局变化催动的整体文化发展的通俗化。尽管其态势从隐至显的过程十分缓慢,也有曲折和阻障,但盘据在文化领域上达200年之久的门阀贵族冰山,毕竟开始了一天天地销融。

对此最先反馈并起着有力拉动作用的,就是佛教。晋末宋初,佛学大致完成本土化进程,渐次脱离对玄学的依傍,踏上独立发展之路,从名士高僧的岩林精舍,向庶众社会蔓延。僧徒信士的关注热情,纷纷由佛学义理移诸教义传播。经说务求“方便”,从为名士清谈专属的抽象义理小天地漫衍开去,切入种种现世人生的普遍的问题,对万千世相归纳开释,导向色空净土。为了有效地实现这一发展目的,除翻译文字就合当时汉语音韵外,还尽力荡除典则雅奥、玄气十足的贵族话语风格,使阐说文辞浅近易晓。

宋文帝于元嘉中崇信佛教之初,就受到何尚之等人影响,放弃范泰、谢灵运“六经典文,本在济俗为治,必求灵性真奥,岂得不以佛经为指南”的认识,改而采取慧远“释氏之化,无所不可。适道固自教源,济俗亦为要务”的观点,从充满因谈余气的名士角度,转到达成治化的政治家立场(见《高僧传》卷七“慧严”条)。既欲以济俗,自然会对其形式产生适应性的要求。以此,在敕慧严、慧观、谢灵运校译《大涅经》时,“文有过质,颇亦改治”就成了一项重要内容。实际上,自东晋后期开始的“更临梵本,重为宣译”风潮,就是针对旧译文制古奥而来的。当时已经建立了“随方俗语,能示正义,于正义中,置随义语”的明确通俗化标准(《高僧传》卷三)。统治者用佛教填充儒礼虚弱的政治方针,加快了佛教社会通俗化的进程。浮屠高耸,占据了时代文化的中心位置,几乎替代儒教成为一切上层建筑领域建设的精神风标,而语言形式的通俗化,也就成了一代话语表达的时兴风格。

宋齐两代君臣多皈依佛门,萧子良、萧衍、谢灵运、颜延之、宗炳等在佛教史上颇有影响。世族如琅玡王氏、颜氏,陈郡谢氏,汝南周氏,吴郡张氏、陆氏,庐江何氏等等,更属奕世崇奉。唐释法林《辨证论·十代奉佛篇》,曾详细记述过当时佛教盛况。文士们既心醉于辞章,亦神迷于经论,文坛精英往往兼为释家翘楚。当时著名士人中,有史料明证为佛教信徒的,有王俭、沈约、王融、范云、萧琛、谢朓、周颙、刘绘、王僧孺、王弘等等。佛学既成为社会意识形态的核心,纵使非笃信它,也会与之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关系。从种种旧籍所载情形推测,诗人作家深受佛学影响者,大约应占群体数量的八成左右。文章义理探究离不开佛教哲学论辩,文人雅集常伴和着佛教活动。譬如同永明体诗有重大关系的、萧子良于鸡笼山广延文章才隽,天下名士辐凑荟萃,敷文撰著,与之并行的是“招致名僧,讲论佛法”(《通鉴》),造经呗新声。竟陵西邸直成了文学和佛教的双重中心。士人们作家与佛徒两兼身份的中介作用,沟通了文学与佛学的联系,使文学演进和佛教发展双向互动,彼此直接渗透影响,甚至表现出某种程度的一体化。

佛教率行的通俗化波及到文学,带启了文学对以颜、谢为代表的刘宋诗文雅丽典正、深芜古奥语言风格的否定,辞造句趋向通俗化。沈约提出的“三易”,代表了竟陵八友的一致主张,从创作意念上作出积极响应。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所说“联辞结采,将欲明理;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为文学语言通俗化进行了理论论证。钟嵘《诗品》所言“任昉、王元长等辞不贵奇”,以及谢朓、范云、王融诸家所作新体诗,向乐府民歌的口语化风格摄取营养,追求浅近平易、省净流畅,自是自觉的实践努力。而萧子显“言尚易了,文憎过意。吐石含金,滋润婉切;杂以风谣,轻唇利吻”之说,以及对谢灵运派和傅咸应璩西晋派风格的批判,当属于从文学审美立场,对文学作品语言通俗化进程的理论总结和继续倡导。

永明新体诗语言风格,是由佛教发展带动的、对时代文化潮流趋向回应,而其声韵讲究也同样如此。释慧皎《高僧传·译经下·论》明白地讲道:佛经东传,“夷复不通,音韵殊隔,自非精括诂训,领会良难。”支谦、竺佛念等“妙善梵汉之音”,译经时“更用此土宫商,饰以成制”。后来鸠摩罗什和弟子们“复恨支、竺所译,文制古质,未尽善美”,遂为重译。也就是说,旧译所饰的汉语音韵,乃依于古诗古乐府的宫商,而时间的造成的古今音声变迁,使旧日所译在当时难以再现原著风格而成诵,不合“方便”。然而这批新译成于姚秦的长安,北地言声和江南音调的地域性差异,也存在着又一种“殊隔”,给佛教在南国传播带来同样的不“方便”。“唯声而不文,则道心无以得生;若唯文而不声,则俗情无以得入”(《高僧传》卷十三)。“所谓歌诵法言,以此为音乐者也”(同上,卷十二),即经译音乐化的语音构造,对众庶参味具有移情功能的“五利”。意识到此点,宋齐之间“人人致意,补缀不同。所以师师异法,家家各制。皆由昧乎声旨,莫以裁正”(同上,卷十三)。由此可以说,萧子良招致名僧,造经呗新声,显然是要结束“师师异法,家家各制”的纷乱,以一致的形成达成“方便”。

此外,“昙迁、僧辩、太傅、文宣等,并殷勤嗟咏,曲意音律,撰集异同,斟酌科例,存依旧法,正可三百馀声”(同上)。这个数字与隋陆法言《切韵》相较,虽仍有不小距离,却也显出靠拢口语的倾向。民歌俚曲俗谣自然同文人乐府一样,是造经呗新声的主要参照形式,也由此暴露它们自身的问题。一方面文人乐府的声律,宋人律尺全同西晋,音乐形式高度“拟古”,极力于高古淳雅;另一方面民间新声“务在焦杀,不顾音纪,流宕无涯,未知所极”(王僧虔《乐表》),十分粗糙散漫。文人乐府和民歌的音声构造,也同于佛教经呗,面临着从发展的角度加以整饬更新的需求。这种努力当然也包括为造经呗新声提供借鉴经验的目的,也是对它的促动。可以说,萧子显所谓“吐石含金,滋润婉切;杂以风谣,轻唇利吻”,对文人乐府和民歌俚曲去长补短,达成“不雅不俗”的折中,恰应是诗歌“新变体”和“经呗新声”声韵建构的同一原则。所以,经译语音结构的音乐化更新整饰,与其文辞的现代化,属于佛教通俗化内容之一的两个相互联系的侧面。永明新变体这两方面的实质,也是同样。而且这更体现出时代文化潮流趋向通俗化过程中,两个门类相互连带的同步运动。

沈约、王融、谢朓所为,也适应了诗歌发展的自身需求。永明新体诗多为拟乐府。拟乐府肇自东汉,从它诞生开始,《古诗十九首》和建安、正始之作,就在模拟汉调时显出“辞贵新创,采自己舒”的风神。尤其曹植和后来陆机,“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乘调”(《文心雕龙·乐府》),表现出乐府歌辞创作向纯诗的过渡。这是五言诗的发展脱离与音乐、舞蹈原始共生性,走向形式独立的必然结果。爰及西晋,汉乐府旧曲和声律制度已亡佚。受司马氏政权思想文化方针影响,傅玄等一批主流名士,否定建安正始之风,拟古恢复,重倡乐府辞再现客观事象的风格。他们一面再造雅乐,一面袭用汉代旧事,谨守古制,虽以“文”的审美形式要求而踵事增华,却终使拟乐府和诗判为两体,截断了乐府歌辞向纯诗的发展,也阻碍了诗走向独立时,形式成熟要素的完成。刘宋时期,这种模式又为颜延之等所承继,典正板滞,“雕缋满眼”,“唯睹事例,顿失精采”。鲍照以“代”为名的拟情新词和其他制作,试图把南朝乐府民歌和魏晋古诗相结合,恢复抒情之体。但他以追随民歌风谣,与一味规模古制的“雅”尚相颉抗,尽管迎合着世人文化时尚,形式上却偏向“俗”的一端,表情直切,而缺少艺术的蕴深之致,并未成功。从音声形式到审美情趣和作品风格,颜鲍的雅俗对立,标明文人拟制与民间歌咏尚处于截然分歧。经过百余年踌躇,乐府辞和诗在抒情中的形式融合仍未实现。文学自身发展的需要,向齐代诗人做出召唤,也给永明体“新变”提供了内在驱动,和文学本身规律性的历史依据。永明新变体的作者,敏觉地把握住了它。永明诗在抒写情感时的雅俗折中,以及萧子显对傅咸、鲍照两派各自批评与创作主张,正是对诗歌自然发展需求的积极回应。

时代文化通俗化的趋向,在音乐审美方面尤其反映明确。《南史·萧惠基传》载:

自宋大明以来,声伎所尚多郑卫,而雅乐正声,鲜有好者。惠基解音律,尤好魏三祖曲及《相和歌》,每奏,辄赏悦不得已。

《隐逸列传》又载:

戴颙为义季鼓琴,并新声变曲,其三调游弦,广陵止息之流,皆与世异。(宋)文帝每欲见之,以其好音,长给正声伎一部,颙合《何尝》、《白鹄》二声以为一调,号为清旷。

所谓“雅乐正声”,“只为少数好古之士所欣赏,一般社会则正采撷新歌以造新调”(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

在一些恪守儒教雅统的士人眼中:

今之《清商》,实由铜雀,三祖风流,遗音盈耳。(王僧虔《乐表》)

建安乐府,曹氏父子昆仲和七子等的作品,多取汉民间相和歌及杂曲,实属“多违正典”。而这从反面说明,借鉴民歌俚谣,从当代流行的清商曲调中汲取营养,创造诗歌新的音乐化形式,乃是永明新体声律追求的动因。其中审美精神正是对建安乐府的继承。《南史·庾肩吾传》云:“齐永明中,王融、谢朓、沈约文章始用四声,以为新变。”以新变古,以俗变雅,兼收相济,创造新的抒情的体式,来圆成建安诗歌开启的乐府与纯诗相融的发展,本是永明声律讲求的诗歌发展史的美学内质和精神实相。 无论如何,“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四声八病”较晋律所传复杂而典正的形式,要简约通脱了许多,更适宜一般人掌握。虽然沈约自诩“自骚人以来,此秘示睹”,不无矜夸炫耀,声律讲求在某些人那里也确有过度、“转成拘制”的负面效果。但如若从客观的历史角度看,应该承认,其声律讲求是顺应诗歌自然发展规律的、时代文学趋向社会通俗化的主要表现之一。锺嵘坚执反对人为声律,可《诗品》还是说沈约诗作“宪章鲍明远”,“见重闾里,诵咏成音”,便是对此的有力证明。

永明体以“新变”所体现的文学审美随时代文化潮流而来的通俗化,当予以史的评价。曹氏父子和建安群彦,乘东汉后期思想文化之变,以抒情个性的天赋之“气”,使诗歌冲破了帝王宫禁,达成中国诗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转折。刘宋人否定了淡乎寡味的玄言诗风,再举绘饰,诗风之变固有其积极的形式意义,亦有永明的滥觞先兆,却复蹈西晋逞弄学识高博、繁文缛采的淳雅古典,依旧一副文化豪右的面目。力倡“新变”的永明作者,尽管是一批庶族新贵和旧世家文人,终以“变”败坏了门阀藩篱,荡除诗歌被囿于名士山林和经籍坟典、与社会相隔离的语言形式沟梁。通俗化的实质,就是诗歌审美进一步社会大众化。从君王独属到世家大族分享专擅,至此又打破门阀贵族的垄断,诗歌艺术审美活动再度扩展延伸至更广泛的社会阶层,永明新变体的出现,正标志着魏晋南北朝诗歌发展的又一次重要的突破性历史转变。它所展示的,是历史前进中社会文化权益属有范围日益扩大的必然进程。

就此而言,宋齐间中古文化—文学已然开始向唐代演化。永明新变体的基本艺术价值观念和精神品格,乃发启了唐诗的先河;唐代诗歌也正由于这种“新变”的作用,才得以使中古文学艺术空前发展,累积成自己的基阶,步入辉煌。这也便是所以后代评论家常说谢朓等人“变有唐风”(《岘庸诗说》)、“于唐人调不同而语相似”(《诗薮》外编),所以唐人一面以政教功利观点,对永明诗文大张挞伐,另一面却在语言形式和审美风格上,继承发展新体诗的根本原因。

语言浅近和声律构造只是永明诗“新变”相对外在的一端。与之密切相关的是,在恢崇“吟咏情性”本位的时候,从审美形象联想到创造上变化。这即是所谓“委自天机,参之史传,应思悱来,勿先构聚”。

先秦至于晋宋,诗歌抒情基本上是诗人主观个体的直陈胸臆,倾泻无余。客观事象虽以“此”“兴”相伴,总以“赋”的摹形描述再现在作品里。写景造象和抒情达意判为两途,主客物我情景两相游离。鲍照尝试将它们结合起来,可多取律安诗“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之格调,披心见意,恣纵喷薄,未能圆成两境相融。谢灵运得玄学思理和佛学观念滋养,把景物描写作为情感表现的方式,但在他的山水篇章中,景物形象只对应、象征着情感历程的部分时间片段,而且是经抽象义理的中介相连通的。主观物我因形而上的“佛性”而相入,但形而下的情感和物象,却由于“理”中介距离,没有直接融合。片段情感的时间有限性,限制了形象空间的展开;“理”从形象中所勾摄出的神“趣”,又因“理”的精微奥渺,淡化了情感特征。因此。萧子显在批评鲍照诗“发唱惊挺”、“倾炫心魄”,过于峻切而缺乏韵致的同时,也批他“启心闲绎”,作品“酷不入情”。谢灵运虽此前人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可在全篇构成上仍没有彻底消除“情景截分两橛”的历史遗憾。

萧子显的看法,可以说是竟陵八友的普遍认识。之所以能够形成这样的艺术见解,是因为佛学的发展给他们提供了新的哲学思想,带来审美意识上的进步。

南朝佛学在东晋宋初盛行“本无”、“心无”、“净土”三宗,以及竺道生的涅槃佛性说。自刘宋后期始,僧肇(384-414)奠基的中土中观宗学说,通过对以前各宗门派别理论的批评,清除玄学的影响,逐渐流行并取得了主要的位置。且萧子良、沈约等当时文坛执牛耳者,纷纷从信,热衷于中观义理讨论。竺道生首倡“一切众生,莫不是佛,皆得泥洹”说(《法华义疏》),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只是素常被“自性”翳蔽着。只要修习到一定阶段,机缘凑泊,就可以获得“顿悟”飞跃,去除意念障碍,“证得理体,圆常大觉”而涅槃成佛。在“即色”义看,“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支遁《妙观章》),“即色是空,非色灭空”(《维摩经》)。客观物象是“空”的“假名”,观照时要“以色见空”,通过它们的形态(“色”),寻绎出“理体”(《大般涅槃经》:“理者是佛”),再“返照”于己,发明自身的“佛性”,断灭惑识,得成涅槃。这就是谢灵运山水诗审美特征的哲学底蕴。

谢灵运诗基本上都可分为五个层次,一本于禅数逻辑。禅法认为,参悟首先须有心理上的要求,然后借助安般持息的功夫“入定”,开始进行。谢灵运诗的第一个层次里,或“久痗昏热苦”,“旅馆眺郊歧”(《游南序》)、“羁苦孰云慰,观海藉朝风”(《行田登海口盘屿山》)、“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褰开暂窥临”(《登池上楼》),怀着“忧忧自相接”的身心苦忧走向山水;或因“清晖能娱人,游子淡忘归”(《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被自然美景所吸引,投入其中。总是营构出自身感受与山水佳境间的精神差异,以两者况味的不平衡,自然表露出对物境追求探究的心理倾向。《俱舍论》及《杂阿含经》都云:“法不孤生,仗境而起”,“心须不孤生,必缘外境”。以此,其第二层次或叙事转承,或俛仰周观,写法不同,短长有异,但都表现出同样的内容:诗人官知己置入山水之间了;且不论先前为忧为喜,此时皆淡化宁息。道而进入观照阶段。观照须排除一切主观情感,“即万物而自彼”(道安《安般经注序》),以物象的自在之形,体味相对而异中的、绝对无差别的“空”的境味。在第三层景物描写里,诗入笔调流畅,没有疾徐驰张变化,没有情感波澜;一切景象仿佛在不经意间被自然而然地摄入画面,却又同时失去自然空间位置,由共同的韵致集汇成一辐,形成寓含着哲理意味的灵境:“白芷竞新苕,绿草齐初叶”(《登上戍石鼓山》)、“林壑敛瞑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苹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从斤竹涧越岭溪行》)……分别开,各个形色万珠;贯连起,不论光鲜艳丽还是朴淡质素,彼此在生命本体哲学意义上,并没有长短轻重、美丑妍媸、高下优劣之别。推而广之,何物不然?而人所常有的喜怒哀乐之情、善恶忠奸判断和种种价值衡量,当然也就成了自我困扰的惑识了。这从外物观照中得到的体验,在禅法里仍属于恍惚凑泊悟解,要达成涅槃,还需要将它上升到理性认识,验证于经,“显法相以明本”,即“证得理体”。进而借“般若婆罗密”——“智渡”,返于己身。由是,谢灵运诗的第四层于写景后续接理语,再用诸如“寄言摄生客,试用此理推”、“孤游非情叹,赏费理谁通”之类的感叹为第五层,收结全诗。谢灵运在山水间游历抒情,正可谓由“自性我”得现“佛性我”,去除现世忧懑的心理过程。

僧肇大不以为然。《不真空论》说,“万物自虚”,“他性无自性亦无”。森罗万物统属于虚假幻象。从真谛看,“虽有而无”;从俗谛讲,“虽无而有”,故既非真无也非真有。物象既为虚幻,那就不只“色即是空”,连同从中获得的“心”、“道”,乃至一切理念性的东西,也一样是“不真”的。“即色”义虽比“心无”“本无”更接近佛的本来,但犹停留在“已了假名,未了相空”的不彻底阶段。在中观观点而言,“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如来灭度后,不言有与无”(《中论·观涅品》)。“般若”之智,是超于感性和理性认识之上的、“无知”的慧觉,任何认知的企图都是毫无意义且背离佛之精神的。“夫有所知则有所不知。以圣(佛)心无知,故无所不知”。“圣心虚静,无知可无,故曰无知,非曰知无;惑者有知,故有知可无,可谓知无,非曰无知也。”“圣人之于物也,即万物之自虚,岂待宰割以求通哉”(《物不迁论》)。在这里,从玄言诗到谢灵运诗的那种“倾拔玄致”、“证得理体”而“得趣”的观照态和联想方式,都以“宰割以求通”的“有知何无”的先验之“知”,被彻底否定了。代之而行的便是“委自天机”、“勿先构聚”——以清净自虚的“无知”之心,“应物斯感”地直觉省会。这就使审美观照和艺术联想,在理论自觉的高度,廓清玄学影响,排除情景物我间“理”的隔膜,冥和不二,成为古代诗歌审美意识的重要提升。

万物各随因缘而起生坏灭,“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岂待缘而后有哉?譬彼真无,无自常无,岂待缘而后无也”(《不真空论》)。主观体会因不同物境随缘起,客观物象因感会不同而随缘变化,不有不无,主观物我随缘相融。“目既往还,心亦吐纳”,“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文心雕龙·物色》),情以景生,景以情观。“写象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同上)。不经感会的物象再现摹形,没有形象涵容的情感直陈,都是未识,唯主客观物的相生相感才是“真如”之境。如谢朓《和王主簿“有所思”》:

佳期期未归,望望下知机。徘徊东陌上,月出行人稀。

从心绪难宁频频顾望的情态传写,到终于按奈不住而停机出户,趁着冷月寒辉在行人愈稀的东陌上徘徊期待的形象画面营构,形因神即实而虚,情因景即虚而实,传达着既明朗又复杂混沌的心理状态。“思”的焦灼不安、孤独翘盼时的怅怨,以及对未归时种种可能的解释和假想,都在“得之寰中,超以象外”的审美想象中,形成、弥散、错综地交织在一起,生成“全不及情而情自无限”(王夫之《古诗评选》)的意境。这首诗正可视为僧肇《涅槃无名论》所云“经曰:‘真解脱者,离于言数。寂灭永安,无终无始。不晦不明,不寒不暑。湛若虚空,无名无证。’……本之有境,五阴永灭;推之无乡,则幽灵不竭。幽灵不竭,则抱一湛然;五阴永灭,则万累都捐。万累都捐,故与道通用;抱一湛然,故神而无功;神而无功,故至功常在”一段话的、审美艺术的表现诠释。

萧子显在“委自天机”之后,又言“参之史传”,这在永明新变体的形象创造中,是应予以特别重视的。《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是宇宙生命本体,无形无名,随物迁流,构成各个物象内在的抽象同一。大千万象各以自身发展消亡历程的具象有限,对应“道”的抽象无限,自足完满,成为不具有时间联系的独立空间自在。玄学之于人生,就是要通过对“道”的抽绎,领悟其生生不灭的永恒,从而超越个体自身生死困惑痛苦的局限,得成超然达观。因此,认为“山水以形媚道”的兰亭诗客与宗炳们,其“澄怀观道”,“迁想妙得”的联想,泯除了个体物象的形象界限,使主观精神性的东西融渗进去,比前人前进了一大步。但这种物象仍是不具有时空意义的、自足自在的孤立存在。谢灵运把汉魏古诗抒情传统,与玄思禅悟的观照相结合,在山水中力图沟通形神物我的时空联系。景物形象和情感形而上的交流,使形象空间里含入了情感时间片段,一定程度上解消了玄言诗景物描写、以“道”的抽象意味传达而孤立的存在,从而得以蜕出玄言之体。可由于他搬用禅法形式,所以尚未根本改变“凑泊”底下的静止本质。这个问题被永明诗人因佛教中观新说的启迪,在“变”中解决完成。

僧肇《物不迁论》阐释“即体即用”理论时,曾举人生现象作例:“夫死生交谢,寒暑迭迁,有物流动,人之常情。”指出认为死生相因、寒暑相序,事物在息息不已运动,是人们通常的看法。论云:死生寒暑固由运动变化而起,但就每一个具体事象来说,它只存在于一定的时间段内,并不迁流化生生。“于向未尝无”的,“于今未尝有”,“复求于今,今亦不往”。万象各异,生生灭灭,各个间不存在恒久的历时性联系。它们只各以自己的生存消亡,不断搬演出交谢迭迁。在义谛的角度上,具体物象仅仅是无数交谢迭迁中的一瞬间假相;在俗谛立场上,它们又各以自身存在过程,演绎着共同的永恒——“灭”。故每一个具体事象,无论形式特征如何,都可以包容无限的其他具体事象,因为它们同一的交谢迭迁,彰示着佛的永恒本相。今古万类,事象随缘变化无常,“般若”智慧就是要在极富形式个性的“这一个”中,体悟出非常之“常”。以形而上的真谛说,这是超越时空;从形而下的俗谛讲,这又是时空有限的。即体即用,“色空不二”,不无不有,便在“这一个”的有限形象里获得无限,达成存在与永恒的统一,又以无限的充容消解“这一个”的形式特征局限的本质含义。

由此可见,“参之史传”正是永明新变体诗人在抒情描写时,为扩充形象的情感涵容,达成无限,而向古代故事中拓展审美联想空间,使眼前笔下的形象,成为艺术的“这一个”的审美努力途径。这种联想,彻底取消了东晋玄言和大谢山水中形象自足自在的空间孤立。同时,汉魏以来持人抒情,崇尚风力流宛、气采飞扬,直泻尽吐,给人以强烈冲击,直到鲍照、谢灵运,其抒情方式总是以情感的起伏跌宕,构成一个情感原点上的线性过程。因此情感表现和读者联想,都只能止步在有限的时间向量里,使人感到缺少语言形象之外继续延伸的审美韵致。“参之史传”式的联想,寻求个性中的共性、有限中的无限,改变了以往的线性抒写模型,转而探入共时的丰厚涵容,抒情的时间趋向与形象塑造的空间展开达成一致。审美理想也随之由曩日“气”的平面力度,升向寰中象外之“境”的立体层深。唐代诗歌的艺术风标,已于此建立起来。这一点在谢朓、王融、沈约、张融、范云、王僧孺、丘迟、柳恽等绝大部分新体诗中,都可以清楚地见到。如谢朓《玉阶怨》: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张融《别诗》:

白云山上尽,清风松下歇。欲识离人悲,孤台见明月。

前一首从传统宫怨题材而来,但作者不受故实之限,直入古今所有被遗弃、忽视的女性共同心理,选取长夜空堂、独自为离人缝衣等极富典型的场景形态,营造清凄孤寂的氛围,塑造形象。怨生于思,思中又有追忆、希冀、祝祷、忧虑……过去未来和现在反复矛盾碰撞,错综交织,相依相生,相反相成,包括了无数妇女的情感体验,却又“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后一首写悲离,却不见扬袂掩激、涕泣沾襟之类直写。前二句双关,暗成孑然之影。再与孤台冷月迭映,人间伤别之情及其衍生的万千心绪,都在无言中汇于一辐,令人味之无尽。形神情景、主客物我,都以古今人生普遍情感经验的共鸣,达成有机融合,通过寻思联想,拓出超越自然时空的艺术灵境。陈祚明评沈约诗:“命旨既超,匠心独造,浑沦跌宕,俱以神行……大抵多发天怀取自然为诣极”(《采菽堂古诗选》),沈德潜称谢朓诗“渊然泠然,觉笔墨之中、笔墨之外,别有一段深情妙理”(《古诗源》)。这两段话,正可移来说明永明新体诗作者“参之史传”的抒情造象、审美联想的艺术思考。

这也从又一个侧面,表现出永明“新变”在趋向通俗化时,对魏晋宋贵胄名士艺术精神的另一层超越。建安诗歌冲决开汉儒“抒下情而通讽喻”,“宣上德而尽忠效”观念牢笼,转入个性抒情之路。正始、太康、元嘉群彦风流,顺之而行,形成诗歌抒情化、整丽化的发展主流。他们逞弄才学,张扬个性,热情求新创造,强力推进着文学的自然发展,功不可没。但凌驾于众庶之上的社会地位,世袭罔替的政治、经济、文化特权,带来精神优越,造成他们贵胄骄矜、名士简傲的人格缺陷。使之划地为牢,思想情感自我拘禁于贵族生活的狭仄之区。《古诗十九首》、汉乐府民歌和建安作家的现实、人生关怀,很快被湮没去,绝少嗣响;个性抒情退化为一己的私人化表达。自西晋开始,诗歌审美的社会品格,已呈露出门阀时代的病态。而永明新体诗的作者,在创作的语言形式趋向通俗的同时,也有其他深层次方面的通俗化努力,这即反映在形象创造上。

新体诗的一大特点,就是作者在沿用汉调古题、魏晋故名时,总是因名会意,以题设情。结合“参之史传”的审美联想和形象创造,便可以看出这样一种倾向:用不带世庶贵贱等级差别的眼光和清虚之心,对古今人生事象进行眭视感会。以人类普遍情感心理的共同性,剥落王侯公子冠冕、命妇小姐铅华,将之与渔姑商女娼姝、村叟贾汉游人作同等观。从各具形容特征的事象里,寻绎出属于人的共通的自然情愫,再与“独中胸怀”的体验有机合成,灌注于具体的艺术造型,构成涵盖着普遍人生意义的情感形象。如果一些篇章的场景和服饰,尚能看到形象阶层地位等身份表征的话,也只不过是无关宏旨的、已经淡化处理的“这一个”的形式存在,并不产生思想情感和阶级界定作用,导致心理隔膜。如沈约的《别范安成》: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勿言一樽酒,明日推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尉相思?

人物身份对于作品领会,已然毫无作用。所抒写的情感,应属于无数老者的共同经验。可以说,在永明新体诗里,向昔名士山林玄览的“得趣”、仕宦沉浮的孤愤独哀,已大体上荡然无存;过去在自然佳境中一己优雅的哲思妙想,变作出入百代对人生世相的情感探问。从而在形象塑造、情感抒写上,也打破世族名士的精神垄断和私人化写作的蔽障,投入广阔的社会人生。这也属于“新变”的内容,是永明新变体整体趋向社会通俗化的、一个深刻而重要的方面。魏晋名士,“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人”,以自然个性的高扬,形成对秦汉“大一统”专制帝国文化精神的历史超越,造就了一个新的文学时代。永明诗的“新变”,再借佛家悲天悯人之怀,把前人的两个“发现”,绾系于历史。凭着社会、文化的时代驱动力,把被魏晋名士从王权礼法下擢拔到玄理山水间的“自然”之“人”,普渡到更广阔的社会生活里,形成对魏晋名士“自然”文化精神的再超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它赦然标志着收束中古,迈入唐代的演化进程。

当然,由于历史的惯性和齐梁两朝庶族新贵的精神品格,以及永明新体诗作者的局限、佛教哲学本身的问题等等,永明体“新变”在美学上、文化意识上,尚不彻底。譬如:一方面由于佛教“色空”的寂灭思想特性,另一方面从乐府到拟乐府创作的事象客观描写传统的影响,再加上永明新体诗人自身情感实验的贫乏,使多数新体诗作品的情感,缺少鲜明的主体情感个性特征,以及形象的现实气息,带有或多或少的客观寻绎表现感,降低了抒情感染的力度。但也恰因为它在美学精神、审美联想上的根本转变,才给唐代诗人铺就超过它的阶梯。换句话说,它对齐梁诗风的直接影响虽不怎样,但其于诗歌历史的深厚潜在作用,却是长远而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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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身体的“新变”理论_永明体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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