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民众心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俄罗斯论文,民众论文,心态论文,苏联解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自豪与失落
1991年12月25日,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日子。当天晚上,苏联国家电视台播出了苏联解体的消息。荧光屏上,只见那面在克里姆林宫上空飘扬了近70年的印有镰刀锤头的红旗徐徐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白兰红三色旗。此情此景令人感慨万千。从表现上看,普通老百姓的反映是平淡的。然而不论他们对此关心还是冷漠,赞成还是反对,都将对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今后的命运产生直接而重大的影响。从“8·19事件”到12月25日,短短的四个月内,苏联作为一个统一的国家在地球上消失了,这一令人眩目的变化使大多数俄国人来不及思考它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俄罗斯是一个值得自豪的民族,苏联更有着曾经足以使人骄傲的历史。如果说意大利出艺术家、德国出哲学家和音乐家、法国出文学家和思想家,英国出剧作家和科学家,而俄国和苏联则几乎在上述各个方面都拥有世界级的大师。每一个到过莫斯科大学的人,都为莫大主楼前长达数百米的林荫道两旁矗立的几十樽科学巨匠的塑像赞叹不已,这足以使俄国人感到骄傲,令外国人羡慕。苏联作为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在二战前短短的20年内,其国民生产总值跃居欧洲第一、世界第二。在二战中,苏联人民正是依靠这一雄厚的经济实力,面对着似乎要将整个世界吞没的法西斯军队,精诚团结、力挽狂澜,为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向世人展示了一种全新的社会制度的生命力。1957年,苏联成功地发射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颗人造卫星,震惊了西方世界。这是凯歌进行中的苏联最辉煌的时期,也是她发展史上的一个转折点。骄人的过去使俄罗斯人具有强烈的自豪感和优越感。
然而当俄国人还陶醉于良好的自我感觉之中时,他们却不得不面对一系列严酷的现实。在政治上,一个政党、一种信仰、一个主义被多党政治和总统制所取代,人们望着五花八门的主义、理论和思潮无所适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信仰危机;在经济上,一步到位的私有化对于一个实行了大半个世纪计划经济体制的国家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苏联解体后,指挥国家计划经济体制这部机器运转的中枢机构没有了,然而由于巨大的惯性作用它仍在运转,却因失去了指挥而陷于混乱。这种无序导致了俄国经济每年以两位数字下滑,商品奇缺、物价飞涨、人民生活水平一落千丈,随之而来的乞丐遍地、妓女成群、黄潮泛滥、盗贼蜂起……而最叫俄罗斯人无法忍受的是,俄国作为苏联遗产的主要继承者已无可挽回地从一个与美国并驾齐驱的全球性超级大国沦为区域性的二流国家。这一无情的现实深深刺痛了民族自尊心极强的俄罗斯人。
昔日的辉煌与今日的衰败、自豪感和失落感的尖锐碰撞使目前的俄国成为一个充满矛盾和矛盾心理的国度。
抹不去的历史
苏联解体后,当局出于政治上的需要,同时也为了迎合一部分人的怀旧心理,掀起了一股消除苏联影响之风。大批苏联时期立起的塑像被推倒,许多公共场所和建筑物上的苏联字样、国徽等标志被抹去,大量苏联时期命名的地名、车站名恢复了沙俄时代的叫法,如列宁格勒改为圣彼得堡,斯维尔德洛夫斯克改为以俄国女皇的名字命名的叶卡杰林堡,据说伏尔加格勒(斯大林格勒)也准备恢复察里津的老名。改名最多的要数莫斯科的地铁站,如马克思大街站改为猎品市场站,斯维德洛夫站改为剧院站,加里宁站改为亚历山大花园站,基洛夫站改为清水塘站,诺金站改为中国城站,集体农庄站改为苏哈列夫站等等,其更改站名之多,别说外地人,就是莫斯科人一时也被搞得晕头转向。但不知什么原因,马克思站、列宁图书馆站和共青团站等站名却被保留了下来。
站名可以更改,但要想全部消除苏联的影子谈何容易。在莫斯科的许多地铁站里和其他建筑物上,苏联的标志、列宁的雕塑已与整个建筑融为一体。金碧辉煌的莫斯科大剧院内苏联的标志随处可见,在舞台的门眉正中央镶嵌着庄严的苏联国徽,天鹅绒的幕布上绣满的“苏联”字样。规模宏大的苏联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的设计构思充分体现了苏联各族人民在苏共领导下的大团结和取得的经济成就。当你乘火车时会发现,在每一列机车的前面都还挂着钢铁筹成的苏联国徽,每一节车厢都标有“苏联”字样。有人估计,要全部清除这些标记,需要花费数亿美元,而这对于国库空虚的俄国政府来说既不可能,也没有必要,苏联毕竟是一段抹不去的历史。
忘不掉的记忆
最敏感,闹得最沸沸扬扬的是列宁墓的关闭和迁移问题。每传出一阵风,都使拜谒列宁墓的人数激增。我第一次去是在1992年初,当时盛传列宁墓要关闭。只见瞻仰列宁遗容的人们顶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排成两路纵队,从列宁墓一直蜿蜒伸展到红场的尽头。在红场外人头攒动,络绎不绝的人群被卫兵用铁栅栏隔在广场外,以免红场内人满为患。他们中有外国人、外地人和独联体其他国家的人,也有本地人。我不知道他们出于什么心理,是由于信仰、怀旧还是好奇?我问一群年轻的莫斯科人,他们平淡地回答我说:“不为什么,只是听说要关闭,所以来看看。”一对风尘扑扑从白俄罗斯赶来的老夫妇谈起列宁激动地说:“人民不会忘记他!”一位美国留学生则这样对我说:“列宁毕竟是一代伟人,他创造了一个新世界。不管人们怎样评价他,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的思想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人类宝贵的文化遗产。”
体面的乞丐
在实行计划经济体制时期,人人有工作,有饭吃,老有所养。现在不行了,不少机关、事业单位解散或裁员,企业倒闭,出现了大批失业人口需要自谋生路。在物价飞涨的情况下,生活最困难的就是那些养老金领取者和失去劳动能力的人,他们那点养老金和救济金连糊口都不够。对此,捉襟见肘的政府是爱莫能助的。于是,一些胳膊腿还能动的老人便走上街头,排队从国营商店买一些平价商品再转手卖出去。在商店、地铁和其他公共场所的入口处常常会看见这些老人冒着刺骨的寒风,立在道路两旁,一手拿着面包,一手举着香肠、奶酪或啤酒等食品。给人的感觉不是在做买卖,而是在乞讨。那些丧失劳动能力的人则真的只有乞讨了。他们之中有不少人是当年的功臣,退休之后,享受着优厚的待遇和社会的尊敬,如今却一下子被抛入社会的最低层,这种巨大的反差对他们来说是难以忍受却又不得不忍受的。他们希望既能维持起码的生活,又不至于失去尊严。记得有一次我在餐馆吃饭,发现一位老人静静地坐在不远处,看我快吃完了,她很有礼貌地走过来说:“请问,吃剩下的东西能给我吗?”并特意向我解释说是拿回去喂猫的。我会意地一笑,把没吃完的食物都给了她。还有一次在立陶宛首都里加,我和朋友正在一家快餐厅吃饭。这时来了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子,身穿笔挺的西装,手提公文包。他走到我们跟前说:“对不起,我可以坐在这儿吗?”我们说:“当然可以。”令人不解的是,他不去买饭,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望着我们,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道:“能给我点儿钱买饭吃吗?”我们听了非常惊讶,心想,这么有身份的人竟然好意思要饭吃!我们用鄙视的眼光拒绝了,他站起来悻悻地走了。在中国人看来,乞丐应该是形容枯槁、衣衫褴褛才让人同情。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慢慢地理解了。每当想起此事,总有一种内疚感。
扭曲的人格
辉煌的过去与尴尬的现在使俄罗斯人处于一种自豪与失落的矛盾心态。你往往会遇到当地人有失身份地索要礼品,政府官员可以不讲职业道德地公开索贿,海关人员则肆无忌惮地任意扣留旅客物品为己有……这种现象太司空见惯了。现今的俄国,金钱能买通一切。羚羊角是俄国政府禁止出口的物资,而有一位台湾省人竟堂而皇之地一次空运出境9吨。在独联体国家不时披露的核原料走私活动中,谁敢保证海关没有开绿灯?
我的一位朋友来莫斯科后,经熟人介绍住在前苏联作协的一位作家(据说还是位颇有点名气的作家)的住宅里,他按事先讲好的条件每月付给对方食宿费。这位作家有一张单位发的汽车票,凭这张票在当时仅需花300美元就能买一辆远远低于黑市价格的莫斯科人牌小轿车。但这位生活拮据的作家根本无力购买。于是我这位朋友表示愿出600美元将车买下,可是付了钱却迟迟不见车的踪影。就这样一直拖了半年。朋友在感到无望的情况下,请我一起去帮他要钱。见了面,这位作家说:“我改变主意不卖了!”我说:“不卖就把钱还给人家吧!”没想到他把脸一横说:“还什么钱?他在我家吃住好几个月,这点钱还不够食宿费的呢!”朋友一听气坏了,连拖带拉把他拽到警察分局去评理。但警察说这是民事纠纷,他们不管,要打官司去法院。可我那位朋友任何文字凭证都没有,如何打官司,只好吃哑吧亏,白白被俄国人坑了600美金。友人至今谈起此事仍然气愤难消。中国有句俗话:“温饱思淫欲,饥寒起盗心”,如果不是被生活所迫,这位有教养、有身份的作家也不至于用自己的人格为代价换取区区几百美金。
傲慢与偏见
这是人格扭曲的另一面。与俄国人交往多了,就会明显在感到他们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以我为中心的优越感。他们既瞧不上原东欧的那些“小兄弟”,也看不起中国、朝鲜、越南这样的亚洲国家,就是对于日本人,他们看重的也仅仅是日本发达的经济而已。我刚到莫斯科时,因口语不熟练没少遭俄国人的白眼。有一回我到商店购物,因售货员说得太快没有听清。我很歉意地说:“对不起,请再重复一遍。”对方竟毫不客气地说:“听不清算了,你既然到俄国来,就应当会俄语!”我反驳她道:“这是什么逻辑,难道你去中国就必须会讲汉语吗?”还有一次,我陪同国内来的几位学者去莫斯科最大的百货商店之一中央百货商场。由于他们不懂俄语,被售货员讥讽为“傻冒”。我立即回敬道:“这么说你到中国去也是傻冒!”俄罗斯人绝不会像中国人那样地把外国人当做“外宾”,处处照顾。他们认为,你到我这里来,就必须同俄国人一样,讲俄语,排队买东西,这是天经地义的。
国势的衰落和经济的恶化使俄罗斯人和其他独联体国家的人产生某种排外情绪。记得92年夏天,我陪同一个国内代表团到乌克兰首都基辅访问。商店里卖一种多功能剪刀,小巧玲珑,物美价廉。代表团的人爱不释手,想多买几把送亲朋好友。没想到售货员把脸一绷说:“不卖!现在东西这么缺,都是你们这些中国人抢购造成的。”我对她说:您瞧瞧这儿的商品,服装、鞋帽、日用品有多少是中国产的,没有这些中国货,您这里还有什么东西?假如您不给卖的话,将来您到中国去,我们一样东西都不卖给您!”一席话把她说笑了,她从柜台下面搬出一大盒剪刀爽快地说:“买吧,想买多少买多少。”
不过总的来说他们对中国人还是比较客气的,因为中国毕竟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提供了大批中国商品。对越南人,他们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在苏联时期,越南曾派出大批劳工和人数众多的留学生。苏联解体后,相当多的人滞留下来,其中莫斯科的越南人最多,他们从事的主要职业就是利用官方汇率和外汇黑市的巨大差价炒汇。越南人组织严密,守信誉,从不切汇、倒假炒和漫天要价。因此人们都愿意找他们换汇。越南人在不长的时间内便控制了莫斯科的外汇黑市。莫斯科大学、普希金语言学院和经济学院等都是他们重要的换汇点。在莫斯科大学学生宿舍,凡门口装有门镜者,住的大都是炒汇的越南人。他们总是手提一只黑色密码箱,身后跟两个保镖,面无表情、来去匆匆。他们把倒来的外汇通过各种渠道运回国内,引起俄国人的不满。越南人遭抢劫、被暗杀事件时有发生。莫斯科大学一名越南留学生被杀成为莫大轰动一时的新闻。据说这是位炒汇高手,在短短几年内赚了上百万美元,尽管他处处提防,最终还是被人杀死在他的宿舍里。警方借机对莫大的越南人进行了大搜查,吓得他们纷纷闭门歇业,四处躲避。至于凶手,到了也没有查出来。俄罗斯人说:“这是报应!”他们认为,越南人来时身无分文,用卢布倒外汇,扰乱了外汇市场,搞乱了俄国经济。有一次,我在地铁站附近排队买食品。这时走过来几个亚洲姑娘。只听排在我前面的一位俄国妇女说:“这几个肯定是越南人。”她的同伴骂一句:“该死的越南人!”俄国人对越南人的不满由此可见一斑。偏见容易使人走向极端。
不同信仰的碰撞
一个政党、一种主义的苏联曾经创造了令人惊叹的业绩,而苏联的解体使长期以来把共产主义作为崇高理想的俄罗斯人感到失望与彷徨。许多人在不知所措之际转向了宗教,一股宗教热倾刻间席卷了全国。如今的俄国教堂林立,宣传宗教的印刷品、纪念物和招贴画比比皆是。富丽堂皇的教堂里挤满了信男善女。这些信徒大独是中老年人。也有年轻人,不过据我观察,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并非虔诚的信徒,而是出于好奇心和赶时髦。东正教是俄罗斯人的传统宗教,此外,天主教、伊斯兰教、佛教等也很活跃。我曾在有名的阿尔巴特步行街上遇到一队黄发碧眼的印度教徒。他们身披袈裟,剃着阴阳头,吹吹打打,边走边唱,沿街散发宗教宣传品。
但并非所有的人都皈依宗教了,还有不少坚定的共产主义者,我就遇见过这样一位老人。那是92年4月26日复活节。美国一个宗教合唱团在莫斯科市中心的马涅什广场举行盛大的宗教纪念活动,并向市民免费发放圣经。领圣经的人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这时我发现有一位长者,胸前挂满了奖章,手上拿着一张斯大林的照片。我好奇地走上前去,只见他耐心地劝说排队的人们别领圣经。尽管无人理睬,他还是苦口婆心地做着说服工作。我立即用相机拍下了这一难得的场面。不同的信仰在交锋、碰撞,这就是现今的俄国。
两难的抉择
苏联解体后,产生了一系列新的问题:民族矛盾、宗教纷争、领土归属等等,然而最大的难题是苏联经过70年的苦心经营建立起来的完整的经济体系支离破碎了,前苏联各加盟共和国因此蒙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统一的海关、统一的货币、统一的官方语言和时间表不存在了。例如,从92年开始,波罗的海三国和乌克兰等相继实行过境收费,俄国被迫采取了对等政策,给独联体各国人民因公出差和探亲访友造成诸多不便。我曾就苏联解体一事询问过不同国度、不同阶层的人。我在火车上曾遇到过一位来自哈萨克斯坦的妇女。她对我说:“我是乌克兰人,现定居在阿拉木图。父母在乌克兰,妹妹在莫斯科,弟弟在格鲁吉亚。过去我们经常来往,十分方便。现在一家子忽然成了不同国家的人,再探亲就不那么容易了。”一位年轻的俄罗斯人说得很直率:“过去几十年看来,我们俄罗斯人一直勒紧裤带帮助那些落后的加盟共和国为他们建起了工业基础和现代化农业,结果是出力不讨好。俄国地域辽阔、物产丰富、科技发达、人才众多,现在分家了,等于甩掉了沉重的包袱,相信今后俄国会发展得更快。”一位学者则认为,苏联解体从民族自决的角度来看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却与战后几十年来世界经济朝区域一体化的发展趋势是背道而驰的。看来,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一个幽灵在徘徊
正在人们渴望重振大国雄风却又无法走现困境之时,一种极端民族主义情绪像一个幽灵出现在俄国。俄罗斯自由民主党迎合这种极端心理,提出了蛊惑人心的口号,结果在93年俄国家杜马的选举中出人预料地雄居榜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党一跃成为俄国最有影响的大党。该党主席日里诺夫斯基发表了连篇累牍的极端主义言论。按照他的主张无疑会把俄国引入歧途。因此理所当然地遭到国内许多政党和国际社会的谴责。
俄罗斯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她有重整山河的能力,却缺乏超越自我的勇气。俄国人只有从自豪与失落的矛盾中摆脱出来,正确地认识自己、认识世界,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才有可能找到一条适合于本国特点的发展道路,再现往日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