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诗学批评中的义山诗_钱谦益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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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6201(2016)04-0001-05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4.001

       与中国文学史上其他的诗歌名家相比,后世对李商隐诗的接受、批评一直存在来回摇摆的现象,这正如刘学锴指出的所谓“李商隐现象”[1]215-216:长期以来对义山诗的感受、理解、把握、评价不一致、不确定,乃至相矛盾、相对立。究其原因,一是李商隐卷入牛李党争,被诬“诡薄无行”、“放利偷合”。《旧唐书·文苑传》称其“背恩”,并将温庭筠、段成式与其一同指为“俱无特操,恃才诡激”。由于受到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诗品与人品相联系的传统影响,义山诗长期受到贬抑。再是由于义山诗情感丰盈,逸出传统诗教“哀而不伤”、“发乎情止乎礼”的轨迹,而在意象的象征化上又难于为人理解。因此,李商隐诗歌于后世的接受,并不如元遗山所言那般“诗家总爱西昆好”。

       然而在清代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李商隐诗受到了空前的关注,先后出现了一批注本、笺评,在大量的诗话、笔记、文集中也有诸多对义山诗的鉴赏、评论。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吴乔《西昆发微》、陆昆曾《李商隐诗解》、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屈复《玉溪生诗意》、冯浩《玉谿生诗笺注》等即是其中比较著名的。但与此颇有渊源的钱谦益,在李商隐诗歌接受史上却并未受到足够的关注。如道源《义山诗注》、钱龙惕(钱谦益之侄)《玉谿生诗笺》、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均与钱氏有密切联系。朱鹤龄在《笺注李义山诗集序》提到笺注李商隐诗的缘由,正是“申酉之岁,予笺杜诗于牧斋先生之红豆庄。既卒业,先生谓予曰:‘玉谿生诗,沈博绝丽,王介甫称为善学老杜,惜从前未有为之注者。元遗山云‘诗家总爱西昆好,只恨无人作郑笺。’子何不并成之,以佳惠来学?’”[2]241此外,钱谦益还为朱鹤龄提供道源注遗稿以供参考。

       钱谦益在明朝列名东林党人,仕途浮沉。甲申(1645)明亡,钱谦益于弘光朝谄事权臣马士英、阮大铖。顺治二年(1645),钱谦益率先降清,被授以礼部右侍郎管秘书院事,不到半年即以疾告归,此后暗中帮助抗清复明活动,颇有失节愧恨之情。其人功过是非,历史上评价不一,但在文坛的领袖地位却为世公认。著有《初学集》一百十卷、《有学集》五十卷、《投笔集》二卷、《苦海集》一卷及《外集》、《补遗》等。钱氏以其诗坛宗主地位,对于义山诗可谓不无发覆之功,清人注评义山诗从某种程度上都是沿着钱氏指出的“忠愤蟠郁,鼓吹少陵”、“风人之博徒,小雅之寄位”的基调进行的。

       同时,钱谦益于唐人最是推崇杜甫,平生治杜诗用力最勤,在杜诗接受史上影响重大。其文集中不时提及义山诗与杜诗之关联。义山诗与杜诗的关系本是李商隐诗歌接受史上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这源于推崇杜甫的王安石对李商隐的再发现。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二引《蔡宽夫诗话》,提到“王荆公晚年亦喜称义山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唯义山一人而已”。这一对义山诗的极高评价在有清一代得到了呼应,例如清代薛雪《一瓢诗话》谓:“有唐一代诗人,唯李玉溪直入浣花之室。”施补华《岘佣说诗》云:“义山七律,得于少陵者深,故浓丽之中时带沉郁,如《重有感》、《筹笔驿》等篇,气足神完,直登其堂入其室矣。”那么,在同时师法杜诗与义山诗的钱谦益眼中,义山诗在哪些方面与杜诗相贯通,而这又如何与钱氏的诗学观念相契合?我们不妨先由钱谦益对杜诗的批评入手,构建一讨论之框架,再将钱氏对义山诗的批评置于这一框架下进行对照。

       钱谦益对李商隐诗歌的认识、接受有一个发展过程,入清前的《牧斋初学集》卷三十二中载有阐发其诗学思想的多篇序文,其中提及李商隐的有《曾房仲诗序》、《邵梁卿诗草序》、《徐元歎诗序》、《冯定远诗序》四篇,又以前两则为主,兹引四则于下:

       自唐以降,诗家之途辙,总萃于杜氏。大历后以诗名家者,靡不繇杜而出。韩之南山、白之讽喻,非杜乎?若郊,若岛,若二李,若卢仝、马异之流,盤空排奡,横纵谲诡,非得杜之一枝者乎?……以佛乘譬之,杜则果位也,诸家则分身也[3]928-930。(《曾房仲诗序》)

       唐人之诗,光燄而为李、杜,排奡而为韩、孟,畅而为元、白,诡而为二李,此亦黄山之三十六峰,高九百仞,厜直上者也。善学者如登山然,陟其麓,及其翠微,探其灵秀,而集其清英,久之而有得焉[3]936。(《邵梁卿诗草序》)

       数跨代之才力,则李、杜之外,谁可当鲸鱼碧海之目?论诗人之体制,则温、李之类,咸不免风云儿女之讥[3]924。(《徐元歎诗序》)

       其为诗,沈酣六代,出入于义山、牧之、庭筠之间。其情深,其调苦,乐而哀,怨而思,信所谓穷而后能工者也[3]939。(《冯定远诗序》)

       最后一则原是褒扬门生冯班之辞,非直指义山诗,然从中可窥见其心目中义山诗所共有的特征:情深调苦、穷而后工。另外三则除见出钱氏于杜诗倍加尊崇外,亦可知入清前的牧翁对李商隐的评定关键在“谲诡”一词。将李贺与李商隐统而言之,冠以“诡”名,事实上沿袭了《新唐书·文艺传序》“言诗则杜甫、李白、元稹、白居易、刘禹锡,谲怪则李贺、杜牧、李商隐,皆卓然以所长为一世冠”的说法。(《新唐书·文艺传序》此种说法,乍看似肯定二李,但仔细玩味,于诗彰李、杜、元、白、刘五家,有将长吉、牧之、义山打入别册之感。)联系第三条中“不免风云儿女之讥”等语,此一阶段的钱谦益对于李商隐诗的价值评判尚不高,虽不至贬,也并非青眼有加,但他已经认为李商隐诗确得“杜之一枝”。

       钱氏评价李商隐诗最重要的《注李义山诗集序》和《朱长孺笺注李义山诗序》二义均收于入清后所作的《牧斋有学集》第十五卷,再加上集中另四处品评,反映出陵谷沧桑的背景之下钱氏对义山诗更深入的同情和体认。

       明末清初是义山诗批评研究鼎盛期的一个序幕,以道源的《义山诗注》为先导,强调义山诗感时忧国的精神,此后出现了钱龙惕《玉谿生诗笺》、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等与牧翁颇有渊源的义山诗研究重要著作。钱谦益将道源遗稿交付朱鹤龄,遗憾原稿早佚,仅部分保存于朱长孺的《李义山诗集笺注》中,且少有对义山诗的总体评价。《牧斋有学集·卷十五序二》的《注李义山诗集序》,就是钱氏为道源《义山诗注》所撰之序[4]703-704:

       余问之曰:“公之论诗,何独取乎义山也?”公曰:“义山之诗,宋初为词馆所宗,优人内燕,至有撏撦商隐之谑。元季作者惩西江学杜之弊,往往跻义山、祧少陵,流风迨国初未变。然诗人之论少陵,以谓忠君忧国,一饭不忘,兔园村夫子皆能嗟咨吟咀,而义山则徒以其绮靡香艳,极玉台香奁之致而已。吾以为论义山之世,有唐之国势,视玄、肃时滋削;涓人擅命,人主赘旒,视朝恩、元振滋甚。义山流浪书记,洊受排笮。乙卯之事,忠愤抑塞,至于结怨洪罏,讬言晋石,则其非诡薄无行、放利偷合之徒,亦已明矣。少陵当杂种作逆,藩镇不庭,疾声怒号,如人之疾病而呼天呼父母也,其志直,其词危。义山当南北水火,中外箝结,若喑而欲言也,若魇而求寤也,不得不纡曲其指,诞谩其辞,婉娈托寄,

谜连比,此亦风人之遐思,小雅之寄位也。

       余曰:“是则然矣。义山《无题》诸什,春女读之而哀,秋士读之而悲。公真清净僧,何取乎尔也?”公曰:“佛言众生为有情。此世界,情世界也。欲火不烧然则不干,爱流不飘鼓则不息。诗至于义山,慧极而流,思深而荡,流旋荡复,尘影落谢,则情澜障而欲薪烬矣。春蚕到死,蜡炬灰干,香销梦断,霜降水涸,斯亦箧蛇树猴之善喻也。且夫萤火暮鸦、隋宫水调之馀悲也;牵牛驻马、天宝淋铃之流恨也。筹笔储胥,感关、张之无命;昭陵石马,悼郭、李之不作。富贵空花,英雄阳燄,由是可以影视山河,长挹三界,疑神奏苦集之音,阿徙证那含之果。宁公称杼山能以诗句牵劝,令入佛智,吾又何择于义山乎?”文中钱谦益引述道源论义山之语,采用问答形式,“是则然矣”四字实际上也表达了自己相同的看法,主要从艺术特征、达意方式、人格志义和佛教意涵四个层面来评论义山及其诗作,其中也有很大篇幅涉及杜甫与李商隐的比较和关联。

       从最浅层来看,义山诗“使事奥博,属辞瑰谲”,这承继了钱氏在入清前对李商隐的评定。也正是由于义山诗獭祭式的用典和瑰丽奇谲的辞藻,使得宋初西昆体末流仅得其华美秾丽,以致有宋人刘颁《中山诗话》中记载的“祥符、天禧中,杨大年、钱文僖、晏元献、刘子仪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尚李义山,号‘西昆体’,后进多窃义山语句。赐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服败敝,告人曰:‘我为诸馆职撏撦至此。’闻者懽笑”这般的戏谑情景。而“跻义山、祧少陵”也是用所谓的“昆体工夫”,借由李商隐的锻炼精粹、长于用典来“造老杜浑成之地”。此种学杜方式,在钱谦益看来甚为谬误,乃“旁门小径”。

       在达意方式这一层面上,非常值得关注的,是对义山诗“纡曲其指,诞谩其辞,婉娈托寄,

谜连比”的高度认可。以及在达意方式上对义山和杜甫的分析比较。在这篇序文和后一篇为朱长孺《李义山诗集笺注》所作序文中,都称义山诗为“风人之遐思,小雅之寄位”,故不但能使春女哀,亦可令秋士悲,实在极尽褒奖。而他对杜诗的“志直词危”也予以肯定,并将两种达意方式放在两位诗人所处的历史背景中进行比较:指出“婉娈托寄”的达意方式,是在当时党争倾轧、宦官专权、内忧外患的恶劣政治环境下,义山作为一备受排挤、身份低微的“流浪书记”不得不选择的讽时刺君的方式。如清人沈德潜云:“义山近体,襞绩重重,长于讽喻。中多借题摅抱,遭时之变,不得不隐也。”(《说诗晬语》卷上)前文已提到,钱谦益在《初学集·卷三十二序五》的《王元昌北游诗序》中,也指出过杜诗之善用微词,这在他眼中即是义山诗与杜诗共同的达意方式,也是“重新强调了发扬赋、比、兴完整的诗歌创作传统的重要意义”[5]79-85。义山诸多云遮雾掩、幽微要缈的艳诗和无题诗是否皆为寄托之作尚待讨论,但在钱氏看来确是别有深意,这实际上与其宦途坎坷、改朝失节而自有隐衷不无关系,其中蕴含的政治意味颇深。故吴调公认为钱谦益“寄托遥深”的诗风,渊源于义山的“楚雨含情皆有托”[6]214。毋论全以“寄托说”来解义山诗是否牵强,但钱氏对此极有感触——《有学集·卷四绛云馀烬集·读梅村宫詹艳诗有感书后四首》的小序说[4]115:

       余观杨孟载论李义山无题诗,以为音调清婉,虽极秾丽,皆托于臣不忘君之意,因以深悟风人之旨。若韩致尧遭唐末造,流离闽、越,纵浪香奁,亦起兴比物,申写托寄,非犹夫小夫浪子沈湎流连之云也。顷读梅村宫詹艳体诗,见其声律妍秀,风怀恻怆,于歌禾赋麦之时,为题柳看花之句。傍徨吟赏,窃有义山、致光之遗感焉。

       孟载乃明初十才子杨基的字,“尝读李义山无题诗,爱其音调清婉,虽极其秾丽,然皆托于臣不忘君之意,而深惜乎才之不遇也。客窗风雨,读而悲之,为和五章”,是他《无题和唐李义山商隐》的前序。这不免有抬高香奁艳诗之嫌,而钱氏深有同感,效法商隐和诗四首并为序。吴梅村自己对此倒称“此老殆借余解嘲”(《梅村诗话》),但在牧翁却绝非解嘲玩笑,而是以“起兴比物”大发黍离之悲,如四首其一“凄断禁垣芳草地,滴残清泪到蘼芜”,其二“袖上唾看成绀碧,梦中泣忍作琼魂。可怜银烛风前泪,留取胡僧认劫灰”,其三“衔壁金缸怜旖旎,翻阶红药笑娉婷。水天闲话天家事,传与人间总泪零”[4]116-119,等等,大抵类此。

       回到《注李义山诗集序》,不难看出达意层面是钱氏评定李商隐诗非常重要的关注点,此亦为杜诗共有的手法。此中关节在于由这种方式所达的“意”,也就是人生志义的层面。序文一反前人对义山的恶评,赞其“为人激昂奡兀”,“推原其志义,可以鼓吹少陵”。老杜与义山,只是所处环境不同,达意方式有别,而旨趣大致相类,前者是在盛唐余音下的疾声呼号,后者是于晚唐颓势中的无奈低吟。人生志义其实就是由诗歌透露出来的精神,这是把握钱谦益对义山评价的核心所在。

       最后的佛教语乃是从道源的角度来谈,言义山诗极消耗情感,达到一极致或可看穿世相无常,情欲空花。这在义山来讲却是往而不返,他绝不是“先以诗句牵,后令入佛智”①,即使到了薪尽水涸的地步,也要用杜鹃啼血的方式执著于幻灭中的追求。过人充沛的情感也是使人将义山与老杜联系起来的一个因素,如叶嘉莹先生剖析的:“杜甫是以其博大溢出于事物之外,义山则是以其深锐透入于事物之中;杜甫之情得之于生活经验者多,义山之情得之于心灵之锐感者多。而至于其以过人的感情的浸没,泯灭了事物外表之拘限的一点,则二人却是相同的。”[7]1-56

       在同出于《牧斋有学集·卷十五序二》的《朱长孺笺注李义山诗序》中,钱谦益再次申发前篇序义观点并补前序之阙曰[4]705-706:

       余往为源师撰序,推明义山之诗,忠愤蟠郁,鼓吹少陵,以为风人之遐思,小雅之寄位,其为人诡激历落,厄塞排笮,不应以浪子嗤点,大略如长孺所云。又谓其绮靡秾艳,伤春悲秋,至于春蚕到死,蜡炬成灰,深情罕譬,可以涸爱河而干欲火,此盖为源师言之,而其援据则有未尽者。义山赞佛一偈,驰誉禅林。晚从事河东、梓潼幕,师事悟达国师知玄,以目疾遥礼禅宫。明旦得天眼偈,读终疾愈,卧病语僧录僧彻,誓愿多生削染,为玄弟子。凤翔写玄真,义山执拂侍立,集中《别智玄法师诗》云:“东西南北皆垂泪,却是杨朱真本师。”智玄即知玄,故云本师也。又有《寄安国大师诗》,知玄与弟子僧彻,皆住上都大安国寺,号“安国大师”。玄归老九陇旧山,而义山罢归郑州,故其卧病与僧彻语云云。又寄书偈与玄决别。《唐书》载义山终于郑州,其踪迹亦略可考见。书此贻长孺,聊以补前序之阙。此序与《注李义山诗集序》之意大致相同,特别处唯在于见出钱氏于史实考订之严谨。

       《有学集·卷十七序》有《周元亮赖古堂合刻序》,于阐明其诗学“有本”思想和评义山、老杜均有牵涉,节录于下[4]766-767:

       古之为诗者有本焉,《国风》之好色,《小雅》之怨诽,《离骚》之疾痛叫呼,结轖于君臣夫妇朋友之间,而发作于身世偪侧、时命连蹇之会,梦而噩,病而吟,舂歌而溺笑,皆是物也。故曰“有本”。唐之李、杜,光焰万丈,人皆知之。放而为昌黎,达而为乐天,丽而为义山,谲而为长吉,穷而为昭谏,诡灰奡兀而为卢仝、刘叉,莫不有物焉,魁垒耿介,槎枒于肺腑,击撞于胸臆,故其言之也不惭,而其流传也,至于历劫而不朽。今之为诗,本之则无,徒以词章声病,比量于尺幅之间,如春花之烂发,如秋水之时至,风怒霜杀,索然不见其所有,而举世咸以此相夸相命,岂不末哉!钱氏“有本”的诗学思想原是建立在对明代诗坛流弊“无本”的破上,其抨击的主要对象是“学古而赝”的前、后七子和“师心而妄”的竟陵派。周元亮在此点上与牧翁相契合。这段序文中提到的诗人,与《曾房仲诗序》中所列举的“得杜之一枝者”基本一致。此处对义山诗特点的概括是“丽”,“丽”一方面是义山自我发展而突显出来的特点,另一方面也有义山得老杜之“前辈飞腾,余波绮丽”的影响。一般谈风格,杜诗常称沉郁,义山诗则是秾丽。但需要看到的是,一则杜涛有其辞采茂美、声韵流丽的方面,二则如袁枚之言“义山似厚,飞卿似薄”②,商隐实则丽而不薄。

       此外,钱谦益在这里将杜甫与李商隐诗歌都归为“有本”,也即“有物”。我们理解这个“有本”就是有感而发之真情真性。这也符合钱氏在多篇序文,如《曾房仲诗序》、《范玺卿诗集序》等,对“诗言志,歌永言”、“诗者,志之所之也”的赞同与维护。其中最为精彩的是其《初学集》第三十二卷的《虞山诗约序》曰:“古之为诗者,必有深情畜积于内,奇遇薄射于外,轮囷结轖,朦胧萌折,如所谓惊澜奔湍,郁闭而不得流;长鲸苍虬,偃蹇而不得伸;浑金璞玉,泥沙掩匿而不得用;明星皓月,云阴蔽蒙而不得出。于是乎不能不发之为诗,而其诗亦不得不工。”[3]923结合上文看,牧翁认为诗文应本性情,导志意,由动荡时事、蹇涩际遇中自然进发。这个“本”,是“千容万状的身世淬厉,潮卷心魂的世运蛰启,性情与学养、知识与体验的交互溶铸”[8]67-71。将这一点放入杜甫和李商隐的身世际遇和文学创作中,就豁然可解了。如少陵,家学世代奉儒,幼年丧母,成年后屡举进士而不中,困于长安,仕途不顺。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杜甫亲历战乱流离。晚年又多处漂泊、生活窘迫。而他在这一过程中诗歌创作愈发臻于圆熟醇正,感时忧国之情愈深,气象愈大。至于义山,早年丧父,生活需要亲戚接济,自己则“佣书贩舂”贴补家用。19岁时因文才受牛党要员令狐楚赏识入其幕府。屡次应试不第,历经自文宗太和二年(828)至文宗开成二年(837)前后十年应举之路。而中进士当年,奖掖他的牛党要员令狐楚即去世。不久他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墓并娶其女,王茂元被视为李党,从此义山便在牛李党争中受到排挤,仕途坎坷。两人秘书省都落寞而终后,义山辗转于各幕府,始终郁郁不得志。“古来才命两相妨”的命运却让商隐孕育了深情绵邈、包蕴密致的诗篇。

       与钱牧斋、吴梅村并称“江左三大家”的龚鼎孳有《定山堂诗集》,前有吴伟业、周亮工、钱谦益等人的序。钱氏在《定山堂诗集旧序》也强调了诗文应本性情:“今之论诗者刌度格调,劌鉥肌理,奇神幽鬼,旁行侧出,而不知原本性情。言古诗,则曰《十九首》,亦知其惊心动魄,一字千金者乎?言今体,则曰杜陵,亦知其‘语必惊人’、‘余波绮丽’者乎?义山之《隋宫》、《马嵬》,长吉之《铜仙》、《辽海》,长庆之《长恨》、讽喻,一言半句,色飞灰死,连章累什,心折骨惊,有能唱叹吟咀,深知其旨意者乎?”[2]215

       钱谦益《有学集》另有一处论及李商隐,是在卷四十八的《题冯子永日草》[4]1576:

       今称诗之病有二:曰好奇,曰好艳。离岐以为奇,非奇也;丹华以为艳,非艳也。《十九首》,五言之祖也。亦奇亦艳,惊心动魄。自是以降,左之《咏史》、阮之《咏怀》、陶之《读山海》,奇莫奇于此矣。郭弘农之《游仙》、谢康乐之游揽、江记室之《拟古》,艳莫艳于此矣。而人不知也。搜卢仝、刘义以为奇,猎玉台、香奁以为艳,问其所以为奇为艳者而懵如也。嗜奇之病顷少为士友发之。又尝谓李义山之诗,其心肝腑脏,窍穴筋脉,一一皆绮组缛绣排纂而成。泣而成殊,吐而成碧,此义山之艳也。古之美人,肌肉皆香,三十三天以及香国毛孔皆香。刘季和有香癖,熏身遍体,张坦斥之曰俗。今之学义山者,其不为季和之熏身者尠矣,而况不能如季和者乎?牧翁批驳当时诗坛只追求表面字句的奇、艳,而不明真正的奇、艳和所以奇、艳的缘由,特别以义山诗举例,认为义山诗不单文辞谋篇能见其锦心绣口,而且诗歌的气脉、内核无不绮丽,以美人作比,就不单是肌肤生香,更是香入毛孔、骨髓。钱氏用“泣而成珠、吐而成碧”八字来形容“义山之艳”。李商隐《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钱锺书先生鉴赏此诗道:“虽化珠网,仍含泪热。”不妨引义山《天涯》一诗来解释钱氏这里所指的诗歌内核上的“艳”:“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这首诗是玉谿白描,文字平易,在辞藻上谈不上绮丽华美,何以使人读之心折骨惊?“最高花”乃指“花之绝顶枝也”,花开到此乃尽。莺啼如果也有泪的话,诗人请求小小的啼莺为自己沾湿最高的花。这只有情的啼莺实是诗人的化身,是“伤春”的诗魂。短短二十字,字字血泪。屈復笺评曰:“不必有所指,不必无所指,言外只觉有一种深情。”

       再来看钱氏列举出“艳莫艳于此”的郭璞、谢灵运等。郭璞有游仙诗十九首,捕绘出神秘绝美的仙境,在东晋“淡乎寡味”的玄言诗中,可谓独树一帜。关于这些诗作的思想内涵,钟嵘称“乃是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也”,正是其仕途偃蹇、人生短暂的抒怀之作。谢灵运的山水诗一般被认为是由感性的山水入手来体悟玄道,在艺术特征上典重富丽。至于其中深味,《宋书·谢灵运传》或已道出:“朝廷唯以文义处之,不以应实相许。自谓才能宜参权要,既不见知,常怀愤愤”,这可以说是谢灵运纵情山水很重要的动因。由此来看,不论是义山诗,还是钱谦益标举的郭弘农、谢康乐等之诗歌创作,所以归其为“艳”,绝不仅仅是艺术手法上的,而是有所用情、有所寄托,绮丽外表下有精神和思想作为支撑。

       以上整个探讨乃是建立在钱谦益“有本”的诗学观念之上,也是由这点出发来把握义山诗与杜诗最重要的贯通——诗歌之“灵心”。延续着钱氏的思路,清人“把义山诗的词难事隐看作是兴寄所至,如纪昀所说的那样‘义山诗盛事托讽,运意深曲,佳处往往逼杜。’……对于李商隐的学杜,清人也不再限于‘某诗某句从杜诗出’的钩沉,而是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善学少陵七言律诗者,终唐之世,唯李商隐一人。胎息在神骨之间,不在形貌……义山当朋党倾危之际,独能乃心王室,便是作诗根源。其《哭刘赘》、《重有感》、《曲江》等诗,不减老杜忧时之作。’这就是说,李商隐的学杜,不仅仅限于诗法和风格上的规摹,而是精神上的相通。”[9]42-52

       清人包括钱谦益之所以如此诠解李商隐,也透露出自己所处的历史时代背景和失意的士大夫心态。但无论钱氏如何解说义山诗、所指义山诗与杜诗贯通处是否完全妥贴,两位诗人将己身之情志,尤其是一份沧桑悲感寄寓于镂金错彩的诗歌之中,使后世读者代代为之“心折骨惊”,并体味感慨于其中血泪凝结、千古常新的人之情感和价值。这本身即是历代诗人孜孜以求,同时也是经典诗歌最摄人心魄的原因所在。

       [收稿日期]

       注释:

       ①白居易《题道宗上人十韵》云:“如来说偈赞,菩萨著论议。是故宗律师,以诗为佛事……先以诗句牵,后令人佛智……”

       ②袁牧《随园诗话·卷四》四二:“……古人之诗,少陵似厚,太白似薄;义山似厚,飞卿似薄:俱为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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