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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人类历史的发展是阶段性和连续性的统一,于是形成人们这样的思维惯性,即每当新旧阶段交替之际,人们总要回顾过去和展望未来,文艺复兴时期以来每一世纪之末的“古今之争”,19世纪末关于“世纪末”的论争,就是文艺领域内最明显的表现。现在我们正面临着同样的时机,70年代德国学者古茨塔夫·勒内·豪克的《绝望与信心》,80年代美国学者拉尔夫·科恩主编的《文学理论的未来》,可以说拉开了这一工作的序幕。估计在本世纪的最后五年内,还会有更多同样的著作问世,这是因为,我们面临的不仅是20世纪和21世纪两个百年的交替,而且是第二个千年和第三个千年两个千年的交替,而任何千年,对于深受基督教“千年统治”和“世界末日”影响的西方人来说,都是极为敏感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到,同上一世纪一样,20世纪的人们在回顾过去展望未来时,仍然是绝望与信心兼而有之,它表明人们在观察周围世界时,可以对肯定事物持否定态度,也可以对否定事物持肯定态度,这原是无可非议的。值得人们注意的是,不要让过去的阴影模糊我们对前景的眺望。比如,有人把20世纪概括为“可怕地复杂,复杂地可怕”,是“焦虑不安的时代”,是“黑色乌托邦的世纪”,是给人类带来两次世界大战的浩劫和灾难的世纪,斯宾格勒在本世纪初甚至还断言了“西方的没落”。但是,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世纪象20世纪这样把人类社会推进到如此高的发展阶段,这却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明确这一点,对于我们的文艺理论也是重要的,英国诗人艾略特说过:“历史的意识又含有一种领悟,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1〕。这种过去的现存性,是使我们满怀信心地步入21 世纪的不可或缺的基础。
说到过去的现存性,我们自然会想起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他们是西方文艺理论的奠基人。他们对后世的影响是如此深远,以致弗·施莱格尔和格勒律治都曾说过,一个人生来不是柏拉图主义者,就是亚里士多德派。当然,这句话同时也表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文艺思想是完全对立的,概括地讲,前者是思辨的,务虚的,演绎的,具有形而上的特征;后者是逻辑的,求实的,归纳的,具有形而下的特征。前者主要表现为诗学,探讨文艺的性质、本质、原理等基本规律,具有更多地发生学的意义;后者除了诗学,还表现为修辞学,研究诗的体裁、结构、章法、语法、词汇、字序、比喻、象征、风格、修辞、韵律、节奏等形式、技巧问题,由于修辞学脱胎于说服听众的演说术,故把追求效果作为主要目标。这样,诗学和修辞学就成为西方文艺学的最初形态和两大源头,它们开创了西方文艺学发展的两大走向:从诗学形成后来的美学,文艺理论,主要在德语国家得到发展;正如莱辛所说,德国民族是世界上任何民族中最能演绎的一个民族,所以涌现出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叔本华、尼采等一大批形而上学思想家。海德格尔把尼采看作最后的形而上学家和最后的柏拉图派。其实,他和雅斯贝尔斯等人,何尝不带有同样的特征。从修辞学发展为后来的文艺批评,主要在英语和拉丁语国家流行。英国从锡德尼到艾略特,文艺批评不但一脉相承,而且从事文艺批评的一直是诗人和艺术家。在法国和意大利,情况大致类似,这来源于这些国家不擅长思辨而讲求经验和实用的民族传统。贺拉斯的《诗艺》是开创实用派文艺批评的最早的典范,他把诗学问题转换为修辞学问题,把文学命题的描述性转换为文学命题的规定性。17世纪的布瓦洛则把它发展到极致,使古典主义成为一具僵死的“化石”。
文艺理论和文艺批评的这种二分法,并不是绝对的,在文艺理论中就包含文艺批评,而在文艺批评中也包含文艺理论,文艺史则是二者共同的基础。有人说批评是文艺的“穷亲戚”,也许说明它没有理论那样丰富深厚的内涵底蕴,也许说明它所包含的韵律、格调等象佣人一样地受人支配,也许说明大多数批评家是失败的作家,他们转换门庭是为了补偿创作上遭受的尴尬。总之,不管怎么说,无不表明文艺理论和文艺批评之间存在一定的差异和距离。如果说作为形而上即“道”的文艺理论作为“体”即根据而出现,那么,作为形而下即“器”的文艺批评则表现为“用”即应用。这一点,在德国和英、法等国家的表现可以说是了了分明的。在德语里,文艺批评通常指的是日常书评,而在英语中,则继承了“批评”一词的希腊文原意,即首先是区别,其次是判断,目的是寻找其中的意义。后来又引入了中世纪对基督教经文注释的分析方法,于是形成一个完整的系统。
尽管如此,文艺理论和文艺批评在其发展过程中却获得了相同的特征:
一是从一元走向多元。一元,来自哲学思想上一元决定论的影响。在古希腊,文艺思想自始就表现为受哲学思想的统摄,而希腊哲学思想从公元前6世纪开始,就存在把“一”作为宇宙的基元的传统, 比如埃利亚学派的巴门尼德(Parmenides )就认为, 当“存在”以外并无“非存在”存在时,“存在”必然是一,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存在。〔2 〕虽然与一元相对的多元宇宙基元论在古希腊也早就产生了,但很长时期内一元论占据着优势,这就不能不给文艺思想打上它自己的烙印。后来,政治因素的参与,更强化了这一趋势,使文艺理论形成象托勒密体系那样极具排他性和一夫一妻制的色彩,而且是百年一贯制或数百年一贯制,成为某一文艺理论的一统天下,比如,古典主义就是如此。一直到19世纪,一元的樊篱才被突破,多元的局面开始出现。20世纪则大发展,表现为平面上的遍地开花和立体上的奇峰突起。平面上的遍地开花指的是,以文艺为轴心的各种主义、流派、学说竞相出现,简直不胜枚举。立体上的奇峰突起指的是,以非文艺为轴心的各种主义、流派、学说应运而生,如种族上的黑人批评,性别上的女权主义批评,意识形态上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等等。它们大大开拓了文艺理论生存和发展的空间,给人们提供了尽可能多的选择余地。
二是从他律走向自律。柏拉图是开创文艺理论受制于政治的第一位古代思想家,在他设计的“理想国”中,不愿就范于政治的诗人是被驱逐出境的。而在奥古斯都的罗马帝国,驱逐和迫害诗人已不限于理论,而是已付诸实践。在中世纪,政治和宗教的结合,对文艺来说等于是雪上加霜。文艺复兴时期一度出现的文艺自由的氛围,不久就被17世纪法国中央集权的君主专政制度奉行的古典主义所否定,古典主义就象天主教皇那样对文艺独断专行。这种情况可以用康德伦理学上的一个概念“他律”(heteronomy)来加以概括。文艺理论的“他律”当然不限于政治,凡把文艺的本质和发展归因于文艺自身以外的社会、种族、时代、宗教、道德,甚至地理气候、风俗习惯等因素的,如孟德斯鸠、卢梭、狄德罗、斯达尔夫人、泰纳等人所断言的那样,皆可归于“他律”论之列,只不过在制约文艺的这诸多因素中,政治是最为重要的因素罢了。18世纪末19世纪初,随着文艺上的自由主义——浪漫主义运动的兴起,单纯从文艺自身内部探究文艺的本质和发展的思潮逐渐抬头,它可以用康德伦理学的另一概念“自律”(autonomy)加以概括。事实上,正是康德在其《判断力批判》中,把美界定为与概念、目的、功利和关系无涉的自由自足的实体,从而为文艺的“自律”说奠定了理论基础。在其影响下,20世纪的文论几乎就是“自律”说的天下,克莱夫·贝尔和罗兰·弗莱的“有意味的形式”,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派,法国结构主义(包括布拉格学派),苏联符号学,等等,就是“自律”说文论中的荦荦大端者。从“他律”到“自律”的发展,落差是如此之大,线索是如此分明,的确使人感到耳目一新。
三是从艺术化走向科学化。艺术和科学原本是对立的:艺术的对象是人类,科学的对象是自然。艺术本身就是目的,科学本身则是工具。艺术重体验过程,科学重抽象结论。艺术要继承自己的传统,科学则毁灭自己的过去。艺术靠个人,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科学靠集体,能提供人人掌握的普遍范式。艺术是形象思维,追求美,科学是逻辑思维,追求真,等等。文艺理论虽属理论范畴,但最早多采用形象思维的艺术形式,如柏拉图有关文艺的对话,象戏剧作品一样,人物突出,性格鲜明,生动活泼,引人入胜。贺拉斯的《诗艺》,布瓦洛的《诗的艺术》等名著,都是用诗的形式写成的。而别林斯基的《文学的幻想》等简直就是带有抒情味的优美的散文。读这些作品既得到理论教益又获得美的享受。20世纪以来,随着科学技术的飞跃发展,社会科学从“分科化”、“专业化”向“杂交化”发展。与此适应,文艺理论也从艺术化转向科学化,即部分从内容上,更多是从方法上,把科学引入文论,形成“异花授粉”或“异种嫁接”的崭新局面。最早是同文学接近的语言学,如日内瓦学派特别是索绪尔的语言学,不仅导致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等流派的产生,而且将其观念、术语大量输入文论,使语言与言语,能指与所指,历时性与共时性,组合与聚合等成为文论中使用频率最高的术语。其后是相邻学科的入侵,如胡塞尔的现象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伽达默尔的现代阐释学,列维一斯特劳斯的文化人类学等等。最后是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等老三论和协同论、突变论、耗散结构论等新三论的自然科学方法的引进,结果几乎完全改变了传统文论的面貌和风格。
文艺学在其发展过程中所表现的,当然不止是这些特点,但这些特点可以说是其中最显著最主要的。“温故而知新”,了解这些特点,有助于我们对文艺学的未来作些予测和概观。
人们公认,未来的21世纪是国际化、开放性、信息化的时代,经济的一体化,政治的合作化将进一步加强。与此适应,由歌德最先提出,由马克思恩格斯加以肯定和期望的“世界文学”将可能得以实现。“世界文学”将可能主要是由两种类型的文学组成的,一种是内容是世界的而形式是民族的;另一种是内容是民族的而形式是世界的,总之,至少具备一种体现世界一体化或普遍性的品格,能引起人的通感和共鸣的,才有资格加入到“世界文学”中来。面对这样的文学,未来的文艺理论将会是一种“多元综合”的局面,即不分中心与边缘,不分部分与整体,各种彼此差异的功能因素互相补充互相渗透,向着产生一种新的统一即再升华的过程而共同活动。
人们把20世纪文论说成是“多元共生”,这是不错的,但这种共生的局面不会是静止的,分离的,而是互动的,综合的。荷兰著名哲学家C·A·冯·皮尔森在其《文化战略》一书中提出,文化不是名词,而是动词;不是静态的实体,而是能动的过程。人类的文化战略经历了三个阶段的模式:最早是原始的神话阶段,以“那个”(that )为特征, 表现为对存在本身的敬畏。其次是科学和技术的本体论阶段,以“什么”(what )为特征,表现为对某物是什么的研究。 最后是系统—信息的功能阶段,以“怎样”(how )为特征,表现为对人同世界相互作用方式的研究。主体和客体的关系,在这三个阶段分别表现为统一——分离——再统一。古斯塔夫·勒内·豪克在其《绝望与信心》一书中也指出,人类文艺存在过三种风格,在经历了客观存在的古典主义和主观观念的格调主义之后,现在正经历着所有高级文化中的第三种风格,即综合风格,目的是重新建造文艺上的巴比伦塔。
因此,S·P·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中的观点,是不能同意的。他认为现代世界顺序经历过宗教战争、君主战争、民族战争、意识形态战争之后,现在轮到了文明的冲突。过去的战争是西方文明内部的冲突,或曰“西方内战”,现在的战争,则是西方文明、儒教文明、日本文明、伊斯兰文明、印度文明、斯拉夫—东正教文明、拉美文明、非洲文明这8种主要文明之间的大规模的冲突。 文化上的天鹅绒之幕已取代意识形态上的铁幕。在亨廷顿看来,文化特质和差异,同政治的和经济的特性与差异相比较,是更为稳定,不易折衷和转化的。在阶级与意识形态斗争中,关键问题是:“你站在哪边?”人们对此能够选择。在文明的冲突中,关键的问题是:“你是什么?”这是一条无法改变的前提。〔3〕
亨廷顿的观点大概是对近年来在美国骤然兴起的“多元文化主义”思潮的一种直接反应。“多元文化主义”是美国的一些非裔美国学者为反对“欧洲中心论”,作为60年代“反文化”的进一步发展而提出来的, 他们把人类分成“冰人”( Ice People )和“太阳人”( SunPeople ),前者指白人,他们贪婪好战;后者指黑人,他们乐善好施。从而把“黑人雅典娜”作为理想,把影响人类历史发展的一些巨人如荷马、苏格拉底、欧几里得、耶稣、克利奥佩特拉、甚至贝多芬、大仲马等,都说成是黑人。显然,这一思潮的核心,是“非洲中心论”,这未免矫枉过正,走向另一极端。虽然各种文化各有长短,但其关系应是平等的,文化的特质和差异,并不能成为导致冲突的原因,相反,它往往是促进相互交流、学习、补充、融合的动机,这已被历史事实所证实。比如美国,从原来人们说的“染缸”,变成现在人们说的“熔炉”,就是由单一文化的主导型变为多元文化综合型的明证。已有学者指出,人类现在正处在一个由青少年期向成人期集体过渡的阶段,从过去的追求权力与统治,走向平等与和平;从迷信、放纵、狭隘偏见走向科学、自律、放眼世界;从自我中心主义和个人主义走向尊重他人和多样性统一的大同世界。
因此,文艺学的“多元综合”是一种必然的趋势,它体现了一与多的辩证关系,它既是对多元的发展,又是对一元的复归,不过这所谓一是多样性的统一,是许多规定的综合,是内涵丰富的总体。由于文化张力场的这种变化,过去文论中趋向未来的某些因素,也许未必会径直汇集到未来的文论中去,它们可能会出现变化和复归。比如,20世纪的文论经过半个多世纪的“自律”之后,又向“他律”复归,或者把重心转向社会,或者转向作者,或者转向读者,后者就是风靡一时的接受美学。同样,从艺术化到科学化的发展,也未必会一直持续下去,因为科学本身是可以一分为二的,它既能造福于人类,又能贻害于世界,爱因斯坦早就指出:“在没有得益于精神原则的情况下,科学本身可能成为一种危险的力量。”文艺理论的科学化虽然带来某些观念和方法的更新,但它也会把文论变成象数学谜语那样的抽象化,局限化,物质化,失却文论所应有的美感和诗意,就象本杰明早就指出的,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失却了艺术独一无二的“韵味”一样,这不能不说是科学带给文论的负面影响。物极必反,它可能最终不得不求助于“精神原则”,也就是回归艺术,把科学因素同富于精神价值和审美力量的艺术因素结合起来,把丧失的人性夺回来,使人们在其中得到欣赏和享受。
注释:
〔1〕《艾略特诗学文集》第2页。
〔2〕《古希腊罗马哲学》第49页。
〔3〕《国外社会科学》199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