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农对新诗艺术的贡献*,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新诗论文,贡献论文,艺术论文,刘半农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摘要 本文从形式、理论、语言、艺术等几方面论述了刘半农对新诗艺术的历史性贡献,充分肯定了刘半农新诗创作的艺术成就,并联系当前的新诗创作实际,探讨了刘半农的诗对新诗艺术的深远影响。
关键词 刘半农 新诗艺术
研究新诗艺术,就不能不提刘半农。
周作人为刘半农的《扬鞭集》作序说:“那时做新诗的人实在不少,但据我看来,容我不客气地说,只有两个人有诗人的天分,一个是尹默,一个就是半农。”冯文炳也认为:“他是《新青年》时代新诗作家三大巨头之一”〔1〕。这里所谓三大巨头就是胡适、沈尹默、 刘半农。有人认为胡适缺乏诗人的才气。但胡适是“诗国革命”的倡导者,是新诗的创始人。沈尹默是个才气横溢的诗人,可惜的是,他写了不久的新诗便放弃而去写旧体诗词去了。只有刘半农,既是个有才气的诗人,又是个坚持新诗创作时间长、成果辉煌的诗人。他的《扬鞭集》、《瓦釜集》就是明证。但是长期以来,对刘半农在新诗艺术历史上的贡献却评价不足,肯定不够,这是不公正的。刘半农在新诗历史上是个巨人,对新诗艺术上的贡献是巨大的。在白话新诗创立初期,他身体力行,大力创作,用自己的诗作推动着新诗向前发展。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扬鞭”策马,驰骋新诗疆场,即使去欧洲留学期间,仍坚持创作与探索,对新诗艺术形式的创立、创新、呕心沥血,成绩斐然。他提倡新诗内容的真、感情的真;提倡诗歌语言的自然、生活化;用自己的创作,实践着自己的理论。他的诗作至今仍闪耀着强烈的艺术光辉,是新诗宝库中的瑰宝。他的诗歌理论,至今仍对我们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
一、刘半农对新诗艺术形式的贡献
胡适倡导“诗国革命”,创立新诗,是在否定旧诗,推倒旧诗的基础上进行的,推倒旧诗,一是用白话替代文言,让口语与书面语统一,用白话作诗;一是“诗体大解放”,彻底推倒旧诗的形式。
中国的旧诗,形式是构成诗的重要因素。人们判断诗的标准,很大程度决定于形式。就是说,某首诗是不是诗,往往看它是不是符合诗的形式。虽然诗的内容、诗的艺术特色也很重要,但就人们判断诗的概念而言,形式却重要得多。尤其是近体诗,无论是绝句、律诗,或者是五律、七律、排律,首先都是从形式上来判断与分辨的。以“七律”为例,即“七律”二字,就规定了诗的形式不得越雷池一步。它必须“合律”。它必须是每首八句,每句七字,其平仄的排列,相对相粘,对仗押韵,不得犯孤平等,都必须一丝不苟。如果字数、句数、平仄排列等方面不合乎要求,人家就不承认你写的是“七律”,而只说你写的是“古风”,“乐府”或其它体式。所以,对旧体诗来说,形式是区分诗与非诗的最重要条件之一。冯文炳先生曾说,对于旧体诗,就是那些模仿诗家,“按谱行事,旁人或指点他说他的诗做得不行;但总不能说他不是诗,因为他本来是做一首诗或者填一首词”〔2〕。这也是说, 做旧诗的人,即使他所做的诗,在内容上或艺术上都有很大的缺陷,甚至非常拙劣,但如果他所做的诗,所填的词,符合“诗律”“词谱”的要求,那么读者也不能完全否定他写的诗是诗,所填的词是词。从这个角度来看,决定诗的体式的是形式。新诗与旧诗不同。“新诗没有什么诗的格式,真是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了,然而做出来你说我不是诗呢?这里确是有一点无可奈何”〔3〕。旧诗的形式被冲破了,诗体被解放了, 而新诗的形式又还没有建立起来,因此,新诗人所做的新诗,在形式上,还不普遍被人们承认,寻找一种或创立一种能为大家普遍接受的新诗形式,就是新诗人们最迫切的任务。在这一点上,刘半农是十分清醒的,因此,他在新诗形式探索上是颇下功夫的。《扬鞭集》自序说:“我在诗的体裁上是最会翻新鲜花样的。当初的无韵诗,散文诗,后来的用方言拟民歌,拟‘拟曲’,都是我首先尝试。至于白话诗的音节问题,乃是我从一九二○年以来无日不在心头的事。虽然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在这上面具体的说些什么,但譬如一个瞎子,已在黑夜荒山中摸索了多年了。”他认识到诗的形式的重要性,所以不断探索,不断翻新鲜花样,以求创立出一种新诗的恰当形式来,可以说,他是新诗创立初期在形式上进行试验最认真最得力的一个,也是取得成绩最突出的一个。
刘半农的新诗创作开始于1917年。从《扬鞭集》来看,1917年8 月,他写了30首《游香山纪事诗》,其中10首收入《扬鞭集》。集名“扬鞭”,就取自这10首诗中第一首的头两个字。看来他是将这10首诗当新诗看待的。但这10首诗均为五言,虽未遵守近体诗的格律,却只能相当于胡适所谓的“洗刷过的旧诗”。不过,同年10月他又做了两首诗,就完全是新诗的形式了。先看第一首《相隔一层纸》。
屋子里拢着炉火,/老爷分付开窗买水果,/说“天气不冷火太热,/到任它烤坏了我。”/屋子外躺着一个叫花子,/ 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喊“要死”!/可怜屋外与屋里,/相隔只有一层薄纸!
这可以说是刘半农的第一首新诗,和《游香山纪事诗》的写作时间只隔了两个月,但在形式上已经完全白话化了,完全自由了。这首诗,从形式上来看,已完全具备了诗的特色,人们是可以接受的了。为什么呢?我们以为,诗的形式要能为人们普遍接受,一般应该做到以下几点:一是它要和内容统一。因为诗的形式是其内容的载体,它的形式总是为表达其内容服务的,一首诗的形式如果恰当地表达了内容,它的存在便有了依据;二是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它应该符合人们的欣赏习惯,三是在文法上,也应符合人们的使用习惯。这是几个起码的条件。当然还有艺术上的其它许多复杂问题。
这首诗要表达的内容是社会上的“老爷”和“叫化子”的不同命运。这是一个大题目,而诗人只用了八行诗,就比较完整的表达出来了。屋里屋外,一纸之隔,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诗的内容深刻、集中,形式简洁,画面鲜明。形式和内容和谐统一。同时,诗的表现技巧,运用得比较巧妙,屋里屋外,两个画面,两个世界。老爷和叫化子,两种处境,对比鲜明。诗人善于捕捉生活画面,好像随手拈来,毫不费力。而这个生活画面,又刚好表达了作者要表达的思想,所以内容和形式是统一的。从人们的欣赏习惯来看,诗作的节律和用韵,都比较和谐,采用了中国韵文惯用的“三字尾”结构形式,如“拢着炉火”,“买水果”,“火太热”,“烤坏了我”,“叫化子”,“喊要死”,“与屋里”,“一层薄纸”。每一句结尾,多用三字,用四字的三句中,有两句用了“着”“了”两个衬字,朗读起来衬字快读仍是顺口和谐的,只有最后一句不那么顺口,但从整首诗的情况来看,确实是节奏鲜明,韵律和谐,很符合人们的欣赏习惯。从文法上来看,诗仅八行,句与句在字数上相差不多,没有过长或过短的诗句,句式和句法,都与口语一致,明白易懂,而且文字上极为凝炼,没有什么水分,更没有什么雕琢矫饰,扭捏作态,所以容易为人们接受。当然,对于这种题材,如果诗作再能含蓄一点就会更好,但平心而论,一个作者写第一首新诗,无论形式或内容,能够达到如此境界,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且这首诗,在白话诗草创初期,颇受读者好评,影响很大,甚至成为一些新诗作者效仿的对象。我们应该肯定,这是刘半农对新诗形式创造上的重大贡献。
再看另一首《题小蕙周岁日造像》:
你饿了便啼,饱了便嘻,/倦了思眠,冷了索衣。/不饿不冷不思眠,我见你整日笑嘻嘻。/你也有心,只是无牵记;/你也有眼耳鼻舌,只未着色声香味;/你有你的小灵魂,不登天,也不坠地。/呵呵,我羡你,我羡你,/你是天地间的活神仙!/是自然界不加冕的皇帝!
赵景深先生就此评论:《题小蕙周岁日造像》是新诗初起时的一个公式先称赞了一番,以后加两句总结说你是什么你是什么。倘若是写景,便先描写一番,以后也可加两句总结说,这是怎样这是怎样〔4〕。 “这是新诗初起时一个公式,我亦有过仿作两篇”〔5〕。
这首诗和《相隔一层纸》一起发表在《新青年》杂志的1918年1 月的4卷1号上。同期发表的新诗还有胡适四首和沈尹默三首。《新青年》发表新诗这是第二次,而刘半农发表新诗则是第一次。一个新诗人,在新诗草创时期第一次发表的诗竟然能成为一种公式,竟能被他人“模仿”,可见这诗的影响之大。从这个角度来看,刘半农对新诗形式创立的贡献实在是不应该小视。他的这两首诗,为大家提供了形式上的参考与借鉴,为新诗阵地的巩固与发展无疑是有着巨大的作用的。
刘半农的这两首诗都押了脚韵,时隔不久,1917年12月他又写了两首小诗,却没有押韵,也抄录如下:《其实……》
风吹灭了我的灯,又没有月光,我只得睡了。
桌上的时钟,还在悉悉的响着,窗外是很冷的,一只小狗哭也似的呜呜的叫着。
其实呢,他们也尽可以休息了。《案头》:
案头有些什么?一方白布,一座白磁观音,一盆青青的小麦芽,一盏电灯。灯光照着观音的脸,却被麦芽挡住了,看它不清。这两首小诗与前两首在形式上大不一样,很明显,这是刘半农对新诗形式的又一种新尝试。和前两首比较起来,这两首的形式更加自由、灵活,既不押脚韵,又不分行排列,句式也呈散文化,但诗意与文字则与前两首一样,十分凝练。诗人有感而发,借景抒情,在艺术上颇具特色。第一首《其实……》,诗人是在抒写自己的一种情绪,风吹灭了灯,又没月亮,实在是无可奈何。想寻找一种宁静吧,时钟与小狗又不解人意,因而发出了无可奈何的叹息:“他们尽可以休息了。”第二首《案头》,主要是触景生情。案头摆着观音,观音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但是,电灯光照着观音的脸,却被麦芽挡住了,看不清了,这就是说,即使像观音这样的“神”光,麦芽也能挡住。而诗人在案头摆一尊观音像总是有所用意的吧,或者有所祈求?在当时的社会里,腐败的情形可以想见,看来,祈求神灵相助也是无望的。很明显,这两首小诗,既是写景,更是抒情,也是有所寓意的。更重要的是,两首小诗,又为新诗坛增添了一种新的艺术形式。
在刘半农的诗中,类似《相隔一层纸》、《题小蕙周岁日造像》的诗,不在少数,这类是有韵的诗;类似《其实……》、《案头》这种小诗也颇多,这类诗不押韵,也不讲究句式音节,与散文诗更接近一些,这类诗还有稍长一些的,如《老牛》,用老牛与狗对话的寓言形式,抒写了老牛勤劳无私的高尚品格,因诗稍长,不便转引,再看一首《无聊》:
阴沉沉的天气,里面一座小院里,杨花飞得满天,榆钱落得满地。外面那大院子里,却开着一棚紫藤花。花中有来来往往的蜜蜂,有飞鸣上下的小鸟,有个小铜铃,系在藤上。春风徐徐吹来,铜铃叮叮,响个不止。
花要谢了,嫩紫色的花瓣,微风飘细雨似的,一阵阵落下。赵景深先生认为:“这首诗在幽娴静婉方面,应为全卷第一首诗”〔6〕。的确,这首诗写得很平静,很幽婉,但也可看出,诗人颇有一种“流水落花春去也”之情绪。这类诗后来发展成为散文诗。刘先生说,散文诗也是他首先试验,这无疑是他对新诗形式又一卓越的贡献。他的《扬鞭集》中,如《静》、《饿》、《在印度饭店里》等,都是一些很好的散文诗作品。
刘半农还有一种小诗,也不押韵,但分行排列,这大概是他所谓的无韵诗吧。这种诗后来发展为两种形式,一种是保持了短小形式的所谓“小诗”,如“许多的琴弦拉断了,/许多的歌喉唱破了,/我听着了些美的音了么?/唉!我的灵魂太苦了!”“酷虐的冻与饿,/如今挨到我了;/但这原是人世间有的事,/许多的人们冻死饿死了。”“眼泪啊!/你也本是有限的;/但因我已没有以外的东西了,/ 你便许我浪费一些罢!”这种诗短小精悍,每首只几句,形式自由活泼,便于寓意抒情。还有一种也是无韵诗,也由小诗发展而来,但较长,也就是人们所谓的自由体诗,如《牧羊儿的悲哀》、《稿子》之类。这种形式,后来诗人们采用的很多。
除了上述的新诗形式试验,刘半农还创立了民歌体诗歌,如《拟儿歌》:
铁匠镗镗!/朝打锄头,夜打刀枪。/锄头打出种田地,/ 刀枪打出杀罔两。/罔两杀勿着,/倒把好人杀精光。/好人杀光呒饭吃,/剩得罔两吃罔两!/气格隆冬祥!
儿歌这种形式,在我国古代也是有的,但新诗中的儿歌是刘先生所首倡。他还做了大量的山歌,《扬鞭集》中有,《瓦釜集》中全是。山歌在我国民间很流行,但作品正式结集出版,又首推刘半农。他还写了《拟拟曲》和歌词,这些形式的创立,大为丰富了新诗的形成。总之,刘半农的新诗形式探索。对新诗的形成、立足、发展、繁荣,贡献巨大,功不可没。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新诗形式的形成过程中,刘半农是第一功臣。我们今天使用的新诗形式,大多还是沿用了刘半农所创。
二、刘半农对诗论的贡献
刘半农的诗论,我们见到的不很多,但却非常精辟,在新诗的历史上,是应占有重要地位的。他的诗论,对于新诗的健康发展,对于新诗阵地的巩固,都是有着巨大作用的。
他对诗歌理论的最大贡献是提倡诗的真。他说:“作诗本意,只须将思想中最真的一点,用自然音响节奏写将出来便算了事,便算极好”〔7〕。诗的真,真在何处呢?是思想。他进一步引用袁枚《随园诗话》说:“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谁为之格,谁为之律,而今之谈格律者,能出其范围否”〔8〕。思想与性情是一致的。诗的真,在于写诗人的真性情。 有了真性情,格律便在其中了。所以不必刻意去求格律。这个主张,实在是一语中的,把作诗的根本问题道出来了。什么是诗?诗就是真情的具体表现。我国古代《毛诗序》便曾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诗人之作诗,都以内心世界中有抑制不住的真情为前提,不是“情动于中”便没有诗,也不应该有诗。诗是感情的产物。而感情,按照心理学的定义是一个人对当前所面临的事物与自己在进行活动或已形成的思想意识之间的关系的切身体验与反映。那么感情的本身就有了一个“真”的问题与“真”的要求,因为它是“体验或反映”。“可怜后来诗人,灵魂中没有一个“真”字,又不在自然界及社会现象中,放些本领去探出一个“真”字来。却看得人家做诗,眼红手痒,也想勉强胡诌几句,自附风雅。于是真诗亡而假诗出现于世”〔9〕。刘半农强调诗人深入生活,了解社会,观察、 感受、体验、探求真情,便有了真情实感,有了写作的前提。可悲的是,有的诗人,心中并无真情,又不愿去生活中探求真,只是一味闭门造车。所以刘半农说,“现在成了假诗的世界。”那么,假又假在何处呢?刘先生说:有些人“专讲声调格律,拘执着几平几仄方成句,或引古证今,以为必如何如何始能对得工巧”,这些人专以形式为务,以为格律严整便是诗,这是第一种情况。另一种情况是:“明明是贪名爱利的荒伧,却偏喜做山林村野的诗,明明是自己没甚本领,却偏喜大发牢骚,似乎这世界害了他什么。明明是处于青年有为的地位,却偏喜写些颓唐老境。明明是感情淡薄,却偏喜做出许多极恳挚的‘怀旧’或‘送别’诗来,明明是欲障未曾打破,却喜在空阔幽渺之处立论,说上许多可解不可解的话儿,弄得诗不象诗,偈不象偈”〔10〕。这样的诗,“无非是不真二字,在那儿捣鬼。”以上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尤以旧体诗词为突出,只在格律形式上用力,忽视内容,以为格律严整,属对工巧,便是好诗,结果是内容上毫无意义,使诗变成了一种空壳。刘先生说,“这种人我实在没有工夫同他讲话。”第二种情况是内容的虚假,感情虚假,这种诗的危害更大,“自有这种虚伪文学,他就不知不觉,与虚伪道德互相推波助澜;造出个不可收拾的虚伪社会来”。刘先生的这些话,说得可能有些过头,诗的社会作用,未必有这么大,但是,虚假的诗,对社会的影响无疑是很大的。
刘半农的这些意见是1917年7月在《新青年》上提出来的, 当时的新诗,正是尝试阶段,胡适发表了一些白话诗词,其他人也正在蕴酿创作,他提出这些问题,非常及时,意义重大,他提醒新诗人们不要走虚假诗人们的老路,写出具有真情、真感、真思想的新诗来。这会使新诗有一个好的开端,为新诗创作引导出一条正确的道路来。
他提出了诗歌“真”的理论主张,并在自己的新诗创作中,身体力行。且看他的《大风》:
呼拉!呼拉!/好大的风, /你年年是这样的刮,也有些疲倦么?/呼拉!呼拉!/便算是谁也不能抵抗你,你还有什么趣味呢?/呼拉!呼拉!
作者小序:“我去年秋季到京,觉得北方的大风,实在可怕,想做首大风诗,做了又改,改了又做,只是做不成功。直到今年秋季,大风又刮得利害了;才写定这四十多个字。一首小诗,竟做了一年了!”由此可见诗人严肃认真的态度。赵景深先生认为这首诗“做了一年,还是不曾做好。”我倒觉得做得好,好就好在一个“真”字上。眼有所见,身有所感,心有所想,笔有所书,最见情性。诗人未在诗句上加任何装饰,也未加什么情志寄托,但是让人读来却那么充满诗意。到过北方的人都会知道,那大风刮起来,“实在可怕”。作者用了两个问句,既把风拟人化了,变得有了灵性,又把人们对风无可奈何的共同心情写出来了,最能引起人的共鸣。所以它是一首好诗。
再看一首《中秋》:
中秋的月光,/被一层薄雾,/白濛濛的遮着。/暗而且冷的皇城根下,/一辆重车,/一头疲乏的骡,/慢慢的拉着。
这首诗很短,写了两个特写镜头,天空,中秋的月,却是灰濛濛的,这就给中秋之夜带来了阴冷的气氛。在皇城根下,有一匹乏骡在艰难地拉着一辆重车。诗人未加任何评论,把两个镜头摆到读者面前。车重,骡乏,那么人呢?中秋节,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团圆,赏月,共赏天伦之乐。而此刻,那车夫却还在疲于奔命。这真是,本是公正无私、普照众生的圆月,却偏偏钻入雾中,变得那么不尽人意,那么不慷慨无私了,而生活对那个车夫就更是不公平了。
这两首诗,《大风》抒写了自然的真,《中秋》写了社会的真,都是诗人“灵魂”中的“真”,也是在自然与社会现象中探索出来的“真”。刘半农接近农民,同情劳动者,这都是明证。再看一首《一个小农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饭,/新砍的山柴,/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闪着她嫣红的脸,/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衔着个十年的烟斗,/慢慢的从田里回来;/屋角里挂去了锄头,/便坐在稻床上,/调弄着只亲人的狗。/他还踱到栏里去,/看一看他的牛,/回头向她说,“怎样了/咱们新酿的酒?”
对面青山的顶上,/松树的尖头,/已露出了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看着月,还数着天上的星:/“一、二、三、四……”/“五,八,六,两……”
他们数,他们唱:/“地上人多心不平,/天上星多月不亮。”
这是刘半农很有影响的一首诗,曾被选入多种选本。我们读了这首诗,就如同亲自来到农村,来到一个小农家,那灶下煮饭的女主人,那么真切,那么生动,那山柴的“必剥”声,那嫣红的火光,闪耀着一分农家的温馨。再看那男主人,那衔在嘴上的烟斗,那挂去锄头后坐在稻床上调弄狗的得意,踱到“栏里”去看牛和对新酿的酒的发问,把个农民的形象写得那么活灵活现,把他的动作写得那么细腻,那么富于东方农民的鲜明色彩;还有那孩子们在场上看月亮、数星星、唱民谚小唱的情景,也十分富于农村风味。这些优点,更加显示出一个“真”字。这个真,正是作者深入生活,探寻生活中的“真”的结晶。他写得那么轻松,那么随意,那么真切自然,似乎用不着装饰,用不着雕琢,还要指出的是,作者当时正在伦敦留学,身处异邦,能写出如此真挚的诗,说明他的心始终是向着祖国,恋着家乡,念着家乡的同胞乡亲,这本身就是一种最真挚感情的体现。
关于刘半农“真”的理论主张,他还有一首诗很能说明问题,现抄在下面,对我们今天的新诗创作,仍有着现实的指导意义。诗的题目是《诗神》:
“诗神!/你也许我做个诗人么?/你用什么写你的诗?/用我的血,/用我的泪。/写在什么上面呢?/写在嫣红的花上面,/早已是春残花落了。/写在银光的月上面,/早已是乌啼月落了。/写在水上面,/水自悠悠的流去了。/写在云上面,/云自悠悠的浮去了。/那么用我的泪, 写在我的泪珠上,/用我的血,写在我的血球上。/哦!小子,/ 诗人之门给你敲开了,/诗人之冢许你长眠了。”
诗人要用自己的血和泪,把诗写在自己的血球和泪珠上,这才是“真”诗,诗人只有这样做,才能敲开诗人之门,才能长眠于诗人之冢。刘半农几十年前提出来的主张,今天仍应是我们的座右铭。
三、刘半农对新诗语言的贡献
刘半农对新诗语言的贡献,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他的新诗创作,虽然执行着胡适“要须作诗如作文”的指导路线,却形成了自己特有的语言特色。他主张诗要真,在语言方面,采用自然音响节奏,其实也是一个真字。他所谓自然音响节奏,就是不有意雕琢,不求格律声调,不讲究平仄对偶,采用民间口语等,依自然的音响节奏来驾驭语言,他的这个主张,对新诗语言的健康发展,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到清代,语言使用方面的弊病,很大程度就在于雕琢刻削、模式化,致使诗歌形式拘于模式,束缚思想,导致缺乏生动活泼的内容和艺术上的大滑坡,刘半农在新诗初起,就颇具远见地倡导语言的依自然节奏成诗,这真是正中肯綮,抓住了要害,把新诗语言引上了一条正确的道路。同时,他这么主张,在创作中也这么实践,他的诗作,其语言的自然朴素是十分突出的,可以说,他第一个为新诗语言创造了自然朴素的艺术风格。
刘半农的诗在语言上的自然朴素,第一个体现就是贴近生活,大量吸收采用生活中自然的语言。他的这个语言特点,在前面所引述的诗中,都表现得很突出。如《中秋》。再看他的一首《落叶》:
秋风把树叶吹落在地上,/它只能悉悉索索,/发几阵悲凉的声响。/它不久就要化作泥;/但它留得一刻,/还要发一刻的声响,/ 虽然这已是无可奈何的声响了,/虽然这已是最后的声响了。
这首诗的语言,也只是将树叶落地的悲凉声响,用极平常的口语如实地写了出来,并不多加修饰,但却赋落叶以生命与情感,在它化作泥土之前,留得一刻还要发一刻的声响,虽然这已是最后的、无可奈何的声响。这样的诗句,让人读来,既感到亲切、悲壮,又极富人生哲理。一片落叶尚且如此,何况人呢?它使人振奋,发人猛省。
刘半农诗的语言自然朴素的第二个体现是,他大量吸取民歌语言写诗,或者干脆写成了民歌。他的《扬鞭集》中就有多首民歌体诗,《瓦釜集》则干脆是民歌的结集。他的民歌语言民间味浓,地方色彩也浓,很富于劳动群众的生活气息,试看《瓦釜集》中第二歌中的两节:
人家说打铁朋友苦连天,我钉钉铛铛打铁也打过十来年。/ 我打出镰刀弯弯好比天边月,/我勿打锄头钉耙你里那哼好耕田?/ 人家说磨豆腐朋友苦连天,/我豆腐末也勤勤恳恳磨过十来年。/我做出白笃笃格豆腐来好比姐倪格手,/我做出油胚百叶来好供佛勒好齐在。
诗的语言采自民间,采自民歌,采自劳动者的生活与劳动,民间生活气息格外浓,处处流溢着民间味,既合辙押韵,又富于节奏感,两至三字一顿,读来顺口,听来顺耳,而且采用民间的生动比喻,既形象,又有情趣。这种语言,民歌特色突出,对新诗语言的大众化、平民化和丰富多彩,都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即使到了今天,对于那些语言艰涩的诗作者,仍然有着鞭策作用。
刘半农诗歌语言自然朴素的第三个体现是采用儿童语言入诗,他写了不少儿歌,也模仿儿童口语写诗。很能显示儿童的童心童趣。看《一个失路归来的孩子》:
太阳蒸红了她的脸;/灰沙染黑了她的汗; /她的头发也吹乱了;/她呆呆的立在门口,/叫了一声“爹”;/她举起两只墨黑的手,/ 说“我跌了一交筋头。”/“爹!妈!”/她忍住了眼泪,/却忍不住周身的筋肉/飒飒的乱抖。/她说,“妈!/远咧!远咧!/那头!还要那头!”
诗真实地描绘了一个失路归来的小孩的狼狈、失态、惊恐、后怕的形态状貌,十分形象,尤其是引小孩原话以为诗,把小朋友失态时的那种天真幼稚、语无伦次的情态写得那样维妙维肖,“妈!远咧!远咧!那头!还要那头!”这种诗句,这样的逻辑,只是小朋友所特有的。又如另一首《雨》:
妈!我要睡了!那不怕野狗野猫的雨,还在墨黑的草地上,叮叮咚咚的响。它为什么不回去呢?它为什么不靠着它的妈,早些睡呢?/妈!你为什么笑?你说它没有家么?——昨天不下雨的时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哪里去了呢?你说它没有妈么?——不是你前天说,天上的黑云,便是它的妈么?/妈!我要睡了!你关上了窗,不要让雨来打湿了我们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给雨,不要让雨打湿了雨的衣裳。这些话,纯是小朋友才能说得出来的,那天真无邪的童心童趣童味,给人自然朴素亲切的感受,给人一种天性的美感。这就是引儿童语言入诗的优点。
刘半农新诗的语言特色,他的自然朴素风格,归结起来,仍然与那个“真”字有关。他采用生活口语入语是真,他采用民歌语言入诗也是真,他采取儿童口语入诗还是真。由于真才有了“自然朴素”。如果不真,矫饰语言,那还有自然朴素吗?正由于真,所以他的诗,他的诗中的语言,总是那么自然,那么朴素,那么迫近生活,那么与群众打成一片,那么充满生活情趣,那么感人至深,那么富于艺术的美。虽然如此,但他的语言却始终是极精炼极省俭的。冯文炳先生说:“刘半农的诗原来乃只是蕴积的,是收敛的,而不是发泄的,这正是他的感情深厚之故”〔11〕。我们极赞成冯先生的评价,但是,刘半农诗的蕴积收敛,除了感情深厚,也正体现了他的“真”的语言特色。这个语言特色,时至今日,仍然值得我们效仿、学习。这是刘半农在语言上对新诗艺术的突出贡献。
最后,我们引述刘半农的一首诗来结束本文,《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下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她?/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啊!/西天还有些残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这首诗由赵元任先生谱曲,曾在青年中广为传唱,影响非常之大。诗是刘半农在伦敦所作,其感情十分浓烈真挚,集中地唱出了作者旅居异邦对祖国的一派挚爱,这种炽烈的爱国激情,至今仍然激动我们的心,我们将永远纪怀这位爱国诗人,永远记住他对新诗艺术的杰出贡献。
*本文于1995年3月14日收到
注释:
〔1〕〔2〕〔3〕〔11〕《谈新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年版,第50页、22页、68页。
〔4〕〔5〕〔6〕《半农诗歌集评》,正文第5页,序言第5页、 第11页。
〔7〕〔8〕〔9〕〔10〕《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第341、3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