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论欧阳修的文道观,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欧阳修论文,文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1999)06-0070-07
一、问题的提出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晚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永丰沙溪镇)人。天圣八年举进士甲科,授西京(今洛阳)留守推官。后历任地方及朝廷众多要职,累官至参知政事,其间曾数次被贬官。他直接参与过历史上有名的“庆历新政”,与范仲淹等同为北宋早期主要的政治革新家。同时,欧阳修又是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是北宋古文运动的杰出领袖。他不仅自己在诗、文、词等多方面有突出的创作成就,而且特别注重培养人才,“三苏”、曾巩、王安石皆出其门下。后来苏轼又有门人秦观、晁补之、张耒、黄庭坚,号称“苏门四学士”。欧、苏两个文学集团人才之盛,成就之高,影响之大,不仅在两宋,就是在两千多年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也鲜有其比。可以说,欧阳修是我国文学史上那种为数很少、有深远影响而且称得上宗师的人物。苏轼在《六一居士集叙》中写道:“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极矣;而斯文终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旧,论卑而气弱。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此论将欧阳修放在广阔的历史文化背景下加以多角度的评价,可谓深刻平允。
然而对欧阳修的认识,自来就不完全一致。比如欧阳修对古文理论中“文”与“道”关系的论述,研究者就一直存在不同看法:理学家恨其离“道”,而文学史家又嫌其过于道学化。在封建时代,离“道”意味着舍本求末,去正从邪,是很危险的;而在近现代,道学化则几乎等于封建说教,至少也是轻视或抹杀文学性,标志着观念落后。对欧阳修主持文坛的功绩及其创作成就,似乎古今没有异词;而对他一些重要的古文主张,则评价颇有分歧。
欧阳修有两个著名口号,历来既是评述他文道观的主要依据,同时又最易在此造成认识的误区。这两个口号,一是“道胜文至”,二是“文与道俱”。
苏轼在知颍州时所作的《祭欧阳修文》,有如下一段(《欧阳文忠公集》附录,四部丛刊本):
契阔艰难,见公汝阴。多士方哗,而我独南。公曰“子来,实获我心。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见利而迁,实非我徒”。又拜稽首,有死无易。……
“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这话到底是谁说的?宋人已有误解。朱熹说:“道者,文之要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要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文章,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今东坡之言曰:‘吾所谓文,必与道俱。’则是文自文而道自道,待作文时,旋去讨个道来入放里面,此是他大病处。”(《朱子语类》卷一三九,中华书局校点本)他显然认为那两句是苏轼所说。但也有另一种意见,认为是苏轼转述欧阳修的话。今细绎文意,两语当属欧阳修无疑,朱熹冤枉苏轼了。不过无论出自谁口,朱熹认为它病在文、道分离,则是一样的。
至于所谓“道胜文至”,见欧阳修《答吴充秀才书》(《欧阳文忠公集》卷四七):
夫学者未始不为道,而至者鲜焉。非道之于人远也,学者有所溺焉尔。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鲜也。……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若子云(扬雄)、仲淹(王通),方勉焉以模言语,此道未足而强言者也。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谓终日不出于轩序,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道未足也。若道之充焉,虽行乎天地,入于渊泉,无不之也。
研究者历来认为此书是欧阳修论“文”、“道”关系的代表作。明归有光评曰:“文本于道,道乃生文,其识深而论确。”(《欧阳文忠公文选》卷三,清刊本)清吕葆中则以为,欧阳修在中间两段反复言“道”,“言外有不必为文之意”(《唐宋八家古文精选》,康熙吕氏家塾本)。总之,欧阳修在书中既反对溺“文”,那他自然是重道轻文,甚至是溺“道”无疑了。
数十年前,郭绍虞先生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文与道的问题》中引述此文,也认为欧阳修论道与道学家相近,如果欲说明与道学家的不同之处,“至多只能说:道学家于道是视为终身的学问,古文家于道只作为一时的功夫。视为终身的学问,故重道而轻文;作为一时的功夫,故充道以为文。盖前者是道学家之修养,而后者只是文人之修养。易言之,即是道学家以文为工具,而古文家则以道为手段而已”(《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编,上海古籍出版社)。其后的许多文学史、文学批评史著作,大致都沿袭这一结论,或在此基础上作一些调整与修正。本世纪60年代编的两套《中国文学史》,更加大了批判的力度。如原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中国文学史》,认定欧阳修“强调文章的内容(道)重于形式(文)”,“甚至否定‘文’的独立价值”,在理论上“开了以后道学家论文的端倪”,云云。近年来,对此问题研究的进展并不大,论者或维持旧说,认为欧阳修的文学观“落后”,最多不过调和为“文”、“道”并重。也就是说,对欧阳修古文思想的评价,在“文”与“道”构成的两极中,似乎更认定他倾向于“道”。例如不久前出版的一种文学史,就肯定欧阳修赞同石介等人以“道”统“文”的主张。
欧阳修是否重“道”轻“文”,文学观“落后”?如果不是,那怎样解释他“文与道俱”之类的主张?如果是,那他为什么能站在诗文革新的前列,领导北宋古文运动并将它推向胜利?当然,我不是说有成就的文学家,其文艺思想就一定特别先进;但似乎可以肯定:要领导一个进步的文学运动朝着胜利前进,如果没有闪烁光辉的文学思想作指导,那是不可思议的。问题大概不在欧阳修文道观本身,而在人们对它的认识上。
比较深入地、实事求是地研究和重新评价欧阳修的古文思想,特别是他的文、道观,是对欧阳修、甚至是对北宋古文运动再认识的关键。笔者在拙著《北宋古文运动发展史》(巴蜀书社1995年11月版)中,曾对此进行过初步的探讨,后来又作了进一步的思考,结论似乎与先哲时贤们相左。鄙意以为,欧阳修古文理论的基本点,是摒弃长期被一部分古文家奉为神圣的“道统论”。由此出发构成的文学思想体系,不仅代表了当时的最高水平,而且带动了宋人文学思想的解放,从而挽救了一再失败的古文运动,并引导它走向胜利。如果一定要以“道”(严格地说是“道统”)来衡量的话,那么与其说欧阳修的文论接近道学家,甚至溺“道”,还不如说他“叛道”即摒弃“道统论”更符合实际。
二、简要的回顾
欲弄清欧阳修的文道观,必须简要地回顾一下唐代的韩、柳古文运动,特别是宋初以来古文家的主张,才可能明白欧阳修所面对的社会文化思潮,以及他的文学观产生的时代背景。
早在中唐时期,韩愈发动了著名的古文运动。为了提高古文的地位和作品的思想性,他曾提出了影响深远的“道统”与“文统”的概念,见其所作《原道》与《进学解》,这是人们所熟知的。在《原道》中,韩愈为了与佛、道“异端”作斗争,构拟了从尧、舜一直传到孟轲的“道统”统系。这种“统系”既无历史依据,也缺乏内在逻辑,显然是非科学的。与此同时,韩愈又在《进学解》中描述了熔经史子集为一炉、兼包并容的文学体系,人称“文统”。韩、柳又有“文以明道”的主张,以“明道”作为“文”的功能之一,其实文是文,道是道,倾向于以文为主。这一点后人看得很清楚,以为韩愈虽一再标榜自己“志在古道,又甚好其文辞”(《答陈生书》,《昌黎先生集》卷一六,影宋世綵堂本),时常以继承儒家“道统”自诩;但他的真正兴趣却是在辞章上,在“沈浸醲郁,含英咀华”的文章功夫上。同时,他又提出“不平则鸣”,以抒发自己的愤世嫉俗之情。总之,韩愈倡导“古文”,虽有弘扬儒学的一面,但主要目的是想通过改革文体以发展文学创作,韩、柳古文运动的本质是文学运动。因此宋人吴孝宗认为韩愈乃是“学文以及道”,道学家程颐则称之为“倒学”(俱见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校点本),而理学家朱熹指责他“只是说文章”(《朱子语类》卷一三九)。由此可见韩愈所谓“文统”、“道统”的实质。
有宋开国伊始,以柳开为代表的一批古文家不满于唐末五代以来骈俪萎靡的文风,提出了“文学韩柳”的口号,有意重新兴起古文运动。然而柳开学韩不久,即片面夸大韩愈“道统”的作用,提出了“文道合一”的观点。他在《应责》中写道:“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河东先生集》卷一,四部丛刊本)柳开的意思是说,他的“道”出自圣人、贤人,圣贤之外无“道”。而他所谓的“文”,并非辞章,只是经书的写法,是“政理文”,是所谓“有德者必有言”的“文”,不是韩、柳用以发展文学创作的“古文”。因此,所谓“文道合一”,是说学得圣贤之“道”,也就学得圣贤之“文”;有其“道”就有其“文”;“文”便是“道”,“道”便是“文”。不仅圣贤之外无“道”,而且“六经”之外无“文”。柳开的“文道合一论”,说到底不过是重道轻文,与韩、柳“文以明道”有质的差别,而与后来道学家的“文以载道”近似,从根本上颠倒了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
与柳开同时稍晚的王禹偁,则提出“传道明心”的口号,论“道”而不讲“道统”,与韩、柳的古文精神契合。然而在宋初,“翼圣辅贤”的“道统派”力量强大,他无力挽狂澜于既倒。当时一批古文家企图上继唐风、振兴有宋文章的尝试,终于失败了,其标志是到宋真宗时代,以杨亿、刘筠为代表的“西昆体”四六文重新统治了文坛。
到仁宗时,经石介等一批古文家的努力,基本上战胜了“西昆体”;但是,石介在反对杨亿的过程中,提出了一系列主张,不仅回到柳开的立场,而且变本加厉,更加狂热地鼓吹儒家“道统”。石介一生以“道统”自任,只要打开他所著的《徂徕集》,随处可见一大串“道统”承传者名单,从神话传说中的远古“圣人”一直到王通、韩愈,甚至柳开,这里不烦征引。质言之,他反对杨亿的目的,不是为了“文”,而仅仅是卫“道”。据他说,因为杨亿“以淫巧浮伪之言破碎”了“大道”,所以他奋力反攻,有如家奴卫主,死而后已(《怪说下》,《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五,中华书局校点本)。这样,石介便把与“西昆派”骈文的斗争,仅仅看成是维护儒家“道统”的斗争;或者说,在他看来,古文运动就是儒学运动,而不是文学运动。这就与柳开一样,必然将古文运动引向邪路,使反对“西昆体”的文学革新意义大为失色。
不仅如此,柳开、石介及其追随者在大肆鼓吹“道统”的同时,又行为疏狂,言论怪诞,正如张詠早先所批评的,实在是“好古以戾”(《答友生问文书》,《乖崖先生文集》卷七,古逸丛书本)。石介不仅狂热地“卫道”,而且将怪诞作风引入激烈的现实政治斗争,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庆历新政”的失败,故范仲淹直目之为“怪鬼”(《枫窗小牍》卷上,四库全书本)。石介曾主盟上庠,“专以径直狂徼为务,人多畏其口”(田况《儒林公议》卷下,四库全书本)。他“课诸生,试所业,因其好尚,而遂成风,以怪诞诋讪为高,以流荡猥琐为赡”(张方平《贡院请诫励天下举人文章》,《乐全集》卷二○,四库全书本)。诸生受其影响,作文怪僻成风,遂形成为一种文章体格,即所谓“太学体”(“太学体”一词最早见韩琦《欧阳修墓志铭》,《安阳集》卷五○)。仁宗庆历时期,“西昆”之风衰息,而“太学体”代之以兴,古文运动表面上出现了高潮,实际上面临着新的更严重的危机。
这时,欧阳修即将登上文坛的领袖地位,而他面临的就是如此的“古文”作家群,就是如此的文坛风气和文学思潮。明白了这些,我们才可能准确地读解欧阳修的文学思想,特别是他的古文主张。
三、反对“诞者之道”
欧阳修面对日益儒学化的古文运动,面对弥漫文坛的怪诞风气,如果他与其同年石介彼唱此和、继续鼓吹“道统”的话,那么备历曲折的古文事业可能重归失败。所幸的是,欧阳修并没有附和那些时髦的喧嚣,而似乎在人们不知不觉之中,扭转了文学历史的航向。
一切矛盾的焦点,可说都集中在一个哲学命题上,那就是——“道统”。所谓“太学体”,不过是由“道统论”滋生出来的毒瘤。
欧阳修不可能超越他的时代,在论及古文时,他也是要谈“道”的,但他对“道”的内涵进行了革命性的改造。欧阳修的高明,正在我们所说的“不知不觉”中。因为与所有大王朝一样,赵宋开国不久,便以尊孔崇儒作为思想统治的基本策略,故对待圣贤、儒道的态度,不仅是文学问题,更重要的是政治问题。欧阳修只能“绕道”走。
要说明这一点,须先仔细研读欧阳修《与张秀才第二书》(《欧阳文忠公集》卷六六)。他在该书中写道:
……述三皇太古之道,舍近取远,务高言而鲜事实,此少过也。君子之子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其道,周公、孔子、孟轲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则六经所载至今而取信者是也。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及诞者言之,乃以混蒙虚无为道,洪荒广略为古,其道难法,其言难行。孔子之言道曰:“道不远人。”言《中庸》曰:“率性之谓道。”……凡此所谓道者,乃圣人之道也,此履之于身、施之于事而可得者也,岂如诞者之言者耶?尧、禹之书皆曰“若稽古”;……仲尼曰:“吾好古,敏以求之者。”凡此所谓“古”者,其事乃君臣、上下、礼乐、刑法之事,又岂如诞者之言也?如孔子之圣且勤,而弗道其前者,岂不能邪,盖以其渐远而难彰,不可以信后世也。今生于孔子之绝后,而反欲求尧、舜之已前,世所谓务高言而鲜事实者也。……《书》之言岂不高耶?然其事不过于亲九族,平百姓,忧水患,问臣下谁可任,以女妻舜,及祀山川,见诸侯,齐律度,谨权衡,使臣下,诛放四罪而已。孔子之后,惟孟轲最知道,然其言不过于教人树桑麻,畜鸡豚,以谓养生送死为王道之本。夫二《典》之文,岂不为文?孟轲之言道,岂不为道?而其事乃世人之甚易知而近者,盖切于事实而已。今学者不深本之,乃乐诞者之言,思混沌于古初,以无形为至道者,无有高下远近。……宜少下其高而近其远,以及乎中,则庶几至矣。
欧阳修的高明,是他并不直接抨击“道统”本身,也不指责别人论“道”,甚至主张“知古明道”,但却巧妙地将“道”分成两类:“圣人之道”与“诞者之道”。什么是“圣人之道”?他说“易知而可法”,就是“周公、孔子、孟轲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与“圣人之道”对立的是所谓“诞者之道”,即“诞者”所鼓吹的“道统”,其特点是“以混蒙虚无为道,洪荒广略为古”,求尧、舜以前之道,“思混沌于古初,以无形为至道”,因而不可信,不可法。后来苏轼作《日喻》,批评“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能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东坡集》卷二三)。“莫之见而意之”的“道”,也就是欧阳修所说的“诞者之道”。这么一分,像是悬起了一面镜子,那些满口“道统”的人,其“诞者”的嘴脸一下子暴露无遗,真假“圣道”于是立判。
欧阳修对所谓“诞者”没有指名道姓,但“诞者”的那些主张,我们在上节简要的回顾之后,便毫不陌生。柳开说“古道”是圣人“生而知之”,贤人可学得一点,普通百姓根本不可知的东西,只能接受“教化”(《答臧丙第三书》,《河东先生集》卷六);那么“道”是什么?岂不混蒙虚无?石介满口“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孔之道”,甚至说“道始于伏羲氏”,历“神农氏、黄帝氏、少昊氏……”等十四圣人(《尊韩》,《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七),石介之所谓“道”,岂不正是“三皇太古之道”?柳开、石介之流,岂不正是“诞者”?联系欧阳修曾一再作书批评石介“好异以取高”(见《与石推官第一书》、《第二书》,《欧阳文忠公集》卷六六),那么所谓“诞者”,就其近而言,可肯定正是指石介之流。
前人虽也认识到此书的针砭意义,但却忽略了它尖锐的现实批判性。如沈德潜曾评论道:“文境少平,然论道切近,足以针砭骛高远而入虚无者。乃近今学者,舍人伦日用而谈太极太虚,三尺童子皆然。此亦渺茫之渐也,安得如欧公者起而针砭之耶?”(《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一一,下引同)可见“诞者”之流生生不息,不仅宋代有,清代也有。原因是“诞者”们故作高论,以掩盖自己的虚弱和贫乏;更有甚者,其目的不仅是神化古“圣贤”,说穿了是要神化自己,将本人也排入“圣贤”的行列,柳开、石介即属此类。要抹去“诞者”头上耀眼的光环,撕下他们身上吓人的“虎”皮,在欧阳修时代,无异于闯“禁区”,是需要极大的胆略的。
四、新释“圣人之道”
欧阳修将“道”划分为“圣人之道”与“诞者之道”,于是“道统”鼓吹者们一下子露出了诞妄的真面目。但要摒弃“道统论”,这仅仅是走了第一步(当时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如果停留于此,则仍然没有跳出“卫道”的藩篱,其功绩最多不过在分辨真伪而已。欧阳修古文思想的精髓,是他不仅对甚嚣尘上的“道统论”廓清迷雾,而且对所谓“圣人之道”进行了崭新的诠释。
前面我们引过欧阳修《与张秀才第二书》,在该书中,欧阳修明确地表述了这样一个思想:所谓“圣人之道”,也就是“古道”,即周公、孔子、孟轲时代的“百事”;更具体地说,就是《尚书》中所记载的“亲九族,平百姓,忧水患”等等,或孟子“教人树桑麻,畜鸡豚”等等。所谓“古道”,“古”并不是洪荒莫稽,即是古代“君臣、上下、礼乐、刑法之事”。什么叫“百事”,从这里也可以得到准确的注脚,不过就是指现实政治生活中的礼乐刑政之事,人类自身求生存、求发展的生产劳动之事。由此看来,欧阳修所说的“道”,若用现代汉语表达,就是国家日常政治、经济活动之理及相关的法规条令,如此而已。那么,欧阳修所谓“古道”之“道”,应是“事理”、“道理”的意思,与“道统”邈不相干。大约张秀才在给欧阳修的信中大谈混蒙虚无的“古道”,所以欧阳修在回信中详细阐述了自己对“古道”的看法。于是,欧阳修不仅区分了“道”的真伪,而且把“圣人之道”也从神坛上请下人间。
“古道”既是“古圣人”的百事,那么后代何从了解?欧阳修认为就载在“六经”之中,不必在“六经”之外的远古去寻求,于是他主张读经、师经。但就在“读经”这个古老的问题上,欧阳修也表现出了强烈的反传统精神。在《答祖无择之书》中,他说:
足下之言高趣远,甚善,然所守未一,而议论未精,此其病也。……夫世无师矣,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于文者辉光,施于世者果至。三代、两汉之学,不过此也。(《欧阳文忠公集》卷六八)
前人已指出此书是批评墨守经义的。如沈德潜评曰:“经在即圣人在,故当师经。然第墨守而不求其义蕴,终于拘执迂阔而不知所用,与无经略相同也。公一指点,不翅倾仓倒囷而出之。倘所谓归而求之,有余师者耶。”(《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一一)祖无择曾跟穆修学古文,又与孙复、石介游,接受了他们的影响。大约祖无择与张秀才一样,在给欧阳修的书信和文章中大谈“道统”,所以欧阳修批评他“议论未精”,要他先从经中求“意”,然后才可能“充于中者实”。在这里,“师经”的目的是求“意”,而得“意”,也就可进而得“道”。可见欧阳修并不把“道”摆在至高无上、驾御一切的位置,这与他对“道”的诠释一脉相承。得“意”、得“道”,是打好思想基础,而落脚点却在作“文”,在“施于世”——社会实践,国计民生。欧阳修的“师经”说,显然与“道统派”划清了界限。
在《答吴充秀才书》中,欧阳修认为学“道”除需读经“知古”外,更要关心当前的“百事”,否则,若以为“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终日不出屋子(轩序),那是写不出好文章的。只有关心“百事”这个“道”,对社会十分了解,才可达到“道充”、“道胜”的境界,于是便能“文至”,写出好文章。这就像今天人们常说的:作文之法,在文章之外。若如是,则所谓“道胜文至”,与道学家“有其道即有其文”,或“文从道中流出”之类的轻“文”论调,毫无共同之处。
我们知道,理学家讲“格物致知”,同时认为“道”不外乎“人生日用之常”,这与欧阳修的“百事”似乎有共同之处。但若深入考察,两者有着本质的差别。陈淳说:“盖道原于天命之奥,而实行乎日用之间。”具体到人,又分“心”与“人事”两方面,然而“千头万绪,莫不各有当然一定不易之则,皆莫非天理自然流行著见,而非人之所强为者”(以上俱见陈淳《北溪大全集》卷一五《道学体统》,四库全书本)。这就是说,“人生日用之常”不过是“道”的具体体现,而“道”本身则并不在“人生日用”之间,而是原于“天命”,非人力所能“强为”。显然,欧阳修只讲“百事”,具有朴素唯物论思想;而理学家讲“天命”、“天理”,则陷入唯心论和形而上学的泥坑。
欧阳修论述了“道”与“百事”的关系,简单地说:“道”在百事之中,百事之理即“道”。对于士大夫官吏而言,“百事”可以更简捷、更具体地表述,那就是“吏事”。于是,欧阳修又格外重“吏事”。这点在当时既深刻地影响了门生弟子,又使一些人颇不理解。欧阳发《先公事迹》写道:
先公在河北,既被朝廷委任之重,悉力经营。凡一路官吏能否,山川地里财产所出,兵粮器械、教阅阵法,一一别为图籍,尽四路之事,如在目前。或问公曰:“公以文章儒学名天下,而治此俗吏之事乎?”公曰:“吏之不职,吾所愧也。系民休戚,其敢忽乎?”
又洪迈《容斋随笔》卷四记载道:
张芸叟(舜民)《与石司理书》云:“顷游京师,求谒先达之门,……唯欧阳公多谈吏事。既久之,不免有请:‘大凡学者之见先生,莫不以道德文章为欲闻者。今先生多教人以吏事,所未谕也。’公曰:‘不然。吾子皆时才,异日临事,当自知之。大抵文学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吾昔贬官夷陵,方壮年,未厌学,欲求《史》、《汉》一观,公私无有也。无以遣日,因取架阁陈年公案,反复观之。见其枉直乖错,不可胜数,以无为有,以枉为直,违法徇情,灭亲害义,无所不有。且夷陵荒远褊小尚如此,天下固可知也。当时仰天誓心,自尔遇事,不敢忽也。’是时苏明允父子亦在焉,尝闻此语。”
《宋史》本传也有同样的记载:
学者求见,所与言,未尝及文章,惟谈吏事,谓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
欧阳修始终反对文章脱离实际,故对文人士大夫来说,关心“百事”就要关心“吏事”。因为“文学止于润身”,只可取得个人名利;但文人的责任,是要“及物”,要有益于社会和百姓,因而必须关心“政事”。关心政事就是行“道”,所以他说“道”不仅“易明”,而且“可行”。在《送徐无党南归序》(《欧阳文忠公集》卷四三)中,他甚至说“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史》、《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又说:“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与其作空头文章家,不如作社会实践家。从玄虚的“道统”中解放出来,关心民生疾苦,担负起社会的责任——欧阳修的这些主张,显然继承了我国古代知识分子积极入世的优秀传统。从这里,我们也可进一步认识他“道胜文至”的实质。
至此,欧阳修既反对“诞者之道”,又为“圣人之道”赋予了全新的内容,他实际上已经摒弃了“道统论”。所以在欧阳修的著作中,我们既看不到“混蒙虚无”的说教,也找不到茫然古远的“道统”承传者名单。欧阳修的文艺哲学思想,与柳开、石介根本不同;而他虽号称“宋之韩愈”,其实对韩,他也作了重要修正。本文第一节讲过,与其说欧阳修的文论接近道学家,是溺“道”的话,不如说他“叛道”更合乎实际。
应当说明,上述结论并非故意标新立异,其实宋人早有此说。黄庭坚《跋刘敞侍读帖》写道:“刘侍读君敞,文忠公门人也,而此帖云:‘文忠公文字畔经术,背圣人意。’流俗亦多信然。曾不知文忠公著文立论及平生所施设,无一不与经术合也。……盖数十年前已有如此等语,今人又百倍于刘,此予不得不辨也。”(《豫章先生遗文》卷一○,乾隆刊本)在封建时代,“叛道”或“畔经术”是大罪名,所以欧门后学要为他辨白,刘敞之类的言论遂被湮没,而在今人看来,恰恰说明欧阳修思想的解放。
这里顺便辨析一下欧阳修的另一命题,即所谓“文与道俱”。本文第一节我们引了苏轼在知颍州时所作的《祭欧阳修文》,其中回忆并转引了欧阳修“我所谓文,必与道俱”的话。论者们往往将两句孤立起来,以定其离“道”或溺“道”,其实都不准确。我们应当再读下面两句:“见利而迁,实非我徒。”欧阳修在这里以“道”与“利”相对成文,则所谓“道”,当是“道义”的意思。他是说,文章应当弘扬正气,如果见利忘义,或沽名市利,则不是自己的同志。这是论“文”与“德”、即文品与人品的关系问题,是老师对门生如何做人的谆谆训导,因此苏轼说:“又拜稽首,有死无易。”
在我国的传统文化中,“道”是一个内涵极为丰富而又复杂含混的哲学概念,若不仔细辨析,会造成许多歧义。不幸,欧阳修正因此而被长期误解。在封建社会,这误解可为他保住名儒的荣耀;近代以来,论文而接近道学家,则与“落后”同义了。
五、欧阳修文道观的重大影响
欧阳修为“圣人之道”所赋予的全新内涵,当然仍不出儒家思想的范畴。因为他所谓“百事”也罢,“吏事”也罢,无论古今,都是以“圣贤”的施为为“可法”的标准,以“六经”的记载为衡量是非的文本,以巩固封建统治阶级的政权为终极目的,这是毫无疑义的。我们说他摒弃“道统论”,并不是说他抛弃“儒家之道”,只不过欧阳修所谓的“道”,已不是古文家传统的“道统论”罢了。上引刘敞说他“畔经术”,恐怕也是这个意思。
欧阳修以摒弃“道统论”为特征的古文思想,对当时及后代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首先,欧阳修反对“诞者之道”,与假“道统”派古文家划清了界限,解除了长期以来束缚人们思想、阻碍古文运动发展的精神桎梏,纠正了古文运动自身的理论缺陷。如果把反对“诞者之道”看作理论准备的话,那么嘉祐二年他主持进士考试时扫荡“太学体”,则是进一步的实际行动。扫荡“太学体”,历来被文学史家看作是古文运动发展史上的重大转折,它为中唐以来的古文运动取得最后胜利铺平了道路。因此,摒弃“道统论”,对北宋诗文革新运动有着十分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其次,欧阳修对“圣人之道”的重新诠解,较好地说明了文学创作的“源泉”问题。“道统”派古文家主张文章从“道”中来,从“六经”中来,在根本上颠倒了创作与生活、文学与社会的关系。因此他们只能到圣经贤传中去讨生活,剽窃模拟,无所不为。欧阳修既以“百事”、“吏事”之理为“道”,表明他认识到创作的源头在“百事”,作家应当不溺于文,走出“轩序”。这样便端正了古文家的指导思想,使文学回到现实生活之中,恢复了发展的生机。
再次,欧阳修纠正了片面鼓吹“道统”、否定“文统”的倾向之后,便真正摆正了“文”与“道”的关系。在这里,所谓“道”固然仍是“儒家之道”,但却没有了臆造的体系,不必由它来“统”文。“道”是思想,“文”是辞章,两者可以有第一第二之分,但不必以此而否定彼。欧阳修在《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欧阳文忠公集》卷六七)中写道:
某闻《传》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君子所以学也,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见于后世。……言之所载者大且文,则其传也彰;言之所载者不文而又小,则其传也不彰。
“信”、“大”,指内容,即所写的事情真实而又重要;“文”,乃指文采。文采的作用是“饰言”。即使是事信而大,如果没有文采,也是不可能传远的。在《与郭秀才书》(同上卷六六)中,他要郭秀才“修其辞,暴练缉织之不已,使其文采五色,润泽炳郁”,可见他对文采的重视。“事”与“文”比较,当然“事”即内容更为重要,所以他将其摆在首位;但“事”与“文”又是辩证的统一体,“事信言文”,才是最完美的结合。正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欧阳修创作了大批思想性、艺术性都很高的古文作品,而且其门下大家、名家辈出,不仅导致了北宋古文运动的辉煌胜利,而且带来了我国古典文学创作的高峰期。
第四,欧阳修反对“诞者之道”的理论,为作家们进一步的思想解放开辟了道路。稍后司马光也不信“道统”,他在《答陈充秘校书》(《司马文正公集》卷五九,四部丛刊本)中,就不赞成陈充所开列的“自孔子及孟、荀、扬、王、韩、孙、柳、贾”的“传统道者”名单,认为“苟志于道,则莫若本之于天地,考之于先王,质之于孔子,验之于当今”。司马光是“大儒”,因此观念较欧阳修略显陈旧,但他抵制“道统”余波,则与欧阳修前后呼应,如出一辙。尽管欧阳修撕下了“诞者”们骗人的伪装,对“圣人之道”也作了合乎历史实际的阐释,有叛“道统”之实,但他仍是一位比较纯正的儒学思想家。到了门人苏轼继续领导古文运动时,则不仅摒弃了“道统论”,甚至连儒家“圣人之道”也逐渐淡化,而大多讨论“文章之道”。虽然苏轼的思想体系仍以儒家为主,但已是儒、释、道三教的结合,实现了在当时历史条件下的思想解放。到后代,某些古文家或又重新翻出“文统”、“道统”的旧话题,但“古文”早成了作家们普遍应用的工具,已无关大局了。
欧阳修之所以有胆略摒弃“道统论”,比较好地解决了“文”与儒“道”之间的关系,是因为他不仅是作家,同时又是比较进步的政治改革家,所以他特别重礼乐刑政,重吏事,重社会实际。另一方面,欧阳修以敏锐的洞察力,看到了古文运动阵线内部的弊端,恰在于鼓吹所谓“三皇太古之道”,而它正是“太学体”产生的思想基础。鼓吹者们打着“古圣人”的旗号,使之成为牢不可破的思想桎梏。不解放思想,破除神秘化了的“道统论”,古文运动就没有出路。欧阳修以巨大的魄力,在拥护儒“道”的前提下,给“道”赋予崭新的内涵,基本上解决了长期困扰古文运动的一个核心理论问题。这不仅使欧阳修的文学思想达到了当时的最高水平,也使他无可争议地成为古文运动的杰出领袖。欧阳修的文学思想,特别是他的古文理论,在我国古代文学思想发展史上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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