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183史传“传记”理论简介_左丘明论文

“文心雕龙”183史传“传记”理论简介_左丘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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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史传》篇评述中国古代历史书写的开创情形时指出,孔子所修《春秋》,“睿旨幽隐,经文婉约,丘明同时,实得微言,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他在这里提出,左丘明开创了中国历史书写的范式——以后成为基本的范式——“传体”。那么,什么是“传体”,从刘勰《史传》篇的论述看,从古人对《左传》的论述看,更重要的,从《左传》以及其后的《史记》和两《汉书》、《三国志》等等富有文学性的史书文本的实际看,“传体”有哪些基本的书写原则,有哪些叙事学上的特征,究竟构成了怎样的叙事范式?刘勰《史传》篇对“传体”的论述,蕴含了哪些叙事学的思想?这些都是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1.“史传”的“传体”非“经传”的“传体”

在中国古代很长的时期,“传”作为一个名词有两个主要的不同的意指,一是史传之传,一是经传之传。在上面所引那句话的后面,刘勰接着解释说,“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这是刘勰对“传体”的第一个解释,说“传”就是“转”,《左传》之作,为的是转述、阐发孔子编定的《春秋》里面蕴涵的意旨。这一解释,不会是左丘明著书的原意。因为,《左传》并不是它的作者自拟的书名,后世流行的书名中那个“传”字,是后人加上去的,很可能是汉代学者刘歆定下《左氏春秋传》之名,继之被简缩为《左传》。至于左丘明本人,则并不是要给孔子的《春秋》作“传”,即写一本诠释经书句意、词义的著作,而是要继续孔子的史书著述事业,撰写他自己的“春秋”,即一部新的史书,因此,《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把它叫做《左氏春秋》。在左丘明生活和写作的时代,在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异说纷起,没有哪一家可以成为被独尊之宗,那个时候还没有形成“宗经”的观念,当然也不会有与“经”对应的“传”的概念。《文心雕龙·宗经》说的:“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文心雕龙·论说》说的:“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那都是汉武帝之后才逐渐形成的观念,不是左丘明及其同时和以前人的观念。

考秦以前载籍,“经”的含义、用法略近于后世的,有《荀子·劝学》中的:“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唐代杨倞注:“经,谓《诗》、《书》。”杨惊的解说为历来许多学者采纳,其实他并没有提出任何根据,而是把后代的理解附会到荀子的言论。荀子把“经”和“礼”对举、并列,应是指处世实用的书籍。《国语·吴语》:“建旌提鼓,挟经秉枹”,“载常建鼓,挟经秉枹”,说的是军伍中将士所执持的东西。三国时代吴人韦昭注:“经,兵书也”。清人俞樾《群经评议》质疑:“世无临阵而读兵书者,‘经’当读为‘茎’,谓剑茎也。”俞樾的解释只是一种猜测,缺少版本学、训诂学的证明,用的是“改字解经”的方法,难成定论。而韦昭的注释则说明,即使在三国时期,人们对“经”的理解也不限于“圣哲彝训”,还把“经”理解为某一个领域的重要典籍,不同行业的人需要随时查阅的书籍。所以,没有充足理由确定《劝学》说的“经”指的是《诗》、《书》、《春秋》,也没有理由确定左丘明认为《春秋》的价值在于内涵“恒久之至道”,需要他来发现、阐说。

至于“传”,在先秦当然也就不会是作为对于“经旨”的“转受”,倒是有过作为传世典籍的含义。《孟子·梁惠王下》,孟子回答齐宣王之问,关于“文王之囿方七十里”的说法有何依据,说:“于传有之。”“传”在这里指的是可靠的文献。《墨子·尚贤中》:“且以尚贤为政之本者,亦岂独子墨子之言哉?此圣王之道,先王之书,距年之言也。传曰,求圣君哲人,以裨辅而身。”《荀子·修身》以及《不苟》、《非相》、《王制》等篇也有同样用法。在这些地方,“传”里面的话,被当做权威的论断或记述而引用,“传”是独立的典籍,它的地位,不比《荀子·劝学》里说的应当诵习的“经”低。只是在《公羊传·定公元年》里可以看到:“主人习其经而问其传”,这里的“传”,才是指对经文的解释,但显然已经是汉代经学家的设想之辞,而不是《左传》写作时代人们的说法。

刘勰说“传”是“转受经旨”,符合于《春秋公羊传》和《春秋谷梁传》,那两本书是“转受经旨”的。所以,浦起龙说,“《公》、《谷》主释义,《左传》主载事。《公》、《谷》非史法,《左》具史法也。”《公》、《谷》是解经之“传”,《左传》乃独立之“史”。《公羊》和《谷梁》先是口耳相传,继而在汉代用今文写成,两者先后在汉景帝和汉宣帝时立于学官。《左传》是用战国的“古文”写成,汉武帝时在孔子故宅里被发现,长期不被立于学官。刘歆要求立《左传》于学官,遭到强烈反对,分歧、争议的关键之点在哪里?在《移让太常博士书》中,他指责当时那些掌握经学大权的人,“谓《左氏》为不传《春秋》”。那些人排斥《左传》,因为《左传》和《公羊传》、《谷梁传》性质完全不同,它不是“转受经旨”之作,不是诠释经书的微言大义,而是一部具有独立性的史书。那些人如刘歆所言是“保残守缺”,但他们认定《左传》不是按照他们的期望“转受经旨”,岂不正是事实吗?

不过,“转受经旨”并不是刘勰对“传体”的唯一的阐释,更不是他对“传体”性质的认定。刘勰没有在《征圣》、《宗经》中去谈《左传》如何诠释圣人经典,而是在《史传》篇论述“史传”写作的发展过程时,讲左丘明“创为传体”,他说的不是经传之传,而是史传之传。在《史传》篇他没有提及《公羊》、《谷梁》,单只说《左传》。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刘勰虽未能摆脱汉代以来独尊儒术的强大的习惯思维,提到了转受经旨,但是,作为一位艺术感觉敏锐的文体学家,他所说的“传体”,其性质、特征并不在于“转受经旨”。“传体”的特质在哪里呢?这正是下面要讨论的。

2.《左传》开创的“传体”,重要特征不是“转受经旨”,而是“原始要终”。

刘勰说,左丘明“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这才是《史传》篇立论的要义和精髓。“原始要终”一语最早出于《易·系辞下》:“《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又,《系辞上》:“《易》與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其后,“原始要终”被历代许多学人反复运用,还变化出“原始察终”、“原始见终”、“原始要末”、“要终原始”、“睹终原始”等大同小异的说法。

“原始要终”有哪些含义呢?在古代学者的言语实际中,原始要终主要有以下几项涵义。第一,就《周易》来说,指的是卦象的始终。魏王弼解释《系辞下》“原始要终,以为质也”:“质,体也;卦兼终始之义也。”宋项安世《周易玩辞·原始要终章第八》:“凡画卦之法,必始於初爻,终于上爻,然后成一卦之体。”清张兴仲《周易玩辞困学记》:“《易》之为书,纲纪在卦,卦必合爻之全而后成,一不肖似,又成他局。圣人之系卦也,原其何以始,要其何以终,弥纶包举,而成其体质,未尝遗于纤微也。”《周易》用卦来占卜,每卦六爻,组成六十四卦。卦有卦辞,爻有爻辞。解卦的人要从始至终掌握卦爻的整体,从而据此掌握要占卜的事情的整体。这是狭义的、“易学”的原始要终,《文心雕龙·史传》“原始要终”一语虽由此出,讲的却不是这个。

第二,从词义上理解原始是推原其本始、源头;要终是究察其后果、结局。宋司马光《温公易说》:“《易》以穷物之终始为本质。”这是学术研究、历史著述应该有的,在全过程中把握对象整体、本质的思维方法。每一个民族到了文明成熟的时代,思维周密严谨,就会自觉地原始要终,这是广义的原始要终。每一个具体的事物、事件有始有终,进而,更高的、最高的本质是什么呢?那就是要追寻人生、宇宙的终极意义。三国孙吴学者虞翻解释《系辞下》那句话说:“质,本也;以乾原始,以坤要终,谓原始反终,以知死生之说。”原始要终就是对终极意义的追寻,这是哲学思维的高境界。我们可以认为,《春秋》、《左传》、《史记》的作者,中国史学的传统,逐渐明确地追求思维的严密性,并且立意高远,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探问终极意义。但是,《史传》篇谈论的重点也不在这里。

第三,从早期的史官到左丘明、再到司马迁,有一个重大的转换,就是把“原始要终”引进到历史研究和史书撰著中,《史记·太史公自序》明确地说:“罔(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这简单的几句话,包含了历史叙事学的丰富内容。司马迁认为,考察历史,要考察它的全过程,要尽可能搜罗被遗漏的各种细节,严格地审核对历史人物行为的各种记载,揭示历史发展的趋势。晋代杜预《春秋左传集解序》指出《左传》不同于之前的史书,是它的记述的“广”和“备”,既有主干还有“枝叶”:“身为国史,躬览载集,必广记而备言之,其文缓,其旨远,将令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唐代孔颖达《正义》又从而发挥说:“将令学者本原其事之始,要截其事之终,寻其枝叶,尽其根本。”刘勰从理论上综括了司马迁和杜预的论断,并把原始要终视为历史叙述方式,这也就是《史传》篇着重讨论的,为左丘明所新创的“传体”的特征所在。于是,原始要终成为了中国叙事学的一个重要命题。

刘勰对“原始要终”十分重视,在《文心雕龙》中,“原始要终”不止出现于《史传》篇一处,此外还有三处。《章句》篇:“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蕚相衔,首尾一体,若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附会》篇:“赞曰,篇统间关,情素稠叠,原始要终,疏条布叶,道味相附,悬绪自接,如乐之和,心声克协。”这两处是讲写作中必须时刻具有结构意识、全局观念,全盘结构在胸,方始着笔;每个词、每一句、每一段不再是单独的存在,而是相互关联,共同构成血脉贯注的整体。后来李渔《闲情偶寄》把“结构”列在作剧的第一位,提出“当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为制定全形,使点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势”,他这些说法显然是从战国以至汉唐宋明文章写作经验引发出来,是从古代文论家的论述中引申出来。古人作文,讲究起承转合,评点派喜欢卖弄的“草蛇灰线”、“琴瑟间钟”、“隔年下种”、“先时伏着”……,也是把文章的结构技巧挪移到小说和戏曲创作。《章句》、《附会》里这两段论述中提出的结构思想、结构理论,是中国古代叙事理念逐渐自觉的体现。

另一处是《时序》篇所讲:“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那是讲寻究文学的盛衰、兴废的规律,要把它放在历史长过程里面来观察,不可单看一人、一篇、一个小时段,是指文学研究者历史的意识、历史的眼光。文学史的研究者,是文学领域里的历史学家,也少不了原始要终的思维方式。

《史传》篇里的“原始要终”,更主要地还是从文学叙事的角度,从理论上总结古代历史叙事的宝贵经验。刘勰说《左传》“创为传体”,为什么要说“创”呢?因为,“传体”的产生,意味着历史书写从记事进到叙事,这是中国历史书写的一个大飞跃。在春秋以前的中国,从甲骨文的记录开始,到各诸侯国史官所作的各种历史书写,直到孔子所修的《春秋》,都只是记事。所谓记事,就是记录下重要事件的名目。记事只有事件的名目,叙事才有事件的过程,而叙述事件过程的第一条就是原始要终,讲述事件的开头、中间和结局。杜预在《春秋左传集解序》中说到《左传》之于《春秋》的新创,“故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把《春秋》里干巴巴的一个个名目,变成有头有尾的事件全过程的叙述。例如,《春秋》在隐公元年记有“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记下了事件发生的时间——当年五月,事件的主体——郑伯,他所做的事情——攻伐他的弟弟共叔段,事件发生的地点——鄢。九个字是记事的全部,记事的要素全都有了,但却完全没有过程,没有讲起因,没有讲酝酿发展、起伏波澜,没有讲后果和影响,更没有讲到参与其事的人物在整个过程中的行为、心理和言语。《左传》叙此事用了541个字,是《春秋》的六十倍。开头第一个字,就是“初”。有人统计,《左传》为了追溯事件之原,共计用过86个“初”字(傅修延201)。这类“初”字的使用,是历史叙事的原其始的一种重要方式,是作者原始要终叙事意识鲜明的表现。《左传》从郑庄公和共叔段的父母讲起,庄公为难产,取名寤生,母亲不喜欢寤生,希望立段为太子,父亲武公不答应。家庭里母亲对小儿子的偏爱,演变为长期而激烈的宫廷权力斗争。下面,“及庄公即位”的“及”,“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的“既而”,都是“始”和“终”之间的事件发展的不同阶段。“既而悔之”那个“既而”,则是一点余波。五百多字的描述,对于寤生和段之间发生的故事来说,是有始有终,完满俱足了。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说,“杜(预)以为凡倒本其事者,皆言‘初’也。贾逵云,凡言‘初’者,隔其年后有祸福将终之,乃言‘初’也。”杜预、贾逵所说其实是一个意思。什么是“倒本其事”?就是现代叙事学所说的“倒叙”或者叫做“追叙”、“前史”、“回顾”。

到了二十世纪初,林纾把《左传》定为自觉的叙事意识的开端,对于传体的倒本其事他也有新的解说,他说,“《左传》为文家叙事祖庭,每到插叙处,辄用一‘初’字领起。……史家全循此例,用为插补之法,而《史记》用之尤极自然。”(刘大槐等122)《左传》是历史著述,并且是编年体,这就使它的原始要终有着先天的特殊困难。历史事件的始和终大多数并不在一年之内,往往前前后后经历若干年。《春秋》只记事件的名目,“郑伯克段于鄢”系于隐公元年,很准确。《左传》原始要终,讲述事件的来龙去脉,不能局限在一年、两年,这才使得“倒本其事”非有不可。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郑武公十年(前761)娶武姜,十四年(前757)生庄公,十七年生共叔段。武公娶姜到庄公克段于鄢的郑庄公二十二年(前722),前后近四十年,而庄公即位、封段于京、大叔完聚……,是在这中间若干年里陆续发生的。《左传》既要遵循历史事实,又要保持编年体的框架,它的原始要终要做到“篇统间关”而“疏条布叶”,就需要在叙事技巧上做多种创新,倒本其事只是其中之一。正是在前人历史叙事实践的基础上,刘勰对传体叙事艺术的丰富性,作了理论概括和扼要的述评。

3.“传体”之“传”非“纪传”之“传”,传体是优秀的纪传体与编年体史著共有的叙事范式。

中国古代的历史书写,主要有编年体和纪传体。刘知几《史通·二体》说,有了《左传》和《史记》,史书的体式就全备了,“后来继作,孰能逾此?”《左传》一直是被当做编年体的代表,刘勰说《左传》“创为传体”,当然就不是指纪传体了;刘勰所说的传体不但不是经传之传,也不是纪传之传,而是由《左传》开创的中国古代历史叙事成熟的书写范式,其后的纪传体和编年体的优秀之作,都继承、借鉴了左丘明开创的传体,并且不断丰富它。

《史传》篇说,“然纪传为式,编年缀事,文非泛论,按实而书,岁远则同异难密,事积则起讫易疏,斯固总会之为难也。或有同归一事,而数人分功,两记则失于复重,偏举则病于不周,此又铨配之未易也。”这一段话是刘勰对传体的具体解说,如何理解这段话非常重要。许多学者认为这里讲的是编年和纪传两种体式,范文澜先生《文心雕龙注》说,“纪以编年,传以缀事”,金毓黻先生在《文心雕龙史传篇疏证》(朱东润等第一辑)一文中说,刘勰在这里肯定纪传体是撰史的正轨,编年体重于记事,并由此引出总会是就编年体而言、铨配是对纪传体而言的结论——这些说法值得商榷。《文心雕龙》书中“纪传”多是总指所有史著,如《征圣》“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史传》篇说“左氏缀事”,可见“缀事”也适用编年体。刘勰是从诸多优秀史著中概括出总会、铨配这两种叙事方法,不能说总会只适用于编年体,铨配只适用于纪传体。《史记》等纪传体的写作也离不开总会,《左传》等编年体的写作也有需要铨配。如果对这一点存在误解,就难以认识《史传》篇的论述在中国叙事学上的巨大价值。

林纾《春觉斋论文·流别论》第七节,先对《文心雕龙·史传》之“传”作出三种解释,即史传、经传和人物传记,接着提出:“化编年为列传,成正史之传体,其例实创自史迁。”(刘大槐等58)林纾在这里说到传体,和刘勰《史传》讲的传体是很接近的。他翻译多种近代西方小说,对于西方作家积累起来的叙事技巧多有体悟,由此反观中国古代叙事,就有了异于前人的细腻的新体会,从而对《左传》和《文心雕龙·史传》篇,对中国古代叙事能做出新的阐发。

所谓总会,是说在叙事中,对于具有或近或远关系的大的和小的事件,间隔久远和间隔短暂的事件,密集发生的和单个流传的事件,先叙还是后叙,详叙还是略叙,要有总体周到安排。所谓铨配,是说叙事中,一个事件涉及若干人,或与若干其他事件相关联,放在哪里叙述,如果几次提到怎样不至于重复而能彼此照应,要有细密的布置。两者都是讲的叙事方法和技巧。金毓黻引刘知几之言,说《左传》对宣公、成公以前的史事,“三纪而成一卷”,昭公、襄公以下,“数年而占一篇”,推论出“此非所谓‘岁远则同异难密’乎?”这完全不符合刘知几的原意。《史通·烦省》列举三纪一卷、数年一篇之后,得出的结论是,“此丘明随闻见而成传,何有故为简约者哉!”史料缺少,需要的是搜集、鉴别、考证、整理的工作,实在找不到材料,只好简约或省略。史料的欠缺,难道是“总会”所能弥补的吗?史料丰富就叙述翔实,史料缺少就从简略,这里也不存在什么写作上的困难,不需要文论家加以深入讨论。理解刘勰这一段话关键在于,这里的“岁远”,说的不是史事发生距离撰史年代之长久,而是指插进来叙述的事件与正在叙述的事件的时间间隔很长,不同时期发生的事件,在同一文本中叙述起来如何衔接得紧密;“岁远”与“事积”对应,“事积”是指连续插叙到一起的事件不止一件,而是有两件以上,每个事件从哪里开始、到哪里截止,如何处理得法。以上叙事中的困难,适宜于用总会的办法来处理。

为了把问题谈得清楚,不妨引进现代叙事学的理论,做一比较。西方现代叙事学家把插叙、倒叙所叙的事件与插入前所叙的当下事件之间的时间距离称之为“跨度”,而把所倒叙的事件经历的时间称为“幅度”。法国热奈特《叙事话语》举例说,荷马的《奥德修纪》第19章,欧律克勒亚给奥德修斯洗脚,看到脚上的疤痕,回忆他在少年时受伤。受伤距洗脚有几十年,是为跨度;受伤的经历则只有几天,是为幅度。在这里,“幅度大大小于跨度”,“倒叙在此……讲述以往悠悠岁月中一个孤立的时刻,并且不求与现在的时刻衔接。”(34)“跨度大”也就是刘勰所说的“岁远”,“不求衔接”也就是“难密”。岁远为什么就同异难密呢?叙述学讲叙述层次,那是指,作为叙述对象的人物,也可以讲述故事;人物讲述的故事里面,又可以有人物在讲述故事,故事里套故事,就构成层次。后面的故事依赖于前面的故事而存在,最前面的故事叫做第一叙事,接在后面的是第二叙事。倒叙提供的如果是正在讲述的人物或故事的过去的情况,称为同故事倒叙;倘若提供的是关于另一个人物或另一事件的情况,称为异故事倒叙。同故事倒叙和异故事倒叙,处理起来自然有所区别。刘勰当然没有关于同故事倒叙与异故事倒叙的理性观念。但在他所熟悉的《左传》、《史记》等诸多史籍中,第一叙事和第二叙事客观上是存在的,是多次出现过的。在若干叙事层次中,叙事主人公的变换,第二叙事的事件与第一叙事的事件没有直接关联的情况也是存在的,这样就有了“同异”的问题。意识到叙事中“同异难密”的问题,说明刘勰的叙事思想已经很深入、很细致了。

林纾对“同异难密”做过解释,他说,《史记》有前后矛盾之处,如一处说某人某年已死,另一处却又记在那以后此人活动;还有分一人为二人、合二人为一人的,“即所谓同异难密者也”(刘大槐等59)。这也说错了,他说的是史书记载史实的正误问题,而刘勰讲的是叙事技巧的高下问题。插叙的故事与插叙前的故事,跨度很大,在内容上和艺术上如何做到结合自然,不重复、不疏漏、不抵牾,这才是“岁远则同异难密”的问题。如果史料很多,则插叙在何处,怎么将事件的“幅度”与插叙篇幅的多寡掌握好,就是“起讫易疏”的问题。本文前面提到《左传》里用“初”字提起的倒叙,还有另一种,就是用“昔”字提起的倒叙,也有很多。当君主与臣下讨论重大决策,臣下借前朝、他国事例表达自己的看法,于是就插进一段,相当于今人所谓“异故事倒叙”。例如,襄公四年,魏绛说服晋悼公与戎人各部讲和,任用贤人,不要沉溺于美色、田猎,引用了两个故事:“昔有夏之方衰也”、“昔周辛甲之为太史也”。这是很典型的异故事插叙,插叙的故事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但很能打动晋悼公。当魏绛刚刚说出“《夏训》有之曰‘有穷后羿’”那半句话,悼公急不可待地打断他追问:“后羿何如?”魏绛要帮助晋悼公重振国威,恢复霸主地位,以古之君主的教训启发悼公,插进的故事与当下的决策密切相关。《左传》用很大的篇幅记录魏绛说的故事,有助于读者了解当时各国强弱盛衰转化的规律,也有助于表现当时的具体场景,表现魏绛和晋悼公的神情和性格,还有助于文章的节奏变化造成的美感。这就是传体发挥总会叙事技巧产生的功效。

热奈特还讲到叙事中的“重复”,“同一事件可以讲述好几次,不仅文体上有变异……而且‘视点’有变化”(75)。这和刘勰讲的两记则复重,偏举则不周也有些近似。晋文公重耳的故事,在《左传》里占有重要位置。《左传》把他流亡十九年里的故事与他在位九年里的故事,分别集中在两处,两者中间有间隔,而两者又有许多是相呼应、相映衬的。流亡十九年的故事在晋惠公去世,晋国政局不稳之时集中追叙,在狄十二年,接着先后到卫、齐、曹、宋、郑、楚、秦诸国。可以想见,发生的事情很多很多,《左传》记载的,是最能表现重耳的性格,对重耳的命运影响最大的,也是和后面发生的重要事件紧密相关的。如何相关,就属于铨配。比如,曹共公对重耳不礼,僖负羁按照妻子的建议给重耳赠送食品和玉璧,此事在僖公十六年(前644年)。后来,重耳在晋国即位之后,带兵攻进曹国,责备曹国不重用僖负羁,命令部下保护僖负羁宅邸。那个事件在所发生的僖公二十八年(前632年)叙述,事件相隔十多年,《左传》的叙述分别放在僖公二十二年和二十八年,相隔也有六年。又如,楚成王宴请重耳,问他将来何以为报,重耳回答,如果晋楚发生军事冲突,会退避三舍。这个对话是在僖公二十三年(前637年),到了僖公二十八年,晋楚成濮之战,重耳果然实践诺言,那是僖公二十八年了。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作者叙事的文心。

《春觉斋论文》几次讲到《史记》在叙事艺术上对《左传》的继承,其实就是对“传体”的完善。林纾说,《史记》讲述近似的故事,“此着似存史公专长,能于复中见单,令眉目皎然,不至于淆乱。”(刘大槐等59)他举出《史记·樊郦滕灌列传》为例,说司马迁“于四传中各异其书法以别之”。《左传》中已经有过,司马迁加以创新。《左传》写重耳在狄娶季隗,在齐娶姜氏,在秦娶文赢、怀赢,也是各异其书法,复中见单,这也就是热奈特所说的文体和视点的变化。林纾说左氏“能于百忙中紧紧穿插”,“以琐碎事熔成整片,唯其善于穿插,故神闲气定,初不着力。而善学者厥唯史公。迁文或一传而数事,或从中变,或自旁人。今试问一传数事,如何安置?……故知非穿插不为功。所云,从中变,自旁人,真道得穿插之妙。”(刘大槐等123)这些都属于总会和铨配的范围。

“同异难密”和“起讫易疏”这两句是骈体文中常见的互文见义,都是讲如何处理好“第一叙事”与“第二叙事”的关系,理解时不应把前后句割裂开来。

刘熙载《艺概·文概》对《左传》的叙事艺术给予高度评价:“左氏叙事,纷者整之,孤者辅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枯者腴之,剪裁运化,斯为大备。”(刘熙载1-2)这几句话有些夸张,历史叙事不是文学叙事,必须严格遵循历史事实,如实反映事件的发展变化,不能任意剪裁,更不能随意增添没有根据的情节。如何把实际发生的杂乱的事实,叙述得清楚明白而富有阅读趣味?常常遇到的困难是,历史事件在时间之流里面环环相套,往往难以截然划分出始和终。一个事件的终,可能是另一个事件的始。“纷者整之”,怎么把不同年份里的事整在一起?在编年体的大框架下,《左传》的作者尽力建立合理的叙述层次,当有密切关联的事件分隔在不同的年份,就设法交代出它们的承续关系,让它们遥遥呼应。《史传》篇讲过:“至于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序,品酌事理之条,晓其大纲,则众理可贯。”这些,都是传体叙事范式的具体内容。对于后世的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创作,具有直接的指导作用。总之,刘勰的传体说对于中国叙事学的贡献,需要我们进一步去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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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朱东润 李俊民 罗竹风编:《中华文史论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Zhu,Dongrun,Li Junmin and Luo Zhufeng.eds.Essays i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History.Shanghai:Shanghai Classics Press,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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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183史传“传记”理论简介_左丘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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