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美学:人类学的视角和方法,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人类学论文,日常生活论文,美学论文,视角论文,方法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文章编号:1003-2568(2015)04-0100-06 中图分类号:C958;J01 文献标识码:A 苏里南(Suriname)的萨拉马卡人(Saramaka)有两种稻米:一为红米,一为白米,插秧之时,萨拉马卡女人会将两种稻米并置一起,不为别的,只为好看;日本有一种漆木饭盒,食物被整齐地分成四份,颇具美感;普鲁瓦特(Puluwat)的密克罗尼西亚(Micronesian)岛人每天用大量鲜花装饰身体,花团锦簇,香气袭人;根据美国整形外科医师协会(American Society for Aesthetic Plastic Surgery)的数据,2007年,美国人用于美容的花费达132亿美元①。 无论自然、人体、人造物,亦或歌曲、观念,以及其他诸般事物,所给人带来的美,对人们非常重要。美的重要性,有时会以料想不到的方式发挥出来。人们常常认为,美乃是锦上添花,实际上远非如此。例如,有一篇文章题为《治疗的艺术:医院中的美学如何使病人更为快乐和健康》,作者是弗吉尼亚·波斯特尔(Virginia Postel),他指出,“临床实验表明,良好的医院环境能够增进病人的健康——更别说提升病人对抗疾病的信心。”②美国的土著纳瓦霍人可能不会对美的治疗能力感到惊讶,③凡是花费时间、精力和金钱进行室内装饰的人,都不会对优美的视觉环境和幸福之间的关系表示怀疑。人们对习惯上所说的美的感知,囊括甚广:从日常体验到的温和而短暂的愉悦,到不常发生的强烈而持续的快乐。后者那些令人侧目和相对纯粹的体验,令人终身难忘的体验,受到学术界特别关注,尤其是哲学界对审美感知进行了大量探讨。本文所说的“日常之美”(ordinary beauty),可视为对这一现状的一个挑战,以期引起对人类审美经验中被严重忽视的领域的关注。 不过,和一些学者的看法不同,对于发生于“艺术”领域之外的审美经验,我不建议保留“日常之美”这一术语(由此,我更不会像某些人所说的,将这些经验称为“非审美的”)。因为,如果这样做的话,就需要给出一个清晰的艺术的定义,众所周知,这绝非易事,尤其是从跨文化的视角。此外,我还要提出,艺术和非艺术会以类似的方式,皆能给人带来日常的和非日常的审美体验。换句话说,“超常之美”并非艺术的特权,“日常之美”亦非只见于非艺术之中。例如,一处自然景观或一个数学公式,可能让人欣喜若狂;而一件精制的器具或一首口哨吹奏的歌曲,也可能让人不为所动。简言之,如果给予足够的自主权,我会暂时建议用“日常之美”指代那些相对“低下”(“humble”)但并非因而就无关紧要的审美经验,无论它们是否是由艺术引发,如上述诸例所示,乃人类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日常之美”的概念可以视为“日常美学”研究的核心。④审美是人类日常生存的一个组成部分,本文将对这一观念进行简单探讨。我们将参考众多学科,不过重点是人类学。对于人类学,我们在两个意义上使用它,既指无所不包的人类研究,亦指作为民族志的经验性研究。 一、人类、进化与审美 德国哲学家康德有过一个著名的发问:“人是什么?”人,当然意味着很多。他们是道德的人、社会的人、政治的人、经济的人,等等(如果允许使用这些西方分析性的范畴的话)。显然,人还是审美的人。在寻求康德之问的解答时,这一维度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描述人类这一基本特征的方式之一,就是指出人们面对外部和内部的刺激时,会做出各不相同、异彩纷呈的情感反应,他们会根据自己的感知辨别刺激物,他们会对某些刺激感到快乐或愉悦,而对另一些刺激感到不快或厌恶,他们希望重新体验一些刺激,而避免另一些刺激。 人类的审美感觉很可能十分古老。一个新的研究领域——“进化论美学”表明,人类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面对各种各样的刺激物,进化出了以情感为主导的反应,能够快速地区分何者是有利的,何者是有害的,这有利于他们的生存和繁衍。⑤因此,我们发展出了一种味觉,知道何种食物是甜而肥美的,使我们摄取那些能量充足、富含营养的膳食(尽管在糖和脂肪充足的环境中,如当下的富裕社会,这些偏好变成了不利因素)。此外,对于颜色对比和视觉规律的敏感,可以使我们更好地掌握周围的视觉环境。再举最后一个例子,人们进化出的对于光洁的皮肤和对称的身体的偏好,使得个体能够挑选出健康和能生的配偶。 从最基本的意义上说,人类和其他所有生物共有这些分辨机制,甚至单组织有机体亦是如此,它们对有些刺激表示亲近,对另一些则惟恐避之不及。对有情感的生物来说,愈显复杂,需要换种方式复述这些机制,即喜欢或不喜欢某物。即使有同行赞同这种自然主义的、最底层的研究方法,我们在此探讨的最好称之为“元美学”(“proto-aesthetics”)。⑥有人可能会强调,就人类而言,不应忽视康德所区分的“单纯的快感”和“真正的审美愉悦”。除了其他方面,一种“真正的”审美体验必须是“无功利的”——与任何实用性的动机无关——涉及康德所说的自由的协调活动,需要想象力的参与。 毋庸质疑,当面对具体的刺激物,并在特定的心情下,人们会体验到欢欣愉悦的感觉,这的确与单纯的快感大相径庭。此外,许多学者将“审美的”一词限于那些更为纯粹和高尚的状态,实际上暗示了一种质的而非量的区别(in kind rather than degree)。(我想起一件趣事,1997年,我初次上网,参加了一场关于哲学美学的讨论,一位网友提到她在28岁时才有了第一次审美体验。)⑦不过,作为探讨“日常之美”(或“日常美学”,当然包括“日常之丑”)的起点,一种更为实际的进化论方法或许有所助益,因为它突出了人类(元)审美的绝对古老性和普遍性。 我提出生物进化论的(之所以加上“生物”一词,是因为我要探讨的是有机体或生物体的进化,而非技术或文化之类的进化)视角,并不想做“减法”(reductive),就这个词的消极意义而言,乃是削减一个话题的完整性,将注意力限定于纯粹的本质——这种天然的特征可能更便于分析,不过同时却被视为琐碎的、无关紧要的,总之对于阐明所要研究的复杂话题是不够的。此外,我的提议是想宣扬一种自下而上的研究方法,任何更高级或更复杂的事物,都要建基于相对低级或基础的事物之上。⑧这种方法还表明,即使是最丰富、最崇高、多层面的审美经验,亦发生于一种具体的神经系统之内,同样是生物进化过程的产物。 人类的审美维度需要单独进行分析,对于感知到的刺激所作的评价性、情感性的认知要予以特别关注。不过,如上所述,人们对某些刺激的反应也包含了情感色彩,如精神观念,还有一些很难直接描述为感性认知(例如,有人可能会想到破解了数学问题或猜出了谜语,或者掌握了某种情况的恰当象征之时体验到的欣喜)。如果有人如我所建议的,将美学描述从根本上关注定性的经验(qualitative experiences)——这本身是一个寻常的议题,不过一旦我们离开感性认知的领域,它的内涵便很有趣。那么,这些非感性的反应,亦应纳入人类审美的范围加以考量。 在这种宽泛的意义上,人类的审美之维经常和其他维度关联密切。在此,人们可能会想到,审美与经济和道德有所纠结。最近对“理性选择的经济学”的批判和对“自然伦理学”的倡导,的确体现出了这点。例如,有人指出,我们所做的道德决定,是以什么是合适、正确或公平的观念为基础,这种基础,要比我们通常所认为的更为强烈。⑨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会使得这些道德决定带有一种直觉性和情感性的味道,因而和审美评价具有了更为普泛的关联。人类审美之维与其他维度的交织,使得在对人类作出任何理解之时,对审美的研究意义更显重大。 二、人类学和审美:探索“审美的人” 上述评论,使我们找到了人类学。由于这一术语的意义众多,在此需要对它的用法做一解释。人文学科的学者通常将人类学等同于文化或社会人类学。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学主要指的是对世界上的小型社会的研究,尤其是由外来学者所做的考察(直到目前,这些外来学者多数是西方人)。对于人类学的这一解释,我在后面还会论及,我将称之为民族志(ethnography)。在此,我首先考虑人类学这一单词的更为基本的词源学意义,即对人的研究。 这也是人类学这一术语的最初含义,它首次出现于德国人文学者群体之中。探讨anthropologia的人文学者,意在研究“人的本质”。彼时,人的本质被整体论地视为由肉体和灵魂,物质和精神构成。因此,人类学指的是研究人的所有方面,既包括解剖学和生理学,还涉及社会文化行为,以及人的精神。⑩16世纪的人文主义者试图对人类进行学术性的思考,部分受到了所熟悉的异文化的启发,这种情况逐渐发生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是所谓的航海大发现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的结果。在研究人类时,将对这些文化的不断增长的知识考虑在内,与文艺复兴时期的知识所具有的经验性特点是一致的。 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人类学的内涵不断丰富,有的强调对人类的生理或身体层面的研究,还有的将人类学引向了心理学的方向。(11)不过,仍有一些潮流继续强调人类学最初的整体性特征,将其视为对人类的综合性研究。17世纪中期普及的笛卡尔身心二元论,最终导致了自然科学(研究物质)和人文学科(研究人的精神)的分离,而人类学的这种观念,提供了统一的或整体性的选择。生物进化论思想在当代人文学科中变得越来越有影响,人类学的整体性观念亦重获青睐。如今,人类学有时亦指“哲学人类学”,指的是根据经验性科学所提供的人类各层面的材料,对于人性所做的反思。(12) 考虑到审美在人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人们可能会追问:人类学的观念是否会发展出一个研究分支,专注于对人类审美现象的研究,再者,这一分支能否与“人文主义人类学”的统一性、经验性和跨文化的原则相适应?有人指出,“美学”这一研究领域的确产生于德国的人类学传统之中。(13)不过,美学并非沿着这种广义的路线发展的。18世纪中期,亚历山大·鲍姆嘉通(Alexander Baumgarten)创造美学(aesthetica)这一术语之时,可能对人类学的这一综合性的目标深表赞同。在他看来,美学探讨的是感性认知,在古希腊,aesthetica被视为人与世界发生关联的一种基本方式,它结合甚或超越感觉和理智。(14)然而,康德将“美学”改造成了一种哲学反思,其目标和对象是对美和崇高的经验。黑格尔更是把美学研究从对审美经验的思考变成了对艺术现象(几乎总是欧洲精英艺术)的反思。由于康德和黑格尔重点考察的是人的心灵而非身体,所以与之相关的经验性数据极少受到关注。 20世纪盛行的哲学美学,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这些德国唯心主义美学观。它具有如下特征:第一,哲学美学研究的更多是“艺术”,而非“美学本身”。第二,如果美学家在质性经验的意义上探讨美学,那么他们探讨的几乎只是艺术经验,尤其是所谓的高雅艺术。第三,哲学美学对于艺术有关的经验性调查毫无兴趣。第四,哲学美学几乎只关注西方文化。相反,本文提出,美学应当涉及广泛的质性经验,不仅涉及艺术,还应包括其他现象。此外,对于这些审美经验,既应进行经验性研究,又应采取不同时空中的跨文化视角。 三、人类学和审美:偏好民族志 根据这一宏大的框架,我现在转向大家更为熟悉的人类学,来考察一下这个领域的学者如何为我们研究“审美的人”提供助益。从一个西方人的视角来看,人们更熟知的人类学,可以描述为对那些西方长期视为原始的文化的研究——通常是小型的无文字社会,位于曾被西方殖民过的地区。人类学家(在此或许我们最好称之为民族志学者[ethnographers])的工作特点,就是他们直接对异文化进行研究。他们的研究基于所谓的“田野调查”——包括与特定人群同吃同住同劳动相当长的时间,学习他们的语言,尝试从他们的视角看待世界。 人类学家或民族志学者如何研究审美问题?这一问题很大,为了集中起见,我在本文仅关注两个相关的主题和方法。第一,我将思考人类学家如何将审美视为一个研究领域,尤其是,在他们看来,审美领域由什么构成?第二,我将简要介绍民族志学者在研究审美问题时所采取的方法。对于第二个问题,我将集中于对“日常之美”的考察,它们出现于日常语言和各种文学与口头艺术之中。 (一)审美领域 人类学家在研究审美时,他们会关注什么现象?亦即,在广泛的人类经验领域里,他们将如何描述审美领域?人类学家在为审美领域划界时,需要注意两种倾向。(15) 第一种倾向,是西方哲学审美观造成的偏见。对此,我指的是一些民族志学者(以及相关的艺术史家)在寻找某一文化中的审美现象时,首先想到的是艺术领域。他们与西方美学家一样,认为这一领域主要由视觉艺术组成。此外,人类学家在这样做的时候,喜欢保留西方对视觉艺术的等级分类,优先考察雕塑和绘画,而非精美的织物或发型。这种观念,在西方艺术和美学思想中由来以久。与这些观念相连的,是在美学分析中,将眼睛作为考察的唯一感官,此外或许还有耳朵。 第二种倾向与第一种倾向有关,即对西方认知偏见的有意背离。根据对异文化的经验,民族志学者注意到,第一,关于审美重要性,其对视觉艺术的等级体系往往不同于西方哲学中的观念,例如,某些文化更看重服饰或建筑,而非雕塑和绘画。关于此点还需指出,民族志观察更表明了,在视觉领域,最重要的审美评价对象通常是人的面部和身体。对人类外表的审美关注,还包括美发、服装,或纹身、划痕、身体绘画与饰物等修饰形式。 第二,人类学家已经注意到,世界上许多文化中的审美评价对象并非视觉艺术,而是表演艺术,尤其是音乐和舞蹈,还包括演讲和其他形式的口头艺术。这对“日常之美”或“日常美学”的观念有特殊兴趣——审美评价时常集中于那些远非西方人所谓的“艺术”所可涵盖的现象,无论是视觉艺术,还是表演艺术。除了已提到的人的面部和身体,可能成为审美评价对象的产品和活动可谓不胜枚举:准备和供应食物、展示礼物、社会交往、审判等,还有其他诸多现象,都被民族志学者提及。它们在特定的文化环境中,皆能成为审美评价的重要对象。(16) 在如此广泛的审美领域之中,人类学家还注意到,在某些文化中,人类审美评价的重要感官不是眼睛,而是耳朵。世界各地的民族志报道提供了诸多例证,一些文化在进行审美评价时,强调的是嗅觉、味觉和触觉。(17) 我认为,在目前的语境中,重要的不是从上述简单提及的例证中获得“差异”感——一旦我们离开西方,在审美评价及其对象中,这些例子将表现出更大的差异。而我想指出,这些民族志的发现,使我们的注意力投向了更广泛的对象和活动,我们可以在所有的文化中对它们的审美价值做出评判。同样,民族志学者的发现,使我们认识到了在世界各地民众的生活中,诸种感官在审美经验中的作用。事实上,需要指出,即使在西方,身体及其呈现出的公共形象同样是日常审美评价的重要对象,这种评价同样没有停留在视觉层面,例如,一些品牌的香水闻名世界,即表明此点。 因而,民族志的发现使我们关注西方文化中的某些现象,许多学者受哲学美学的范式偏见影响,不愿将这些现象纳入审美的名下进行研究。在挑战这些偏见的同时,人类学家所带来的审美领域的扩展,导致了一种更少“精英主义”、更多“民主色彩”的审美观。这种观念提醒我们关注日常生活中无所不在的情感评价经验,注意到“日常之美”在人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 (二)问题与方法论 研究领域既已得到拓展,我们简单看一下人类学家在研究审美问题时所采用的方法论。之所以考察这一问题,我意在指出,这些人类学方法对于其他领域从事“日常美学”研究的学者或许亦会有所启迪。在此之前,我们先看一下这些方法可能要回答的一些问题。考察这些问题,同样可能给予文化人类学之外的学者某些启发。 首先,人类学家留意何物能引起特定文化中的民众的审美愉悦或不快——各种艺术、人、自然。此外,他们还关注民众评价某物的审美性时所持的审美标准。这一问题听上去显而易见,不过必须指出,对于西方或东方文化而言,在论及他们的审美偏好和所采用的评价标准时,相关的经验性数据往往是非常缺乏的。 诚然,实验心理学家调查过西方人的感觉偏好,不过他们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单纯的视觉或听觉刺激,而非通常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更为复杂的刺激。无论阐明审美偏好的基础是多么有趣,但这些研究缺乏对民众对自己的审美好恶以及据何标准的解释的探究。社会学家也特别关注审美偏好的问题,如布尔迪厄。(18)不过,他们也没有考虑到民众对其偏好的解释。(如人类学的研究所示,这些对审美偏好和审美标准的评论,同样会很好地表明审美和人类生活的其他维度颇有关联。)在从事审美研究的人文学科,即哲学美学中,对经验性数据的关注是明显缺乏的。总之,我们急切地呼吁,对西方与东方以及各文化的日常审美偏好及其动机进行经验性研究。 民族志学者在考察审美问题时,所做的第二个基本问题是关注人们表达和评价审美好恶时所用的词语。我们能从某一文化中审美词汇的词源、语义范围和应用之中,了解到关于它的美学的什么内容呢?我将很快回到这一话题,不过在此需要指出,在西方美学研究中,对这一问题的探讨亦是很不够的。(19) 人类学家研究特定文化中的审美现象时,这两个问题业已表明了对社会文化语境的强调,这同样是第三个系列问题的特点,这些问题关注的是广泛的社会文化生活中审美的嵌入。对审美的社会文化环境的重视,又会引出一系列的问题。例如,在宗教、社会、政治和经济语境中,审美实现了什么目的?公开的审美评价具有怎样的作用和效果?对语境的强调,还会使人类学家提出如下复杂的理论问题:社会文化语境在何种程度上(如何?为何?)影响了审美偏好?这一问题涉及的是美学中的文化相对主义这一更大的问题,对此我在其他文章中已有所论。经验性立场、跨文化视角以及对社会文化语境的强调,乃是典型的人类学方法。它与对审美的哲学化思维相差甚远,就后者而言,康德哲学所强调的对所谓的自律性的审美对象的分离的或无功利的反应,依然影响深远。 为了回答上述问题,民族志学者采取多种调查方法。如果研究者关注特定文化中的视觉艺术和表演艺术所呈现的美学,那么他们可能会将研究重心放到艺术家身上,考察他们的观念、接受的训练和实际的工作过程。更常见的是研究特定文化中的民众在各种场合所做的艺术批评或审美批评。尽管艺术家会做出更为专业的批评,不过人类学家意在确立各类人群的审美观念。为此,他们会组织所谓的审美竞赛,要求各行各业的的人们根据自己的审美偏好对一系列艺术品(雕像、面具、记录的音乐)进行排序。重要的是,他们会要求民众对其审美选择做出口头解释,比如说出他们弃此取彼的原因。这种正式的调查方式,时常会扩展为对相关文化中审美诸方面的非正式的和广泛的讨论。 用于描述审美意见和理由的术语或概念值得深入分析。如诸多语言中的评价性术语都表明审美和伦理之间具有紧密关联,两个领域用同样的重要概念表达喜好或厌恶。许多印欧语系和非洲的尼日尔一刚果语族是如此,古代的中国亦是这样。我们对此应该作何解释?是否意味着在感官领域用来表达愉悦的术语,被“隐喻性地”表达道德领域的愉悦?(如,修饰词“fair”,在道德语境中,其意为公平,不过,这一术语最初是一个表达审美的词汇,指的是光洁诱人的肤色。)如果说人类的道德愉悦中包含一种情感反应,近似于快乐的情感体验,这能阐明一些术语在道德和审美中的“双重应用”吗?现代脑部成像技术和神经科学的其他进展对此能够提供一些解释吗? 一旦某一文化中的审美词汇得以确立和分析,人们就可以有效地考察审美术语或概念在该文化的口头艺术中出现的方式。分析这些术语在文学语境中的应用,不仅可以阐明它们的语义范围,还能告知我们在该文化中的其他一些审美维度。通过探讨一个文化中的文学库,我们可以更多地了解该文化用审美术语评判对象和事件的范围,进行审美评价时所持的标准,美对民众的效果,以及在何种情况下审美被认为具有重要意义。换句话说,我们关注的是文学文本中的美和其他作为修辞的审美现象,既包括口头的,也涉及书面的。 (三)审美在文学中的表达 我在一篇文章中已经讨论了用这一方法分析非洲文化中的视觉审美的可行性。(20)所用的例子涉及了寓言、神话、赞美诗和占卜诗中的美,从日常美学的角度来看,最有意思的或许是谚语和流行歌词。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非洲文化对于人之美的强调,各种文学体裁都在表现这样的主题,如身体之美的短暂易逝,人的内在之美和外在之美的关联,自然之美和人工之美的区别,视觉美的特征,以及拥有迷人身体的好处。在非洲和其他地区,美在谚语中的重要地位,突出了美在人类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21) 在上述研究中,我们还确定了考察文学中的审美信息时所涉及的几个认识论和方法论问题。例如,如学者们所常做的那样,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将谚语视为特定文化对美及相关现象的共识性表达?其他一些问题涉及根据其社会文化环境和相关体裁的风格形式,对文学类型进行阐解。有人建议,解决这些问题,需要文学研究者的帮助。 同时,进化论学者也开始探索这一观点,他们分析各种文学形式中的表达,将其作为考察民众日常审美偏好的一种方式。比如,心理学家德文达·辛格(Devendra Singh)和他的同事最近调查了欧洲、印度和中国的文学,从中寻找对女性之美的特别描述。(22)辛格尤其关注对女性腰部的评价。作为一名进化论心理学家,他提出女性的细腰乃是健康和能生的可靠表征。由此,他认为,人类对女性的所谓“蜂腰”进化出了一种视觉偏好。辛格亦通过阅读世界文学中对女性腰部的评价来验证他的假设,证实了对女性细腰的偏好具有普遍性的观点。 从一种实用的和方法论的观点来看,辛格使用了文学在线(LION)数据库,在他调查的时候,该数据库内有1500年至1799年之间的34万5千部英文小说。他还搜寻了1至3世纪时的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以及4至6世纪时的中国宫廷诗歌。《摩诃婆罗多》用的是谷腾堡计划(Project Gutenberg)所提供的英文在线版。小说的不断数字化,使研究者能够便捷地获得越来越多的世界文学作品。所有这些材料表现出的审美偏好和审美观,以及它们所呈现出的审美与人类社会文化生活的融合,都有待于进行分析。前面已经指出,这类研究有自身的问题,不过这一独特的视角为我们增加了一种历史的维度,这在民族志研究中通常是缺乏的。 审美是人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给出了诸多例证,表明了审美经验和审美评价在人类日常生活中的普遍性。直到最近,审美的普遍性较少受到哲学家的关注。不过,它在民族志研究中得到了强调,亦受到进化论学者的重视。为了考察“日常”(有时不那么日常)之美,人类学家运用了一些研究方法,除了传统的人类学研究,这些方法亦需在文化语境中展开。为了让我们认识到审美在人类生活中的普遍性,人类学以民族志的形式,将对审美研究的重心,从纯粹的“艺术”经验,转换到了渗透进民众日常经验的“日常之美”,而不管这些经验是否是由所谓的“艺术”引起的。由此,在将审美作为探寻人之为人的广义人类学的一个研究对象时,“审美民族志”(ethnography of the aesthetic)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更为适宜的解释。 ①Saramaka:Sally Price,Co-wives and Calabashes(《一夫多妻和葫芦》),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84,p.32; Japan:Kenji Ekuan,The Aesthetics of the Japanese Lunchbox(《日本食盒美学》),Boston,MIT Press,1998; Puluwat:Peter W.Steager,Where Does Art Begin on Puluwat?,(《普鲁瓦特艺术始于哪里》)Exploring the Visual Art of Oceania《大洋洲的视觉艺术探讨》),(ed.Sidney M.Mead,Honolulu,The University Press of Hawai'i,1979,p.352; USA:Reuters,Millions of Cosmetic Procedures Done in US in 2007,(《美国在2007年有千百万次美容过程》)3 March 2008. ②据报道,那些在病房中能够远眺一片小树林的术后病人,要比只能面对砖墙的病人康复的快;接受药物治疗时,住在阳光充足的房间中的病人,要比住在阴暗的房间中的病人,少受22%的痛苦。医院中的艺术能够减少压力,但不能是“乱糟糟的抽象艺术”(Virginia Postel,The Art of Healing:How Better Aesthetics in Hospital Can Make for Happier and Healthier patients,[《治疗的艺术:医院中的美学如何使病人更为快乐和健康》]The Atlantic,April 2008 issue.)。 ③Gary Witherspoon的《纳瓦霍世界的语言和艺术》(Language and Art in the Navajo Universe)(Ann Arbor,Un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77)是支持审美在传统治疗仪式中具有治病功能的几个民族志文献之一。 ④Crispin Sartwell以杜威1934年出版的《艺术即经验》(Art as Experience)为发端,为他所称的哲学中的“日常美学运动”提供了一个简洁的历史。(Aesthetics of the Everyday[《日常美学》],The Oxford Handbook of Aesthetics,[《牛津美学手册》]ed.Jerrold Levins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亦参见Tom Leddy对哲学中的“日常美学”的描述,(The Nature of Everyday Aesthetics,[《日常美学的本质》]The Aesthetics of Everyday Life[《日常生活美学》],ed.Andrew Light and Jonathan M.Smith,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5),Sherry Irvin呼吁哲学界关注“日常美学经验”(The Pervasiveness of the Aesthetic in Ordinary Experience,[《日常审美经验的普遍性》]British Journal of Aesthetics 48(1),2008,pp.29-44),以及哲学家Katy Mandoki最近对“日常美学”所做的研究《日常美学:平乏,文化表演和社会认同》(Everyday Aesthetics:Prosaics,the Play of Culture and Social Identities,Aldershot,Ashgate,2007)和Yuriko Saito的《日常美学》(Everyday Aesthetic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在人类学界,John Forrest在他的《主啊,我回家了:北卡罗莱纳海岸的日常美学》(Lord I'm Coming Home:Everyday Aesthetics in Tidewater North Carolina[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8.])一书的副标题中,第一个明确用了“日常美学”这一术语。Jeremy Coote借用艺术史家贡布里希的表述“日常视觉的奇观”来宣扬审美人类学,符合对“日常之美”概念的解释,集中于对“非艺术”的评价的感知经验,Coote考察了苏丹尼罗特人对牛的视觉评价,尤其是牛的图案、多彩的皮肤和形状各异的犄角。(Marvels of Everyday Vision:The Anthropology of Aesthetics and the Cattle-Keeping Nilotes,[《日常视觉的奇观:审美人类学和尼罗特人的养牛业》]Anthropology,Art,and Aesthetics,[《人类学、艺术和美学》]ed.Anthony Shelton and Jeremy Coote,Oxford,Clarendon Press,1992). ⑤参考Evolutionary Aesthetics(《进化论美学》),eds.Eckart Voland and Karl Grammer,Berlin,Springer,2003. ⑥参考Ellen Dissanayake,Homo Aestheticus:Where the Arts Come from and Why(《审美的人:艺术来自何处及原因何在》),New York,The Free Press,1992,p.55. ⑦“审美经验”当然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它可以指各种各样的感知或意识,甚至包括那些更接近于宗教或神秘的体验。这一概念还包括其他一些体验,其中有的混合了快乐和伤心,或吸引和反感。各种传统都给出了一些命名,试图用其把握这些不易理解的经验,如以“美”(beauty)或其他语言中的类似词语——如西方传统中的“崇高”,描述的是融合了愉悦和敬畏或恐惧的经验,日本的“物哀”(mono no aware),大概指的是一种接近于忧郁的状态。 ⑧的确,如杜威在《艺术即经验》中所说,“为了理解审美的最终状态和公认形式,人们必须从它的原初状态开始,从那些吸引人的耳目的事件和场景开始,当他观看和倾听的时候,能够产生兴趣,获得愉悦之感……”(Art as Experience.New York,Perigee,2005[orig.published 1934],p.3). ⑨例如,在Joshua Greene看来,“人们越来越认识到,道德判断很大程度上根据的是直觉——直觉某一事件的是非对错”(From Neural ‘Is’ to Moral ‘Ought’:What Are the Moral Implications of Neuroscientific Moral Psychology?,[《从神经判断的“是”到道德判断的“应该”:神经科学的道德心理学的道德启示是什么?》]Nature Neuroscience 4,2003,p.847). ⑩Justin Stagl,Anthropological Universality:On the Validity of Generalisations about Human Nature(《人类学的普遍性:论人性普遍原理的有效性》);Being Humans:Anthropological Universality and Particularity from Trans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人之为人:从跨学科视角看人类学的普遍性和特殊性》)ed.Neil Roughley,Berlin,Walter de Gruyter,2000,p.27. (11)Werner Petermann,Die Geschichte der Ethnologie(《人类学史》),Wuppertal,Edition Trickster im Peter Hammer Verlag,2004,pp.278ff. (12)例如,Being Humans:Anthropological Universality and Particularity from Trans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人之为人:从跨学科视角看人类学的普遍性和特殊性》),ed.Neil Roughley,Berlin,Walter de Gruyter,2000. (13)Winfried Menninghaus,Das Versprechen der日常生活美学:人类学视角与方法_美学论文
日常生活美学:人类学视角与方法_美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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