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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近年来在教育科学领域新兴的研究范式和教学理念,“反思”以强大的聚光灯从哲学照向教育学,从一个丰富的语词形成为较为成熟的理论体系。作为教育改革和教师培训的一个重点和热点,反思性教学也迅速成长为教育改革和教师发展的主题词之一。毫无疑问,对于反思性教学的可能性、必要性,的确已经得到合法、合情的承认与接受,反思将“学会教学”与“学会学习”予以了完美的结合,这无疑将极大地提高当前教育教学实践的可行性、针对性和有效性,以期取得更为理想的教学效果。但不无遗憾的是,对于反思性教学的操作性、价值性和合理性,似乎仍然还处于某种“失语”状况,甚至带有一系列根源性的认识偏差。为了让“反思性教学”不再失却“自信力”与“他信度”,藉以达成对其理解的合理性和操作的有效性,如何平衡反思与教学二者的关系,便成为了我们共同关注而又必须加以澄清的问题。
一、历史与现实:理念的梳理与追问
首先完成把反思与教学融合起来这一建设性任务的先驱人物是杜威,他对“反思性教学”作了萌芽和启蒙层面的开拓:反思“能够使我们的行动具有深思熟虑和自觉的方式……思维是把单纯情欲的、盲目的和冲动的行动转变为智慧的行动。”[1] 对此作出突破性认识的关键人物则是萧恩,他首次提出了“反思性实践”这一概念,强调在问题设定与情境重构中进行“反思性对话”:“实践者通过价值、知识、理论和实践等所有恢复经验的技能来解释或构成他们的经验。”[2] 追随教学活动现实的思考和理想的守望,“反思性教学”在西方课程改革的推波助澜中逐渐从理念向范式予以转捩与突围,相继形成了以埃拜模型、爱德华兹—布朗托模型、拉博斯凯模型为代表的反思性教学的多元格局,从而使反思性教学不再是单纯的技术操作过程和严密的逻辑性展现,而是对人的生命尊重,赋予教学者以更为丰富而普遍的意义,反思性教学和教学之反思被融入到了社会学和文化学的宏大视野中。
毫无疑问,反思性的历史发展在充分张扬对人类实践的开放精神和逻辑力量的同时,也迅速抢占了教师发展以及教学研究的制高点。国外学者波斯纳提出的一个教师成长的公式“经验+反思=成长”,以及我国学者林崇德提出的“优秀教师=教育过程+反思”,同样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教学需要反思”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反思”之于“教学”,无论是从初衷还是归宿来说,都是教师主体和教育本体一次积极的自我敞亮、自我审视的行为,以达到发展自我、提升自我的最优化。从更为普遍的意义上说,教师成长和发展的第一步,就在于教师自身的反思、教师自身对自身的评价和教师自身的自我改造。从学术研究的意义和实践探索的价值这一双重指向而言,反思不仅是促使教师从技术的“奴役者”演进成教育的“思想者”,而且引导教师从职业的“谋生者”凸现为专业的“创生者”。
但是,“必须说明的是,尽管反思性教学运动是种强有力的和有价值的运动,但反思性教学并不一定是好的教学”[3],换言之,是否“反思”了就足以促成教学的改善?“尽管形形色色的反思性教学方法和方案与日俱增,但它的一个被普遍认同的特征是反思性教学的观念难以用于实践,这反过来影响了对理论化和促进教师反思的许多问题的认识”[4],我们目前最大的困惑就是:“反思性教学”的空间和时间有多大?以什么样的“标准”衡量教学的“反思”已经得以实现和完成?“反思”和“教学”之间如何保持相互的张力与耦合?事实上,尽管一大批专家、学者最近对“反思性教学”刻画得如何惟妙惟肖、传唱得如何震天价响,“反思性教学”仍然还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一种“黑箱”——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是一个“黑洞”——任何内容都可以在其强大的引力之下一扫而光、一网打尽。于是,即使“反思性教学”这一术语在教师例会上、教育文集中被广泛征用,甚至开始被作为诸多教育行动的前提,但人云亦云、趋之若鹜的心态却共同将“反思性教学”推向了空中楼阁。在某种程度上说,类似的一堆扑朔迷离的认识和相关的一些美轮美奂的措辞导致“人们总是不加批判的赞扬教师反思的结果,而把一个更为复杂的现实问题简单化……更多的反思会使有害于学生的实践行为得到强化甚至合法化”[3]。
诚然,影响反思性教学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包括教师个性、固有观念、能力、经验等等主观因素,也包括学生特征、师生关系状况及课堂情景等客观因素。不同阶段,教师所形成的观念的水平和层次不同,对教育行为的影响程度也不同。尤其是长期教育工作所形成的惯性容易让一些教师满足目前的状态,宁安勿宁变,惰性让观念只能活跃在纸面上,在行为上只能是一种静态。特别是在不少煞费苦心的培训后,在多数有意识、有组织、有目的的学习后,反思观念仍然是反思观念,反思行动仍然是反思行动,没有关联,也没有变化[5]。一方面,对于教师教学而言,反思性教学在形式上只是一种精神、一种主义,它倡导教师对教学活动的反思,倡导了教师间的合作与交流,承认产生于教学实践中的“个人实践知识”;另一方面,当涉及如何来评判这些教学活动,如何发展这些反思性实践的价值和效用的问题时,反思性教学似乎还是一个盲点。如此,“反思性教学”必然将置身于一种浮躁与尴尬之境:浮躁于观念、思想层面的“趋之若鹜”,尴尬于实践、操作层面的“曲高和寡”。
此外,目前教师所接受的“反思性教学”,大多是观念的传授。这些理论来源于别人的概括,即使来源于实践,但他人的、抽象的、从实践中经过过滤的观念要真正内化为教师自己的教育行为还要有一个消化过程。比如对“反思性教学”是否有真正的理解?它的真正内涵是什么?常见一些学校、教师将这个观念转化为“冥思苦想”、“独立思考”这个教育行为,偏离了其真正内涵。是否认同所接收的新观念?是因为权威而去认同还是发自内心的认同?是否有愿意将旧有观念转化为教育行动的再学习愿望?在观念和已有经验的强烈共鸣的情况下,我们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来执行?是否在很多时候仍然按照个人经验、直觉甚至冲动而非实质和本质的反思理念与认识等来做出相应的反思行为?诸如此类的问题不得不促使我们进一步反思:反思性教学所依赖的直接推动力和内在支撑点在哪里?
二、能力与态度:现象的扫描与探询
当“反思”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开辟“教学”的康庄大道时,反思性教学依然摆脱不了教育理论与实践领域所面临的一种“宿命”:大多数教师(包括当今的优秀教师)平时对教育的价值问题思考甚少,多数教师对自己的教育教学能力表示自信[6]。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常言“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不妨追问一句:教师的灵魂由谁来塑造?常常要求学生“创新”,却不愿、不屑、不肯先从自己创新;希望提高学生的某种“素养”,却很少关注教师自身的素养。这至少可以说明,我们对教师自身的反思是缺乏挖掘的深度和勇气的。仅仅从技术与经验的层面思考教学问题是远远不够甚至是不可取的,教学实践的情境性和教学行为的复杂性要求,反思性教学必须还原为反思的理性与决策的自觉。换言之,反思性教学的发生首先需要拥有自身的主体性条件(实践主体的自我意识、认知能力及价值尺度等共同构成了内在的主体性条件)[7]。
教师是决定反思发展方向的决定性因素,“成功的有效率的教师倾向于主动地创造性地反思他们事业中的重要事情,包括他们的教育目的、课堂环境,以及他们自己的职业能力”[8]。要完成教学反思,必须依赖于反思性教学行为发生的主体——教师,而教师的能力与态度则首先构成反思性教学得以达成的逻辑要素。反思不是教学的必然行为,它依赖于教师是否能在教学的过程中发现并关注问题,即能力和态度两方面。就能力而言,如果教师完全的按照其既定程序进行教学,那么问题是很难被捕捉到的;就态度而言,教师能发现问题,但是他并不想多关注它,反思行为同样不能发生。进言之,倘若一位教师具有反思的能力,进而其反思的层次、境界都领先于他人,但他没有反思的愿望或责任,其反思难以发生;倘若一位教师在责任与良心的推波助澜中产生了强烈反思的欲望与激情,并涌现出一种跃跃欲试的鲜活状态,但他缺乏反思的能力和策略,其反思也难以最终实现。
一方面,构成反思的问题是实践者(教师)提出来的,它不是本来在教学中客观存在的,它与教师的经验、方法和能力有密切的联系,能成为一位教师反思对象的问题,即使在相似的情境也难以成为另一位教师反思的对象。有什么样的问题源自实践者有什么样的眼光、视野和现时的需要。教师在教学过程中的反思是无法受到外界控制的,也难以得到外界的帮助,因此,其已有的经验和能力在决定着反思性教学的发展方向。所以,发展方向对于当时教师而言是一个必然的结果,而不是应然的结果。就一般教师的反思能力而言,除了学科专业知识(所谓本体性知识)、教育学和心理学知识(所谓条件性知识)以外,更为重要的是实践性知识、缄默知识和教育智慧。教学主体在反思性教学的环境中,他的教学行为自然地以教学实践为核心生成、展开,教学环境中充溢着学科的气息,形成一种独有的反思文化。具有反思能力的教学主体,能够真正地确证自己教学主体地位的方向与尺度,明确教学主体得以实现的维度与根基,选择相应的反思策略,比如教师可以建立学习档案、进行问卷调查、撰写反思日记等形式予以总结与反思。因此,真正的一名反思型教师,“除了专门学科的知识和技能以及能力以外,还应具有深厚的教育理论修养,广阔的教育前沿视野,敏感的教育问题意识,过硬的教育科研能力”[9]。试图维系反思主体角色的合法性和教学的合理性,行使反思者的权利以提升反思的境界,就必须要扩展教师的能力范畴,否则,就会遗憾地重温泰戈尔的经典之言: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另一方面,即使教师的专业能力、教学经验是教师发展反思性教学的重要资源,但这并不意味着能力和经验会自动转化为自我反思的财富。教师的专业学科知识与反思性教学之间并不存在统计上的相关性,一名老教师并不见得比年轻教师更善于、更勇于、更常于反思。丰富的学科知识并不是形成反思性教学的唯一条件,教师的教学经历或经验也不是反思性教学质量的绝对指标。能否想得好、教得好取决于是否具有反思性探究精神的内容、方法和层次,这也是建构赋有成效的反思性教学的首要环节。教师只有认真思考,深入研究其特定教学情境中的各种因素,努力尝试最好的教学行动,才能真正实现反思性教学。
因此,“仅仅从技术上考虑、质疑或评价自己的教学的有效性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反思性教学,反思性教学还要求教师审慎地考虑他们实践的伦理意义并乐意根据顿悟矫正不良行为”[4],反思的责任之感和虔诚之心不仅是反思性教学得以有效生成的基本条件,而且是教学及其主体保持其独立性,赢得职业地位与职业尊重的必要前提。主体的反思态度、精神、道德等作为意识形态的存在,决定了它的非必然性,如果没有主体时常地反思,不可能成为主体的习惯性存在,也不可能成为主体的智慧,而只能是对主体的外加规范和约束。反思必然意味着,在教学过程中,教学主体清晰地认识到教学的性质与独特表征,在教学过程中有将反思的特性置于主体的地位,致力于教学主体的教学素养提高的反思意识。教学主体的反思态度是坚守反思性教学的有力保障和实践前提,教学的生成方向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教学主体的意识发展方向,这也决定着反思性教学的性质与意义。
三、实践与有效:合理的理解与阐释
哈贝马斯指出:“当人们努力追求合理性并确定观念与行动,以形成对现象的新的理解和鉴赏时,就要激励教师进行反思性教学。”[10] 事与愿违的状况却毫不客气地给了我们一记响亮的耳光:“非常明显的是,在实际的教学生活中,教师们往往把某种教学意向当成是一种既定的工作任务来接受,而不是当成一种需要和个理性反思的主题。”[11] 这必然导致使得教学实践的反思不是基于教学主体的需要,而是为政府、权威服务,为反思而反思,其中不乏“伪圣化”的虚假反思,当然也就扼杀了反思性教学实践的生命之花,也就吞噬了教师主体性反思的智慧之果。于是,反思性教学的发生还必须拥有自身的对象性前提(实践本身所内在的“反思性”构成关系,实践的主体、客体及其中介的相互构成都是以一种互为条件、互为因果、相互交织的动态形式来展开的)[7]。因为,“任何的教育学活动都是研究教育问题的活动。教育问题是教育学活动的对象,从研究对象的角度规定着教育学活动的性质”[12]。
不可否认,教学问题是建立在教学现象之上的,但是二者并不是等价的,对教学实践的反思性认识、研究,不仅要把实践对象进行描述,指出“教学是什么”,更要联系认识的主体及其实践来阐明“教学应如何”,并由此来规范主体的实践行为。反思性教学的活动是以教学实践为核心而展开的,脱离了教学实践的核心,教学的反思特质将被消解,其实践过程将被泛化。相应的,基于“实践合理性”的一系列概念和逻辑则必然在反思性教学中凸现和生长起来,作为反思性实践下位概念的反思性教学的追求,也就应该是“实践合理性”。即要追寻教学的本质与价值,认识教学的过程与基本机制,看清教学主体在其中的位置与作用,最终实现对教学的全面、合理的评价,从而促进教学的合理化进程。所以,反思性教学不在于满足规则的正确性、规律性、客观性,而是“教学实践合理性”,即基于“教学实践”的问题和基于“有效教学”的设计。针对自下而上的教学情境和由内而外的教学需求,反思性教学可以有助于教师更加容易地捕捉到自己最为核心的实践性知识,焕发起个人化的教育教学观念。因为,个人的经验、履历中形成的感悟性、默会性知识对于教师而言,更具有现实的针对性、操作性和策略性。
事实上,无论哪一种反思,都是实践者通过“问题的设定”和“问题的解决”的过程来寻求实践情境中问题的意义。反思对象(问题)源自于实践,反思的目的是为问题的解决,问题的解决是为了赋予实践情境以新的意义,即是排除在实践中所遇到的困惑、麻烦,对材料有更为明确的认识,从而更好地进行实践:“我们能否做到智慧而机智是一件对孩子们的经历及我们与孩子们相处的经历所具有的教育意义进行反思的事情。这些实践性的事例使我们得以站在自我反思的角度,来对待我们所指向的教育智慧和机智的规范性意义。”[13] 过去我们之所以会追求教学的准确性、客观性,是因为我们过多地关注了教学现象(事实),而不是教学问题。反思性教学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回顾”,而是思考、反省、探索和解决教育教学过程中各个方面存在的问题,它具有研究性质,换言之,教学问题存在于教师的教学实践之中。
因此,不论是“身体力行”的参与者,还是“作壁上观”的旁观者,教师首先必须是“现身说法”的反思者,他需要对实践中的教育问题和情境作出自己的分析和评论,惟其如此,才有可能逐步从“自发”提升为“自觉”,从“反思”积淀为“创造”。对广大一线教师而言,他们所关注的不是理论界正在喧哗的知识,而是具体教学中所遇到的问题。只有那些具有参考价值和借鉴意义的“关键事件”和“有效问题”才足以引起教师实践的变革,才更容易为教师的专业发展提供成长的契机和阶梯。这种问题性,“是一种‘惑’、一种‘疑’、一种‘思’、一种‘问’,一句话,是可以而且值得讨论或探讨的问题,是理论上没有解决,或还不能回答的问题,或是实践上迫切需要澄清的问题。简单地说,就是‘有意义’的问题”[14]。因此,在反思性教学中,其反思的对象是对那些能够导致觉醒、引领思考、促进发展的教学经历的描述或书写。
作为教师职业发展和专业能力提升不可或缺的中间环节,反思性教学是教师教育未来的必然学习和生活方式,反思对教学的精神导航和实践引领在于促使反思者体察教育生活并在理解教育之“道”的基础上建构科学的教育之“术”——既是技术,更是艺术,培养自身的教育智慧与教育良知,以达成教育实践的学理和智慧、促成教师角色的实现和超越。因此,教师必须成为自己实践中的解放者,并在伦理意义上成为自己的创造者。“‘反思教学’能否发挥效用,能够长久地影响教师的教学生活,关键在于‘反思教学’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转化为教师的‘日常教学’或‘经验教学’”[15],如果一个教师仅仅满足于获得经验而不对经验进行深入的思考,拒绝“反思”步入其教学的生活世界,那么,即便是有十年的教学经验,也许也只是一年工作的十次重复。保姆式、复制式、克隆式的教学观与其说是脑力劳动倒不如说是体力劳动,毕竟,仅凭教育理论的书本学习对观念和经验的提升的确无济于事,只有积极参与反思,源自“实践”,归于“有效”,常教常思,常思常新,观念变化、经验积累、教学发展才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