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杨贤慈大师陈为松_陈维崧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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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维崧(1625—1682)字其年,号迦陵。祖父陈于廷为东林堂重要人物,曾官左都御史,“端亮有守”。父陈贞慧,为明末四公子之一,复社领袖。生长在这样一个诗礼簪缨而有侠气的家庭中,幼以气节文章自负。10岁时代祖父写《杨忠烈(涟)象赞》,声誉早播,时人目为神童。南明弘光朝,曾被阉党逮捕下狱,几遭杀身。南明覆亡后,他十年不入城市,以著述为业。年十七为诸生。参加乡试,落选。30岁以后,旅食四方,浪迹南北,曾在如皋冒襄(辟疆)水绘园客居八年。后有诗赠冒襄云:“乱余城郭雕龙散,愁里江山战马屯。今日凄凉依父执,乌衣子弟几家存”。他的《一剪梅》词则云:“风打孤鸿浪打鸥,四十扬州,五十苏州”。后来到了北京,得到时称“江左三大家”之一官至礼部尚书的龚鼎孳的赏识,为其词集写题记,有“君袍未锦,我鬓先霜”之句。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55岁,经大学士宋德宜推荐,以诸生(府、州、县的生员,通称秀才)应博学宏词科试,名列第一,授翰林院检讨,与修明史。3年后病卒。

清词至陈维崧,词风为之一变。词从绮靡婀娜、书写个人身边小事中脱颖而出,面向时代、面向社会,走向广阔的人生。过去,人们议论词“敝于明”,(注:王煜:《清十一家词钞自序》)非独清人这样说,即在明人亦不讳言。钱允治《草堂诗余新集序》历数有明一代词学创作,即使对“挺秀振响,所作最多”的弇州山人王世贞似也有不满。况周颐称明词“纤靡伤格”的有祝希哲、施子野数家,而“粗浅、芜率之失多”;又云“洎乎晚季,夏节愍、陈忠裕、彭茗斋、王姜斋诸贤,含婀娜于刚健,有风骚之遗则,庶几纤靡者之药石矣。”(注: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五。唐圭璋《词话丛编》, 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五册第4510页。以后凡引此书,均简称《丛编》。重出的注,不在注出处)实际这“药石”并未起多大作用。入清之后,云间词人视词为“小道”,“以当博奕”,绮词艳语,诗酒流连,“温厚之篇,含蓄之旨,未足以写哀而宣志也”(注:陈子龙:《三子诗余序》)。“哀”或偶有,“志”则确实难宣。当时虽有不少富于民族情结的词篇,但以积习既久,且作者绝少专业词人,又乏打鼎之作,处于当时文网密布的情况下,辐射力是有限的。情况并未有根本的改变。故陈维崧有云:“今之不屑为词者,固无论,其学为词者,又复极意《花间》,学步《兰畹》,矜香弱为当家,以清真为本色,神瞽审声,斥为郑、卫,甚或爨弄俚词,闺襜冶习,声如湿皮,色如死灰,此则嘲诙隐庾 ,恐为词曲之滥觞;所虑杜夔左,将为师涓所不道。辗转流失,长此安穷”。(注:陈维崧:《词选序》)陈维崧及阳羡词人的功绩,正在于荡涤旧习,务去陈言,蹈扬湖海,“敢拈大题目,出大意义”(注: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八,《丛编》第四册,第3423页),与“探源《兰畹》,滥觞《花间》”(注: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八,《丛编》第四册,第3364页)者,迥然异趣也。

世人常陈、朱并称。谭献云:“锡鬯(朱)、其年(陈)出,而本朝词派始成。顾朱伤于碎,陈厌其率,流弊亦百年而渐变。锡鬯情深,其年笔重,固后人所难到。嘉庆以前,为二家牢笼者, 十居其八”(注:谭献:《箧中词》二。又,《复堂词话》,《丛编》第四册第4008页)。徐珂云:“维崧字其年……同时与其年齐名者,为秀水朱彝尊……当时《朱陈村词》,流遍宇内,传入禁中”。(注:徐珂:《近词丛话》。《丛编》第五册,第4222页)蔡嵩云云:“浙西派与阳羡派同时。浙西派倡自朱竹坨(彝尊)……阳羡派倡自陈迦陵(其年)”。(注:蔡嵩云:《柯亭词论》。《丛编》第五册,第4908页)但陈在词的创作或词学理论的探讨以及影响诸方面, 实比朱早很多。陈于《任植斋词序》云:“忆在庚寅、辛卯间,与常州邹、董游也。文酒之暇,河倾月落,怀阑烛暗,两君则起而写小词。方是时,天下填词家尚少,而两君独矻矼为之,放笔不休,狼藉旗亭北里间。其在吾邑中, 相与为倡和,则植斋及余耳”。庚寅、辛卯为顺治七年、八年 (公元1650,1651年),陈时年二十六七岁,已卓然有成。邹,是邹祗谟,有《丽农词》及《远志斋词衷》;董,是董以宁,有《蓉渡词》三卷及《词话》。任植斋即在《奏销案》中被革除功名的阳羡词人任绳槐,有《直木斋词》。朱彝尊曾自述云:“其年与予别二十年,往来梁宋间,尝再至京师,一过长水,谓当相见矣,竟不值。而纬云留滞京师久,予至辄相见,极谭赠酬之乐,因得询其年近时情状,三人者坎坷略相似也。方予与其年定交日,予未解作词,其年亦未以词鸣。不数年而《乌丝词》出,迟之又久,予所作渐多,然世无好之者,独其年兄弟称善”。(注:朱彝尊:《陈纬云红盐词序》)从陈、朱所言可以看出两人影响词坛之先后。朱又云:“予少日不善作词,中年始为之,为之不已且好之”。(注:朱彝尊:《书东田词卷后》)再云:“予既归田,考经义存亡,著为一书,不复倚声按谱”。(注:朱彝尊:《水村琴趣序》)从“迟之又久”,“中年始为之”看,仅小陈四岁的朱彝尊,并非“与其年齐名”。清词的复兴,陈维崧及阳羡词人有首功焉。

以陈维崧为宗的阳羡词人,虽处于江苏宜兴的“蕞尔山僻”,但“工为词者多矣”(曹亮武语)。蒋景祁于曹亮武编《荆溪词初集》有云:

吾荆溪……以词名者则自宋末家竹山始也。竹山先生恬淡寡营

,居滆湖之滨,日以吟咏自乐,故其词冲夷萧远,有隐君子

之风,然其时慕效之者甚少。以观今日填词家自一二士大夫而下,

以至执经之士,隐沦散逸,人各有作,家各有集,即素非擅长而偶

焉寄兴,单辞只调亦无不如吉光片羽,喷喷可传。其何故也?凡物

莫不聚于所好,而人乐得其性之所近。聚于所好,故习之者多;性

之所近,故工焉者众。荆溪故僻地,无冠盖文绣为往来之冲也,无

富商大泊移耳目之诱也,农民服田力穑,终岁勤动。子弟稍俊爽者

,皆欲令之通诗书,以不文为耻。其文人率多斗智角艺,闭户著书

,盖其所好然也,好之专,故其气常聚。而山川秀洁之致,面铜峰

之翠,胸涤双溪之流,宜其赋质淳逊,尘滓消融也。故曰其性之近

也。前辈如卢司马、吴学使尚矣,近则其年先生,负才晚遇,僦居

里门近十载专政填词,学者靡然从风,即向所等夷者,尚当拜其后

尘,未可轻颉颃矣。然而英才霸气,老成宿学,非不搤腕缕心

思有以胜之,且拟后来居上,其意亦未可没也。读南耕一选可以得

其概矣。

抑吾闻之,词之兴也,源于唐,盛于五季,泛滥于宋元,迨明

而桧下无讥焉。古之作者,大抵皆忧伤怨悱不得志于时,则托为倚

声顿节,写其无聊不平之意。今生际盛代,读书好古之儒,方当锐

意向荣,出其怀抱,作为雅颂,以黼黻治平,则吾荆溪之人之文不

更可传矣乎?而词之选不亦可以已乎?予既以自悔,且与南耕重有

感也。

作为阳羡词人的后起之秀,蒋景祁详细论述了阳羡的人文环境,历史渊源,群体的结合,陈维崧的胸襟气度,以及阳羡词人所崇奉的词学宗旨。南宋蒋捷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人。咸淳进士,宋亡不仕。周之琦云:“阳羡鹅笼涕泪多,清辞一卷《黍离》歌。红牙彩扇开元句,故国凄凉唤奈何?”(注:《十六家词录附题》)谭莹云:“江湖遁迹竟忘还,词品尤推蒋竹山。心折春潮春恨语,扁舟风雨宿闲湾”。(注:谭莹:《论词绝句》)从时代大环境和各人的迍邅遭际说,阳羡词人不忘这位前辈乡贤“独抱孤芳”(王僧保语)的凄凉而劲峭的词风,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荆溪地僻,但青山绿水,造化钟神秀,“聚于所好”,“性之所近”,使阳羡词人彼此间如水如乳,“尘滓消融”;而词宗“其年先生”,“僦居里门近十载专攻填词,学者靡然从风”,陈维崧的名字名闻遐尔,在清词界确立了崇高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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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维崧当明清易代之际,“少时值家门鼎盛,意气横逸,谢郎捉鼻,麈尾时挥,不无声华裙屐之好,故其词多作旖旎语。迨中更颠沛,饥驱四方;或驴背清霜,孤篷夜雨;或《河梁》送别,千里怀人;或酒旗歌板,须髯奋张;或月榭风廊,肝肠掩抑;一切诙谐狂啸,细泣幽冷,无不寓之于词”。(注:陈宗石:《迦陵词全集序》)至其荦荦大者,概言之约以下数端:

1.面向时代,书写现实

陈维崧生活于明清易代社会大动荡的年代,民族矛盾异常尖锐,统治阶级内部的派别斗争也很复杂。陈词题材广泛,表现了生灵涂炭、血火交并的广阔的社会生活。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十一月,吴三桂举兵反清,自号周王,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战事绵亘,云、贵、桂、湘等数省,持续数年之久。从陈维崧《贺新郎·纤夫词》中我们看到:

战舰排江口。正天边、真王拜印,蛟螭蟠钿。征发棹船郎十万

,列郡风驰雨骤。叹闾左、骚然鸡狗。里正前团催后保,尽累累、

锁系空仓后。捽头去,敢摇手。稻花恰称霜天秀。有丁

男、临歧诀绝,草间病妇。此去三江牵百丈,雪浪排樯夜吼。背耐

得、土牛鞭否?好倚后园枫树下,向丛祠、亟倩巫浇酒。神佑我,

归田亩。

词一说作于顺治九年(公元1652年)秋七月,清廷亲王尼堪为定远大将军,用兵湖南、贵州。征船满江,真主拜印,好不威风!各郡征发纤夫(挽船工)有十万之众,急如“风驰雨骤”,因而搅得乡里贫民鸡犬不宁。词以叙事为主,但有情节,有场面,有人物,有对话,有心理描写,且兼以抒情和议论。这是杜甫《新安吏》、《石壕吏》、《兵车行》之后,乐府精神的再现,在词中极少见,颇有创意,弥足珍贵。

再如写清兵于江西南昌等地掳掠妇女入宫的《八声甘州》:

说西江、近事最消魂,啼断竹林猿。叹灌婴城下,章江门外,

玉碎珠残。争拥红妆北去,何日遂生还。寂寞词人句,南浦西山。

谁向长生宫殿,对君王试鼓,别鹄离鸾。怕未终此曲,先已惨天颜。

只小姑端然未去,伴彭郎、烟水月明间。终古是,银涛雪浪,雾鬓风鬟。

写入蜀清兵蹂躏妇女暴行的《贺新郎》小序称:“新安陈仲献客蜀,总戎幕府。尝赎一俘妇,询之,盖仕族女也。仲献闭置别馆,召其夫还之。闻者绝其事,争为歌咏。适宣城沈子公厚书来征词,因赋是篇”。词云:

天畔蚕丛路,记当日、锦城丝管,华阳士女。一自愁云霾蜀栈

,飞下桓家宣武,有多少、花钿血污。十万蛾眉齐上马,过当年,

花蕊题诗处。葭萌驿,鹃啼苦。

春宵高宴元戎府。明月下,玉容黯淡,有人低诉。妾本成都良

家子,叹息鸾分钗股。客亦为、泪零如雨。掷却黄金归破镜,问德

言,还认菱花否?(叶府)吾事毕,拔身去。

两词所述事真是人间惨剧,血泪斑斑。在诗中我们虽读过蔡琰《悲愤诗》“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元好问《癸巳五月三日北渡》“红粉哭随回纥马,为谁一步一回头”;而于词中却是“前无古人”。陈廷焯称《贺新郎》诸阕“每章俱于苍莽中见骨力。精悍之色,不可逼视”。(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四。《丛编》第四册,第3842页)上述三首词不以“精悍”胜,“骨力”却悠然可见。

2.关心民瘼,哀民多艰

这类词无论数量质量,又远在揭示清兵肆虐诸阕之上。这是由于彼则耳闻,此则实见。“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是载入史册的了,尽人皆知。而江南人民遭受官府迫害,水涝成灾,毁家破屋,挣扎于生死线上的情景,则又可于迦陵词中见之,其调寄《南乡子·江南杂咏》六首云:

天水沦涟,穿篱一只撅头船。万灶炊烟都不起。芒履,落日捞

虾水田里。(一)

夔魍喧豗,枫根渍酒纸成灰。泽国不知山国苦。铜

鼓,醉觋夜深作蛮语。(二)

户派门摊,官催后保督前团。毁屋得缗上州府。归去,独宿牛

车滴秋雨。(三)

鸡狗骚然,朝惊北陌暮南阡。印响西风猩作记。如鬼,老券排

家验钤尾。(四)

万艘千船,今年米价减常年。乍可宣房填蚁穴。愁绝,不愿官

家言改折。(五)

笳盖从风,旌竿十丈压桯红。卜式相如争匿笑

,惊告:“同辈屠沽并佣保”。(六)

这里或写天水茫茫,船只竟可穿篱入院,以捞虾度日的艰难生活(其一)。或写疫病流行,村民无钱求医,只能请男巫(觋)祈求神佑(其二)。或写官吏催逼,卖屋交租,独宿牛车中的惨状(其三)。或写差役狰狞如鬼,检验田契,挨家印钤记以勒索钱财的恶行(其四)。或写官府压低粮价,人民横遭剥削,他们期望如汉武帝那样填塞黄河决口,消除灾害(其五)。最后,总括官吏下乡前呼后拥,神气活现,用卜式(西汉人,以畜牧致富)和司马相如的鬼魂相窃笑:“屠沽佣保都做上了官”,入骨三分地讽刺诅咒清廷卖官鬻爵,为害人民之甚(其六)!

再如“夜宿翁村。时方刈稻,苦雨不绝,词记田家语”的《金浮图》,写淫雨成灾,“势欲浮村去。香稻波飘,都作沉湘角黍”。但淳朴的田家仍殷勤待客:“咽泪频呼儿女。瓮头剩粒,为客殷勤煮”。田家情况异常凄苦:“茅檐点滴,短檠青荧,床上无干处。雨声乍续啼声断,又被啼声,剪了半村雨”。又,“夏五大雨浃月,南亩半成泽国,而深溪人尚有画舫游湖者,词以寄慨”的《满庭芳》,先述“半成泽国”的人民苦况:“翠釜一朝裂,铜狄尽流铅。江南五月天漏,炼石补仍穿。骤若淫龙喷沫,狂比长鲸跋浪,庐舍没长川。菱蔓绕床下,钓艇系门前。”后阕更金声玉振,用穷富对比向“画舫游湖者”发出义正辞严的指斥:“今何日,民已困,况无年。家家秧马,闲坐墟井断炊烟。何处玉箫金管,犹唱雨丝风片,烟水泊游船。此曲纵娇好,听者似啼猿”。似此痛陈民间疾苦感同身受的作品,绝不在“其辞质而径”,“其言直而切”,“其事核而实”,“其体顺而律”的白居易新乐府之下!这首词与唐诗人李约的《观祈雨》有异曲同工之妙:“桑条无叶土生烟,箫管迎龙水庙前。朱门几处耽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都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的严酷现实,贫富间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们不会忘记北宋徐州太守苏轼于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浣溪沙》,写乡村少女们打扮后争看太守“相挨踏破蒨罗裙”;写缫丝妇女“隔篱娇语“和捋青充饥的拄杖老人谈年景收成,以及农村的种种风光。南宋时由江西安抚使任上,退居上饶带湖,后又移居铅山期思渡瓢泉的辛弃疾,也写了不少“东家娶妇,西家归女”,大儿锄豆,中儿织鸡笼,小儿卧剥莲蓬之类的农村风光词,但较之迦陵词写农民的斑斑血泪,确是不可作同日而语的呵。

3.故国之思,沉痛深切

陈维崧幼承祖、父两代余荫,又深受爱国志士陈子龙、吴应箕等人的影响,目睹清进军江南的惨痛现实,故国之思时萦笔端。《夏初临》题下原注:“癸丑三月十九日,用明杨孟载韵”。词上阕写春去夏临,柳絮飘飞,燕子翩翻和贩茶挑笋者的忙碌情景。下阕陡转,怵目惊心:“蓦然却想:三十年前,铜驼恨积,金谷人稀。划残竹粉,旧愁写向阑西。惆怅移时,镇无聊、掐损蔷薇。许谁知?细柳新蒲,都付鹃啼”。癸丑,即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由此上溯三十年,为明思宗崇祯甲申,三月十九日为思宗殉国日。铜驼、金谷、细柳、新蒲,无非故国之思;划残竹粉,掐损蔷薇,俱皆明亡之恨。往事如烟,如今空余鹃啼花落了。词哀婉缠绵,幽思绵邈,感人之深,由于其椎心泣血也。

对惨遭吴三桂杀害于云南的永历帝朱由榔,词人哀痛至深。《杏花天·咏滇茶》下阕云:“见多少,江南桃李,斜阳外,翩翩自喜。异乡花卉伤心死,目断昆明万里”。再如《喜迁莺·咏滇茶》下阕云:“情切。想故国万时日南,渺渺音尘绝。灰冷昆明,尘生洱海,此恨拟和谁说。空对异乡烟景,蓦记旧家根节。春去也,想蛮花犵鸟,泪都成血”。又如“竹逸斋头,阅冯再来所著滇考,赋此怀古的《六州歌头》”咏滇(云南)地形势险要,昔日繁华,五溪六诏,奇风异俗;“多割据,泸水黑”,“笑征鞍,不曾闲”。末叠却云:“离宫坏,金舆杳,没诸蛮。仿佛三郎去,淋铃也、何日回銮。只昆明劫火,映战血成斑。罗袖红殷”。三词哀叹永乐帝坚持抗清十四年,终至昆明身亡,“杜鹃啼血猿哀呜”,令人荡气回肠。

金陵,是明天国皇帝朱元璋定鼎之地,明孝陵在焉。南明弘光朝于此亦拟中兴。藉金陵怀故国成为迦陵词普遍的主题。如“许月度新自金陵归,以《青溪集》示我,感赋”调寄《尉迟杯》下阕:“闻说近日台城,剩黄蝶濛濛,和梦飞舞。绿水青山浑似画,只添了几行秋戍。三更后,盈盈皓月,见无数精灵含泪语。想胭脂井底娇魂,至今怕说‘擒虎’”。绿水青山虽美,但因清军驻扎,于是“精灵含泪”,“井底娇魂”,无不痛苦万状,他们皆因如韩擒虎般嗜杀的清军才身首异处!奸杀妇女,荼毒生灵,清军在江南作恶多端,见于《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略》,而那阴森凄厉愁云惨雾的景象,不虞于迦陵词中记之。

“江行望秣陵作”的《水龙吟》感叹南都陆沉,“千寻铁锁,等闲烧断”,而生“回思旧事,永嘉南渡,流人何限。如此江山,几人怜惜,斜阳断岸”之恨。最后,“正江南烟水,濛濛飞尽,楚天新雁”。以景结情,倍极哀怨。迦陵三十岁以后,浪游南北,驴背青霜,孤蓬夜雨,踪迹所至,触目兴亡,时生沧桑之感。较之历代以来情怀故国的词,情感内敛,重在骨力苍遒。

对民族英雄史可法,迦陵常表示深切的悼念,如应史可法之弟蘧庵“五日有鱼酒之饷,醉后填词”的《贺新郎》有云:“东溟斫鲙,大鱼就脯”。美食佳肴,兴会淋漓,酒酣歌热,不由得“暗想象、广陵旧事,泪多于雨。火照佛狸城下水,丞相孤军难渡。记时节,也邻重五”。清军围扬州,南京福王政权危在旦夕,而江北四镇又坐视不救,遂致史可法以身殉国。如今不到重五,“儿女谁知英雄恨,辟兵符、戏向钗头赌”。感叹曷深!

《扬州慢·送蘧庵先生之广陵》颂“君家丞相”:“梅岭旧祠堂,每年到、清明赛社,倾城士女,愁弄丝簧”;“听邻船、重话兴亡”;可知遗爱犹存。“我亦当年薄幸”,是自责?抑责人?然“前度刘郎今又来”,对前贤岂会忘怀!辗转腾挪,较径直倾吐,自又不同;而感慨兴亡,则俱出自肺腑。

谢章廷认为:“咏节义,述忠孝,则刚健婀娜之笔,婉转慷慨之情,四者缺一,难免负题”。(注: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二。《丛编》第四册,第3341页)陈维崧这类词,大体说是四者兼备的。

4.题材广泛,众生面广

其中不少是表现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的篇什。

写景、咏物、记事、赠别等等,都涵摄笔下。陈存词1629阕(集外散佚估计尚有数十首),词调四百多个,为历代词家所未有。苏轼的词虽并未“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但总是扩大了婉约词的题材,初步确立了豪放词风。后来辛弃疾等继续有所开拓。而到陈维崧才真正冲破长久以来人们为词设的禁区,与诗文赋并辔齐驱,无事不可入词了。他的词堪称“词史”而无愧。同是表现豪情胜概,苏、辛多抒发个人身世遭际。苏“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歆羡周瑜事业生活两臻佳境,而自己早生白发,身为贬官,故有“人生如梦”之感。辛一生作官,虽两次息影林下,却过着十分豪华的生活,“夜来依旧管弦声”。他怀抱“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壮志,但仍难忘“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苏、辛的生活境遇,是陈难望其项背的。同为“壮声英概”,“抚时感事”,苏、辛偏于个人的穷通得失。谭献评苏是“衣冠伟人”,辛是“弓刀游侠”。(注:谭献:《复堂词话》评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丛编》第四册,第3994页)其实两人均未离“书生本色”。迦陵幼承家训,浩气丹心,终生未泯。甫及冠,国亡家败,奔走四方。“年近五十,尚为诸生”。事功远逊于苏、辛。但也正因此,他没有那么多“学士风采”,也少一些“忧谗畏讥”,故“词多霸气”。也由于身心际遇之不同,他笔下的人物既有纤夫、农民,更有一些社会地位低下但有奇才绝艺的人。如善歌者苏昆生,精诗画工雕刻者何铁,以及鼓手、琴师、琵琶手等等。这些人或性格放诞,不为世容;或怀才不遇,浪迹江湖;或辛劳终日,难得一饱;但大都重义守信,有浓厚的民族意识。“同是天涯沦落人”,陈维崧总是视他们为知己。“赠苏昆生”《贺新郎》云:“沦落半生知己少,除却吹箫屠狗。算此外、谁欤吾友?”但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的却更是南明的亡国之恨!下阕追忆史实:“武昌万叠戈船吼。记当日,征帆一片,乱遮樊口。隐隐柁楼歌吹响,月下六军搔首”。清军南下号称四十万。其时,福王军队五十万,若再联合各处农民起义军七十万抗清,则明室中兴有望。无奈南明统治者既仇视义军,内部又纷争不息。左良玉起兵二十万“传檄讨马士英,自汉口达蕲州,列舟二百余里。”马士英、阮大铖声称:“北兵至,犹可议款,若左逆至,吾君臣独死耳。宁可君臣皆死于清,不可死于左良玉之手,有议守淮者斩”。(注:《明史·左良玉传》)遂调防清大军以抗左,这正是清军求之不得的。作者以苏昆生曾为左良玉幕下,引入此事以抒怨寄恨。对“镇江人,流寓泰州”的何铁,赋《贺新郎》以赠,有云:“底事六州都铸错,孤负阴阳炉冶?气上烛斗牛分野”。既痛其生不逢时,才不为世用,又深怀故国沦亡同命相怜之感:“月照到,寄奴山下。故国十年归不得,旧田园总被寒潮打。思乡泪,浩盈把”。对“流浪东吴,善说平话”的关中人韩修龄,所赠《贺新郎》有云:“说不尽,残唐西楚。话到英雄儿女恨,绿牙屏,惊醒红鹦鹉。雕笼内,泪如雨”。“汉阙唐陵回首望,渭水无情东去。剩短蜡、声声诉与。绣岭宫前花似血,正秦川、公子迷归路”。正是“有家归未得”的“英雄儿女恨”,缩短了双方的距离,写出了肝胆相照的词篇。对于琵琶手陈九、陈郎父子,词人为陈郎题扇赋《满江红》赞父子双绝:“铁笛钿筝,还记得白头陈九……籍福无双丞相客,善才第一琵琶手”。“弱息在,佳儿又,玉山皎,琼枝秀。喜门风不坠,家声依旧。生子何须李亚子,少年当学王昙首”。总之,对于经历了亡国之痛在当时不被尊重的乐伎,迦陵却视为知己。至于写景、咏物、记事、赠别各个方面,词作无不触及。题材之广泛,为亘古所未有。词非“小道”,至此才真正扬眉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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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赠李白》诗云:“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杜甫似出于好意劝朋友不要那么傲视王侯,锋芒毕露。因为这在奉儒为宗崇尚“温柔敦厚”诗教的杜甫看来,李白是有些逾限了。其实这是李白的人格,也是李白的“诗格”。舍此,李白诗便要打折扣了。与李白相仿佛的词人便是陈维崧,他们都是“不平则鸣”,因“愤怒”而成为诗人词人的。朱彝尊《迈陂塘·题其年填词图》:“擅词场,飞扬跋扈,前身可是青兕”。孙尔准云:“词场青兕说髯陈,千载辛刘有替人。罗帕旧家闲话在,更兼蒋捷是乡亲”。(注:孙尔准:《论词绝句》)卢前云:“中原走,黄叶称豪风。小令已参青兕意,慢词千首尽能雄。哀乐不言中”。(注:卢前:《饮虹簃论清词百家》) 王煜云:“沈雄壮阔,秾丽苍凉,合称转世青兕”。 (注:王煜:《迦陵词钞》王鹏运云:“多少江湖游乐意,漫呼青兕作词人”。(注:王鹏运:《校刊〈稼轩词〉率题三首其二》)至于陈匪石直说他“导源稼轩”。(注:陈匪石:《旧时月色斋词谭》)蒋兆兰说得更斩绝:“苏辛派至此,可谓竭尽才人能事,后之人无可措手,不容作,亦不必也”。(注:蒋兆兰:《词说》。《丛编》第五册,第4632页)其实只能说迦陵“追步苏辛”,并未为苏辛所牢笼。他是青出于蓝而别于蓝,有着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1.气魄恢弘,骨力遒劲

其《念奴娇·游京口竹枝寺》上阕云:“长江之上,看枝峰蔓壑,尽饶霸气。狮子寄奴生长处,一片雄山莽水。怪石崩云,乱冈淋雨,下有鼋鼍睡。层层都挟,飞而食肉之势”。山曰“雄”,水曰“莽”,石曰“怪”,云曰“崩”,而且“下有鼋鼍睡”!用字奇峭,笔意飞腾,陈其焯谓其“英思壮采,何其横霸如此”。(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三。《丛编》第四册,第3841页、3842页)又谓“巨刃摩天,何其霸也!”(注:陈廷焯:《词则·放歌集》卷四)下阕云:“只有铁瓮城南,群山赢秀,画出吴天翠。绝似小乔初嫁与,顾曲周郎佳婿。竹院盘陀,松寮峭蒨,最爱林皋寺。徘徊难去, 夕阳烟磬沈未?”说镇江城南的群山,“绝似”小乔周郎燕尔新婚,更匪夷所思,非“闲淡”(陈廷焯语)所可范围,而是“横霸”的另一超凡表现。其《满江红·樊楼》上阕写北宋汴京大酒肆樊楼( 又名礬楼、白礬楼)“汴河游女”、“两班文武”的争欢逐乐。 陈廷焯谓下阕后四句“‘风月不须愁变换,江山到处堪歌舞。恰西湖、甲第又连天,申王府’。悲愤之词,偏出以热闹之笔,反言以讥之也”。(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三。《丛编》第四册,第3841页、3842页)这种写法亦正表现其气魄、骨力与横霸、精悍(陈评《夜游宫·秋怀》四首“字字精悍”),无不和人的主观情志紧密相联。这就使得他的词雄浑浩茫,激扬踔厉,镗鎝辉煌,不可一世, “老辣处几驾稼轩而上之”。(注:吴梅:《词学通论》第九章)“反言以讥之”,正是冲破传统禁锢,不拘成法的表现。奔雷驭电,浪激风涌,在长调中较易盘旋回转,动荡开阖,而迦陵于短调中写来亦如“干将出匣,寒气逼人”。如《南乡子·邢州道上作》:

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风卷怒涛。并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栎

林中醉射雕。

残酒忆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忆昨车声寒易水,今朝慷慨还过豫

让桥。

作者行于此间,“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韩愈)。这里的人物是荆轲、高渐离为主报仇“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以谋行刺的晋国智伯家臣豫让。在秋色冷峻、一派酸风、“皂栎林中醉射雕”的三河少年映衬下,古今的界限泯灭了,那英风壮采,豪情侠气,热血衷怀,多么令人奋发激扬,意气纵横!无稼轩之沈郁,而壮志轩昂,神行纸上,凌成处却又过之。正是“骨力雄劲,洪钟无纤响”。(注:陈廷焯:《词则·放歌集》卷四)

再如短调酬史蘧庵(可诚)招饮的《好事近》:

分手柳花天,雪向睛窗飘落。转眼葵肌初绣,又红歌阑角。别

来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说到英雄失路,忽凉风索索。

陈维崧授翰林院检讨前所处的境况一如杜甫:“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诸公兖兖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别来世事一番新”,而两人的落拓依旧!“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王勃)。但闻“凉风索索”!“山苍苍以坠叶,树索索而摇枝”(江总),化景物为情思,使“英雄失路”的情怀,达到极致。正是“平叙中波澜自生,是为真力量”,(注:陈廷焯:《词则·放歌集》卷四)苍凉中蕴蓄着纵逸奔放。

此外,如《咏鹰》的《醉落魄》一起云:“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看似“风削”,实喻鹰挟风霜的凌厉之势,“略貌取神”,声威力壮。杜甫《画鹰》诗“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虽有气势,但显直露。“醉袒貂裘,略记寻呼处”。乘着酒兴,敞开衣襟,面向“一碧无今古”的晴朗秋空,寻呼苍鹰,又是何等豪迈气概!而鹰不过是人的衬托。最后想到“月黑沙黄”的人间,到处狐兔横行,因此“此际偏思汝(鹰)!”“卒章显其志”,足见思想境界的高超。陈廷焯评曰:“声色俱厉,较杜陵‘安得尔辈开其群,驱出大合枭鸾分’之句,更为激烈”。(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三。《丛编》第四册,第3841页、3842页)杜诗偏重议论,词尤见精神,非只是“大声镗鎝”而已。再如“夜宿临洺驿”的《点绛唇》:“睛鬓离离,太行山势如蝌蚪。”“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题园次《收纶濯足图》”的《浪淘沙》:“龙窝蛟窟莫相猜,我有珊瑚竿不用,不是无才”以及“冬夜不寐”的《踏莎行》。“半生孤愤酒难浇,挑灯且读《韩非子》”。无不气势凌厉,字字精悍,内蕴深厚。其气魄,其骨力,其风神,都有过人之处。如陈廷焯云:“其源亦出苏、辛。而力量更大,气魄更胜,骨韵更高,有吞天地走风霜之势,前无古,后无今”。(注:陈廷焯:《词坛丛话》。《丛编》第四册,第3731页)因此似不必过责其“所少者沈郁”,“不及稼轩之浑厚沈郁”,“若能加以浑厚沈郁”(上引均陈廷焯语),其实迦陵词本不在以“沈郁”胜,何苦偏以此求之?

2.俏丽娴雅,宛转思柔

蒋景祁《陈检讨词钞序》云:“读先生之词者,以为苏、辛可,以为周、秦可,以为温、韦可,以为《左》、《国》、《史》、《汉》、唐、宋诸家之文亦可”。这和陈维崧认为“豪苏腻柳”虽不同调总是各有所长,在精神上是一致的。事实也正如吴梅所云:“世之所以抑陈者,不过诋其粗豪耳,而迦陵不独壮语也……婉丽娴雅,何亚竹坨乎”(注:吴梅:《词学通论》第九章)?这些作品倒是更能见出作者“含咀酝酿”之工,使人有“赏心洞目,接应不暇”的“真移我情”之感。又如《翠楼吟·小院》云:

小院虫虫,斜桥燕燕,伥伥触起闲事。当初妆阁影,乱织在、

蒙蒙秋水。饼金曾费。只趁月藏钩,隔花传谜。依稀记,递香窗眼

,浸娇杯底。

憔悴。此日重来,剩榆英漫天,苔钱铺地。心情何处写?拟写

上、缭绫帕子。砑来松腻,怕未便缄愁,还难盛泪。斜行字,沉吟

划满,竹肌空翠。

作者于暮春重游小院,斜桥燕燕,触绪牵情,忆起那年秋天跟她在此度过的美好时光:妆楼阁影,秋水微波,一掷千金,曾有“趁月藏钩,隔花传谜”之戏。又曾经相对把杯,微醉时,她更分外娇媚。下阕写人事已非的伤感。这首词与周邦彦的《瑞龙吟》(章台路)有同曲同工之妙;而写来也近“玉艳珠鲜”、“柳欹花亸”了。

《长亭怨慢·夏日吴门道中寄内》则云:

记睡醒、纱巾轻堕。又促移床,树阴中卧。院悄人稀,举头闲

数碧星颗。井华浴簟,渐月映,中门锁。唤绿茗盈盈,恰一缕红生

,廊火几朵。是才开茉莉,小傍苎衫斜亸,抽书赌背,

总排定、夜分幽课。弄不了、茭粉菱丝,写难尽、偷声入破。惹万

种、思量凭仄,烟桡风舸。

词只写了欢聚时夏夜月明星稀纳凉时的几件生活琐事,一片温情柔思滉漾笔端,却又与那些“昵昵儿女语”之作有别。

至于在水绘园冒辟疆府上与声如“一声两声秋雁叫,千缕万缕春蚕丝”有副好嗓子的歌童徐紫云(字九青,一字曼殊,扬州人)的“不了情”,在徐将要结婚时写下的《贺新郎·云郎合卺,为赋此词》下阕云:“六年孤馆相依傍。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扬,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努力做、蒿砧模样。只我罗衾浑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则又是“喁喁昵昵,销魂动魄”,令人不堪入目了。故郭麟云:“时有俗笔,村不可耐”。(注:郭麟:《灵芬馆词话》卷一。《丛编》第二册第1509页。)不过从这些良莠不齐的词中,却也可看出于“横霸”、“精悍”之外,陈维崧“儿女情长”的笔墨,似可与周、柳比肩的。

3.情辞并胜,骨韵都高

词作为一种精湛醇粹的艺术,浸润人的心灵情趣者,往往既非洞穿七札,飞扬跋扈,不可羁縻之作,也非柳欹花亸、雕缋满眼之篇,而是“情辞兼胜,骨韵都高,几含苏、辛、周、姜为一手”(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三。《丛编》第四册,第3841页、3842页)的作品,如“题徐渭文《钟山梅花图》”的《沁园春》:

十万琼枝,矫若银虬,翩若玉鲸。正困不胜烟,香浮南内;娇

偏怯雨,影落西清。夹岸亭台,接天歌板,十四楼中乐太平。谁争

赏?有珠珰贵戚,玉佩公卿。如今潮打孤城,只商女

船头月自明。叹一夜啼乌,落花有恨;五陵石马,流水无声。寻去

疑无,看来似梦,一幅生绡泪写成。携此卷,伴水天闲话,江海余

生。

画上梅枝本是静物,但一起写来气势奔荡,矫健生动。并用隔句对:“困”、“娇”,见梅枝困乏娇柔;“不胜烟”、“偏怯雨”,状若不胜轻烟又怯细雨,楚楚动人。“南内”、“西清”,藉指钟山南麓的明朝宫城。“亭台”、“歌板”引出昔日的繁华。曰“夹岸”、“接天”,极写昔日的盛况。再由歌台舞榭,引出南明“贵戚”、“公卿”的荒淫宴乐。行文自然入妙,衔接无迹。转入下阕则繁华事散,流水无情,悲凉气氛,砭人肌骨,沉痛深哀,流漾于字里行间,与上阕“乐太平”景象形成反差,迥然有别。堪称“不着议论,自令读者怦怦心动”。艺术手法十分高超。

再如《齐天乐·辽后妆楼》:

洗妆楼下伤情路,西风又吹人到。一绺山鬟,半梳苔鬟,想像

新兴闹扫。塔铃声悄。说不尽当年、月明花晓。人在天边,轴帘遥

闪茜钗小。如今顿成往事,回心深院里,也长秋草。上苑云房,官

家水殿,惯是萧娘易老。红颜懊恼。与建业萧家,一般残照。惹甚

闲愁,且归斟翠醥。

词人旧地重临,对姿容冠绝、歌舞超凡的辽后惨遭不幸,深致同情。从“山”、“苔”眼前所见,想像其当年的新妆丰姿,而当“塔铃声悄”万籁俱寂之时,“说不尽当年、月明花晓”。这看似景语,但却是缅想辽后承宠的欢娱生活。再从妆楼高耸,轴帘初卷,“遥闪茜钗小”写她的娇姿雅态。用笔细腻,空灵传神,秀媚天然,而又艳情在骨。下阕转入作者的感慨,以唐高宗李治废后王氏及淑妃萧良娣被幽禁的回心院,指辽后的住处,以及红颜易老和不幸的遭遇。结语一笔宕开,“以离为合”(其实诗人并未抛却“闲愁”),跌宕,波澜,仍有许多“郁”处。

最后,我们也应看到,如前人云:“(迦陵)腹笥既富,成篇自易,堆垛之病,同于繁缛,去其浓醯厚酱,真味乃见”。(注: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四。《丛编》第四册,第3378页)谭献称“宛邻(张琦)、止庵(周济)一派,为学人之词”。(注:谭献:《箧中词》五评蒋春霖《琵琶仙》:阮亭、葆香分一流,为才人之词;宛邻、止庵一派,为学人之词;惟三家(纳兰性德、项鸿祚、蒋春霖)是词人之词。又,《复堂词话》,《丛编》第四册,第4013页)不过清词人称得上“学人”者,不知凡几,洋洋乎大观,非止张、周,迦陵亦其中之一。词常使典用事,炫耀学问,下者可入“獭祭”之列。又,酬赠之作过多,尤其一些寿词,流为俗套。更有些词“不无粗率处”。对迦陵颇有好评的陈廷焯,有时也抑制不住,大呼“究属粗才”,“惜哉”!(注:《白雨斋词话》卷三。《丛编》第三册,第3838页、3837页)同时应看到“声华裙屐之好”,“多作旖旎语”,等而下之者,往往只得其形似。如:“香腮托,人与梨花俱弱。东风外,斜压香衾,蹙损潇湘远山角。镜鸾空掩却,愁觑玉肌减削。又不是、中酒伤春,尽日沉吟倚妆阁”(《兰陵王·春恨》);“回首夭桃露井,忆檀板银罂,那时偎并。人在花朝,有婵娟姿格,玲珑情性”(《曲游春·花朝》)等婉丽无味的作品,在迦陵词中并非少数。不过这一切都瑕不掩瑜,清词无论在理论或创作上的“复兴”之功,都应首归阳羡词宗师陈维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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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杨贤慈大师陈为松_陈维崧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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