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累积型集体创作说”质疑,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金瓶梅论文,集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金瓶梅》是我国古代小说中传疑最多的作品之一。论内容,它是古代长篇小说中第一部以市井人物家庭生活为描写中心的作品,题材的新颖独特确实堪称前无古人;论形式,它的最早刊本又是以传统的词话面貌问世的,同时在其情节文字里包涵了《水浒传》、《清平山堂话本》等许多明中叶小说的现成文字资料;此外它还包涵了一大批可考的戏曲、词曲中的现成材料,其份量足以构成考证专著。这新颖内容与传统形式上的矛盾,便构成了《金瓶梅》研究中的第一个大疑问:它究竟是一部作家个人观察社会独立创作完成的作品,还是一部走中国长篇小说传统道路,由书会才人世代说唱累积而成的集体创作的作品?历来的文献记载都倾向于前一说,解放以后一些对《金瓶梅》研究卓有建树的专家则持后一说。两说之争,影响深广。不加解决,不仅《金瓶梅》的作者研究等犹如水中捞月雾里看花,总难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同时对于明代中晚期小说发展史的宏观研究也是一大障碍。
笔者在阅读《金瓶梅词话》时,发现了一些内证资料,可以为解决《金瓶梅》研究中的这个第一大疑问提供线索。线索不等于彻底解决问题,但多少可期推动这一问题的研究深入一步。浅陋之见,必多疏失,诚待专家学者明以教我。
《金瓶梅》与《水浒传》韵语比较
《金瓶梅》是从《水浒传》中的一个片断发展来的,因之,它与《水浒传》的关系便成了我们探讨其如何形成的核心和基点。主张文人创作的学者,一般认为《金瓶梅》最初几回直接来源于《水浒传》百回本,以后则为自行创作;主张集体创作的学者,则认为两书相同部分是“《金瓶梅》和《水浒》都采用了它们未写定的祖本即话本或词话系列的原文,因而产生两书重迭部分相同的一面。”〔1〕
其实,两书之间重迭部分“武松传”固然重要,因为它是《金瓶梅》借以立足展开的基点,但两书之间最广泛最能说明问题的相同文字却不在此,而在两书共有的赞词、引首诗等韵语上。这部分材料最能透露问题的实质:《金瓶梅》是怎样大胆广泛全面地借用了百回本《水浒传》的文字材料。
读《金瓶梅》,常可以读出这样的“笑话”来:西门庆乍见潘金莲,作者一番描写“发、眉、眼、口、鼻……腰、脐肚、脚、胸、腿儿”,如人评论:“西门庆再看得仔细,也不能连衣服裤子里各部分都见到了”,这“不象小说家的创作”。〔2〕其实我们细一追究, 那一段文字原来是说书人对《水浒》里潘巧云的描绘,被《金瓶梅》照抄了。再如《金瓶梅》里出来个老和尚,七八十岁的长老,形容起来却是“光溜溜一双贼眼”,“仰观神女思同寝,每见嫦娥要讲欢”,引起今人误解,为何“长老”还不老实,岂非嘲弄和尚吗?其实一追究,原来是作者又把《水浒传》中与潘巧云通奸的法明和尚的赞词给了《金瓶梅》中永福寺的长老,长老枉担了个色胆包天的恶名。〔3〕
这一类文字,本文现全部列举出来,先不加分析(文中《金》指《金瓶梅词话》,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水》指容与堂百回本《水浒传》,据江苏古籍出版社新校注本):
(1)《金》2回“黑鬒鬒赛鸦翎的鬓儿”,见《水》44回潘巧云赞词,《金》补充了十个喻词;
(2)《金》8回“密云迷晚岫”,见《水》37回;
(3)《金》8回“班首轻狂”,见《水》45回;
(4)《金》10回“香焚宝鼎”,《见水》2回,《金》同时又把《水》2回的后半段给了43回赞词“屏开孔雀”,把一段分为两次用;
(5)《金》11回“罗衣叠雪”,把《水》51 回形容白秀英“歌舞弹唱”“舞态蹁跹”的赞词给了“三个唱的”;
(6)《金》14回“为官清正”,把《水》13 回中“县治宰臣官”的赞词给了“京兆”府尹,而正文府尹却不清正;
(7)《金》15回“山石穿双龙戏水”,把《水》33 回清风寨“小鳌山”灯火赞词,加入明代实况扩充成长篇;
(8)《金》30回“盆栽绿草瓶插红花”,移用《水》13 回梁中书家宴“盆栽绿艾瓶插红榴”,97回又依原词重抄了一遍;
(9)《金》39回“金钉玉户”赞词形容玉皇庙, 前半段为《水》100回宋江等“靖忠之庙”赞词的套改,后半段则抄用《水》53 回“二仙山”的仙境赞;
(10)《金》同回“位按五方”赞词描写祭天,后半段照抄《水》71回梁山泊群雄祭天赞词“香腾瑞霭;”
(11)《金》59回“银河耿耿玉漏迢迢”,源于《水》21回宋江在阎婆惜处过夜赞词,只改“贫淫妓女心如铁,仗义英雄气如虹”为“一心只想孩儿好,谁料愁来在梦多”,便变成李瓶儿深夜思子赞;
(12)《金》61回“面如金纸体似银条”,原为《水》52回柴皇城病重描写,移用到李瓶儿身上;
(13)《金》62回“头戴云霞五岳冠”,修改了《水》15回公孙胜的打扮,却把他的相貌连同正文说他的“道貌堂堂威风凛凛”一半给了捉妖道士;
(14)《金》65回李瓶儿出殡赞词,“和风开绮陌细雨润芳尘”出自《水》82回英雄朝见皇帝赞词“和风开御道细雨润香尘”,结尾部分形容看出殡者,则移自《水》3回众人观看通缉鲁智深榜文赞词;
(15)《金》66回“星冠攒玉叶”赞词,把《水》53回罗真人的衣貌身份给了玉皇庙的黄真人;
(16)《金》71回“皇风清穆”赞词500余字,全抄《水》82 回英雄朝见皇帝赞词,仅砍去原文开首绝句,增加了几座宫殿名称,便充作西门庆朝见赞词;
(17)《金》77回“漠漠严寒匝地”抄自《水》10回林冲遭逢大雪的“古词”;
(18)《金》81回“十字街荧煌灯火”抄自《水》31回,个别字眼改动,100回又一字不变重抄一遍;
(19)《金》84回“庙居岱岳”300字赞词纯系《水》74 回燕青东岳打擂时“岳庙赞”的重抄;
(20)《金》84回“头绾九龙飞凤髻”赞词,把《水》42回九天玄女娘娘的容貌,给了碧霞娘娘“金身”;
(21)《金》84回“八面嵯峨”的清风山,系《水》32回宋江眼中清风山的搬用;
(22)《金》86回“荆山玉损”,把《水》8 回林冲娘子昏倒的赞词给了西门庆正妻吴月娘;
(23)《金》87回武松杀潘金莲“手到处青春丧命”,实际是《水》21回宋江杀阎婆惜的形容韵语;
(24)《金》89回“山门高耸”,把《水》6回的大相国寺, 给了清河县的永福禅寺;
(25)《金》在同回把《水》45回与潘巧云通奸的法明和尚的赞词,随手又极不负责任地安在永福寺长老的头上,乃至引起近人为何老和尚还不老实的诧异与误解;
(26)《金》93回“日影将沉”重《水》5回“山影将沉”;
(27)《金》93回“雕檐映日”,把《水》39回宋江到的浔阳楼赞词,改“一江烟水”为“一河烟水”,给了临涛运河边的谢家酒楼,却未管是否贴切;
(28)《金》94回“绯罗缴壁紫绶卓围”,把《水》8 回形容开封府尹的赞词删落几句和文官有关的词句,给了春梅丈夫实为武职的周守备;
(29)《金》96回形容西门庆宅园“垣墙欹损”的赞词,原系《水》42回宋江躲避追捕的古庙改装而成;
(30)《金》99回周守备出兵征战“绣旗飘号带,画鼓间铜锣,”实际是《水》52回梁山征讨高唐州赞词。
以上共计30首,只是就赞词整体或大部相同相近而言,还有几首个别句子相同全段有异的未包括进来。此外,两书中还有20首与情节无关连的引首诗、律诗或格言,10首四句短诗相同,现将主要者罗列在下:
(31)《金》1回,《水》9回:“软弱立身之本”,半首《西江月》相同,《金》标为格言;
(32)《金》10回,《水》45回:“朝看瑜伽经”,《金》从《水浒》中截取了8句;
(33)《金》14回,《水》28回:“功业如将智力求”,《金》截取半首,另写了后半首;
(34)《金》18回,《水》53回:“堪叹人生毒似蛇”同;
(35)《金》19回,《水》53回:“花开不择贫家地”同;
(36)《金》20回,《水》7回:“在世为人保七旬”同;
(37)《金》27回,《水》5回:“头上青天自凭欺”半首相同, 下面各自引入本书情节;
(38)《金》48回,“知危识险”格言截自《水》31回引首;
(39)《金》38回,“丽质温柔更老成”引自《水》63回形容李巧奴的“有诗为证”;
(40)《金》68回,《水》81回:“芳姿丽质更妖娆”同;
(41)《金》87回,《水》27回:“平生作善天加福”同;
(42)《金》88回,《水》36回:“上临之以天鉴”同;
(43)《金》89回,《水》3回:“风拂烟笼锦旆扬”同;
(44)《金》92回,《水》3回:“暑往寒来春复秋”同;
(45)《金》92回,《水》22回:“栖栖芰荷枯”五律同;
(46)《金》98回,《水》38回:“心安茅屋稳”五律同;
(47)《金》99回,《水》30回:“一切诸烦恼”偈语同。
够了,不必再多抄引,《金瓶梅词话》在韵语方面之多依赖于《水浒传》,已是斑斑可见历历可指了,这一事实说明了什么呢?
《金瓶梅》累积型集体创作说质疑
上文排列出《金瓶梅》与《水浒传》相同的韵语,已经表明了两书间除“武松传”部分情节承传外,还有更广泛的对应抄传,这显然只有文人才能做到。但是,持《金瓶梅》累积型集体创作说的专家并不如此看,他们根据前边排列的一些相同诗篇的表现现象,得出了相反的结论。
徐朔方先生在《再论〈水浒传〉和〈金瓶梅〉不是个人创作》一文中,〔4〕开创了从相同诗词这个新的角度考察两书关系的方法, 并具体研究了两书中部分诗词。徐先生认为《金瓶梅》如果是个人创作,它同《水浒》的关系只能是单向影响,即一前一后,一个创作一个抄袭;如果相反是双向影响,即《水浒》韵文比《金瓶梅》早与迟的现象同时存在,那么两者都只能是累积型集体创作,就是说《金瓶梅》传唱比《水浒》成书早,因而诗句被《水浒》吸收。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徐先生在其论文中只较充分地提供了《金瓶梅》与《水浒传》引首诗相同的例证,也就是本文提供的第二部分材料,对于第一部分,即可以明确认定《金瓶梅》抄袭了《水浒传》那部分,或者未予提供,或者以说书艺人传唱中形成的“熟套”一下推开,那么自然会造成全部论文的错误结论。
比如朔方先生分析了《水浒传》53回引首:“堪叹人心毒如蛇,谁知天眼转如车。去年妄取东邻物,今日还归北舍家。无义钱财汤泼雪,淌来田地水推沙。若将奸狡为生计,恰似朝霞与暮霞。”此诗又见于《金瓶梅词话》18回引首。从情节看,《水浒》本诗后接写李逵斧劈罗真人,引首确实与内容无关,而《金瓶梅》则写到奸臣王尚书要明正典刑,回中人物蒋竹山和陈经济也要受到报应,抽象地看引首与情节贴切,单看此点似乎足以证明《金瓶梅》确实“影响”到《水浒传》。
但是,我们一看《水浒》情节正文,罗真人的相貌、住地乃至派遣的黄巾力士,有一整段和两个半段分别被《金瓶梅》组织吸收进它的正文,这又该如何解说呢?不仅此例,凡徐先生认为《金瓶梅》影响到《水浒传》的引首诗下面,我们都可以找到《金瓶梅》从《水浒传》正文袭引赞词韵语的实例。按照徐先生的逻辑,那么应该是首先《水浒》中出现罗真人及其赞词,被说唱《金瓶梅》的艺人吸收采纳;后者又编排出与自己说唱情节有关的引首诗,又被说《水浒》的人移用过来;后来不同作家根据两个系列的“说唱祖本”进行修订写定,便出现了同一回书内,既有《金瓶梅》一字不易地吸收《水浒传》赞词的现象,又有《水浒传》反过来接受《金瓶梅》另一处引首诗的情形。这现实吗?事实上这种屡屡出现的彼此“影响”的巧合是不可能的。
其实,我们稍加注意即可明白:《水浒传》的引首诗只要是浸入情节的,就没有接受《金瓶梅》“影响”的例证。但正如徐先生本人指出的:《水浒传》本身有二十二首引首诗是“通用的劝世文或格言之类,完全游离于各回内容之外,”由于“它们可以适用于每本小说的第一个章回,到处都可以借用”〔5〕, 结果就被《金瓶梅》一古脑借去一半,有的做为“劝世格言”之类抽象地看更能贴切《金瓶梅》的内容,于是就出现了徐先生关于《金瓶梅》“影响”《水浒传》的误识误导。
再深一层看,《水浒》里的这些劝世格言类的韵语也非它的作者独立创造出来的,大半也是引用的当时社会流行的通用文字。我们只要把《水浒》和《金瓶梅》同时与原来的文字一比较,就会发现首先是《水浒》更接近于原文;其次凡《水浒》修改了原文的,《金瓶梅》也一般地从《水浒》的修改。这就有力地说明了《金瓶梅》不过是个“二道贩子”,它只是从《水浒》那里“趸”来,配合自己的情节,重新发卖而已。
例如上文所引的诗句,原见明郑瑄《昨非庵日纂》三卷《冥果》:首句郑作“人心”,《水浒》同,《金瓶梅》作“生”,误;六句郑作“强来田地”,《水浒》改为“淌来田地”,《水浒》修改是,《金瓶梅》作“倘来”,误;尾联郑作“若将狡猾为生计,恰似朝开暮落花”,《水浒》改“猾”为“诈”,《金瓶梅》从,《水浒》改“朝开暮落花”为“朝霞与暮霞”,《金瓶梅》从,只改第一“霞”为云。从此诗看,三者之间的递进关系是明显的,没有丝毫理由能够得出《金瓶梅》“影响”《水浒传》的结论。
再如《水浒》45回引首“朝看《楞枷经》”与《金瓶梅》10回引首相同,两者又共见于《清平山堂话本》中的《李元吴江救朱蛇》篇,三者递进关系一望而知,现抄录如下:
《清平山堂话本》:
劝人休诵经,念甚消灾咒。经咒本慈悲,冤业如何救。种麻还得麻,种豆还得豆。报应本无私,作了还自受。
《水浒传》:
朝看《楞伽经》,暮念《华严咒》。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经咒本慈悲,冤结如何救。照见本来心,方便多竟究。心地若无私,何用求天祐。地狱与天堂,作者还自受。
《金瓶梅词话》:
朝看《瑜伽经》,暮念消灾咒。种瓜须得瓜,种豆须得豆。经咒本无心,冤结如何究?地狱与天堂,作者还自受。
开头句中,《金瓶梅》里“消灾咒”三字更接近《清平山堂话本》,但据徐先生说“消灾咒是通称”,与“华严咒”等在特定情况下可以说没有差别,那么《金瓶梅》之接近于原文可以视为一词偶合。下面《金瓶梅》便亦步亦趋地追随《水浒传》的修改了。特别是《水浒》以“经咒本慈悲”接应原文,《金瓶梅》则以“本来心”——“无心”代替“慈悲”,连带把“多竟究”的韵脚上移,造成“冤结如何究”这样不通顺的句子,移改之迹昭然若揭。总不能说是《水浒传》把《金瓶梅》的病句修改回正确的原文;或者说两者之间共同的修改原文是出于偶然吧?这还不足以证明,《金瓶梅》里面连许多引首的“劝世格言”之类都是直接从《水浒传》中抄引来的吗?
《金瓶梅词话》成书过程概说
我们揭示出《金瓶梅》一书中有60首诗赞之类韵语抄引或源于《水浒传》百回本,当然并非是为了暴露《金瓶梅》作者“抄袭者”的面目,从而去贬低此书的文学价值。恰恰相反,通过这些抄袭引用,我们可以看出一些有关《金瓶梅》成书的极为重要的问题。
一、《金瓶梅》袭用《水浒传》诗赞,并非仅止于两书对应的“武松传”,也不是只吸收了一些《水浒》说唱中与其特定内容有关的“熟套”。相反,《金瓶梅》对《水浒传》是有意识地全方位地袭引,从妇女容貌到和尚道士,从文到武,从自然风景到一座废园,几乎把《水浒传》中可以网罗的文字材料搜寻殆尽,并且“发挥”到自己的正文里去。而袭用的回目达到40回之多,起于《水浒》2回结于100回,几乎囊括了原书所有重要情节包蕴。袭用过来的结果又几遍于自己书中主要部分。这种袭用明确显示了两书间一对一的对应发展关系。《水浒传》百回本既是世代累积集体创作型作品的范例,同时又是经作家修定的文学作品,不能想象《水浒》是原封不动地录自说唱艺人的口头,反过来它也不会又原封不动地被说唱艺人搬上“书坛”照本宣科。如果这个判断不误的话,那么就不可能产生《水浒》倒流到《金瓶梅》说唱中,又被文人接收整理写定的情况。同时封建社会艺人的文化水准一般说也达不到照读百回本《水浒传》的水平。因此,根据两书之间的相同诗赞,我们可以推断出,《金瓶梅》的作者必然充分熟悉百回本《水浒传》全书,并以此书为他创作的主要依赖。这个作者不太可能是民间艺人,更不会经由“世代积累集体创作”。这和过去记载中没有有关《金瓶梅》说唱的材料,而一般认为《金瓶梅》出于“名士”个人之手的情形正相符合。换言之,《金瓶梅词话》创作的必要前提是百回本《水浒传》的刊印行世,而不是其中个别部分“武松传”在民间流传变异扩大增容的结果。这个过去在大多数学者是不言而喻的结论,由于仅仅来自推论,所以被徐朔方先生等专家“疑”得有些动摇,现在发现了两书间全部袭引关系,这个论断可以说是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了。
二、由于《水浒传》本身是真正的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的文学作品,它的诗赞不可避免地包容了明代中叶以来的话本小说如《清平山堂话本》等等中的文字材料。《金瓶梅词话》中也包含了相当份量的同类书的文字材料,这就给人一个错觉,即徐朔方先生所说的说唱艺人半固定的通用性质的诗赞属于“熟套”,在艺人传唱过程中经过交流渗透,分别流入了《水浒》与《金瓶梅》,它们之间是“共存”而不是前后袭引。
针对这种论点,笔者翻阅了与《水浒》、《金瓶梅》有关的几种明代小说,发现两书相同而又共见于第三书的诗赞共有9首, 而概无例外地如上文所引回前诗,凡《水浒》修改发展了原文的,《金瓶梅》一定从之。这就从另一角度证实了《金瓶梅》确实是以《水浒》为依靠主体去进行创作的,只有《水浒》本身的“提供”不足时,《金瓶梅》作者才去有关书籍中旁搜杂揽。例证如下:
(1)《孔淑芳双鱼扇坠记》(《熊龙峰刊小说四种》)中有一首描写生病的赞词,当为《水浒传》柴皇城、《金瓶梅》李瓶儿病态赞词之源,三者并抄在下,小括号中为《水浒》异文,方括号为《金瓶》异文:
面如金纸,体瘦如(似枯)柴[似银条]。悠悠无七魂三魄,细细有(只)一丝两气。[看看减褪丰标,渐渐消磨精彩。]牙关紧急[胸中气急],连朝水米不沾牙(唇)[怕沾唇];胸(心)[五脏]膈膨脝,尽日药汤(丸)难下腹。隐隐耳中(虚)闻磬响, 昏昏眼晕(暗)觉萤飞。六脉俱(微)[细]沉,东岳判官催速(使)[命]去;一灵缥渺,西方佛祖(子)唤同行。丧门吊客以(已)临身,扁鹊卢医难下药(手)。
按《孔记》中最后两句是隔了几百字情节后又一次生病的断语,被《水浒》集中到一篇中来。我们可以看到,凡《水浒》改正了原文的,细微之处《金瓶梅》俱从之,这就证明了三者的递进关系。尽管《金瓶梅》86回又有一首七绝“云淡淡天边鸾凤”,可能是直接自《孔记》录用的,但它首先是抄《水浒》。
(2)《水浒》33 回“宋江夜看小鳌山”时有一首七绝:“玉漏铜壶且莫催,星桥火树彻明开。鳌山高耸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本诗抄改自唐崔液的《上元夜》诗:“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金瓶梅》42回描写“豪家拦门玩烟火”时,先是写道:“万井人烟锦绣围,香车骏马闹如雷。鳌山耸出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隔数面后又有一诗:“玉漏铜壶且莫催,星桥火树彻明开,万般傀儡皆成妄,使得游人一笑回。”一诗两用而字句不异,足见《金瓶梅》抄用时也很“精心”地安置,不肯浪费一点“材料”,足证两书递进关系。
例多不举,简记在下。
(3)《水浒》44回“黑鬒鬒鬓儿”, 见于《宋四公大闹禁魂张》(载《古今小说》),《金瓶梅》2回从之。 《水浒》修订原文次序,增加两处描写,《金瓶》亦步亦趋改动,俱合《水浒》。
(4)《水浒》24回“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 见于《志诚张主管》(《京本通俗小说》),《金瓶梅》全同。
(5)《水浒》24回“交颈鸳鸯戏水”, 见于《五戒禅师私红莲记》(载《清平山堂话本》),《金瓶梅》全同。
(6)《水浒》出于《平妖传》的赞词而又被《金瓶梅》吸收的共有5篇:“香焚宝鼎花插金瓶”、“银河耿耿玉漏迢迢”、 “正大仙容描不就”、“十字街荧煌灯火”、“平生正直禀性贤明”(回数见上文),《金瓶》亦是每当《水浒》与原文有异处必从《水浒》,不从原文。
以上列举共涉及当时四种短篇话本集、一种长篇小说,总之是许多部书或多种说唱流入了《水浒传》,再间接地流入《金瓶梅词话》,才能形成这种抄必《水浒》的状况。把《金瓶梅》与《水浒》相同赞词说成“熟套”,只说了皮毛现象,无法解决为何抄必《水浒》、改也必从《水浒》的问题实质。面对材料现实,我们只能承认《金瓶梅》的抄袭是现实,无法也用不着为之辩解。
三、诗赞是古代说书艺人的看家本事,翻开《水浒》、《封神》、《西游》等与说书有直接关系的文学作品,以“但见”“正是”引起,以说书人口吻出现的赞词实在是比比皆是,成为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仅百回本《水浒传》,笔者粗略统计即有249首, 其数量与标明调名的词曲和律诗总和不相上下。
但是,值得引起注意的是,《金瓶梅词话》作者恰恰缺少这方面的本事。或者是他无兴趣,不屑于写这种只顾对偶无腔无调不太成文的东西。笔者统计,《金瓶梅》中除去伪作的53—57回外,共有以“但见”“正是”提起的八句以上赞语57首,其中直接源于《水浒》的(包括“武松传”部分与重抄)共40首,占了2/3以上。另有4首包涵了《水浒》中的语词资料,5首来源于《清平山堂话本》,1首抄自《宝剑记》的韵白。真正无来源可考,可能属于《金瓶梅》作者自己创作的不足7首,还不到1/7。这和《水浒传》的情形正成鲜明对照, 说明《金瓶梅》诗赞不是说书艺人演唱形成的,只是文人创作时有意无意抄袭的结果。否则难以解释为何在两书“递相”说唱中,艺人的拿手本事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除非能够证明《金瓶梅词话》的“艺种”改变了,所以艺人除了“祖本”留传外竟无甚新的创造。
明确此点之后,相应地《金瓶梅》大量抄引戏曲、曲词的情况也可以作出合理解释。明代中晚期的文人对于戏曲、曲词的熟悉程度很高,当他们进行创作而诗赞系小说的基本特点又为他们所不熟悉时,他们完全可能直接从自己最熟悉的书籍去寻找文字材料,使之成为自己小说创作的组成部分。既然已经把《水浒》作为创作的依赖主体,为什么不可以同时向《宝剑记》、《词林摘艳》、《雍熙乐府》等等要材料?所以,《金瓶梅》成为中国小说史上一支“异军”,它表面上有诗有赞同于诗赞系的小说,但这些东西大半是强抄来的。它真正的创造在于散文部分表达的内容以及穿插在其中的数百支词曲,这些词曲代替了诗赞的地位、作用,表达了以说书人口吻出现的诗赞所不易表达的内容。这些词曲又导致了后来才子佳人小说乃至《红楼梦》中出自人物之手之口的诗词出现。然而那已经是小说家的创作了。这不是一个正常合理的发展过程吗?
四、《金瓶梅》袭引《水浒传》诗赞,整体上有个特点,即与作者的创作态度相一致。在《金瓶梅》写作最认真文字情节也都独特精采的20回~80回之间,作者抄引少,而且抄引都经过很精心的考虑改装:西门庆与宋江朝见的本是一个皇帝,可以借用,但要把《水浒》的七绝头砍去,免得人家发觉;英雄祭天与西门庆祭天也难免一种场景,好,借来赞词但要加上个“斋坛齐整”的开头。那种头在《水浒》一处,脚又在《水浒》另一处的“拼抄”则更为巧妙,令人极难发觉。这不能算什么文学技巧,但也能体会出写作者的一点心机,雅不愿人察觉。自80回~100回,作者的写作态度已随情节张力的下降而下滑, 变得随便起来,什么“祖贯系没州脱空县拐带村无底乡人氏”之类的话都上来了,相应地抄引也变成了游戏,不加思索随手拈来,甚至毫无必要也要来一段。但在一般认为系伪作的53~57回中,恰恰没有一句能与《水浒》搭上边的。这恐怕也不是一种偶然,而是不同人的创作实践不同形成的。
五、最后,《金瓶梅》之抄引《水浒传》以及《清平山堂话本》等等,并非只是一本书作者的独特行为,而是当时说部中的一个普遍现象。与《金瓶梅》时代相近的《西游记》,曾直接从《封神演义》中抄引了36首诗赞;另一本署名罗贯中的《残唐五代传》亦从《水浒传》中摘抄了20余首诗赞,插入情节中。前者是吴承恩创作中的袭引,后者有可能是书商书贾所为。虽然性质不同,但都证明了一点,在明代中后叶商业活动的冲击下,小说家已普遍离开了向说书艺人口头要材料,转向到已刊行的文学作品中去要材料。在这种形势下,摘引他书文字材料最多的《金瓶梅》实在只是受了风气影响,没有什么可指责和诧异的,更不能因此将它说成“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金瓶梅》与《水浒传》中的相同诗赞,无可辩驳地说明了这一事实。
注释:
〔1〕引自徐朔方《金瓶梅成书新探》, 见《论金瓶梅的成书及其它》一书76页。
〔2〕潘开沛《金瓶梅的产生和作者》,胡文彬、 张庆善编《论金瓶梅》81页。
〔3〕田秉锷《金瓶梅佛道人性论》, 《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4年第二期。
〔4〕〔5〕见《论金瓶梅的成书及其它》一书108、1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