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化的女性新闻:对《中国妇女报》的内容分析(1990-2002),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碎片论文,中国妇女论文,女性论文,内容论文,新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C912.3文献标识:A文章编号:1004-2563(2006)04-0057-07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新闻媒体对女性的再现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已有的实证研究或者对某一时期各家报纸上的女性新闻进行横向比较研究,[1] (P273-283)或者关注报纸对某个女性议题的个案报道,[2] (P16-98)缺乏对女性新闻的变化做长时期的纵向追踪研究。本文以1990年至2002年《中国妇女报》为研究对象,了解中国女性新闻的变迁。研究兴趣是:自1990年以来,女性新闻在中国新闻界里的地位是上升、是保持不变、还是下降?如果女性新闻自身出现了某种变化,如何概括这种变化的现状和趋势?
在对8家全国性非妇女类报纸新闻版的内容分析中,研究者发现,关于女性议题的新闻只占全体新闻的0.9%,全体新闻行动者中,只有16%是女性。[1] (P273-283)关于女性议题的新闻数量都如此之少,更遑论从女性视角出发进行报道的新闻了。这说明,女性新闻在非妇女类报纸上普遍受到忽视。因此,为了防止出现样本量过小、以致无法比较的情况,本研究选择妇女类报纸为研究对象。
1990年以来,总共有8份报纸以“女性”或“妇女”为名,[3] 其中只有《中国妇女报》从周三刊发展成为周六刊,其它报纸都是周刊或周二刊,而且,《中国妇女报》是其中惟一的一份“中央级报纸”,其余都是“省市级报纸”。考虑到《中国妇女报》在中国新闻界的地位以及它的内容特征,本研究选取它为样本来研究女性新闻的转型,它也是中国第一份被冠以“妇女报纸”的媒体和惟一的女性日报。
一、女性新闻的定义
学者们对女性新闻的定义各不相同。有一些定义外延宽泛,包括那些有“女性”或“妇女”字眼出现的文章以及有女性人物出现的新闻图片;而另一些强调从女性的观点和立场出发进行的新闻报道。有人认为报道的内容应当处理女性独特的经历,如流产、工作场所里的性别歧视、对女性的暴力等等;而其他人则认为,软性的、人情味的报道传统上常被认为是女性化的。[4] (P87-108)总而言之,学术界里大致讨论了4类女性新闻:(1)女性作为新闻行动者(news actor)出现的新闻;(2)关于某些被认为与女性相关的特殊议题的新闻,其中,有些新闻涉及了女性的特殊经验(如生孩子和性工作),有些则不一定是只有女性才会经历的体验、但是传统上被认为“应该”由女性承担的事务(如养育孩子和家务劳动);(3)由女记者所报道的新闻;(4)从女性立场出发进行的新闻报道。
在中国,“妇女报刊”这种说法普遍地存在于政府关于发行量和广告收入的统计数字里,《中国新闻年鉴》每年都会发布关于“妇女报刊现状”的总结文章。但是,就表面来看,妇女报刊里的某些报道跟女性议题、女性新闻行动者或女记者并无关系,比如《中国妇女报》头版头条经常是新华社通稿,新闻主题是国家领导人的活动。看上去,《中国妇女报》上的女性新闻指的是女性目标受众适合阅读的新闻。这使得“女性新闻”的内涵在中国当下情境下更为复杂,因此,本研究区分了4种女性新闻:
1.女性报刊的报道,包括新闻与非新闻,即它想传达什么内容给女性受众;
2.提到女性的新闻,即出现“女性”或“妇女”这些字眼的新闻;
3.关于女性议题的新闻,即报道女性关心的话题的新闻,如抚养孩子、家务劳动和家庭暴力,此时,新闻里可能没有直接出现女性;
4.女性主义视角的新闻,即提到任何女性运动组织或者它的活动家对社会生活任何领域的观点的新闻,也就是说,新闻是否从女性的立场进行报道,而不是新闻里是否提到了女性。
下文第三部分将同时使用这4个定义,而第四部分侧重于对第四个定义进行讨论。这4个定义的范畴部分重合,比如《中国妇女报》上关于家庭暴力的报道可能吻合所有定义,但是妇女干部出国访问就只吻合第一个和第二个定义。
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本研究对“女性主义”(也被称为“女权主义”)的定义。目前,当人们谈起“女性主义”时,无论是大众话语还是学术讨论,无论是官方话语还是民间论述,它往往跟“西方国家”联系在一起。但是,女性主义是一个多义的概念,即使在西方,女性主义也分成很多流派,它们对女性问题和女性解放的看法也并非全然相同,但是,它们都接受两个共同的假设:(1)女性受到压迫;(2)必须要改变现状。[5] (P16-29)从这个定义出发,本研究认为,中国的行动者和研究者们强调“从妇女的立场出发为妇女讲话,在男性主导的社会里要求性别平等”,[6] 用“女性主义”来指称他们的观点和实践是恰当的。
二、研究方法
1.研究时间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女性运动在中国重新出现。1984年,全国妇联在北京召开了建国以来第一次全国性的妇女研究会议。1985年,第一个民间妇女研究会议在郑州举行。从此以后,女性运动越来越发展壮大。80年代可以说是女性运动的起始阶段,1995年北京召开的世界妇女大会极大地影响了中国妇女运动的进程。国外新的理论和实践与本土女性主义结合,推动了中国妇女运动更快发展,也带来了媒体报道更明显的变化。因此,本研究选择1990至2002年为研究时间。
2.研究样本
本研究采取构造周抽样(constructed-week sampling),因为比起连续周样本和随机抽样样本,构造周样本的均值更接近于总体均值。[7] 全部样本包括13个构造周,1990年至2002年每年一个。《中国妇女报》从未成为一周7天都出版的日报,所以研究者在每年4月随机选择一个起点,然后每隔7期选择1天的报纸入样,直至入样的样本量跟本年度该报纸每周出版的期数相同,构成一个构造周。每年构造周包含的样本量都不同,从1990年至2002年,《中国妇女报》最初是周三刊,1993和1994年成为周四刊,除了1998年是周五刊之外,从1995年至2002年都是周六刊。因此,最终的样本包括74期报纸。
3.编码
图片、漫画和广告被排除在样本之外,报纸上的一篇文章成为一个编码和分析单位。所有2365则新闻与非新闻报道都被编码。这里需要区分新闻与非新闻报道,因为较之非新闻,在媒体上,新闻具有更重要的地位。如果女性出现在媒体上的频率越来越高、但是出现在新闻里的频率却没有提高,那么她们在媒体里的地位并没有实质性的上升。非新闻类报道被用来分析这份报纸试图传递给目标读者什么样的讯息,与女性新闻的第一个定义相关。遵从后3个定义的分析将只讨论新闻类报道。
编码表:本文包含以下7个项目:(1)出版时间;(2)版面位置;(3)最主要消息来源;(4)报道类型;(5)报道主题;(6)新闻行动者,每篇文章最多有3个行动者;(7)报道焦点,即女性行动者或者“妇女”一词为什么会出现在文章里?
所有样本由作者一人完成编码。为了保证编码员间信度(intercoder reliability),10%样本(240篇文章)被随机选出,由另外一位编码者独立完成编码。根据Krippendorff[8] α指数计算出的编码员间信度为:(1)出版时间,α=1.00;(2)版面位置,α=1.00;(3)最主要消息来源,α=0.90;(4)报道类型,α=0.89;(5)报道主题,α=0.80;(6)新闻行动者,α=0.76;(7)报道焦点,α=0.83。
三、内容分析的结果
1.新闻与非新闻报道
使用一个比较宽泛的新闻定义,在所有2365个样本中,68.7%(1624篇)的样本是新闻类报道,其中43.8%(711篇)的样本在行文中提到了“妇女”或“女性”一词,而56.2%(913篇)样本文章根本没有提到“妇女”或“女性”。总体而言,“妇女”或“女性”一词出现在占总样本47.2%(1116篇)的文章里,包括新闻与非新闻类报道。
表1总结了4种定义之下的“女性新闻”。在4种定义里,女性新闻和非新闻的数量都比后一个定义的要多一些,这说明4种定义之间存在着外延从大到小的关系。
表1 《中国妇女报》4种定义中的“女性新闻”(1990-2002)
新闻非新闻总和
妇女报刊的报道
1624 741 2365
提到女性的711 405 1116
关于女性议题的519 261 780
女性主义视角的205 130 335
2.报道主题
(1)与女性有关的议题和与女性无关的议题
按照文章主题来分类,涉及到与女性有关的议题的文章只占总样本的33.0%(780篇文章),而涉及与女性无关的议题的文章在总样本里占67.1%(1585篇)。总样本中最多提到的5个议题都与女性议题无关。
在那些与女性有关的议题中,只有“官方妇女组织的活动”和“妇女与社会生产”这两类议题进入报道最多的前十项议题里。接着,报道最多的与女性有关的议题是“国家关于妇女的政策”、“女性与犯罪”和“女性与健康”。5类报道最多的与女性有关的议题占总样本的16.8%(395篇)和新闻样本的44.3%(315篇)。
那些与女性主义议题相关的报道,例如“女性NGO的活动”、“女性问题和性别歧视”、“女性研究”、“女性和性别身份”以及“国外女性运动”,只占总样本的6.2%(148篇)和新闻样本的9.3%(66篇)。
(2)提到女性的新闻
在总样本中,如果文章里提到了“女性”或“妇女”,那么其中67.5%(753篇)文章的主题跟女性相关,而32.5%(363篇)文章主题与妇女无关。新闻样本的情况与此类似,如果新闻里提到了“女性”或“妇女”,那么69.9%(497篇)新闻的主题跟女性相关,超过了那些与女性无关的主题的新闻(30.1%,214篇)。
因此,提到女性的报道(1116篇)在数量上大大超过主题与女性相关的报道(780篇),在新闻样本里也有同样的情况,提到女性的新闻(711篇)超过主题与女性相关的新闻(519篇)。《中国妇女报》在自己的报道里有意识地多提及女性是很正常的现象,因为它的目标读者就是女性。这也就是为什么女性能够更多地出现在主题与女性无关的文章里的原因。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女性在媒体里的可见性(visibility)有了本质上的提高,因为与此同时,在主题与女性相关的报道里,女性较少作为行动者出现,这一事实至少暗示了某些报道并没有认为女性行动者具有新闻价值。官方妇女组织里的干部和其他女性领导人出现在文章里,大多因为她们的社会地位而不是她们为女性说话。有关“国家的妇女政策”的报道很明显地体现了这一点,20.6%的此类文章根本没提起女性。
3.报道焦点
本研究依据报道焦点来区分女性主义视角的新闻,图1总结了《中国妇女报》新闻样本的报道焦点的变迁。从中可以看出,在1990-2002年期间,女性主义视角的新闻和遵循市场议程的新闻的总量在逐渐上升,同时,遵循国家议程的新闻的总量在逐渐下降。
(1)作为没有性别含义的符号而出现的女性
在提到女性的报道(1116篇)中,女性最经常被提起的原因是她们作为没有性别含义的符号(187篇),也就是说,当女人出现在文章中时,她的生理性别被作为装饰,这些文章从来不注意女人在家庭或社会里的角色和活动,比如女人是社会调查的对象、医药卫生保健的对象、社会风俗习惯中的个体、因为古怪行为而具有新闻价值的个体,等等。在这些文章里,女性行动者可以被忽略、或者换成男性行动者,文章的意思和立场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2)女性主义报道焦点
30%(335篇)提到妇女的文章从女性主义的立场出发进行报道,女性在这些文章里出现,大多是作为独立自主的个体、或者参与民间女性运动、或者反思自己的性别身份和女性问题、或者受到男性主导社会的歧视和伤害而不平、或者作为家务劳动者要求承认自己对家庭的贡献。女性除了受到传统观念的歧视,还受到改革开放以来新出现的歧视,她们并非总是被表现为弱者,很多人也表现出了自立的勇气、愿意重新塑造自己的生活。
(3)国家报道焦点和市场报道焦点
29.5%(329篇)提到女性的文章遵循了国家为女性设置的议题,例如,女性因为参与官方妇女组织的活动或者国家领导的女性运动而被报道,或者因为参与社会生产和社会主义建设,或者因为受到国家的保护和支持,或者由于她身为官员的社会地位。值得注意的是,只有8.8%(98篇)文章遵循了市场主导的商业化的逻辑,比如视女性为消费者、或者因为她们的外表而提到女性。
(4)其它报道焦点
另有一些报道焦点难于归类到上述类型中。当女性作为母亲或女儿出现在报道里,文章常常会强调她的母性或孝顺女儿的角色。不仅国家出于社会稳定的考虑而需要女性扮演传统角色,就是新时期本土女性主义暗含的本质主义倾向也肯定母性和女性特质。[9]
另一个无法简单区分的类别是女性作为妻子或情人出现,这个焦点也跟女性的私人角色和女性特质相关。国家需要稳定的家庭关系,其中女性常扮演贤妻良母,而男性是权威的丈夫或父亲。[10] 看似奇怪的是,本土女性主义也曾强调女性作为母亲和情人的私人角色,这些角色在改革开放前曾长期被压抑。此外,本土女性主义在对待负面妇女形象上态度跟国家相似,包括破坏一夫一妻制的“第三者”、女性犯罪者和不文明的女性。当这些女性出现在报道中时,报纸的态度并不友好。所以,这些报道焦点不能被简单视为遵守了国家议程还是女性主义议程抑或是市场议程,它们包含了所有这些矛盾和混杂的观点。总体上,这类报道占提到女性的报道总量的15.0%(167篇)。
(5)更有可能被呈现为新闻的报道焦点
按照国家议程提到女性的报道中,有91.2%(300篇)作为新闻类出现,在所有提到女性的新闻中,它们占了42.2%,构成了最主要的类别。从女性主义议程进行的报道只有61.1%(205篇)作为新闻出现。尤其是当女性参加民间女性运动、或者反思自己的性别身份、或者批评现实生活中的性别歧视时,这些报道更容易被呈现为非新闻类内容。遵循市场议程的文章只有不到一半(46篇)被作为新闻报道。当文章重视女性作为妻子、情人、母亲和女儿时,这样的文章只有不到1/3成为新闻,这说明新闻更重视女性的公共角色、忽略她们的私人角色。
4.新闻行动者
在新闻样本里,最主要的新闻行动者包括“政府官员和国家领导人”(28%)、“社会团体和精英”(14.3%)、“公司企业”(8.4%)、“官方妇女组织的干部”(7.3%)、和“不分性别的普通人”(7.0%)等等。在提到女性的新闻里,最经常出现的行动者有“政府官员和国家领导人”(14.9%)、“官方妇女组织的干部”(14.2%)、“普通职业女性”(9.0%)、“社会团体和精英”(7.5%)、“女性知识分子”(6.8%)、“不分性别的普通人”(6.6%)、和“公司企业”(5.7%)等等。很明显,对于女性来说,尤其是没有显赫地位的普通女性而言,无论是提到女性的新闻还是没有提到女性的新闻,作为行动者出现的机会都很小。
所有官方妇女组织里的干部都由国家任命,而且国家经常为它们任命女性干部,那些位居上层的干部更有机会被采访从而成为行动者,因此增加了女性行动者在新闻里出现的比例。不算官方妇女组织里的干部,女性行动者只出现在17.9%(321篇)的新闻样本里,加上官方妇女组织里的干部,这个比例是25.2%(453篇)。总体来看,女性行动者在样本里不断增多,尤其是自1996年以后,在2002年达到了总样本的顶点,占36.4%(76篇)。
5.消息来源
在新闻样本里,5个最经常提到的消息来源是:“官员和政府”(30.5%)、“普通人”(21.9%)、“社会团体”(19.2%)、“官方妇女组织”(8.3%)和“公司企业”(5.8%)。它们占了新闻样本里所有消息来源的85.7%。中国或外国的女性NGO只占到消息来源的2.4%(39篇),是消息来源里的最后一位。
在提到女性的新闻样本里,4个最常被提到的消息来源跟新闻样本里的一样,只是排序不同。“中国女性NGO”在数量上成为第五位消息来源,这是由于提到女性的新闻只占总新闻样本不到一半,相比之下,以中国女性NGO为消息来源的新闻又大多是与女性相关的、提到女性的报道,所以在提到女性的新闻样本里,它的地位相对提高了。
6.版面位置
什么样的报道放在哪个版面上,体现了某些议题的重要性和相关性。在1990至1997年之间,《中国妇女报》每期4个版,1997年之后,改为8个版,重要的新闻会首先出现在头版,然后是第二版、第三版等等。关于女性议题的新闻更有可能出现在第二版和头版上,1996年之后,此类新闻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第二版上,而关于女性议题的非新闻文章较多地出现在第三版和第四版上。
提到女性的新闻和非新闻报道在版面分布上高度一致:提到女性的新闻更多地出现在第二版和头版上,而非新闻更多地出现在第三版和第四版上。1995年以后,提到女性的新闻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第二版而不是头版上,1998年以后,非新闻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第二版上。
总共有335篇文章从女性主义的立场出发进行报道,其中205篇是新闻类。在1990年至2002年期间,那些带有女性主义观点的文章最有可能出现在第三版(40.6%)上,如果这些文章是新闻,那么它们最有可能出现在第二版上,最近几年出现了一个可喜的变化,就是这些新闻更多地出现在头版上。
四、碎片化的女性新闻
总体来看,女性主义视角的新闻在数量上少于关于女性议题的新闻,后者又少于提到女性的新闻。即使这样,提到女性的新闻也只在新闻样本里占不到一半。女性主义视角的新闻尽管数量上渐渐增加,但是总量一直很少。大量的新闻没有视女性为行动者,或者提到女性行动者时也把她们当作版面的填充物,没有考虑她们的性别身份。数量少,这使得女性新闻——无论在哪种定义下——都远非《中国妇女报》上的主导报道,尽管这份报纸的英文名称就是China Women' s News。与女性有关或与女性主义相关的议题通常出现次数少,都不是最主要的新闻议题。例如,对“女性研究”、“女性问题和性别歧视”、“女性和家庭劳动”以及“国外女性运动”的报道都少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没有一个女性主义议题能够每年都出现在报纸上。
值得注意的是,女性新闻的增加或减少都是非持续和非稳定的,也就是说,增加或减少的趋势并非是直线型的,而是不时地有着中断。1990年,女性主义视角的新闻在数量上最少,2002年最多,但其中的增长并不是顺利流畅的。如图1所示,从数量上来说,1992、1994和1999年是女性主义视角新闻的低潮,而1995、2000和2001年则是高潮。女性主义视角新闻的起伏贯穿在整个样本年份中,总体的趋势是上升。与女性有关的议题同样表现出了波动起伏。与女性有关的新闻在1996年最少,接下来是1993年,2002年最多,1992年次多。尽管有关“女性NGO的活动”的新闻在2001年达到顶峰,但是此前一年,即2000年,它的报道却是最少的。无论是讨论消息来源、新闻主题、行动者、报道焦点还是版面位置,本文都不能发现任何直线型的增长或下降。在增长或下降趋势中出现了偶尔的断裂,这使得女性新闻之间缺乏联系,它的每一部分都会折射出不一致和矛盾的涵义。
就女性新闻(无论哪种定义之下)的内部来看,在新闻里,女性地位的上升是不完整的。比如1990-2003年之间,女性新闻行动者和女性消息来源在《中国妇女报》上出现了显著增加。如果据此认为女性主义影响力增强,就可能以偏概全。因为在同一时期,前三种定义下的女性新闻都在失去出现在头版上的机会,转而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第二版上,这意味着它们的重要性在下降。所以,女性主义视角的新闻上升并非全面体现在女性新闻的各个角落,而是不同步的。当女性主义在某一个方面取得越来越大的影响力时,在其它方面,它的影响力可能是很微弱和难以捉摸的。
不仅女性新闻内部缺乏联系,就是新闻报道之间的联系也不能得到保证,因而是可以被忽视的。女性主义议题主要作为散文随笔、特写和新闻出现,但是很少作为评论、新闻分析和调查报道出现,后者通常被认为是“深度报道”,它们有更多的空间讲述新闻事实的来龙去脉。毫无联系的孤立事件是新闻报道的基本单位,也是女性主义新闻的基调。比如,当报道女性NGO的活动时,这些群体之间充满了多样性,但是,新闻故事从来没有尝试提到它们之间的关系,好像每一个女性群体都有自己的议程。新闻也很少会提到它们活动的延续性,就算消息来源是一个关于女性研究的研讨会,新闻也只关注构成新闻报道的基本要素。由于版面有限,时间、地点和行动者都比行动者的立场和观点更具有新闻价值。与女性主义议题相关的新闻事件不规则地出现,它们之间的联系又得不到体现,数量很少的女性主义新闻因此被淹没在新闻的汪洋大海里。
并非所有的女性主义议程都能在报纸上得到表现,因此,报纸对女性议题缺乏全面和详细的再现,只能够反映部分议题而绝不是全部。女性主义要求重新考虑女性的家庭角色这种观点极少出现在报纸上,作为家务劳动者的女性也消失在新闻报道中,新闻也很少注意到由于国家未能重构家庭内部的性别关系而导致的职业女性“双重负担”。《中国妇女报》从来不会直接讨论改革开放前的性别漠视政策,只是在报道中加入具备性特征的女性,它也报道化妆和时尚服装的消息。但是,它所表扬的一些女模范仍旧维持了典型人物的相似特征,她们为自己在社会生产领域的成就而骄傲、不关心家庭和孩子、必要时为了工作而牺牲家庭生活。
总之,报纸提供给读者的讯息并不能构成关于女性真实世界的完整画面。女性新闻仍旧作为不完全和孤立的片断被报道,它不是完整严密的整体,它的每一个方面都有自己的特性,报纸缺乏对女性议题的统一处理。关于女性议题的多种观点——国家议程、市场为导向的商业化的要求和女性主义关怀——共存在同一张报纸、同一个版面、甚至同一篇报道中。例如,1996年5月10日这一期《中国妇女报》,在头版表扬了女性为了维持家庭稳定和社会安定而同时肩负社会生产和家务劳动的精神,第二版上发表了北京女性追求时髦讲究打扮的故事,第三版上又发表了对女模范们牺牲家庭生活和个人休闲时间的反思。在头版的新闻里,女性被再现为被政府所动员的大众、为了社会主义建设放弃自我,在第二版上,她们被塑造成追求美丽外表的消费者,第三版上,她们开始要求个人利益和权利。报纸同时容纳了这些看似矛盾的报道,也就为摩擦和不满留下了空间。
五、结语
本文认为,当下中国媒体以一种“碎片化”的方式来再现女性新闻,而且,女性新闻也只能以碎片化的方式出现。所谓碎片化,指的是:(1)女性新闻数量少,(2)新闻报道之间缺乏联系,(3)关于女性的多种声音共存于媒体之中,(4)女性新闻所出现的变化都是非连续和非稳定的,(5)这种变化是不同步的,(6)部分女性议题不能出现在媒体上。每一篇女性新闻都携带着一种或多种声音,它们的混合体用一种碎片化而非统一的方式再现了女性的世界。
这里的“碎片化”新闻相对于改革开放前“整体式”新闻而提出,可以被理解成为处在转型过程中的中国新闻界的一个普遍特征,其背后折射的是深刻的社会转型和媒体转型。正是由于社会转型带来的思想解放和女性运动的发展,才使得多种声音有可能同时出现在媒体上。造成碎片化新闻的原因,至少有国家、市场和女性运动之间的博弈和协商。从这个角度来看,碎片化意味着多元化。但是,中国女性运动的发展本身有很多缺陷,比如利用媒体来宣传自己的主张(即西方女性运动的“媒介策略”),这一点做得并不好,许多女性组织也许是没有意识到媒体的作用,也许是缺乏资源,也许是方法不当,总之现状就是,它们的声音几乎只局限于妇女界,很少被“圈子外”的普通大众所了解。
由于媒体转型本身并非一个有意识的连贯过程,缺乏完整清晰的目标设计,其中充满着“临场发挥”的短期行为,[11] 加上多元力量之间的不均衡,因此媒体转型往往是不均匀的、偶然的和不稳定的。这也使得女性新闻不能呈现出整体式的变迁,不能指望女性新闻从改革开放前的“性别漠视”(完全不谈女性的性别特征)一下子转到“性别张扬”(处处考虑女性的性别特征),碎片化新闻也许是一种过渡状态,它的未来如何发展,仍有待观察。这种新闻现状提示我们,在媒体上得到全面的可见性(visibility)之前,中国妇女主义和女性运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