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域外之观 写心上之语——论黄遵宪的南洋诗,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南洋论文,域外论文,心上论文,之语论文,论黄遵宪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黄遵宪(1848—1905),字公度,广东嘉应(今梅州)人。在中国历史上,黄遵宪是晚清杰出的外交家,曾任清朝派驻日本、美国、英国以及新加坡等地的外交官,[①]为维护国家民族尊严,保护海外华侨利益,促进中外文化交流,作出了极大的贡献。在中国文学史上,黄遵宪则以其创新的文学主张及诗歌创作,[②]为开拓中国近代新文学运动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长久以来,海内外的学者对黄遵宪的研究(包括历史与文学)都甚为重视,然而,少有将黄遵宪的“南洋诗”[③]作为专题研究者。
1891至1894年(光绪17至20年),黄遵宪出任清朝派驻新加坡总领事,兼辖槟榔屿、麻六甲(马六甲)、柔佛等地。在近四年的任职期间,黄遵宪创作了《新加坡杂诗》、《番客篇》、《寓章园养疴》、《养疴杂诗》、《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等极富南洋色彩的诗作[④],其内容所及,除了反映诗人的生活与情感之外,也颇为生动地描写了19世纪后期新马一带的社会状况和风土人情。本文拟从如下三个方面加以论述:
一 海色苍茫夜气微 一痕凉月入柴扉——诗人的感情世界
19世纪后期,尤其是鸦片战争之后,大清王朝的国势日益衰颓,国家民族的前途危机重重,此时,中国不少有识之士(包括黄遵宪在内)一方面欲学习西方的“船坚炮利”乃至民主制度以振兴国家民族,一方面却由於列强的欺凌、政府的无能、官场的黑暗而倍感失望与悲哀。作为常年周旋於西方列强与腐朽清政府之间的外交官,黄遵宪的失望与悲哀更为深切而浓重,其《在伦敦写真志感》便可见一斑:“人海茫茫着此身,苍凉独立一伤神。递增哀乐中年感,等是寻常行路人。万里封侯从骠骑,中兴名相画麒麟。虎头燕颔非吾事,何用眉头郁不申”。黄遵宪在离英赴新加坡前夕,曾给好友胡晓吟致书云:“遵宪奔驰四海,忽忽十余年,经济勋名一无成就”。[⑤]字里行间,可见黄遵宪内心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哀伤与苦闷。在其南洋诗名作《番客篇》中,黄遵宪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对华侨悲惨遭遇的同情,以及对清王朝的无情与腐朽的愤慨:“国初海禁严,立意比驱鳄。借端累无辜,此事实大错。事隔百余年,闻之尚骇愕。谁肯跨海归,走就烹人镬?言者袂掩面,泪点已雨落。满堂杂悲欢,环听咸唯诺。到此气惨伤,笳鼓歇不作。橐橐拍板声,犹如痛呼謈。道咸通商来,虽有分明约。流转四方人,何曾一字着?堂堂天朝语,只以供戏谑。譬彼犹太人,无国足安托。鼯鼠苦无能,橐驼苦无角。同族敢异心,颇奈国势弱。……”康熙时期,清王朝颁布海禁令云:“一切官员及军民人等,如有私自出洋经商,或移至外洋海岛者,应照交通反叛律,处斩立决”。(《大清律例》第225章)地方上的贪官劣绅更是借此大肆勒索、诬杀归国侨民。如黄竞初《华侨名人故事录》载:“相传有闽人陈某,经商南洋数十年,积资百余万元。后以系念祖国,束装携眷归里,营居室,置田产。事为闽驻防将军及督抚所闻,照例奏报,将其全家老幼男女三十余口,尽数加害,资产入官,可谓惨矣”。这种惨无人道的作法,致使“海外羁民,孤行孑立,一遭诬陷,控诉无门,因是不欲回国”(黄遵宪《上薛公使书》)。黄氏在《番客篇》中用文学的手法形象地反映了这一史实,益显“缠绵悱恻,读之有余哀也”(《华侨名人故事录》)。
为了保护华侨、维护华侨利益,黄遵宪常与英殖民地官员发生冲突,与华民护卫司(Protector of Chinese)芥蒂尤深。[⑥]在《新加坡杂诗》中,黄遵宪曾经多次以讥刺的口吻提及此人:“家蓄獠奴段,官尊鸭姓奚”。(其三)“红髯定何物,骄子复雄才”。(其十一)黄遵宪在其三中作自注云:“英官护卫司,用华文译其姓为奚,最贪秽”。由此可见,黄遵宪是以讥刺的方式来表达其不满之情。[⑦]
到新加坡后的第二年,黄遵宪患上疟疾,久病不愈,遂产生了颇为消极的情绪:
眼前男女催人老,况是愁中与病中。相对灯青恍如梦,未须头白既成翁。添巢燕子双雏黑,插帽花枝半面红。不信旁人称岁暮,且忻生意暖融融。(《眼前》)
海色苍茫夜气微,一痕凉月入柴扉。独行对影时言笑,排日量腰较瘦肥。平地风波听受惯,频年哀乐事心违。笠檐蓑袂桄榔杖,何日东坡遂北归。(《寓章园养疴》)
《眼前》诗前四句写愁病交加,夜阑灯青,岁月催人,未老先衰;以重重冷色调,铺染出消沉惆怅的情绪气氛。接下来两句却以添巢燕子、花枝映面(添丁喜庆)陡增亮色,最后二句更以豁达乐观之辞作结。然而,凝重的色调、消沉的气氛令人难以释怀,后面的豁达乐观不免有强打精神、苦中作乐之嫌。况且,以“经济勋名一无成就”(见前引)为憾的黄遵宪,在此却以“添巢燕子”为乐,实当是以乐写苦。《寓章园养疴》诗则一开始便营造了一个苍凉的意境:海色苍茫,夜气微稀,一抹清冷的月光,映入疏落的柴扉。此为自然物境,更是诗人之心境。在此心境之下,虽“时言笑”,却是顾影自怜;“较肥瘦”,只因斯人独憔悴。“平地风波听受惯”句似是写实。作者返国后,曾作诗回忆道:“浮沉飘泊年年事,偶寄闲鸥安乐窝。急雨打窗浪摇壁,无端平地又风波”。(《己亥杂诗》其五十九)自注云:“到新加坡二年,因患疾久病,初养疴章园。园在小岛、屋据海石上,风定月明,洁无纤翳,惟狂风一吼,则飞浪往往溅入窗户间,如泛舟大海中也”。然而,此诗首句“浮沉飘泊年年事”,便有“遵宪奔驰四海,忽忽十余年”之意;另外“风波”一词,素有隐喻,如敦煌曲子词《定风波》云:“问儒士,谁敢去定风波?”黄山谷《鹧鸪天》云:“人间底是无波处,一日风波十二时”。[⑧]二词之“风波”,无疑有社会政治喻意。因此,《寓章园养疴》中“平地风波”二句,可谓直诉世道坎坷万事哀的情怀。末二句,更显见挂冠归隐之意了。
后来,遵从医生劝告,黄遵宪到槟榔屿、马六甲、霹雳等地,假居华人山庄以养病。养病期间,生活闲适,加之居所环境优美,景色奇丽,诗人似乎也多了几分悠逸心情:“一溪春水涨弥弥,闲曳烟蓑理钓丝。欲觅石头坐无处,却随野鹭立多时”。(《养疴杂诗》其十)“竹外斜阳半灭明,卷帘欹枕看新晴。雨尘飘漾香烟袅,中有蛛丝屋角横”。(同前,其十一)然而,在这样的描写中,读者又似乎更容易感触到一种野鹤闲云般的隐者心态。二诗的末句,亦给人感觉到几分凄清与孤寂。这些都显然照应了作者在《寓章园养疴》诗中所表现的心境。再看另外两首《养疴杂诗》:
处裈残虱扫除清,绕鬓飞蚊不一鸣。高枕胸中了无事,如何不睡又天明?(其八)
一声长啸海天空,声浪沉沉入海中。又挟余声上天去,天边嘐唳一归鸿。(其十六)
前一首描写诗人高枕无事却又终宿不眠,这样的矛盾行为,显示诗人的内心并非那么恬静悠逸,而是纠结着某种难以舒释、亦难以言喻的情怀。后一首似乎是借助喧嚣的海浪与啼唳的归鸿,将这种难以言喻的情怀形象化了。在这里,已没有任何恬静悠逸的表现,有的只躁动、不安、沉郁、苍凉;而天际孤鸿的形象,更清楚地昭示了诗人的情感指向——归去来兮!
二 凡我化外人 从来奉正朔——南洋的华人社会
纵览黄遵宪的数十首南洋诗,唯有《番客篇》正面描写了南洋的华人社会,《番客篇》是一首五古长诗,全诗408行。在这首长诗中,诗人通过对一家华人富豪的婚礼宴会细致而生动的描写,反映了当时南洋华人保留华族传统,而又吸收了当地及西方的某些生活习惯,形成独特的南洋华人习俗;同时也反映了南洋华人先驱的发迹历程,以及华族与其他种族人民的友好关系。可以说,《番客篇》既是南洋华人生活风俗的画卷,也是南洋华人奋斗历史的缩影。
黄遵宪曾经多次称赞新马一带的华人:“正朔服色,仍守华风,婚丧宾祭,亦沿旧俗”。(《上薛公使书》)“正朔服色,仍守华风,婚丧宾祭,各沿旧习,余私心窃喜”。(《皇清特授荣禄大夫盐运使衔候选道章公墓志铭》)
在《番客篇》诗中,黄遵宪也同样称颂:“凡我化外人,从来奉正朔”。并且通过婚礼的不同角度,描写当地华人遵奉、保留华族传统的种种表现:“今日大富人,新赋新婚行。插门桃柳枝,叶叶何相当。垂红结彩球,绯绯数尺长。上书大夫第,照耀门楣光。……某某再拜贺,其语多吉祥。中悬剥风板,动摇时低昂。遍地红藤簟,泼眼先生凉。地隔衬搜白,水纹铺流黄。深深竹丝帘,内藏合欢床。局脚福寿字,点画皆银镶”。“头上珊瑚顶,碎片将玉镶。背后红丝条,交辫成文章。新制绀绫挂,衣补亦宝装。平头鹅顶靴,学步工趋跄。今行亲迎礼,吉日复辰良。……第一拜天地,第二礼尊嫜;后复交互拜,于飞燕颉颃。其他学敛衽,事事容仪庄”。“披衣襟在胸,剃发辫垂索。是皆满洲装,何曾变服著。初生设汤饼,及死备棺椁。祀神烛四照,宴宾酒三酌。凡百丧祭礼,高曾传矩约。风水讲龙砂,封卜用龟灼。相法学麻衣,推命本硌碌。礼俗概从同,口述仅大略”。在这里,无论装饰、摆设、礼节、仪式,无不遵循中国传统的风俗习惯。
然而,间中亦可见“渐染异俗”[⑨]的表现。如婚礼的礼乐,既有华乐、亦有西乐,还有当地土著的“番乐”:“庭下众乐人,西乐尤铿锵。高张梵字谱,指挥亦复扬。弇口铜洞箫,芦哨吹如簧。此乃故乡音,过耳音难忘。番乐细腰鼓,手拍声镗镗。喇叭与毕粟,骤听似无腔。诸乐杂沓作,引客来登堂”。乐器虽杂,却奏出和谐的迎宾曲。新郎的打扮甚为传统,但新娘的装饰却不同:“举手露约指,如枣真金刚。一环五百万,两环千万强。腰悬同心镜,衬以紫荷囊。盘金作绲带,旋绕九回肠。上下笼统衫,强分名衣裳。平生不著袜,今段破天荒。明珠编成履,千俳当丝纕”。装饰华丽贵重,色彩浓烈,当是华、洋、巫风俗的混合体,这就是所谓“峇峇文化”的表现。
宴席上的食物,亦是华巫风味相混:“点心嚼月饼,钉座堆冰糖。啖蔗过蔗尾,剖瓜余瓜囊。流连与菠萝,争以果为粮。赤足络绎来,大盘荐膻芗。穿花串鱼蚱,薄纸批牛肪。……食物十八品,强半和椒姜,引手各抟饭,有粳有黄梁”。宴会后的余兴节目,则是:“饮酷拣灌顶,烹茶试头纲。吹烟出烟叶,消食分槟榔。旧藏淡巴菰,其味如詹唐。倾壶挑鼻烟,来自大西洋”。这一切,表明多种族文化的交融相汇,形成了独特的南洋华人社会习俗;而多种族文化的交流,也正是华族与其他种族人民友好交往的结果。从对婚礼来宾的描写中,更可看出当地华人与异族居民之间亲密无间的友好关系:“白人洁妇来,手携花盈筐。鼻端撑眼镜,碧眼深汪汪。裹头波斯胡,贪饮如渴羌。蚩蚩巫来由,肉袒亲牵羊。余皆闽粤人,到此均同乡”。
该诗后半段,诗人通过“中一蒜发叟”之口,一一介绍“座上客”的身世背景:海运巨子“白衣人”,锡矿大王“黑色儿”,庄园主人“吾乡党”,地产富豪“团团面”,典当老板“猕猴面”,贸易商家“末座客”。诗中的文辞虽然有褒有贬,但诗人都肯定了这些“客上座”是白手起家,经过长期的艰苦奋斗,才取得辉煌的成就与显赫的地位。其实,这也可视为早期南洋华人筚路蓝缕、骈手胝足以开拓事业,发家致富历史的缩影。
三 冬亦非冬夏非夏 案头常供四时花——奇异的风物景色
长年出使国外,游历四海,异国他乡新奇的风物景色,引起黄遵宪极大的兴趣并见诸诗歌创作之中。在日本、美国及英国等地,黄遵宪都写下了不少描写当地风土人情与自然景物的诗作;其南洋诗,也有甚多篇章是描写热带奇异的物产民俗以及风光景色的作品。
舍影摇红豆,墙阴覆绿蕉。问山名漆树,计斛蓄胡椒。黄熟寻香木,青曾探锡苗。豪农衣短后,遍野筑团焦。(《新加坡杂诗》其十)
红豆、绿蕉、漆树、胡椒、香木、锡苗皆是南洋特有物产;末二句,描写种植、采矿工人满山遍野筑茅舍居住劳作的情景。寥寥数语,写活了早期新洲风光。
绝好留连地,留连味细尝。侧生饶荔子,偕老祝槟榔。红熟桃花饭,黄封椰酒浆。都缦都典尽,三日口留香。(《新加坡杂诗》其九)
留连、荔枝、槟榔、椰子等都是别具南洋风味的水果,尤其是留连,素有果王之称,诗人即自注曰:“留连,果最美者。谚云:典都缦,买留连;留连红,衣箱空”。诗人对留连及有关谚语的了解如此之深,想必是留连——南洋水果之王的衷心拥护者。
不着红蕖袜,先夸白足霜。平头拖宝趿,约指眩金刚。一扣能千万,单衫但裲裆。未须医带下,药在儿女箱。(《新加坡杂诗》其八)
这里描绘的是马来土著妇女的装扮:身着纱笼,脚趿拖鞋,却配以钻石戒指、珍贵钮扣。另有几首《新加坡杂诗》也是意在的描写南洋土著的民风习俗,如:“裸国原狼种,初生赖豕嘘。吒吒通鸟语,袅袅学虫书”(其五)“飞虫民头落,迎猫鬼眼瞋。一经簪笔问,语怪总非真”。(其六)虽也反映了当地奇异的风俗,但却颇有轻慢语气,或可理解为作者思想的某种历史局限性的表现。
写景诗是诗人南游诗作的重要组成部分,《新加坡杂诗》其一便是描写了新加坡作为南洋门户的险要地理形势:“天到珠崖尽,波涛势欲奔。地犹中国海,人唤九边门。南北天难限,东西帝并尊。万山排戟险,嗟尔故雄藩”。《养疴杂诗》更是诗人写景诗的集大成之作,其序云:“病疟经年,医生劝以出游,遂往槟榔屿、麻六甲、北蜡等处,假居华人山庄。所见多奇景,随意成吟,亦未录草。病起追忆之,尚得数十首”。追忆之作,当是印象尤深者。兹录若干首如下:
万山山顶树参天,树杪遥飞百道泉。谁信源头最高处,我方跂脚枕书眠。(其一)
高高山月一轮秋,夜半椰阴满画楼。分付驯猿攀摘去,渴共渴酒正枯喉。(其四)
荡荡青天一纸铺,团团红日半轮孤。波摇海绿云翻墨,谁写须臾万变图。(其十七)
这些诗作,描写的大都是清幽恬静的景致,即使其十七写青天红日波摇云翻,也不象《新加坡杂诗》其一那般气势磅礴;然而,我们也似乎可感觉到这些景致之中,总有那么几分或沉郁、或不安的气氛,联系前文所引的其八、十、十一看,诗人写景,非纯为写景耳。
新马地处赤道热带,气候无四季之分,花草常年茂盛是其异于中国的奇特自然景观。黄遵宪的《养疴杂诗》其十二就反映了这一点:“单衣白袷帐乌纱,寒暖时时十度差。冬亦非冬夏非夏,案头常供四时花”。黄遵宪回国后曾作诗曰:“云为四壁水为家,分付名山改姓佘。瘦菊清莲艳桃李,一瓶同供四时花”。(《己亥杂诗》其六十)自注云:“潮州富豪佘家,于新加坡之潴水池边,筑一楼,三面皆水。余借居养疴。主人索楼名,余因江南有佘山,名之曰佘山楼。杂花满树,无冬无夏,余手摘莲菊桃李同供瓶中,亦奇观也”。可见,这是实情实景的描绘。这一奇观,想必给黄遵宪深刻的印象。
除了以上二诗外,黄遵宪还为此专作一长诗《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此诗开首亦同样赞叹:“南斗在北海西流,春非我春秋非秋。人言今日是新岁,百花烂漫堆案头”。[⑩]然而,从整体上看,此诗有三个不同于一般写景诗的特征:首先,此诗运用了拟人手法,尤其中间一段:“一花惊喜初相见,四千余岁甫识面;一花自顾还自猜,万里绝域我能来;一花退立如局缩,人太孤高我惭俗;一花傲睨如居居,了无妩媚非粗疏。有时背面互猜忌,非我族类心必异;有时并肩相爱怜,得成眷属都有缘;有时低眉若饮泣,偏是同根煎太急;有时仰首翻踟蹰,欲去非种谁能锄;仰首俯水嗔不语,谁滋他族来逼处;仰首微笑临春风,来者不拒何不容”。用拟人化的手法,将诸花的千姿百态描绘得分外传神;值得注意的是,此诗的拟人化手法更有其特殊之处——以人类社会的众生相来比喻诸花,这就为诗中表现的种族平等、世界大同的思想(详见下文)作了铺垫。其次,与拟人手法相关,诗中还时常有物(花)我(诗人)交流的表现:“我今安排花愿否?拈花笑索花点首。花不能言我饶舌,花神汝莫生分别”。“质有时坏神永存,安知我不变花花不变为我。千秋万岁魂有知,此花此我相追随。待到汝花将我供瓶时,还愿对花一读今我诗”。在生命、精神的层面,进一步勾通了物我关系,并且以物我相互对象化、对置化,而引申出某种宇宙生命观的哲理思索,给此诗增添了几分奇幻、玄远的色彩。另外,种族平等、世界大同思想的表现,也是此诗的一个显著特征。诗题中“莲菊桃杂供一瓶”的意象,便隐含着“平等”“大同”的思想。这种思想,在诗中的表现更是显然:“如竞笳鼓调筝琶,番汉龟兹乐一律。如天雨花花满身,合仙佛魔同一室。如招海客通商船,黄白黑种同一国”。“众花照影影一样,曾无人相无我相。传语天下万万花,但是同种均一家”。“唐人本自善唐花,或者并使兰花梅花一齐发”。“地球南北倘倒转,赤道逼人寒暑变。尔时五羊仙城化作海上山,亦有四时之花开满县”。故钱仲联评曰:“此诗盖公度借以寄托其种族团结思想,不仅以科学思想入诗也”。[(11)]由于以上三大特征,这首《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体现出一种浪漫、奇幻以及乐观的,迥异于诗人其他写景诗的气氛与色彩。
综上所述,黄遵宪的南洋诗为读者展现了十九世纪后期的新马社会生活及风土民俗,并在诗中融注了其情感及理想,就其个人诗歌创作而言,南洋诗实践了诗人“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杂感》),“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皆笔而书之”(《人境庐诗草自序》)的文学主张;并且在反映新事物、展示新气象、开拓新诗境等方面体现了诗人整体的诗歌创作风格;同时,黄遵宪南洋诗所反映的新马社会生活及风土民俗,还为历史、社会、民俗学家提供了宝贵的资料。这一切,也正是黄遵宪南洋诗的成就所在。诚如陈三立在《人境庐诗草跋》中所云:“驰域外之观,写心上之语,才思横轶,风格浑转,出其余技,乃近大家,此之谓天下健者”。
注释:
①1877至1882年,任驻日本参赞;1882至1885年,任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1890至1891年任驻英国参赞;1891至1894年任驻新加坡总领事。
②黄遵宪的文学主张见於《人境庐诗草自序》、《与周朗山论诗书》、《杂感》、《感怀》等,诗作收於《人境庐诗草》、《日本杂事诗》等。
③本文所称的“南洋诗”、指黄遵宪任职新加坡期间(以及返国后回忆南洋生活)所创作的诗歌作品。郑子瑜著有《谈黄公度的南游诗》一文(收於《人境庐丛考》,商务印书馆新加坡分馆,1959年版)。郑文所称的“南游诗”,除了黄氏任职新加坡期间所写的作品外,还包括了旅经香港、西贡等地所作之诗。另,柯木林有《黄遵宪总领事笔下的新加坡》(见於《亚洲文化》第7期,1986年4月),研究重点即为黄氏南洋诗作所反映的十九世纪后期新加坡的社会状况及风土人情。
④本文的研究对象,也包括了诗人返国后回忆南洋生活所创作的《己亥杂诗》其五十九至六十二等诗。
⑤转引自郑子瑜《谈黄公度的南游诗》,见《人境庐丛考》新加坡:商务印书馆新加坡分馆,1959年版第84页。
⑥参见林孝胜《新加坡华社与华商》(新加坡:新加坡亚洲研究会,1995),第74—80页。
⑦郑子瑜在《谈黄公度的南游诗》与《诗人黄公度羁马事迹考》二文中曾有论析。参见《人境庐丛考》第86,93页。
⑧徐俯《东湖集》引作“人间欲避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喻意更显著。
⑨黄遵宪《皇清特授荣禄大夫盐运使衔候选道章公墓志铭》,见陈育崧等《新加坡华文碑铭集录》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无出版时间,第307页。
⑩郑子瑜《谈黄公度的南游诗》与柯木林《黄遵宪总领事笔下的新加坡》皆认为“南斗在北海西流,春非我春秋非秋”反映诗人郁愤不平的心情。若结合上引材料及该诗全文来看,不应作如是观。
(11)黄遵宪著 钱仲联笺注《人境庐诗草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60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