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师侠《坦庵词》略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赵师侠论文,坦庵词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南宋词人赵师侠,字介之,号坦庵,燕王德昭七世孙,临江军新淦(今属江西),人,有《坦庵词》一卷,存词一百五十四首,生卒年不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盖南宋初人也”,饶宗颐《词集考》推测“似师侠生于建炎元年丁未(1127)以前”,似不确。毛晋汲古阁刻本《坦庵词》,题有明确年干者,始于丁亥即孝宗乾道三年(1167),止于丁巳即宁宗庆元三年(1197)除夕,其创作时期晚于南北宋之交的词人张元干、张孝祥,大约与陈亮,辛弃疾、陆游、杨万里、刘过等同时。据楼钥《益阳县丞赵君墓志铭》(《攻媿集》卷一○二),赵师侠之父赵伯摅卒于孝宗乾道四年(1168)七月四日,享年五十有五,其母曹氏小他五岁。前推五十五年约为徽宗政和四年(1114),若以此年为赵伯摅生年,到高宗建炎元年,赵伯摅年方十四,曹氏年方九岁,因此,师侠作为仲子,定生于建炎之后无疑。楼钥《益阳县丞赵君墓志铭》、《宝谟阁待制致仕特赠龙图阁学士忠肃彭公神道碑》(《攻媿集》卷九六)又记彭龟年之续娶是赵伯摅次女即师侠胞妹,赵师侠与彭龟年有交往;彭龟年《止堂集》卷一五有《祭赵介之参议文》,而据《宋史》记载,彭龟年于宁宗开僖二年(1206)三月离世,那么,赵师侠去世当在宁宗庆元三年之后、开僖二年之前。又据《江西通志》载赵师侠淳熙二年(1175)乙未进士及第,《坦庵词》亦有调寄《酹江月》题“乙未白莲待廷对“词;而彭龟年《送赵介之赴舂陵十首》之二(《止堂集》卷一八)云师侠“少年擢两科”,既云“少年”,当不超过三十,若自淳熙二年前推三十年,师侠当生于高宗绍兴十六年(1146)之后。可见,师侠历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属于南宋中期词人,这是考察词人创作背景的关键问题,必须辨证清楚。至于师侠生平其他行事,笔者另有拙文考证,此处不赘。
坦庵词清淡隽朗,自然流畅,在南宋词坛上堪称别调,如毛晋《坦庵词跋》所云:“或病其能作淡语,不能作绮艳语,余正谓诸家颂酒赓色,已极滥觞,存一淡妆以愧浓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说:“今观其集,萧疏淡远,不肯为剪红刻翠之文,洵词中之高格。”但迄今为止,坦庵及其词尚未引起学界关注。笔者不揣鄙陋,试作探讨。
一
坦庵作词如其“坦庵”名号,追求平易疏淡,摒弃浮艳雕琢,着意挥洒闲雅萧散的意趣,如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所评“清绝滔滔”。他的一百五十四首词除了几首颂圣和祝寿外,不管是写景还是咏物,赠别还是和韵,其主题都与恢复大计无关,亦与艳情昵语无涉,其内容不干政事,不诉牢骚,不言富贵,亦不露寒酸。
《坦庵词》往往在写景咏物中寄寓自我志趣、抒发人生感慨,表现其不慕富贵,与世无争、随缘自适的怀抱,词情萧散,格调清雅。如《水调歌头·和石林韵》云:“幸有乔林修竹,随分粗衣粝食,何必计冠裳。我已乐萧散,谁与共平章。”他满意于乔林修竹的清幽环境,满足于粗衣粝食的萧散生活,“幸有”,“何必”两相映对,凸显了其“随分”之求、“萧散”之乐。坦庵虽也有花开花落、春去不归,人生如寄、韶华不久的淡淡哀愁和无奈,但常常能自我宽解:“百岁光阴难挽,一笑欢娱易失,莫惜酒盈卮。无计留连住,还是送春归。”(《水调歌头·癸卯信丰送春》)“恨年华,何去速,又来迟。绿阴浓映池沼,縠浪皱风漪。啭午莺声睆,滚地杨花飘荡,爱景惜芳卮。此意谁能解,一笑任春归。”(《水调歌头·戊申舂陵用旧韵赋二词呈族守德远》之一)最终还是顺随自然,送春以归,任春以归,“一笑”二字,显示出词人心境的旷达和淡定,使人读来并没有消极颓废之感。
坦庵的这种心境贯穿其《坦庵词》。在淳熙二年(1175)进士及第前后的词中就有表露,如《酹江月·乙未中元自柳州过白莲》表达人生志趣:“一叶扁舟,数声柔橹,陡觉红尘远。”“贺监风流,玄真清致,我亦情非浅。渔蓑投老,利名何用深羡。”希望在湖光山色中,伴荷香,乘扁舟,隐居一生。又如作于孝宗淳熙戊申十五年(1188)的《水调歌头·戊申舂陵用旧韵赋二词呈族守德远》之二曰:“静中乐,闲中趣,自舒迟。心如止水,无风无自更生漪。已是都忘人我,一任吾身醒醉,有酒引连卮。万法无差别,融解即同归。”兼取老庄的任运自然、佛禅的万法皆空,追求适宜为乐、随遇而安、萧散自在,达到彻悟人生、参透禅机、“心如止水”、“人我两忘”的超然境界。
难能可贵的是坦庵的萧散常常交融着清景、淡饭等日常生活的舒适和惬意,清雅而不孤高,淡远而不冷寂,具有较为浓郁的生活气息,读来有一种亲切和清隽之感。如《满江红·丁巳和济时几宜送春》:“去去春光,留不住、情怀索莫。那堪是、日长人困,雨余寒薄。叶底青青梅胜豆,枝头颗颗花留萼。叹流年、空有惜春心,凭春酌。非与是,忘今昨。且随时随分,强欢寻乐。世事燕鸿南北去,人生乌兔东西落。问故园、不负送春期,明年约。”这首词是坦庵后期作品,词人因留不住春光、挽术住流年而情怀落寞,但他却发现并捕捉了伴随春归而带来的另一份收获和惬意:逐渐深绿茂盛的叶底已经长出青青梅子,枝头花瓣虽已飘散但颗颗花萼却留有余香;今年春归欲留不住,但可相约明年故园迎春送春——在不问是非、不管今昨、随时随分的超脱、随缘之中,透显着他对故园和生活的热爱。
这种淡定从容的归隐之念、萧散闲雅之语在《坦庵词》中俯拾即是:“悠悠,不复侥求。但安分、随缘休便休”(《沁园春·和伍子严避暑二首》之一),“尘世知何计,不老朱颜,静看日月跳丸”(《促拍满路花·信丰黄师尹跳珠亭》),“任乌飞兔走匆匆,世事亦何穷。官闲民不扰,更年丰。箪瓢云水,时与话西东。真乐谁能识,兀坐忘言,浩然天地之中”(《促拍满路花·瑞荫亭赠锦屏苗道人》),“富贵功名,本自无心逐,粝食粗衣随分足。此身安健他何欲”(《蝶恋花·戊申秋夜》),“利名汩没黄尘里,又哪知、清胜无穷。何日轻舠蓑笠,持竿独钓西风”,(《风入松·戊申沿檄衡永,舟泛潇湘》),“人生一笑难同。更余韵、都藏笑中。日助清芬,酒添风味,须与从容”(《柳梢青·和张伯寿紫笑词》)等等。坦庵的人生没有消沉没有逃遁,坦庵的人生感慨没有激愤也没有哀怨,他随分可遇“无穷”清景、“可乐”风光,他静心可观“溅雪”香茗、“跳丸”日月,他淡然地追求着生活的萧散,随缘地享受着生活的惬意,直到《坦庵词》系年最后一词都保持着这种淡定、随分和惬意:“归欤幸有园林胜,次第花开可自娱”。(《鹧鸪天·丁巳除夕》)
二
在萧散旷达、淡定从容的心境统摄下,坦庵词的意象选择与运用,带有清淡而灵动的审美特征。
首先,坦庵词的意象不鄙俗、不冷奥,多带有“清”气。《坦庵词》一百五十四首词“清”字频率使用最高,有三十八处之多,描写景物不仅有“清漪”、“清泉”、“清江”、“清阴”、“清霜”、“清芬”、“清香”、“清风”、“清声”、“清昼”、“清夜”、“清露”、“清暑”、“清胜”,而且有“景清”、“风清”、“花清”、“江清”、“露清”,书写感受不仅有“清兴”、“心清”,而且有“清致”、“清绝”、“澄清”、“清和”等。很多意象描写即使不以“清”字修饰也常带清雅韵致,写景如“凿破苍苔地,一掬泓澄,六花疑是深渊”(《促拍满路花·信丰黄师尹跳珠亭》)、“一水萦蓝,群峰耸翠,天接高寒”(《柳梢青·邵武熙春台席上呈修可叔》)等,是清新自然之景;四十首咏物词中咏梅九首、咏莲四首、咏酴醾四首,所选物象多具清雅天然标格,如咏茉莉“玉骨无尘,冰姿有艳,雅淡天然别”(《酹江月·信丰赋茉莉》),咏梅“玉骨解凌风露,铅华不洗凝脂”(《画堂春·梅》)、“玉点枝头,犹自萧疏”(《一剪梅·丙辰冬长沙作》)等,着力表现一种内在的清雅气质和品格。可以说,坦庵借景物之“清”而感“清”兴、写“清”心、抒“清”情。
其次,坦庵词的意象不浓艳、不朴重,多带有“淡”味。坦庵也多以淡云、疏林、远山、烟树、迷江等淡远、空濛意象来表达萧散淡泊意趣。如:“平林远岫浑如画,更渔村,返照斜红。两岸荻风策策,一江秋水溶溶”(《风入松·戊申沿檄衡永,舟泛潇湘》),“天弓摇挂孤光,映烟树、云间渺茫”(《柳梢青·鉴止月下赏莲》)、“斜日淡云笼,溪山烟霭中”(《菩萨蛮·舂陵迎阳亭》)等,犹如一幅幅淡墨山水,洋溢着清疏淡雅之美。
再者,坦庵词的意象不艰涩,不凝滞,多带有“动”态。坦庵门人尹先之《题坦庵词》曾借苏轼自评其文之语来评价坦庵为文自然流畅“如泉出不择地”,实际上坦庵的词作也有这样的特点。坦庵对于景物的描写并不停留在静态观照,而注重动态呈现,并且意象组合常常按顺承的结构方式平铺开去,给人流畅自然的美感。如《水调歌头·癸卯信丰送春》“渐清和,微扇暑,日迟迟。新荷泛水摇漾,萍藻弄晴漪”,描写初夏景色,天气、太阳、新荷、水波、萍藻五个意象描写均为动态,而且意象之间的顺承衔接自然,景物描写充满清新和畅的气息。《少年游·梅》“雪破梢头,香传花外,春信入江南”,由梅花初绽的视觉特写,到梅花怒放,芳香四溢的嗅觉描写,再到江南早春已至的信息感知叙述,三个动态意象的组合把梅之花开——梅之香浓——梅带来了江南早春气息的高雅意趣逐步展示开来。这一个“破”字,刻画了梅花初绽的动态和力度,突出梅花的傲雪之姿和高洁之质,气韵高雅而灵动。
词人还善用叠字修辞手法,使景物意象更生动、鲜明,又加强音节之美。如写花草、树木、鸟虫:“芳草萋萋”、“夭桃灼灼,杨柳依依”、“袅袅垂铃”、“采采东篱”、“细细吹香,盈盈浥露”、“娉娉袅袅”、“灿灿红云”、“亭亭翠盖”、“翩翩黄叶”、“榕叶阴阴”、“漠漠轻阴”、“阴阴庭院”,“春景熙熙”、“百舌关关”、“声声历历”、“燕喃喃,蜂簇簇,蝶飞飞”等;写日、山、云、雨、烟、风、水:“爱日融融”、“春日迟迟”、“落日沉沉”、“群山灿灿”、“冉冉红云”、“茫茫云海”、“蔼蔼疏烟”、“冥冥烟雨”、“剪剪西风”、“风细细,露湍湍”、“松雪纷纷”、“同云幕幕,狂风浩浩”、“迟迟春昼长,冉冉东风软”、“流水溅溅”、“曲沼漪漪”、“渺渺绿波”、“淼淼澄清波面,依依紫翠山光”、“悠悠东去水,簇簇渔村市”等等。
三
坦庵以词来吟咏情性,抒写个人心志,近承石林,远绍东坡,而自成一体。他的词不涉男女艳情,也很少触及社会政治尤其是国家兴亡,他既没有同时代词人辛弃疾、陆游、陈亮等英雄志士表现激情壮怀、抒写英姿奇气的情不可遏,也没有后来姜夔、戴复古等江湖游士把眼前生活的闲趣、愁心与对社会现实的灰心、绝望融合起来的自觉追求。在坦庵词中,词的社会功能少了,审美自娱的功能强了,他以描写登临远望或旅途所见或身边日常即有的清淡自然的景象,来表现萧散淡泊的意趣,营造出清淡、自然、隽朗的词境,也不愧为词中高格,在南宋中期词坛上辟出另一蹊径。坦庵的这种心境与词风的形成,与时代风尚有关,更与他本人的身世、气质、性情密切相联,对此我们应该辩证看待。
赵师侠一生主要处在“隆兴和议”之后孝宗、光宗、宁宗四十多年的“中兴”时期,这时期宋金关系暂时趋向平和,社会相对比较稳定,经济得到发展,士人们开始满足于眼前的清景优游,如《西湖游览志余》卷二载:“绍兴、淳熙之间,颇称康裕。君相纵逸,耽乐湖山,无复新事之泪。士人林升者,题一绝于旅邸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便把杭州作汴州。’”类似的记载不少,足见当时逸豫之态。一些前期主战激进的士大夫如范成大、陆游、杨万里、周必大等等,为避祸全身也逐渐变得超脱起来,他们在竹林花海和铅黄书卷中排遣情累,安顿心灵。“中兴”词坛的审美好尚,已不在于慷慨激昂的铿锵镗鞳之音,而在平和闲雅的疏淡之味,世事看穿、流连风景、优游田园的作品在南宋中期词作中开始大量涌现,林泉隐逸主题、超然旷放格调成为“中兴”词坛主流之一,他们承继苏轼词风,词中的东坡即是闲旷超然的化身,如曹冠《哨遍》序云:“东坡采《归去来》词作《哨遍》,音调高古。双溪居士隐括《赤壁赋》,被之声歌,聊写达观之怀,寓超然之兴云。”就是典型代表。
不少词人面对国家危亡,不能实现恢复大志,被迫退居,赋闲山林,他们往往在超然、旷达的表象后面压抑着壮志难酬的忧愤、孤高、失落与寂寞,不时从诗词作品中喷发出来,在辛稼轩的田园词里有“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辛弃疾《鹧鸪天》)的悲愤和无奈!被夏承焘先生评为“萧飒衰颓,道人隐士气息很浓重”的陆游后期隐逸词,也有英雄失路,排遣不得的压抑与忧愤,如《鹧鸪天》“家住苍烟落照间”一词描写词人隐居于山阴镜湖,在风景如画的大自然中恣游,但在“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的旷达背后,实际蕴藏着难以压抑的忧愤,最后终于一吐心曲:“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使隐逸萧飒词情平添一股孤愤之气、苍凉之感。相比之下,坦庵的心境显得尤为萧散闲雅、淡定从容,词风显得更为清淡萧疏、自然平畅。
赵师侠一出生就处在秦桧专横跋扈的时代,他的青壮年时期主要是在政治相对清明的孝宗朝度过,政治环境并不要求,允许他必言“恢复”;而且他虽然官处下僚,但自己似乎对当时环境比较满意,其颂寿词《万年欢》盛赞“隆兴和议”以来的“太平”盛世曰:“万宇讴歌归舞,宝历新增。四七年间盛事,皇威畅、边鄙无尘。仁恩被,华夏咸安,太平极治欢声。”作于宁宗庆元二年(1196)的《满江红·丙辰中秋定王台即席饯富次律》对“和戎”政策、“中兴”政治大加颂赏:“皇华使,和戎策。西府赞,中兴业。”另外,“燕王宫宣州位宗室”(楼钥《宝谟阁待制致仕特赠龙图阁学士忠肃彭公神道碑》)的特殊身份也应该让他早早懂得人事纷扰,养成口不言事的习惯,早在作于乾道九年(1173)的《菩萨蛮·癸巳自豫章檄归》词中就以眼前江头风浪暗示人生波折:“电光云际掣,白浪天相接。不用怯风波,风波平地多。”其中“不用怯”三个字,显示自己早已作好准备,可以从容面对一切风浪。《浪淘沙·杏花》“飞片入帘栊,粉淡香浓,风箫声断月明中。只恐明朝风雨恶,燕嘴泥融”,寄寓对人生风雨的一丝忧虑。因此,坦庵词更不可能激昂抒发恢复大计。另外,坦庵“性天夷旷”(尹觉《题坦庵词》),平生又关注道学之理,作词亦以吟咏情性,正如其门人尹觉《题坦庵词》序云:“以至得趣忘忧,乐天知命,兹又情性之自然也。”
总之,坦庵词没有反映国家大事、社会忧患,是其不足;平易流畅的意象组合和表达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词境的层深曲折,显得含蓄蕴藉不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曰“微伤率易,是其所偏”,是中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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