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舆《春秋繁露义证》以礼经世述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春秋论文,苏舆论文,繁露义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59.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1763(2004)04-0022-09
苏舆(1872-1914),字厚康,一字厚庵,湖南平江人。徐世昌于《清儒学案·葵园学案》中指苏舆“殁年四十二”,又王先谦称其“以甲寅四月十四故”。(注:[清]宋世昌:《清儒学案》,台北:世界书局,1966年,第8册,第190卷,第32页。又参王先谦:《春秋繁露义证序》,载苏舆:《春秋繁露义证·附录三》,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525页。)据此推算,苏舆当生于同治十一年,即1872年,而卒于1914年,即甲寅年,享年42。苏舆少时著有《晏子春秋集校》七卷;于1898年戊戌维新失败不久,汇集编成《翼教丛编》;而《春秋繁露义证》(以下简称《义证》)是在1909年官京时著成。此外,他撰有《史记集注》和《顾亭林诗集注》,然皆未成。《葵园学案》载苏舆为王先谦门下。(注:[清]宋世昌:《清儒学案》,第30-32页。)王先谦言“念厚庵从余数十年,言行素谨”,又称“其《义证》固可传之书也”。(注:[清]王先谦:《春秋繁露义证序》,第525页。)可见,苏舆的品格和学问深受其师嘉许。
《义证》是晚清最后的一部《春秋繁露》注本。在此以前,有董天工的《董子春秋繁露笺注》和凌曙的《春秋繁露注》。(注:董天工,字典斋,福建崇安人,自称董仲舒后裔,生卒年不详。沉德潜于《董子春秋繁露笺注·序》载“祟安典斋董君,江都后裔也”。参董天工:《董子春秋繁露笺注》,载《四库未收书辑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8辑2,第166、172页。)《葵园学案》称赞“《春秋繁露义证》乃极经意之作,远胜凌注”(注:[清]宋世昌:《清儒学案》,第32页。)。苏舆于《自序》云:“《义证》之作,随时札录,宦学多暇,缮写成帙。以呈长沙师,师亟取公钱刊行。”王先谦云:“岁癸丑……并以公钱刊行其《繁露义证》。”大抵《义证》在1913年首次刊行。苏舆谓“《繁露》非完书也。而其说《春秋》者,又不过十之五六。”(注:[清]苏舆:《春秋繁露义证·自序》及王先谦:《春秋繁露义证序》,《春秋繁露义证·附录三》,散见第1-2、525页。)董仲舒以《公羊》传《春秋》,是以《春秋繁露》(以下简称《繁露》)阐释《公羊》学说为主,惟当中也夹杂了不少阴阳五行、灾异祥瑞之说。《四库全书总目》曰:“其书发挥《春秋》之旨多主《公羊》,而往往及阴阳五行。”(注:[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上册,第244页。)今审《义证》内容,多注明《公羊》学说,论述阴阳五行则不得一、二。就此,苏舆谓其师曰:“董生此书,说《春秋》者不过十分之五六,吾为此书,而深有会于《春秋》之旨。书成后,当更为《公羊董义述》以尽吾意。”(注:[清]王先谦:《春秋繁露义证序》,第525页。)最终,《义证》虽然没有另立书名,但从苏舆欲修改书名来看,可知《义证》之旨是以论述董仲舒《公羊》学说为主。
清代《公羊》学自常州庄存与发端,其侄庄述祖、述祖外甥刘逢禄和宋翔凤,及门人孔广森、邵晋涵、龚自珍、凌曙、戴望和邵懿辰,俱研治《公羊》,这为常州《公羊》学构成了严密的师承谱系,学术渊源深厚。相比之下,湖南经儒少有《公羊》专著,仅有王闿运的《〈春秋〉公羊何氏笺》;虽然另外还有吴敏树的《春秋三传义求》和胡元玉《驳〈春秋〉名字解诂》,可是,它们不是专门为《公羊》而发。至于魏源虽籍贯湖南,著有《董子春秋发微》,但他是刘逢禄门生,属于常州《公羊》学一系。同时,苏舆自言《义证》“乃尽屏诸说,潜心玩索”之作,故若单从文本玩味,其说应独具心裁,不受先辈学风规限。(注:[清]苏舆:《春秋繁露义证·自序》,第1页。)不过,若然把《义证》连系至晚清的政治环境来考察,则苏舆之言便不能作准。晚清湖南地区的《公羊》学催生于维新运动前后士绅反对变法的激烈抗争中,不管他们的主张是否定《公羊》,抑或是以《公羊》驳斥维新变法,俱可以为湖湘一带长期备受忽略的《公羊》学掀起讨论热潮。王先谦为湖南士绅领袖,攻击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倡议者最为用力。苏舆站在王先谦等士绅行列中,编著《翼教丛编》(以下简称《丛编》)以壮大反对派声威,驳斥维新派的变法思想。维新运动仅百日结束,但湖南士绅的“翼教”言论,却成为了苏舆注释《繁露》的一个重要指针。
湖南维新运动牵连人事甚广,鉴于有关史料丰富,论著详备,是非自可裁定,故对其背景、人物和经过,不作赘述。须要说明的是苏舆在湖南维新期间,以“翼孔正教”的姿态驳斥维新学说,这使他日后在撰作《义证》时加入了浓厚的政治成分。此外,南宋以来,湖南一带形成的湖湘学派,研治儒家经典多揉合二程心性之学,并以发明“经世致用”之义为主。这种学术环境为《义证》注入了地域性因素,致使《春秋》经世之义成为苏舆在《义证》中须要肯定和论证的课题。本文是在苏舆“翼孔经”、“明经世”的撰作动机下,爬梳《义证》中有关《公羊》思想的注文,期望揭示苏舆的《公羊》学说与湖南维新运动的密切关系,并阐释苏舆以礼论证《春秋》经世之义,藉此窥探他的《公羊》学说特色。
一 申明《繁露》本义
苏舆于《义证·例言》虽称“各家解释,足资考证者,并为收入”,但论证若涉及康有为的《公羊》学说,昔日湖南士绅攻击维新派的言论,便成为他注释《繁露》的主要覆稿,诸家之言仅起辅助作用。《义证》中的《公羊》学说多是针对康有为的《春秋董氏学》而提出,反映苏舆撰作《义证》时还抱有湖南维新时的心态,并在浓厚的政治阴影笼罩下展开翼孔正教。不同的是,《丛篇》是以驳斥《公羊》学说来攻击湖南维新运动,但苏舆的《义证》却是通过注解《繁露》本义,扶正过去被维新变法扭曲的《公羊》学说。可以说,由戊戌维新引起的政治风波虽早已告一段落,但昔日的争驳仍在《义证》中继续蔓延。
(一)质疑《春秋》口说的可信性
在戊戌维新期间,康有为在《公羊》学中取得变法依据,直指《公羊》学说来自经传以外的《春秋》口说,并相信口说经孔门后学传授给董仲舒,故在《繁露》之中可发明“新王改制”、“通三统”等微言大义。《春秋董氏学》云:“董子为《春秋》宗,所发新王改制之非常异义,及诸微言大义,皆出《经》文外,又出《公羊》外。”“皆七十子后学,师师相传之口说也。”(注:[清]苏舆编:《春秋董氏学》,第4卷,第1页。)当时,湖南士绅已批评口说的可信性不及经传。叶德辉说:“口说、传记皆所以传经,口说托之传闻,失多而得少;传记托之载笔,得多而失少。”(注:[清]苏舆编:《翼教丛编》,第72页。)口说单凭口耳相传,没有明文记载,成为苏舆攻击康有为《公羊》学说的重要借口。
在《义证》中,苏舆质疑口说的可信性。《玉英》云:“然则说《春秋》者,入则诡辞,随其委曲而后得之。”苏舆注云:“《春秋》诡辞,门弟子当有口说传授。秦汉之于《春秋》,若今日之于明季,年代未远,源流相接。说之者尚可由诡辞得其委曲,然亦不必其密合而无失也。”(注:《春秋繁露》原文及苏舆注文均据《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本文仅在正文列明《繁露》篇名和页数,不另作注。)(第83页)汉代与先秦年代相近,汉儒尚可闻得口说,但已失其全貌。时至晚清,孔子口说已不可闻,而《春秋》微言已绝,传世的仅有大义。《玉杯》云:“《春秋》之好微与?其贵志也。”苏舆注曰:
《春秋》之微有二旨:其一微言,……此不见于《经》者,所谓七十子口授传指也。其一则事别美恶之细,行防纤芥之萌,寓意微眇,使人湛思反道,比贯连类,以传其意,所以治人也。……近人好侈微言,不知微言随圣人而徂,非亲炙传授,未易有闻,故曰“仲尼没而微言绝”。……若夫三科九旨,则读《春秋》之条例,毖纬图谶,别为一学,非圣人所谓“微言”。故吾以谓今日所宜讲明者,唯有大义。(第38页)
苏舆以为《春秋》的“微”字分指微言和微旨。微言经孔子亲授,随其没而散佚。汉代虽离先秦不远,但何休的“三科九旨”仅属图谶之学,绝非圣人亲授微言。《春秋》微言是维新派所持的变法论据,若它不是由孔子口耳亲传,则其变法的合法性自会动摇。
(二)驳斥“孔子改制”说
1.申明《春秋》非改制之书
康有为著《春秋董氏学》、《孔子改制考》,主要目的是倡议《春秋》改制说,藉此证明维新变法的迫切性和合法性。《春秋董氏学》曰:“孔子受命制作,以变衰周之弊,改定新王之制,以垂后世,空言无征,故托之《春秋》,故《春秋》一书,专明改制。”(注:[清]康有为:《春秋董氏学》,第5卷,第3页。)何休注释《公羊传》哀公十四年,载有《春秋》为汉制法之义,以《春秋》“待圣汉之王以为法”(注:[汉]何休:《春秋公羊传注疏》,载《十三经注疏》,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1年,第18册,第1073页。)。康有为自言不以此说为据,而上推《繁露》发明《春秋》改制之义。《春秋董氏学》曰:“故《春秋》专为改制而作,然何邵公虽存此说,亦难征信,幸有董子之说发明此义。”又曰:“董子号称醇儒,岂为诞谩而发《春秋》作新王”,“若非口说传授,董生安能大发之?出自董子亦可信矣。”(注:[清]康有为:《春秋董氏学》,第5卷,第1-2、4页。)可见,苏舆欲要驳斥康有为的《春秋》改制说,便要申明《繁露》本义,辨明董仲舒不以《春秋》为改制之书。
百日维新期间,湖南士绅对康、梁以《公羊》学说倡议改制,大肆批评。《叶吏部与石醉六书》曰:“时务学堂梁卓如,主张《公羊》之学,以佐其改制之谬论,三尺童子无不惑之。”(注:[清]苏舆编:《翼教丛编》,第162页。)当时,士绅的言论甚为激烈,但论说多缺乏文献支持,难免流于主观。相对来说,苏舆通过《繁露》发明董仲舒《公羊》学说,揭示“《春秋》为明义之书,非改制之书”(《王道》,第113页),就显得比较客观。《玉杯》云:“是故孔子立新王之道。”苏舆注曰:
制可改者也,惟王者然后能改元立号,制礼作乐,非圣人所能托。道不变者也,周德既弊,而圣人得假王者以起义而扶其失,俟来者之取鉴。故曰:“孔子立新王之道”,犹云:“为后王立义”尔。(第28页)
新王受命即位,必改前制,以示“易姓受命”,受之于天,非受之于前王。《楚庄王》云:“若一因前制,修故业,而无有所改,是与继前王而王者无以别。”(第17页)然则,惟王者才能改制,故孔子虽为圣人,却不可托《春秋》行王者改制之权,夺取受命之义。在《义证》中,苏舆征引《公羊传》哀公十四年“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玉杯》,第28页)证之。他又据郑玄《释废疾》云:“孔子虽有圣德,不敢显然改先王之法。盖制宜从周,义以救敝。制非王者不议,义则儒生可立。”(《王道》,第113页)这说明孔子作《春秋》仅以明义垂法,以待后王借鉴使用。
此外,苏舆申明《春秋》新王改制说并非董仲舒独创,而是汉初经儒通说。《楚庄王》曰:“然而介以一言曰:‘王者必改制。’”苏舆注曰:“此盖汉初师说,所云正黑统,存二王云云,皆王者即位改制应天之事,托《春秋》以讽时主也。”(第16页)汉初经儒耻言汉承秦统,故“夺黑统归《春秋》”,示明“以为继《春秋》,非继秦也”。但因《春秋》以鲁史为底本,碍于“鲁为侯国,汉承帝统,嫌于不恭”,故托《春秋》为新王。此所以董仲舒谓:“故《春秋》应天作新王之事,时正黑统。”(《三代改制质文,第187页》)据苏舆所言,董仲舒只是托王于《春秋》,并非尊《春秋》为新王。同时,由于汉初经儒反对汉承秦制,故主张汉帝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制,藉此一改前制,但历经文帝一朝,贾谊、公孙臣先后倡议变革改制,都备受罢免。(注:《汉书·贾谊传》云:“谊以为汉兴二十余年,天下各洽,宜当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草具其仪法,色上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奏之。文帝谦让未皇也。”[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8册,第2222页。《史记·孝文本纪》云:“是时北平侯张苍为丞相,方明律历。鲁人公孙臣上书陈终始传五德事,言方今土德时,土德应黄龙见,当改正朔服色制度。天子下其事与丞相议。丞相推以为今水德,始明正十月上黑事,以为其言非是,请罢之。”[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第2册,第429页。然则,贾谊、公孙臣上奏改制之说都被文帝时丞相张苍所罢免。《史记·张丞相列传》云:“太史公曰:‘张苍文学律历,为汉名相,而绌贾生、公孙臣等言正朔服色事而不遵,明用秦之颛琐历,何哉?”第8册,第2685页。)其后武帝即位,董仲舒再次于《贤良对策》中,托《春秋》倡议改制。苏舆注曰:
《对册》云:“《春秋》受命所先制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应天也。”意可见矣。盖汉有天下,沿用秦正,至于服色礼乐,并安苟简,……迄武帝太初元年,始采诸人说正历,以正月为岁首,色尚黄,数用五。董子此书,作于太初前,盖汉初儒者通论,非董说。(《楚庄王》,第16页)
苏舆认为在武帝太初改制前,汉儒已有倡议新王改制说,而《繁露》于太初前完稿,书中所载改制言论只是汉儒通说,并不如康有为所言为“董子之说发明此义”。同时,董仲舒倡言《春秋》改制,是为了劝勉武帝改制,并非真以《春秋》代新王改制。苏舆云:“《春秋》者假设之词”(《三代改制质文》,第187页)。再者,苏舆进一步申明《春秋》改制说源于纬书。苏舆注曰“惟《春秋纬》:‘作《春秋》以改乱政。’自是遂有以改制属孔子《春秋》者。”(《楚庄王,第16页》)这说明康有为的《春秋》改制说实据纬书而发,故不是来自董仲舒,更非源于孔子口传微言。
2.辨别董、何《公羊》学说之异
两汉《公羊》学有董仲舒倡其始,何休总其成。何休释《公羊传》虽只字不提董仲舒,但当中实有相合之处。康有为以二人《公羊》学说皆口授相传,彼此绝无迥异。《春秋董氏学》曰:“王鲁、新周、故宋、黜夏,此非常可怪之论。董子屡发之,与何休同其说,盖由口口相传之故。”(注:[清]康有为:《春秋董氏学》,第4卷,第9页。)因此,何休倡议的“《春秋》改制”,以及与改制有关的“王鲁”、“张三世”和“通三统”等学说,俱被康有为视为董仲舒《公羊》学说的一个部分,更成为维新变法的理论依据。在《义证》中,苏舆申明董、何二人在《公羊》学说上的差异,表明康有为的变法思想植根于何休,而与董仲舒绝无关系,藉此证明《繁露》不能被视为维新改革的理论基础。
康有为以文不见于《公羊》则为之口说,这个说法显然是为了加强《公羊》学的附会性,为维新改制设定不置上限的理论依据。就此,苏舆申明《春秋》口说始于何休倡导,董仲舒绝不言此。苏舆引何休《解诂》释曰:
隐二年注:“《春秋》有改周变命之制。孔子畏时远害,又知秦将燔诗书,其说口授相传。至汉公羊氏及弟子胡毋生等,乃始著于竹帛。”遂为诞说所祖。以文不见《公羊》,诬及董子,不知此文固甚明也。(《楚庄王,第16页》)
若《春秋》口说纯粹是何休创作的谎言,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则康有为据口说所确立的“《春秋》改制”之旨,“王鲁”、“张三世”和“通三统”之说便当另有所据。这方面,苏舆逐一申辩诸说皆来源自何休,与董仲舒无关,藉此为二人的《公羊》学说画下界线。
“王鲁”义是《春秋》改制的思想成分。康有为指出《春秋》新王“借鲁以行天下法度”,并尊鲁为王。《春秋董氏学》曰:“《诗》有三《颂》,《周颂》、《鲁颂》、《商颂》。”“鲁非王者,何得有《颂》哉?”他认为董、何二人皆有发明此说,故在“王鲁”义上彼此没有分别。《春秋董氏学》曰:“《公羊传》《春秋》托王于鲁,何注频发此义,人或疑之,不知董子亦大发之。”(注:[清]康有为:《春秋董氏学》,第2卷,页3b;第5卷,第5页。)但是,苏舆申明董仲舒只是缘鲁言王义,《春秋》不是新王,更没有尊鲁为王。《奉本》载“今《春秋》缘鲁以言王义”,苏舆注曰:
托鲁王义,犹之论史者借往事以立义耳。圣人以明王之治,期于拨反,故义曰王义,心曰王心,化曰王化,言曰王言,……如董所云,则《春秋》托鲁言王义,未尝尊鲁为王,黜周为公侯也。何氏直云“王鲁”,遂启争疑。(第279-280页)
在何休《解诂》中,托鲁言王义屡见,这本与董仲舒不别。然而,何休以《春秋》尊鲁为受命新王。《公羊传》隐公元年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何休注曰:“惟王者然后改元立号,《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鲁,故因以录即位。”(注:[汉]何休:《春秋公羊传注疏》,载《十三经注疏》,第17册,第23页。)鲁受命即位为王,周自然被黜退。可见,尊鲁为王说始源何休。苏舆注云:“而何休则云:‘《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鲁。’……于是有受命之说矣,此董子所不言也。”(《玉杯》,第30页)苏舆以为董仲舒虽曾言受命之说,不过,他所指的是受命孔子作《春秋》,并非受命王鲁黜周。《符瑞》云:“有非力之所能致而自至者,西狩获麟,受命之符是也。”苏舆注云:“盖汉初学者以《春秋》当一代之治,故谓获麟为受命作《春秋》之符。”(第157页)这样看来,董、何在《春秋》“王鲁”的意义上存在着根本的差异。
在康有为的《公羊》学说中,“张三世”和“通三统”有着紧密的关系,皆是作为变法思想的重要根据。《春秋董氏学》曰:“三世为孔子非常大义,托之《春秋》以明之。所传闻世为据乱,所闻世托升平,所见世托太平。”(注:[清]康有为:《春秋董氏学》,第2卷,第4页。)康有为阐释《春秋》十二世为据乱世、升平世和太平世,由此确立出社会进化的循环模式,并指出三世进化经由改制而发生。《孔子改制考》云:“《春秋》始于文王,终于尧、舜。盖拨乱之治为文王,太平之治为尧、舜,孔子之圣意,改制之大义,《公羊》所传微言之第一义也。”(注:[清]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285页。)至于“通三统”说,康有为指出“三统三世皆孔子绝大之义,每一世中皆有三统”,“惟董子乃尽闻三统,所谓孔子之文传之仲舒也”。(注:[清]康有为:《春秋董氏学》,第5卷,第10-11页。)这样来说,“通三统”义经由董仲舒传授,而“三统”配合“三世”,每一世中各存三统。由于孔子在三世改制中,“虑时势之多变,故预立三统以待变通”,故于每一世确立出不同的制度以为后世改革之用。(注:[清]康有为:《春秋董氏学》,第5卷,第10页。)《孔子改制考》曰:“百王以俟圣人,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以《春秋》治百世也。百世之后,穷则变通,又有三统也。此改制之微言也。”(注:[清]康有为:《孔子改制考》,第221页。)康有为托“张三世”和“通三统”巩固改制之义,使其思想体系显得完整。
苏舆申明董仲舒把鲁国十二公分为十二世,当中并没有涉及三世之论,而“据乱世”的说法是后人误读何休《解诂》序文所引起的。《楚庄王》云:“《春秋》分十二世以为三等,有见,有闻,有传闻。有见三世,有闻四世,有传闻五世。”苏舆注曰:
董子言三世,不用乱世、升平、太平之说,(近人多称据乱世,案何休《公羊解诂序》云:“本据乱而作。“疏云:“谓据乱世之史而为《春秋》。”是“据乱”二字不相联也,令删据字。)要以渐进为主。(第10页)
何休于《解诂·序》中曰:“传《春秋》者非一,本据乱而作。”《疏》曰:“谓据乱世之史而为《春秋》也。”(注:[汉]何休:《春秋公羊传注疏》,载《十三经注疏》,第17册,第8-9页。)由此证明“据乱”不属一词,“据”解作根据;“乱”是指“乱世之史”。所以,康有为把“据乱”解作据乱世是不符合实情的;“据乱世”既然露出破绽,他的“张三世”说也就不能成立。
此外,苏舆指出何休误把《繁露》中的“亲周”注为“新周”,据此把“通三统”之义用作为解释《春秋》改制说。《三代改制质文》载“故《春秋》应天作新王之事,时正黑统。王鲁,尚黑。绌夏,亲周,故宋”。苏舆注曰:
宣十六年“成周宣谢灾”,《传》云:“新周也。”注:“孔子以《春秋》当新王,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何用董义,并作“新周”。……新周,作“亲周”不误,……此为何注所误,读董子未明也。(第189页)
何休基于“《春秋》新王”说,把“亲周”释作“新周”,因周代新被黜退,故称之为“新周”。这连系到已被黜退的夏、商二代,遂合成三统,作为《春秋》制法的借鉴对象。何休于桓公三年注曰:“明《春秋》之道,亦通于三王,非主假周以为汉制而已。”(注:[汉]何休:《春秋公羊传注疏》,载《十三经注疏》,第17册,第146页。)在何休当时,三统自然是《春秋》为汉代制法的根据;时至晚清,这就变成为康有为托古变法的凭证。苏舆以为董仲舒所言“亲周”不误,而“绌夏亲周故宋”在于说明《春秋》纪录夏、商、周三代正月,而与改制无关:
舆谓绌夏、亲周、故宋,犹今云绌宋、亲明、故元。古者易代则改正,故有存三统三微之说,后世师《春秋》遗意,不忍先代之遽从绌灭,忠厚之至也。知此文之纪典礼,则诸傅会之说可廓然矣。(《三代改制质文》,第191页)
依据苏舆所言,新王易代改正月,并于典礼中保存前三代正月。《白虎通·三正之义》云:“天有三统,谓三微之月也。”(注:[清]陈立:《白虎通疏证》,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上册,第362页。)“三微”是指植物萌生、发芽、破土的三个月份,新王据此来制定正月。《尚书大传·甘誓》云:“周以至动,殷以萌,夏以牙。天有三统,物有三变,故正色有三。”(注:[清]皮锡瑞:《尚书大传尚证》,载《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5册,第788页。)《繁露》既假托《春秋》为新王,则夏、商、周三代正月自然被纳入《春秋》典礼中。同时,苏舆解释三代所以有绌、有亲、有故的分别,乃是董仲舒“推制礼以明作经之旨”,即是以世代的远近亲疏为原则,确立出三代的范围。(《三代改制质文》,第189页)就亲疏关系而言,周代新被黜退,于《春秋》为亲,故董仲舒以“亲周”言之。就此,苏舆分别出董、何之别,表明康有为不可以把二人学说混为一谈,作为变法的思想根据。
二 以礼经世:《春秋》经世的凭据
1898年维新运动对清末《公羊》学确实掀起了重大的波澜,其势席卷湖南,为苏舆的《公羊》学说埋下立论基础。就湖南地区来说,这种挟持外来势力的变革思想,由酝酿至落实为政治、文教活动,在短暂时间内宣告结束。诚然,湖湘一带也有其区域性的学术传统,在南宋时形成的湖湘学派,其思想渊源和治学特色,影响所及实不下于湖南维新运动。湖湘学派是南宋的理学学派,以胡安国、胡宏、胡寅、张栻等为代表人物。胡安国是湖湘学派的开创者,治经多能切合现实政治环境,表现出经学的实用意义,并揉合二程理学立说,以心性之学诠释经学大义。《春秋》经世之说虽可上溯汉代《公羊》学,亦可俯视常州《公羊》学派,不是湘湖学派首倡,但苏舆在《义证》中通过“存天理”、“灭人欲”来阐明《春秋》济世之用,又审定当时的政治环境,分辨华夷关系,及驳斥西方平等观念,这都反映出苏舆的《公羊》学说与湖湘学派有着深厚的渊源,加上他以礼印证《春秋》经世大义,也就能凸显出他治经的个人特色。
(一)以礼为本:《春秋》为治天下之律法
胡安国治《春秋》有继承北宋二程洛学的遗风。全祖望称胡安国“私淑洛学而大成者,胡文定公其人也”(注:[清]黄宗羲著,[清]全祖望修定:《宋元学案》,台北:华世书局,1987年,第3册,第34卷《武夷学案》,第1170页。)。胡安国自言:“今欲使学者蹈《中庸》,师孔、孟,而禁使不得从颐之学,是入室而不由户也。”(注:[元]脱脱等撰:《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9册,卷435,第12914页。)二程重视《春秋》的经世之用,于《春秋录拾遗》云:“《诗》、《书》、《易》言,圣人之道备矣,何以复作《春秋》?盖《春秋》圣人之用也。”(注:[宋]程颢、程颐:《春秋录拾遗》,载《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册,第401页。)绍兴六年,胡安国亦上奏宋高宗云:“《春秋》经世大典,见诸行事,非空言比。”(注:[元]脱脱等撰:《宋史》,第19册,卷435,第12912页。)这种看法也反映在胡安国的《春秋传》中。《春秋传》是胡安国于绍兴初年于湖南衡山所写成的。《宋元学案补遗》称“绍兴初因徙居衡岳之下,史云筑碧泉书堂,著《春秋传》,盖在此时”(注:[清]王梓材、冯云濠:《宋元学案补遗》,台北:世界书局,1974年,第4册,第34卷《武夷学案补遗》,第1501页。)。胡安国认为《春秋》是王者的法度,其用有如律法中的断例。《春秋传·序》曰:
百王之法度,万世之绳准,皆在此书。故君子以谓《五经》之有《春秋》,犹法律之有断例也。学是经者,信穷理之要矣;不学是经而处大事、决大疑能不惑者,鲜矣。(注:[宋]胡安国:《春秋传》,载《宋元明清十三经注疏汇要》,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6年,第9册,第1卷,第1页。)
这种以《春秋》为王者法度的说法,在《义证》中屡见不鲜。《正贯》曰:“《春秋》,大义之所本耶?”苏舆注曰:“治天下之大义,出于《春秋》。”(第143页)苏舆称《春秋》为“明是非之书”、“经世之书”、“明善恶之书”和“忧患之书”,皆表明《春秋》有治世的作用。(注:苏舆注曰:“《春秋》,明是非之书也。记行事以加王心,凡以禁奸而劝善而已。”(《楚庄王》,第4页》又曰:“因《春秋》行事,以儆切人主,故曰‘经世之书’。”(《竹林》,第59页)又曰:“《春秋》明善恶之书。或从《春秋》之志以明之,或从其人之志以明。”(《玉英》,第77页)又曰:“《春秋》为之
褒讥贬绝,明得失贵贱,反之乎王道,即行事以治来世,是故《春秋》亦忧患之书也。”(《符瑞》,第158页)。)
在《义证》中,苏舆视《春秋》为历代律例的根据,这方面与胡安国的看法是一致的。举例来说,鲁昭公四年,齐庆封胁持齐君,挠乱齐国。《公羊传》载“庆封之罪何?胁齐君,而乱齐国也。”(注:[汉]何休:《春秋公羊传注疏》,载《十三经注疏》,第18册,第829页。)《楚庄王》云:“人臣之行,贬主之位,乱国之臣,虽不篡杀,其罪皆宜死,比于此其云尔也。”(第4-5页)庆封虽没有篡君夺位,但乱国之罪当可处死。就此《春秋》事例,苏舆认为后世臣子若犯有同样的乱国行为,当可据此审定。苏舆注曰:
《传》特著庆封胁君乱国之罪,见后世臣子有似此者,不待其有篡弑之,皆为圣法所必诛,以庆封为例云尔。《论衡·程材篇》:“仲舒表《春秋》之义,稽合于律,无乖异者。”案:比即律之所由生。历代刑律故多根柢于《春秋》。(《楚庄王》,第5页)
“比”为事例的比况。《玉杯》云:“是故论《春秋》者,合而通之,缘而求之,五其比,偶其类,览其绪,屠其赘,是以人道浃而王法立。”苏舆指出“此董子示后世治《春秋》之法。合而通之,合全书以会其通”,“缘而求之,谓缘此以例彼”(第33页)。《春秋》载鲁国行事寓明王法,故比况《繁露》全书事例,去其繁芜,归纳要旨,则可作为裁定历代律法的规范。
实际上,《春秋》事例只是鲁国历史的史实记载,要它成为律法的借鉴,还须加入圣人的是非准绳。《春秋》为“礼义之大宗”,而苏舆称“缘《春秋》论礼,深得其本”(《玉杯》,第27页)。可见,《春秋》与礼二者相通。《仁义法》曰:“非尧舜之智,知礼之本,孰能当此?”苏舆注曰:“礼之本起于别嫌疑,谨纤微。故妨患未形,智之至也。”(第252页)礼有等尊卑、定名分、别细微的作用,这是裁定是非的凭借工具。《楚庄王》曰:“《春秋》常于其嫌得者,见其不得也。”苏舆注云:
《春秋》别嫌疑,明是非,常于众人之所善,见其恶焉;于众人之所忽,见其美焉。隐七年传云:“贵贱不嫌同号,美恶不嫌同辞。”盖不嫌者可同,嫌者则纤微不相假借。在《礼》,女君嫌于舅姑为妇,故于妾无服,而妾为女君期,妾不嫌而女君嫌也。燕不以公卿为宾,而以大夫为宾,大夫不嫌而公卿嫌也。尸不以子而以孙,孙不嫌而子嫌。皆此例也。故曰:“《春秋》原于《礼》。”(第3页)
《春秋》重正名,主张行事各安本份。大凡不须要防嫌的事情,贵贱可同号,美恶可同辞;但须要避嫌的,则名号用辞丝毫不得相托假借。因礼有坊民的作用,使人各据名分行事,防止乱事发生,故可充当为《春秋》别嫌疑、明是非的标准,使《春秋》治世之旨获得印证。苏舆指《春秋》本源于《礼》,也是基于这个原因。苏舆指出因舅姑与妇人、国君与公卿、父与子等关系密切,故名分必须严正,尊卑上下不得苟且。妇人为舅姑媳妇,只为舅姑穿丧服,不得为妾丧而服,以尽妇人之义;公卿忠于国君,于宴会上不得以宾客自居,以正君臣之义;子不为尸,不得受父祭祀,以正父子之义。
从以上看来,《春秋》作为历代刑法的参考,礼则充当为定夺是非的准绳。苏舆例举《春秋》事例说明之。鲁昭公十九年,《春秋》载“许世子止弑其君贾”,《左传》云:“夏,许悼公疟。五月戊辰,饮大子止药卒。大子奔晋。书曰‘弑其君’。”(注:[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载《十三经注疏》,第2185、2187页。)因许悼公服了太子止的进药导致身亡,故《春秋》以其罪等同弑君,故书“弑”。董仲舒于《玉杯》云:“子不尝药,故加之弑父。”(第42页)父亲身亡,全归咎于人子疏忽不尝药之故,故《春秋》以为人子者当要负上责任。就此,苏舆将之纳入礼的规范。苏舆注曰:“礼,亲有疾饮药,子先尝之。”(《玉杯》,第41页)此说见于服虔。服虔注曰:“礼,医不三世不使。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亲有疾,饮药,子先尝之。”(注:[汉]服虔:《春秋传服氏注》,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17册,第520页。)据苏舆指出,宋、明、清三代也据此准则制定律法。他征引程颐《上谢帅师直书》云:
宋律有诸医,(误不如本方杀人者,徒二年半;故不如本方杀伤人者,以故杀伤论,虽不伤人,杖六十。)(见伊川《上谢帅师直书》)今律沿明律,凡合和御药误不依对证本方,及封题错误,经手医人杖一百,料理拣择误不精者,杖六十。又煎调御药,俟熟,分为二器,其一器御医先尝,次院判,次近臣,其一器进御。皆缘《春秋》遗意。(《玉杯》,第42页)(注:括号内引文为程颐《上谢帅师直书》的正文。载《二程集》,第2册,第611页。)
按照宋、明、清三代律法规定,行医者若不依据本方配药,伤人与否,皆要受罚。这显然是秉承《春秋》行事的精神,以其行事疏忽之故而入罪,故苏舆称之为“皆缘《春秋》遗意”。《上谢帅师直书》载“古人造律之意,非特矜死者之无辜,亦以警惧庸医,使不敢轻妄,致害人命,则其为益,岂不甚大?”(注:[宋]程颐:《上谢帅师直书》,载《二程集》,第2册,第611页。)沿于《春秋》造律,其用本于防禁,这体现出礼坊之旨,也足见《春秋》经世之用以礼为本。
(二)礼主教化:《春秋》经世与心性学的揉合
胡安国于《春秋传·序》中云:“人欲日长,天理日消,其效使夷狄乱华,莫之遏也。噫!至此极矣。仲尼亲手笔削拨乱反正之书,亦可以行矣!”(注:[宋]胡安国:《春秋传》,载《宋元明清十三经注疏汇要》,第9册,第1卷,第1页。)他指出孔子撰《春秋》垂法后世,其用在于“遏人欲于横流,存天理于既灭”,“使乱臣贼子禁其欲而不得肆则戚矣”。(注:[宋]胡安国:《春秋传》,载《宋元明清十三经注疏汇要》,第9册,第1卷,第5页。)这是湖湘学派以心性之学阐释《春秋》经世之义的特色。苏舆汲收胡安国的治学风尚,并征引其说,倡明孔子撰《春秋》之旨。《俞序》云:“史记十二公之间……以为见之空言,不如行事博深切。”苏舆注曰:
空陈古圣明王之道,不如因事而著其是非得失,知所劝戒。……胡安国云:“孟子目《春秋》为天子之事者,周道衰微,乾纲解纽,乱臣贱子接迹当世,人欲肆而天理灭矣。仲尼以为天理之所在,不以为己任而谁可?……是故假鲁史以寓王法,拔乱世,反之正。”(第160页)
苏舆在《春秋》经世的意义上加入理学的诠释。在《义证》中,他利用天道自然观解释人性的根源,并提出天理、心、性、情和人欲的看法。他认为天理与人性浑然不分,天理为善,则人性亦善。《王道通三》曰:“人之受命于天也,取仁于天而仁也。”苏舆注曰:“取天之仁以为仁,故知善由于性生。”(第329页)情所以为善,乃因合于天理之故。《符瑞》曰:“极理以尽情性之宜,则天容遂矣。”苏舆注曰:“体天心,故天容遂。”(第158页)若能穷尽情性,则能体现天心。这说明人的性、情合于天心。程子曰:“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万物之理。”(注:《二程集》,第1册,第13页。)就万物而言,天心即是天理。《正贯》曰:“故明于情性乃可与论为政。”苏舆注曰:“有一物即有一理,圣人因其散著而聚之,握其本统以施诸治,则万物靡不得其理矣。”(第144页)一物之理,即万物之理,亦为情性之所在。所以,苏舆所谓的性,本质与情一致;若天理为善,则性善,情亦善。
至于情所以为不善,乃蔽于人欲之故。对于圣人来说,性善则情善,人欲起不到影响。《竹林》曰:“夫目惊而体失其容,心惊而事有所忌,人之情也。”苏舆注云:
惊者,初动之情也。惟圣人为能从心不逾矩,随处舍夫天理,自圣人以下,不能无所牿亡。触物初动之时,见天理焉,……孟子之所谓乍见孺子入井,而恻隐之心生,亦其初动时也。(第54页)
心、性本质相同。苏舆注曰:“性与心为本质,道虽缘性出,实由后起。”(《玉英》,第75页)然而,就心本身来说,就有体与用的区别。程颐曰:“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惟观其所见如何耳。”(注:《二程集》,第2册,第609页。)孟子见孺子入井,顿起恻隐之心,足见其情为善,与生来之性相合。如此来说,心、性、情三者一致。但自圣人以下,则不然。人心不一定能合于天理,若蔽于私欲,则情动而为不善。苏舆注《深察名号》曰:
性动而之情,变而之欲。变者情也。情动而有欲,变而之不善,化而复迁于善。善者性也。(第305页)
程子云:“人心莫不有知,惟蔽于人欲,则亡天理也。”(注:《二程集》,第1册,第123页。)人情所以不善是后天形成,而本于天理,万物皆有善端,俱可以通过教化使之复性为善。《深察名号》云:“性情相与为一瞑。”苏舆注云:“此云性情一瞑,是谓性与情皆中含善质,而情欲所发,不全于善,非有教以继之,则善不可葆。”(第298页)苏舆指出董仲舒“以为性未全善,而有善之端,待于教而后成。”(第301页)这说明人性善不足,必须以教化开启善端,合于原来本性,并与天理相通。
苏舆解释董仲舒以为人性须经教化才得全善,这与孟子主张性本善的出发点稍有不同。《深察名号》云:“天生民性有善质,而未能善。于是为之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苏舆注曰:“孟子重学,故谓人性本善,皆可为尧舜,所以歆动学者也。董子重政,故谓人性未能善,待王者而后成,所以歆动为君师者也。”(第303页)彼此立论的动机显然有别。苏舆强调董仲舒所以重视人性教化,是要把《春秋》视为王者教化的凭据,从而彰显出《春秋》经世之义。《重政》曰:“《春秋》明得失,差贵贱,本之天。”苏舆注曰:“《春秋》则明王法,治来者,绝恶以复性。”(第150页)天理是善源的根本,《春秋》据之以昭明王法,起到绝恶复性的作用。苏舆注曰:
究而论之,则性者内事,善者外事,内事在天,外事在人。在天者一成不变,在人者吾可以致力焉。下以学相勤,上以教自任,《春秋》之极治,使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躬亲职此于上,而万民生善于下,亦在乎勉行之而已矣。(《深察名号》,第309页)
苏舆认为《春秋》之治“一以奉天为主”,而天理一成不变,则在上者据《春秋》致力推展教化,万民自可复性为善,故苏舆称“《春秋》所以为体道尽性之书也”(《精华》,第95页)。
《春秋》存天道,复人性,所以具备教化的条件,在于“《春秋》者礼义之宗,凡所纪皆关于礼”(《观德》,第270页)。因礼可节制过份的人欲,使人情厚薄有序,使其落实于王者教化中,则可防止乱事发生。《天道施》云:“夫礼,体情而防乱者也。”苏舆注曰:
“体情”二字,最得作礼之意。学者不知此义,遂有以礼度为束缚,而迫性命之情者矣。《礼·经解》:“夫礼禁乱之所生,犹防止水之所自来也。”(第469页)
礼不是用来约束、禁制人情,反而最能疏导人类的情感。苏舆注《立元神》云:“民生而有欲,圣人范之以礼,为之立父子兄弟之等以致其严,为之冠昏以厚其别,为之丧祭以致其哀,所以防其纵而畅其情也。”(第168页)冠、昏、丧、祭等礼导引人们各安本份,使上下有序,避免人们好恶任情,蔽于人欲,失其善心。《立元神》载“感以礼乐”。苏舆注:“礼乐,非强人之具,所以作其善心,起其佚志,故云感。”(第169页)礼不是用来杜绝人欲,只是要求有节制地加以控制。事实上,苏舆认为人不可能无欲。《保立权》云:“故圣人之制民,使之有欲,不得过节,使之敦朴,不得无欲。”苏舆注云:“欲者,圣人所不能无,但有节以制之。由是推己所欲以达人立人,推己所不欲以毋加于人。”(第174页)这样来说,人欲是客观经常存在的,要使它合于礼节,不是一代的事情。因此,《春秋》济世之用亦不止一世,也不是专为一位君主而确立。故苏舆云:“《春秋》非一世之书也,所以绝乱萌于未然,示变事之所起,使人防患而复道,鉴往以惩来。”(《竹林》,第56页)
(三)以礼进退夷狄:华夷关系的整合
《春秋》为经世之书,其用不止一世。历代经儒多针对身处时局,凭借《春秋》寓明治国之道。隋唐以后,宋代积弱不振,外族连年入侵,致使《春秋》中的“华夷观”格外受到重视,华夷之防成为经儒研治《春秋》的关注问题。胡安国晚年写成《春秋传》,当时南宋已偏安江南,不图有抗金恢复中原的决心。《四库全书总目》云:“顾其书作于南渡之后,故感激时事,往往借《春秋》以寓意,不必一一悉合于经旨。”(注:[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上册,第219页。)胡安国感于时局困顿,遂力主抗金,藉注解《春秋》把华、夷关系置于敌对的状态中。《春秋》隐公二年曰:“庚辰公及戎盟于唐。”胡安国注曰:“所谓谨严者何谨乎?莫谨于华夷之辨矣。中国而夷狄则狄之,夷狄猾夏则膺之,此《春秋》之旨也。而与戎歃血以约盟,非义矣。”(注:[宋]胡安国:《春秋传》,载《宋元明清十三经注疏汇要》,第9册,第1卷,第8页。)他认为华夷之间优劣立见,当以地域的内外来划分。胡安国于隐公二年注云:“中国之有戎狄,犹君子之有小人。内君子外小人为泰,内小人外君子为否。《春秋》,圣人倾否之书,内中国而外四夷,使之各安其所也。”(注:[宋]胡安国:《春秋传》,载《宋元明清十三经注疏汇要》,第9册,第1卷,第7页。)他把华、夷关系比况为“内”与“外”、“君子”与“小人”、“泰”与“否”。这反映出胡安国严守华、夷之防的态度。
时至晚清,“夷狄”的观念发生变化,已不再限于与中国版图接壤的外族。当时的“夷狄”实际上是指挟持经济、武力和思想文化东来的西方列国。诚如叶德辉于《叶吏部与南学会皮鹿门孝廉书》中云:
夫《春秋》之所谓“夷狄”者,以其异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主教也;今世之所谓“夷狄”者,则有黑、白、红、棕之别而种类异也。《春秋》之教,谓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正欲其进而同教耳。今日之吴、楚,教化同矣,种类亦一,自不得谓之“夷狄”。我圣清为古肃慎氏之区,同种同教,三代已然,亦不得谓之“夷狄”。(注:[清]苏舆编:《翼教丛编》,第168页。)
相对来说,胡安国虽以礼义分辨华夷关系,却没有为夷狄确立进退的标准。《春秋传》曰:“《春秋》固天子之事也,而尤谨于华夷之辨,中国之所以为中国,以礼义也。一失则为夷狄,再失则为禽兽,人类灭矣。”(注:[宋]胡安国:《春秋传》,载《宋元明清十三经注疏汇要》,第9册,第12卷,第60页。)在这方面,苏舆既强调华夷之防,也指出夷狄可进至华夏。《竹林》曰:“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故移其辞以从其事。”苏舆注云:
进夷狄而为君子,以其合于礼义耳。……以此见中国夷狄之判,圣人以其行,不限以地明矣。然《春秋》于中国、大夷、小夷,各有名伦,不相假借,抑又谨于华夷之防。董子两明其义。宋胡安国诸人,以为《春秋》专重攘夷,固因时之论,得其一端耳。(第47页)
苏舆不限于地域内外,一以礼义作为分辨华夷的凭据,这成为了《春秋》处理华夷关系的准绳。《奉本》云:“远夷之君,内而不外。”苏舆注曰:“故《春秋》立其极于礼义,以为华夷进退之机。”(第281页)他指出胡安国感伤于南宋时局,倡言“攘夷”是不全面的。然而,苏舆为夷狄确立进退阶梯,莫非也是考虑到当时满清政权的管治?事实上,清人以外族身份入主中国,统治中原已超越二百年,其民族风尚、文化背景已融入中国,实在不宜把它视作夷狄看待。由此而言,苏舆发明《春秋》经世之旨也是紧贴时局的变化,与胡安国只是所持立场不同而已。
此外,苏舆也极力主张华夷之防,他所要防范的是冲击旧有君权制度的东传思想。湖南维新期间,由梁启超在时务学堂倡议的“《春秋》大同之学,无不言民权者”等说法,已被当时士绅加以驳斥,他们认为“民有权,上无权矣”,又称“民权耳,平等耳,试问权既下移,国谁与治?”(注:[清]苏舆编:《翼教丛编》,第144、146页。)对于“平等”、“民权”等说法,苏舆根据《春秋》经世之义,以礼“整顿”这些足以乱世亡国的邪说。《王道》云:“《春秋》明此,存亡道可观也。……由此观之,未有去人君之权,能制其势者也。未有贵贱无差,能全其位者也。”苏舆注云:“移权于臣,则有僭窃之患,移权于民,亦启争夺之祸……故曰:‘……贵贱平等,大乱之由。’”(第130-132页)苏舆认为若君权下移,贵贱不分,人人平等,则会酿成大乱。苏舆注云:“君民齐势,乱之端也。”(《保主权》,第173页)可见,划清君民尊卑是维护君权、禁制祸乱发生的必要途径。在此,礼再次成为《春秋》经世之义的根据。《王道》云:“诛恶而不得遗细大。”苏舆注云:“防臣下逼上专恣之渐也。诛细恶以止乱,《春秋》之义,即制礼之意。”(第117页)《春秋》济世本于礼,则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得以确立,杜绝乱事之所由,成为治世之要枢。
三 结语
清末的《公羊》学为切合晚清在政治上和社会上的实际需求,作过多元性的诠释,而《春秋》经世的诠释权成为政治角力的筹码。《义证》所反映的《公羊》学说是湖南士绅驳斥维新变法的观点,书中虽没有逐一点名批判维新的倡议者,但凡是被演绎为变法凭据的《公羊》学说,苏舆都加以辨证,没有一点回避。苏舆为匡扶已变质的“孔教”注释《繁露》,驳正“《春秋》改制”、“王鲁”、“张三世”和“通三统”等《公羊》学说,它的内在性是要维护一直依赖儒家礼教的君权统治,避免在变法的激流中被西方传入的君民平等思想所取替。这是在20世纪初君主专制与民主政制的对垒中,一次维护君权的奋力反扑。所以,苏舆的《义证》必须置于清末的政治大气候下来审视,才能勾勒出它的局限性和特殊性,体会到由政治立场的延伸至融入为经解的过程。
基于“《春秋》原于礼”的说法,苏舆以礼印证出《春秋》“经世致用”之义,所要强调的是寄寓在《春秋》“别嫌疑”、“明是非”的礼义精神。他没有把礼制视为治国工具,而倡议礼义作为历代律法制定的参考,以及整合华夷关系的准绳。苏舆的“以礼证义”也揉合了二程心性之学,发挥了湖湘学派“以理治经”的经学特色。“遏人欲”、“存天理”的内在诉求,促使礼成为《春秋》垂法的形上根据。
晚清《公羊》学研究以常州最盛,而过去讨论也多集中于常州《公羊》学家。苏舆在“翼孔”、“经世”的大前提下,匡正维新以来的《公羊》学说,部分说法也许带有政治成分的考虑,但都能呈现出有别于常州《公羊》学的地域性差异。可以说,《义证》代表了湖湘《公羊》学的经学特色,是常州《公羊》学以外的一棵奇葩。
〔收稿日期〕2004-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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