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殷卜辞中的“虹”——殷商社会观念之一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卜辞论文,殷商论文,一例论文,观念论文,社会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877.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0238(2006)01-0001-04
“龙”观念在中国古代社会观念中占有着极其重要的位置。分析相关的卜辞材料,我们可以窥见殷商时代若干社会观念,兹以卜辞所载的“虹”与“龙”为线索试做如下探讨。
一、殷卜辞谓“出虹”有祸
让我们先来看一条著名的卜辞材料(见图1),此条卜辞见于《甲骨文合集》第10465片反面。它的内容是:
王占曰:有祟。八日庚戌,(有)各(格)云自东,母(毋)昃,有出虹自北,饮于河。
这条记载是《合集》第10465片正面贞问之辞的占辞和验辞②。它的意思是说:商王看了占卜情况,发布占辞说:要有灾祸降临。果然占卜以后的第八天庚戌日有了灾祸。那就是这天有云从东方飞来,没有等到太阳偏西(昃)就有虹出现。从方位上看这条虹是自北向南划过天空,好像是要到大河里饮水一样。另外,卜辞中还有与此相类的一条记载:
允有,明(?)(有)各(格)云自……昃亦(夜)(有),出虹自北……于河,在十一月。②(见图2)
这条卜辞与前引记载“出虹”为有凶兆的卜辞如出一辙,不同之处只是多加了作为不祥云气的“”象。此点正与虹为凶兆相应。虹与皆为云气之兆,其对于吉凶的预兆亦复一致。从这条卜辞的内容可以知道,当时确实把虹的出现视为灾祸。
今所见的殷卜辞虹的辞例只有7条。除前引3条之外,另外4条如下:
……庚吉……,其……(有)虹于西……。
庚寅卜,贞,虹,惟年。
庚寅卜,贞,虹,不惟年。
……九日辛亥旦大雨自东……虹西……。③
上引第一例虽系残辞(见图3),但依照相关文例,仍然可以推知其大概意思。这应当是一条占辞及验辞的合例。其意盖谓,商王占视以后发布占辞说,下一旬惟有庚日吉利,还有某日不吉利,不吉的这天果然有、虹出现于西边的天际。下引第二三两例,为同片卜辞,属于正反两面的贞问。先问有虹出现,年成好吗。再问有虹出现,年成不好吗。从这个正反两面的贞问里可以考虑到殷人认为虹的出现可能影响年成丰歉。上引第四例(见图4),“虹”字残缺一半,其龙首亦与习见者有别,但释为虹字还是没有多少问题的。这条卜辞讲东边下雨,西边出虹,亦符合常规。
总之,以上所引卜辞反映出殷商时人关于虹的观念,他们认为虹为凶兆,可以影响收成,能够造成灾祸。殷商时人的这种认识具有普遍性,这可以从后世的文献材料里得到印证。例如:
其一,《释名·释天》篇说,“虹……又曰美人。阴阳不合,婚姻错乱,淫风流行。……霓,啮也。其体断绝,见于非时。此灾气也,伤害于物,如有所食啮也。”
其二,《太平广记》卷138引《鉴戒录》:“天将大雨,有虹饮自河饮水。”此处说虹“自河饮水”与卜辞所载虹“饮于河”,如出一辙。所谓“天将大雨”,实为涝灾之象。
其三,《晋书·天文志》云,“妖气,一曰虹霓,日旁气也,斗之乱精。主惑心,主内淫,主臣谋君,天子诎,后妃专,妻不一。”“凡白虹者,百殃之本,众乱所基。……虹头尾至地,流血之象。”
以上这些材料表明,虹为灾异之象,这是古人比较普遍的认识。人类学研究表明,将虹视为不祥之物在人类历史上并非仅见。据说缅甸的克伦人把虹说成是精灵和恶魔,认为它能摧毁来人的灵魂,在吃饱了人肉之后因口渴而降下头饮水。台湾高山族人把虹说成是神灵架往另一个世界的桥梁,所以虹的出现是死人的预兆。我国中原地区有农谚说,“东虹风,西风雨,南虹出来卖儿女”。因为虹带来灾祸使得收成不好,民不聊生,只得卖儿鬻女。黔东南苗族群众把虹说成是龙的化身,人们不敢从虹下走过,若要经过,即念咒语:“旦高龙!旦高龙!”即砍头龙之意④。
虹,本有七彩之色。有的虹白色居多,被视为“白虹”,并且认为白虹最为灾祸之兆,故而谓其为“百殃之本”。《后汉书·郎顗传》说,“白虹贯日。凡日傍气色白而纯者名为虹。贯日中者,侵太阳也。”由于白虹多位于太阳之旁,所以被视为欺君之象,故而古史记载其事犹祥,如:
《南史·侯景传》载,“白虹贯日三重,日青无色”。
《旧唐书·天文志》载,“白虹贯日连环,至午方灭。”
《新唐书·天文志》载,唐肃宗太和五年:“正月己丑,日晕,白虹在东,如玉环贯珥。二月丙辰,日有重晕,有赤气夹日。”
《新元史·五行志》载,元太宗至正二十八年“闰七月乙丑,冀宁文水县有白虹贯日,自东北直绕西南,云影中似日非日,如镜者三色青白,逾时方散”。
《明史·天文志》载,洪武二十三年“正月壬辰,日晕,白虹贯珥。二十八年十一月乙亥,日上赤气长五丈余,须臾又生直气、背气,皆青赤色。又生半晕,两白虹贯珥,已而弥天贯日。三十年二月辛亥,白虹亘天贯日”。
这些记载表明,后世出于维护君权的需要,视白虹贯日为凶象,但殷商时代则没有白虹贯日之说,只是普遍地认为虹为灾异之象,“出虹”是灾祸的预兆。先秦时期文献明确地指出虹有凶兆的是《诗经·蝃蝀》,是篇谓:“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孔疏释其意谓“不敢指而视之,若指而视之,则似慢天之戒不以淫为惧讳然,故莫之敢指也”。《蝃蝀》篇是春秋时期的诗歌,可见时人尚以虹为凶兆,不敢指而视之。
二、甲骨文“虹”字的起源问题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从很早的时候开始,虹就与龙的形象有了不解之缘。请看甲骨文虹字(见图5,合集10465片局部)。
甲骨文中的这个字,郭沫若先生《卜辞通纂》考释曾经释其为“蜺”,说道:
是蜺字,象雌雄二虹而两端有首。……盖古人以单出者为虹,双出者为蜺也。
于省吾先生不同意此说,他指出,霓与虹相同,“分言之,雄者曰虹,雌者曰霓,通言之,则霓亦称虹也”⑤,于先生的这个说法很有根据。然而,关于它的字源,于先生以为“虹与杠梁、古玉璜之形相似”,此说却有可以再探讨的余地。于先生说:
虹与杠梁、古玉璜之形相似。《尔雅·释宫》:“隄谓之梁,石杠谓之徛。”《孟子·离娄》:“岁十一月,徒杠成。”《说文》:“杠,床前横木也。”《广雅·释器》:“树,杠也。”王氏《疏证》:“杠,者横亘之名。石桥谓之杠,义与床杠相近也。”《文选·西京赋》:“亘雄虹之长梁。”按,杠与梁均有似于虹。叶玉森误疑为桥之初文,实则其形似桥,不得谓为桥字也。又虹与古玉璜形亦相似。《太平御览》十四《天部》引《搜神记》:“孔子修《春秋》,制《孝经》既成,孔子斋戒,向北斗星而拜,告备于天。乃有赤气如虹,自上而下,化为玉璜。”此虽事属演义,然可推知古来有璜似虹形之观念。《说文》:“璜,半璧也。”按,半璧正象虹形。近年来出土之商周玉璜,两端多雕成龙首、蛇首或兽首形,尤与传记所称虹有两首之说相符。⑥
于先生的这些说法虽然凿凿有据,虹与桥、璜之形确有相似之处。于先生说虹象桥,而类似于虹的桥只能是拱形桥。这里存有值得再考虑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商代并无拱形桥出现,当时的人何以据其形而造其字呢?桥的雏形称为“矼”,是在溪水中布置的踏脚石,后来用石板或木头将水中的踏脚石联起来,这就是最初的桥。拱形桥的建筑比较复杂,所以至今的考古发现尚未见有商代拱形桥。于先生所引“徒杠成”事见于《孟子·离娄》下篇。是篇载有孟子评论春秋时郑国执政子产一事:“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岁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民未病涉也。’”子产用自己的乘舆载人过河,孟子评论此事说把“徒杠”和“舆梁”修好才算是真正解决了民众的困难。足见“徒杠”、“舆梁”在春秋战国时还是主要的过河设施。《孟子》孙奭疏解释“徒杠”和“舆梁”形制云:
徒杠者,《说文》云:“石矼,石桥也,俗作杠,从木,所以整其徒步之石。”十月成津梁,则梁为在津之桥梁也。今云舆梁者,盖桥上横架之板,若车舆者,故谓之舆梁。
由此可见,春秋战国时的过河设施(“徒杠”和“津梁”),皆非拱挢。可以推想,殷商时期距离拱桥产生尚有时日,若说虹类杠梁,恐怕是太早了些。拱形桥的出现,一般认为是秦汉以降的事情。后世确有将拱桥比作彩虹者。大诗人李白《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他日还相访,乘桥蹑彩虹”,就直接将彩虹比喻作桥,宋代诗人叶梦得《定风波》“千步长虹跨碧流”之句,就是对他所见骆驼桥的描绘。然而这些都已然是唐宋时事,不可以之说明甲骨文虹字起源的问题。
再从玉璜的形象看。于先生认为商周时期的玉璜两端都饰有龙头或兽头,与甲骨文中的“虹”字形似。但商周时的玉璜并未见装饰有龙头。下图从左至右分别是新石器时代半环形玉璜、新石器时代半璧形玉璜以及商和西周时期的玉璜。其形制虽然为半圆,但只作半圆形,或半璧形,其两端都没有龙首形出现。有龙首形出现于玉璜两端,已经是春秋战国时期了。因此说甲骨文虹字类于玉璜,恐怕也还是早了一些。
综上所述,可以说,将虹字起源定为是对于矼梁或玉璜形制的描摹,其说法不大合适。虹字的起源尚有再加探讨的必要。
从甲骨文字的类比情况看,“虹”很可能与“龙”有关系。我们认为,甲骨文“虹”字应当是殷商时人对于虹的观察加上对于龙的联想的结果。龙的起源甚早,在新石器时代的考古文化中,我们就可以见到不少龙的形象,著名的红山文化玉龙就是典型红山文化的玉龙的形象说明在人们的印象中,龙首较长,身体长而踡曲,是为两大特点。这种形象,到了商周之际依然如故,丰镐遗址发现的龙形玉佩就是如此。
愚以为甲骨文虹字的起源与龙有关,考古发现所见的玉龙形象可以为其旁证。此外,甲骨文的虹字与龙的对比亦为重要证据。请看两字对比情况(见图6),图的上部三字为甲骨文“龙”字,它的形体,特别是头部与上面所列考古发现所见上古时代玉龙形象酷似,只是尾部稍有不同。
上引甲骨文字形对比图的下部,为甲骨文“虹”字,虹字的两端之形酷似龙字上部,两者有较大区别的地方在于龙为一首,而虹则有两首,并且虹之身躯呈拱形,而龙则身体多弯,尾处有钩状弯曲。甲骨文“龙”字之形,虽然表示龙的身躯部分多用单线条,但也有用双线条的例子,《合集》第4658片的“龙”字就是一个例证(见图7)。总起来说,可以将“虹”看作双首之龙,而非双龙重叠之形。另外,在古人的观念中,“龙”与“虹”关系密切。《山海经·海外东经》记载虹“有两首”,可以理解为有两首之龙,这完全合乎甲骨文虹字形状。其次,卜辞谓虹划过长空到大河饮水,这与古人心目中龙的特点正相合。宋代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一《异事》篇说:
世传虹能入溪涧饮水,信然。熙宁中,余使契丹,至其合极北黑水境永安山下卓,是时新雨霁,见虹下帐涧中。余与同职扣涧观之,虹两头皆笄涧中。
沈括是科学思想十分突出的人,对于虹入涧饮水之事却坚信不疑。黄休复《茅亭客话》也有相似的说法,谓:
韦中中令镇蜀之日,与宾客宴于西亭,或暴风雨作,俄有虹令蜺自空而下,直入于亭,垂首于筵中,吸其食馔且尽焉。其虹蜺首似驴,身若晴霞状,公惧且恶之。……旬余就拜中书令。
这两则记载,人们所看见的虹能够饮水的现象,实为人的幻觉所致。与卜辞所记“饮于河”正同。文献记载虹的神异性质,以《诗·蝃蝀》所说“蝃蝀在东,莫之敢指”为最早。朱熹注此诗云:
蝃蝀,虹也。日与雨交,倏然成质,似有血气之类,乃阴阳之所气不当交而交者,盖天地之淫气也。在东者,莫(暮)虹也。虹随日所映,故朝西而莫(暮)东也。⑦
虹霓是由太阳光照射在雨点上,经雨点折射和反射而产生的一种大气光学现象。朱熹谓虹产生于“日与雨交”,这个解释实为卓见。但是他又断定虹为阴阳之气“不当交而交”的结果,遂转入阴阳五行之说的系统之中,也就影响了对于虹的正确解释。
总之,依照《山海经》虹“有双首”的说法,再加上甲骨文龙与虹两字的比较,以及古人“龙”与“虹”观念相合之处,我们可以得出认识说,甲骨文虹字源于人们对于双首之龙的想像,后世的拱桥及玉璜虽然与之形制类似,但却都发生于其后,不大可能是其源头所在。从甲骨卜辞的相关记载里面可以看到,商代实将龙分为有两类。一类是作为地名、族名的一般的龙;一类是受帝驱使而降旱之龙。卜辞里面并无龙降福佑的记载。作为双首龙形的“虹”,出现于天空是为凶兆,这与殷代的“龙”观念是符合的⑧,或者可以理解为殷代龙观念的一个重要旁证。
注释:
①《合集》第10406片反面,有与之同文的占辞和验辞。
②《合集》第13442片。按,这条卜辞的“明”字与习见者有别,当为其异体。甲骨文“明”字本意指日月同现,盖指清晨。这条卜辞中的“”字,专家有释为设、凿、酌等不同的说法,愚将其释为与虹相近的、表示不祥云气的“”字(见拙文《从甲骨卜辞说到中国古代的“”“晕”观念》,载《殷都学刊》2005年第1期)。
③这4条卜辞依次见《合集》13444、13443、13443、21025等片。关于13443片两辞的意义,宋镇豪先生曾经正确地指出它们表示“商代视虹持有预示年成丰稔的神性”(见其所著《中国风俗通史·夏商卷》第658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④杨正权:《论西南民族龙文化》,《云南民族探索》1997年第4期。
⑤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第4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
⑥见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第5-6页。
⑦朱熹《诗集传》卷三。
⑧关于殷代两类龙及“龙”观念的问题,所牵涉者甚多,容另作专门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