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水浒传》不同版本的文学价值——以评林本和贯华堂本为中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水浒传论文,版本论文,价值论文,华堂论文,中心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对于《水浒传》繁本与简本的研究,学术界较为关注的是版本间的关系,且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在此基础上,我们试图关注不同版本的传播价值和文学价值。明代万历甲午(1594)建阳余氏双峰堂刊本《水浒志传评林》集中体现了简本利于传播的多种特征——插增故事、全像、注释和评点(而且是号称汇集各本评点的“评林”)等,因此,在简本中颇具代表性。本文以《水浒志传评林》①(以下称“评林本”)为中心,与繁本相对比,尤其以金圣叹评改的贯华堂本为主要参照,讨论不同版本因读者定位不同而呈现的文本面貌及文学价值的差异。
简本的读者定位是文化水平不高的人群,并且以其定价不高,对读者经济能力的要求不高,因此,简本在明清时代大量刊行,对于《水浒传》的传播起到了毋庸置疑的重要作用。但也不容否认,简本文本形态粗陋,文学价值远远不如繁本。
评林本的文本形态和版本面貌主要缘于书坊主的读者定位和价格定位,但也与编刻者的小说观念有关。对《水浒传》进行“改正增评”的人是“双峰堂余子”,一般认为就是余象斗,他长期经营书坊而认识到读者阅读小说的习惯与心理,同时,他自己对小说的认识主要是教化,所以他的《题水浒传叙》表达的意思非常单纯,就是强调这部小说的忠义主题:为什么宋江等人啸聚山林而不是“民之贼”、“国之蠹”呢?因为“彼盖强者锄之,弱者扶之,富者削之,贫者周之,冤屈者起而伸之,囚困者斧而出之,原其心虽未必为仁者博施济众,按其行事之迹,可谓桓文仗义,并轨君子”。以评林本的读者定位,此序言相当于导读,提示读者,读《水浒传》不要着眼于宋江等人的造反,而要“取其平济之是”,要读懂小说的用意在于“有为国之忠,有济民之义”②。从单纯主题出发,则小说基本的故事情节和人物事件也就能完成教化的功能,从这个角度说,评林本的文本形态是符合余象斗的小说功能定位的。
然而,不同层次的读者对小说的认识和要求有着明显的差异。
明代嘉靖以来,《水浒》故事在民间广泛流传,为普通民众所喜闻乐道,同时,《水浒传》这部小说也广为知识界文化精英阶层所赞赏。李开先《一笑散·时调》谓:“崔后渠、熊南沙、唐荆川、王遵岩、陈后冈谓《水浒传》委曲详尽,血脉贯通,《史记》而下,便是此书。且古来更未有一事而二十册者。倘以奸盗诈伪病之,不知叙事之法、学史之妙者也。”③今人马蹄疾编《水浒资料汇编》和朱一玄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列举了很多文人名士对《水浒传》的评价。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记载:“嘉隆间一巨公,案头无他书,仅左置《南华经》,右置《水浒传》各一部。又近一名士听人说《水浒》,作歌谓奄有丘,明、太史之长。”④而李卓吾三十年间“手不停批”,尤其所不释手者《水浒传》,评之尤详。金圣叹把《水浒传》称为“第五才子书”,与《庄》、《骚》、《史记》、杜诗并列,认为是天地间奇绝文字,并作了详细批注。
《水浒传》繁本序者都是文化精英,他们的序言代表了精英阶层对小说的认识和对《水浒传》推重的原因。从天都外臣序、容与堂本李贽序⑤、怀林述语、张凤翼序、钟伯敬序等序言可见,精英阶层对于小说的认识,既重教化,又重娱乐,既重抒情,又重文笔。如天都外臣序,起笔就说小说之兴,起于娱乐。所以,对于《水浒传》,天都外臣首先感恨的是极其“蒜酪”的“致语”被删了,“村学究”的损益“损其科诨形容之妙,而益以淮西、河北二事”。面对坊间流行的版本,与天都外臣有着同样见识的好事者“憾致语不能复收,乃求本传善本校之,一从其旧,而以付梓”。天都外臣序次而论及小说的题旨,认为匹夫亡命揭竿相应,是因为“上有秕政,下有菜色,而蔡京、童贯、高俅之徒,壅蔽主聪,操弄神器,卒使宋室之元气索然,厌厌不振,以就夷虏之手。此诚窃国之大盗也”。而宋江“既蒿目君侧之奸,拊膺以愤,而又审华夷之分,不肯右絓辽而左絓金,如郦琼、王性之逆。遂啸聚山林,凭陵郡邑。虽掠金帛,而不虏子女。唯翦婪墨,而不戕善良。诵义负气,百人一心。有侠客之风,无暴客之恶”。又次论及此书之文学审美功能:“载观此书,其地则秦晋燕赵齐楚吴越,名都荒落,绝塞遐方,无所不通;其人则王侯将相,官师士农,工贾方技,吏胥厮养,驵侩舆台,粉黛缁黄,赭衣左衽,无所不有;其事则天地时令,山川草木,鸟兽虫鱼,刑名法律,韬略甲兵,支干风角,图书珍玩,市语方言,无所不解;其情则上下同异,欣戚合离,捭阖纵横,揣摩挥霍,寒暄颦笑,谑浪排调,行役献酬,歌舞谲怪,以至大乘之偈,《真诰》之文,少年之场,宵人之态,无所不该。纪载有章,烦简有则。发凡起例,不染易于。如良史善绘,浓淡远近,点染尽工;又如百尺之锦,玄黄经纬,一丝不纰。”⑥
而容与堂本李贽序言则首先强调《水浒传》乃抒情之作:“古之圣贤,不愤则不作矣……《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⑦怀林《批评水浒传述语》谓:“盖和尚一肚皮不合时宜,而独《水浒传》足以发抒其愤懑,故评之为尤详。”“据和尚所评,《水浒传》玩世之词十七,持世之语十三,然玩世处;亦俱持世心肠也,但以戏言出之耳。”⑧所谓“玩世”、“持世”也都是表露世间不平之事,发抒心间不平之气。其他如钟惺序等,都以持世之心论《水浒》,发抒自己对英雄血气力挽乾坤的向往之志。
《水浒传》只有繁本才同时具备教化、娱乐、抒情、审美功能。也只有文学修养、文化修养深厚的文人雅士,才能欣赏这样文笔精致、内涵深厚的小说艺术之美。正如天都外臣序所言,对于《水浒传》的文笔之妙,“此可与雅士道,不可与俗士谈也”。而繁本的定位,也基本上是此类文人雅士人群。
容与堂本李贽序言谓《水浒传》“忠义”之书,“故有国者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君侧矣。贤宰相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朝廷矣。兵部掌军国之枢,督府专阃外之寄,是又不可以不读也。苟一日而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为干城心腹之选矣”。则此序寄希望于君侯将相也。容与堂本置此序于卷首,则读者定位显然为较高文化修养的文人雅士,也包括君侯将相在内的社会上层人士和肩负社会责任的文化精英。
袁无涯本的版本面貌与容与堂本相比则更明显定位于较高文化层次的人群:其版式行款更为疏朗大气⑨;插图少了,只有120幅,不按回出像,而是“或特标于目外,或迭采于回中,但拔其尤,不以多为贵”,60页插图集中于目录之后,显然,以图配文、以图释文的意味就更弱了,图像更具有了把玩欣赏的独立的审美意义;删去了大量的诗词韵语,“或窜原本而进所有,或逆古意而益所无。惟周劝惩,兼善戏谑,要使览者动心解颐,不乏咏叹深长之致耳”,有所选择显然有所思考,是以叙事文本需要为去留标准的;“订文音字”也可见此本之更趋精致,通俗小说中常见的错字漏字俗字异体字,容与堂本中怀林述语称“《水浒传》讹字极多,和尚谓不必改正,原以通俗与经史不同故耳”,而袁本则进行了大量校改工作⑩。
贯华堂本则又朝精致化文本和版本的方向前进了一大步。无图,七十回,小说结束于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以卢俊义惊恶梦终。贯华堂本文本叙事部分与其他繁本大体相同,最大的不同是删去了绝大部分诗词韵语。胡应麟曾说:“此书所载四六语甚厌观,盖主为俗人说,不得不尔。”(11)可见,删去诗词韵语显然就不是“为俗人说”。此版本出自奇才之大手笔,完全不考虑读者通俗的需求,既不管贪多求全的读者需求,也不照顾读者熟知的情节格局,更无论以图释文的阅读辅助。此本卷一为三篇序,卷二为《宋史纲》、《宋史目》,卷三为《读第五才子书法》,卷四为伪托施耐庵的《水浒传序》,《序》和《书法》都很长,每一篇都是奇才高论,粲然成章,不是为粗识文墨者而作的导读,金圣叹明确宣称:“旧时《水浒传》,贩夫皂隶都看。此本虽不曾增减一字,却是与小人没分之书,必要真正有锦绣心肠者,方解说道好。”(12)显然,金圣叹把《水浒传》作为“文章”和“范文”,而置小说于类同经史的精英文化之列。
文学造诣和文化修养深厚的文人士大夫,对《水浒传》的推崇几乎都是着眼于小说的写人叙事艺术,其曲尽人情的语言韵味。如胡应麟所言:“《水浒》余尝戏以拟《琵琶》,谓皆不事文饰而曲尽人情耳……第此书中间用意,非仓卒可窥,世但知其形容曲尽而已。至其排比一百八人,分量重轻,纤毫不爽,而中间抑扬映带,回护咏叹之工,真有超出语言之外者。”所以胡应麟对于文本粗陋的建阳刊本是非常不满的,他说:“余二十年前所见《水浒传》本,尚极足寻味,十数载来,为闽中坊贾刊落,止录事实,中间游词馀韵,神情寄寓处,一概删之,遂几不堪覆瓿。复数十年,无原本印证,此书将永废矣。”(13)
金圣叹是高水平读者之极致,他对《水浒传》精致文本的条分缕析成为我国古代小说理论的典范,至今为叙事理论的讨论者奉为圭臬。为了结合金圣叹的评点,我们以贯华堂本为参照,同时结合容与堂本,对比评林本之叙事,以讨论不同读者定位的文本形态和艺术价值之差异。
评林本写人,多有语言动作的描写,人物心理也多有表现,但是,由于减省文字,往往只关注情节进展,失却语言动作曲折细致的内涵。比如评林本卷三“朱贵水亭施号箭,林冲雪夜上梁山”描写王伦的心思一段,贯华堂本和容与堂本文字一样,把王伦的心理刻画得层次分明。“不及第的秀才”比“秀才”,表达更为准确,既是王伦形象的注脚,又隐含了叙事者的情感态度和评价。“合着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既说明了梁山泊逐渐发展的过程,又通过人物心理对必要的事件背景作了补充。“京师禁军教头”,又加一句“必然好武艺”,王伦忌才之心很明确。因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又“没十分本事”,所以怕被“占强”,比评林本所说的“不便”明确,事件叙述合乎情理。然而王伦又有点儿顾忌柴进之恩,但为了免除后患,也顾不得这些了。比评林本多了这一笔,既对上文柴进推荐有个交代,又点明王伦乃忘恩负义之性格,为后文作铺垫。
次写林冲捉拿“投名状”的三天经历,评林本与贯华堂本相比差异很大。
贯华堂本写得很细。评林本直接写“次早起来”,贯华堂本则先交代“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喽啰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以承上启下,并以“刀仗行李”照应下文腰刀、朴刀、包裹等。评林本写“林冲次早起来吃饭”,无感情色彩,而贯华堂本仅多一两个字:“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就使得王伦之冷淡、林冲之可怜,立刻如在目前。并且贯华堂本接着还三次写到林冲的吃饭,通过这一细节表现林冲英雄失路的可怜:第一天晚上空手回到山寨,被王伦说得“心内自己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又歇了一夜”,金圣叹评曰:“冷淡可怜。一‘讨’字哭杀英雄。”(14)“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啰吃了早饭”,金圣叹评曰:“早饭便和小喽啰吃,哭杀英雄。”第三天,“天明起来,讨些饭食吃了”,金圣叹评曰:“一讨犹可,至于再讨,胡可一朝居耶?”贯华堂本写林冲早上起床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第一天“次早起来”,第二天“清早起来”,第三天“天明起来”,如此表现人物的处境和心境。
贯华堂本详细描写林冲的语言、动作、心理活动,充分表现林冲寄人篱下的委屈、可怜。而且,三天的等待写得虽简单,但各自不同,人物情感、故事情节起伏变化,文字错落有致。如第一天的经历,评林本只有一句:“等候一日并无人过,林冲闷闷回寨。”而贯华堂本则写林冲“早起”,和小喽啰过渡到对岸,在僻静小路上等候了一天,从早到晚,短短几句话,把一天难捱的等待表现得有时间、有地点、有动作、有神态。继而写林冲回到山寨跟王伦的对话,“林冲再不敢答应”,把英雄的可怜写得凄凄惶惶。第二天写林冲“清早起来”,小喽啰提议到南山等候,两人潜伏在林子里,午后终于有人经过了,却是三百多人的大伙,林冲感叹晦气,小喽啰安慰他说还有一日限,但到山上见到王伦,态度比前一天更坏。小喽啰的安慰更点明时间的紧迫,而王伦的“笑”比骂还更逼人,“林冲不敢答应,只叹一口气”,这无言的叹息更把英雄的无奈表现得深沉可叹。继而写林冲仰天长叹,把规定情境中人物的心理写得具体、深刻,令人感慨。第三天林冲起得更早,“天明起来”,先“打拴了那包裹,撇在房中”,可见林冲不抱什么希望了,果然等到日中还没个人路过,林冲正想趁天色未晚取行李走路,小喽啰突然发现有人来了。这一段叙事的主要目的仍然是层层深入表现林冲的可怜可悲,也表现王伦步步紧逼的可恨可叹,但似乎无意中自然而然表现了情节的突转急变,小说作者运用这种铺叠蓄势的叙事技巧已是娴熟自在,技巧天成而让人浑然不觉,这就是《水浒传》繁本叙事所达到的艺术境界。
对于王伦,评林本中只一次写到这三天里王伦的态度,即第二天晚上王伦说了一句话:“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如此当然也能见出王伦的逼迫,但是远没有贯华堂本令人讨厌愤恨的效果。贯华堂本写了王伦两个晚上的态度。第一个晚上,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林冲再不敢答应,心内甚是不乐。对此王伦的语言,金圣叹评曰:“自限三日,此处又思缩去一日,秀才心数,往往如此。”容与堂本评曰:“讨死。”袁无涯本评曰:“可恨。”这些评语都感觉到人物语言对人物性格的细腻表现,以及小说情节的细针密线——王伦就是此时种下他后来被杀的种子的。第二个晚上,王伦说道:“今日‘投名状’如何?”林冲不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与你三日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挪步下山,投别处去。”王伦之“笑”,令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可想见他笑得很邪恶,英雄无奈叹气,他却是“笑曰”,因为他很开心很得意,这林冲眼看着就要乖乖地被赶走了。容与堂本夹批:“胡说。却不是该死!”王伦被写得越可恶,林冲也就被映衬得越可怜,后来林冲杀王伦也就越水到渠成、合情合理,一笔写两人,于情节则“隔年下种”。这就是《水浒传》叙事纹理之细致,这样的叙事水平,中国古典小说中唯有《红楼梦》可与之媲美。
就是“跑龙套”的小喽啰,贯华堂本都写得很有形象。小喽啰一次次地提建议、安慰林冲,帮助林冲,连小喽啰都比王伦宽容友善,王伦绝非英雄之辈不言而喻。这就是繁本的叙事,连细枝末节都尽其精致地描摹。而在评林本中,次要人物的语言行动若于情节进展关系不大,则往往被省略了。
人物形象的性格和精神气质,无不是通过人物语言动作表现出来的,往往一个精彩的细节描写就能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从而让我们记住了这一典型形象。比如鲁达,是三十六人中的“上上之人”,是《水浒传》倾力塑造的第一位英雄形象。繁本写鲁提辖喜爱史进英雄,不耐烦李忠的琐碎,酒楼上听金氏父女诉说委屈,义愤填膺打抱不平,资助金氏父女回乡,到客店打发金氏父女出门,怒打小二,戏弄激怒郑屠,三拳打死郑屠,婉曲细致、层层深入写其性格,把鲁提辖的个性展现得有层次有深度有神韵有趣味。而评林本之行文,基本情节都有,但每一段落甚至每一句话都比繁本简略,从塑造人物形象的角度来说,主要就是缺乏人物语言动作的生动呈现和细节描写。对于鲁提辖形象的塑造,评林本只是勾勒出人物大体形象,远没有繁本的多层次皴染,因而缺乏气质神采。
“《水浒传》并无之乎者也等字,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真是绝奇本事。”(15)鲁达出身军人,其修养、职业注定他不是个雅士,他的身份地位修养很直观地从他粗俗的口吻与举止中体现出来,这是繁本写人非常传神之笔,但在评林本中往往没有这一类的声口动作描摹。比如,金老介绍镇关西是谁,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这一“呸”字,生动地传达出鲁达的神情口吻,也表现出鲁达的身份性格修养,真是表现特定时代特定环境特定人物的绝好材料。但是,评林本就没有这一“呸”字。又比如,三人酒后分手一段,贯华堂本写道:“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洒家明日送来还你。’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而评林本则是这样写的:“三人又吃了两角酒,还了酒钱,三人出了潘家酒店,到街上分手各回。”
评林本大概认为,像鲁达这样的英雄是不会赊账欠钱的,所以赊茶钱赊酒钱两处细节都没有。但事实上提辖赊账欠钱,是当时市井生活的生动写真,鲁达与店主的对话,生动逼真地再现了当时的生活图景,这样写,使得鲜活的英雄人物活动在鲜活的历史之中,是很有意味的文学描写。并且,繁本所塑造的江湖好汉,包括鲁达在内,都不是高大全的英雄形象,而是活生生的市井人物,就像生活中真实的人物那样有其优点和缺点。可见繁本写人已经达到了“美丑泯绝”的较高层次的审美水平。“美丑泯绝”的审美原则源于人们对客观事物的思辨,表现出人们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审美体验的发展。
贯华堂本写鲁达回到住处,气愤愤的,连饭都不吃就睡了。如此疾恶如仇,为别人的事情如此气愤,可见他的单纯可爱,和打抱不平的一腔热血。这也是塑造鲁达性格形象非常生动的一个细节,但评林本则阙如。
又如,写金氏父子离店后,“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径到状元桥来”。贯华堂本这一段描写表现了鲁达性格之重要一面:粗中有细。这是鲁达形象区别于《水浒》中其他鲁莽英雄形象的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因此,对于塑造鲁达个性化的人物形象是非常重要的一笔。但简本却简化了鲁达的这一动作,相关段落只写了这么一句:“鲁达就去竟投状元桥下。”
繁本中不仅主要人物性格形象鲜明,就是次要的过场人物,也都寥寥几笔就能描绘出生动的形象,可见小说作者之笔力。如史进,是江湖上有名的英雄,从资助金老十两银子的语言动作中就表现出他豪爽的性格。而李忠,则比较小气,小说也通过他的语言动作表现其性情,并通过鲁达的语言动作作了烘托和评论。贯华堂本写:“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子两个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鲁达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贯华堂本这一“摸”一“丢”二字用得极好,既写李忠,也写鲁达,两人的性情都描写得特别富于动感。相应的这段文字评林本是这样的:“(鲁达)又去谓李忠曰:‘你也借些。’李忠只有二两。鲁达只把这十五两与金老儿。分付:‘你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明早我来分付你起身。’金老并女儿拜别去了,鲁达把这二两银子还了李忠。”评林本中没有两人语言的描写,也没有说明鲁达为何不用李忠的二两银子,更没有“摸”和“丢”这样如在目前、生动深刻的性格化动作描写。
小说对生活场景和环境的描写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故事情节生动细致地展现有着重要意义,但是评林本只关注事件过程的交代,若不影响情节进展的铺叙往往就被省略了。
如“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段,茶楼酒楼是鲁达活动的市井环境,对于鲁达形象的塑造具有重要意义,是把鲁达的身份地位性格置之于历史生活图景中的生动笔墨。试看潘家酒楼鲁达与酒保对话这一段的描写,两种版本的差异不止于笔墨多少,更重要的是叙事趣味和艺术风格的差异。且看贯华堂本描写:
三个人转弯抹角,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旗,漾在空中飘荡。三人来到潘家楼上,拣个齐楚阁儿里坐下,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认得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鲁达道:“先打四角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案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鲁达道:“问甚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
这一段描写生动地展现了宋明时代市井生活的画卷:酒楼、座次、酒保招呼客人、桌上酒食,历历在目,浓厚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立刻把我们带到了几百年前的嘈杂闹市。酒保与鲁达的对话是市井画卷的重要的内容,更为重要的是,把鲁达放在这样一个市井生活的背景中,并且,鲁达豪迈的性格从他粗鲁急躁的言语中清晰地凸现出来。在鲁达“只顾来聒噪”这句话后面,金圣叹评点:“妙哉此公,令人神往。”又眉批:“此回写鲁达,便又有鲁达一段性情气概,令人耳目一换也。看他一个人,便有一样出色处,真与史公并驱矣。”
然而如此精彩的刻画,如此性格化的语言,未见于评林本。评林本的相应段落是这样的:
三人到州桥下潘家酒店。李白点头便饮,渊明招手回来。有诗为证:
风拂烟笼锦旌扬,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岸,一竿斜插大花傍。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未高歌入醉乡。
三人到酒楼上坐定,鲁达令酒保摆酒齐备。
对于这一段文字,我们有必要同时看看其他繁本的面貌。试看容与堂本(16):
三个人转湾抹角,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旗,漾在空中飘荡。正是:李白点头便饮,渊明招手回来。有诗为证:
风拂烟笼锦旌扬,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傍。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三人上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鲁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认得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鲁提(辖)道:“先打四角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案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鲁达道:“问甚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
这段文字中三种版本的差异是很有代表性的,正体现了各自不同的艺术定位。容与堂本继承了说话艺术的风格,不仅每回开头有诗词,结尾有对句,而且叙事中也不时引入诗词韵语,同时叙事细致,文字繁密。贯华堂本则明确此书的读者定位是“人家子弟”,“真正有锦绣心肠者”,“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文法”(17),作为子弟案头阅读,而非“贩夫走隶”听书或浏览“闲事”,因此,保留了小说的叙事文字,删去了绝大多数诗词韵语。评林本的面貌则与其卷首的《水浒辨》“广告”有关,大概正是为了标榜自己不同于其他“省诗去词”的版本,因此评林本中叙事文字比繁本少得多,但诗词韵语却大体都在。
如此,我们看到评林本这一段的叙述没有繁本对市井风俗画卷的展现,也没有对鲁达粗鲁急躁性格的刻画,但运用了说话中常见的手段,插入了“李白点头便饮,渊明招手回来”的对句和“有诗为证”一首诗,用来描写潘家酒店。评林本接着叙述金老父女来到鲁达面前,也引入一段韵语:
(鲁达)看那女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动人的颜色,但见:
蓬蓬云髻插一枚青玉簪儿,袅娜纤腰穿一条红绡裙子。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底小弓鞋。娥眉紧蹙,汪汪泪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细细香肌消玉雪。若阴(非)雨病云愁,定是怀忧积恨。大体还他肌骨好,不搽脂粉也风流。
这一段韵语有好几个错别字,若不对读繁本中相关段落,有的句子无法理解。而以不解风情、对女人毫无兴趣的好汉鲁达的视角对金翠莲作如此细腻且香艳的描写,确实不伦不类。文备众体是中国古代小说的重要特征,但是,通俗小说中的诗词韵语往往是套话,这些套话的插入既不合适而且多余,品位不高。但不仅评林本有这段韵语,繁本中也只有贯华堂本删去此韵语。
插入诗词韵语,从某个角度可以说保持了通俗文学的原生态,正体现了通俗文学的俗趣。但若单纯从叙事艺术技巧成熟的角度来评价,评林本和繁本中的大多数版本,并没有自觉的文学意识,还是像说话艺人那样搬用套话,而未能从叙事需要和艺术风格统一的高度取舍素材。评林本编者的审美能力较低,还不具备取材于日常生活的创作能力和鉴赏水平。而贯华堂本则有着取材现实生活、设置小说场景的艺术自觉,有着塑造人物形象的明确目的,有着追求小说叙事整体和谐的鉴赏水平和审美取向。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正是不同的艺术水平和审美标准,决定了贯华堂本对文本精致的追求,并因此而为传播所选择。
由于我国古代白话小说从说话艺术发展而来,主要诉诸听觉,因而很少对环境作静态描写。繁本《水浒传》“林冲风雪山神庙”一段的环境描写既简洁,又对于人物刻画、情节演进有着重要作用,从中可以看到作者精湛的叙事技艺。
这段开头就点明了时序:“光阴迅速,却早冬来。”火烧草料场、林冲怒杀陆谦的时候,恰恰是大雪纷飞的隆冬夜晚。小说多次写到雪。
林冲往草料场时:“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觉得身上冷,往东边村庄去沽酒:“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
沽酒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自然景物与环境描写,往往是配合情节发展点染人物的。这里通过写雪势层层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正因为下雪天很冷,林冲才要去沽酒;雪下得大了,草厅才会被压倒,林冲因沽酒而躲过被压;因为草厅被雪压倒了,林冲才会到山神庙安身,才因此躲过了火烧之劫,也才会暗中听到陆谦三人的对话,才使林冲下定决心杀死仇敌。同时,死神的阴影悄悄笼罩,十万禁军教头落到如此境地,风雪更衬托英雄末路的悲哀。小说对雪势的三次强调,似乎还有着象征的意味,象征着渐渐逼近的杀气,也象征着林冲被压抑的愤怒将要喷发了,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杀了恶人,被逼上了梁山。
繁本《水浒传》叙事纹理极为细致,多次点染“雪”,形成小说叙事线索中细密的脉络,推进情节的发展,使得情节发展环环相扣而又井然有序。前人评价“述情叙事,针工密致”(18),即此之谓也。然而,在评林本中只有一句描写风雪天气:“正是严冬天气,朔风渐起,纷纷下一天大雪。”
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法》说:“《水浒传》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总结出《水浒传》很多文法,如夹叙法、草蛇灰线法、大落墨法、绵针泥刺法等等,这些文法若用之于评点评林本则显然都找不到头绪。用今天的叙事理论来说,如伏笔、悬念、照应等等,可见之于《水浒传》繁本,不可用之于评林本之分析。
写人叙事的细致描摹、层层铺叙中蕴含着深沉隽永的韵味,评林本的减省只录事实,了无趣味。
中国古代小说发展至于元末明初的《水浒传》,小说创作的审美标准和接受阅读的审美趣味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写作题材和人物性格形象从唐传奇乃至《三国志演义》的高雅典重变为世俗轻巧,人物性格从单纯稳定走向了复杂丰富,从单色到杂色,创作思想和道德观念从单纯崇高走向了繁杂世俗。《水浒传》化粗俗丑恶为美、以世俗野蛮为审美对象的艺术创造与超越,开启了小说创作的新纪元。但无论是人物形象的塑造,还是故事情节的叙述,若失去了生活场景的细致呈现、语言动作的细节描写以及蕴含于其间的叙事兴味,则世俗之趣、勇力之美必然无以寄托,水浒英雄和水浒故事也就不可能产生如此永恒的魅力。
比如“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中心情节,繁本描绘得生动活泼,趣味盎然,真正是“因文生事”,“笔力奇矫”。其间的意味神韵,体现出小说作为艺术的趣味,体现出小说家艺术创造的才力。
鲁提辖为金老父女打抱不平,要惩治欺人的恶霸,径直到状元桥郑屠店中,把郑屠拎出来痛打一顿不就完事了吗?从小说故事发展的角度来说,这就是完整的叙事,交代了事情的结局。但小说却“曲曲生出事来”(金圣叹语)。鲁达让郑屠切肉,先把十斤精肉切成臊子,再把十斤肥肉切成臊子,还要切十斤寸金软骨,慢慢地消遣激怒郑屠。如此的奇思妙想,金圣叹多次赞叹:“此一段如何插入,笔力奇矫,非世所能。”其间两人对话、鲁达表情、郑屠动作,描写细致,充分表现出鲁达如何像猫玩老鼠一样消遣郑屠、郑屠如何忍气吞声的过程。终于郑屠忍无可忍,鲁达也终于爆发出他的怒火,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恶斗,小说就这样“闲庭信步”般地迤逗出来。这一段描写贯华堂本用了大约六百字,评林本则大约二百字,只有鲁达命令郑屠切精肉、切肥肉这样的过程,而无具体神情动作的描写,人物语言也非常简略,因而也就没有鲁达慢慢消磨整治郑屠的趣味和郑屠忍气吞声的意味,二百字的描写真正是“索”然的,像根掉落了珍珠的穿珠绳索。
《水浒传》中最被人乐道的经典性描写之一——鲁提辖的“三拳”,近年来学术界有一些争议,认为“拳打”的场面描写过于血腥暴力,讨论是否适合选入中学课本。且不说观点如何,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谁都能感受到这三拳的描写非常精彩,造成强烈的感官刺激,达到令人震撼的艺术效果。那么这种修辞效果是如何实现的呢?
很重要的一点是因其比喻新奇,把抽象的拳打的感觉和效果比作具象的味道、色彩和声音,以陌生化的语言创造独特的意象,既生动形象地描写了打的动作,又浓墨重彩地渲染了打的气氛,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是阅读“三拳”描写时的感性体会。而当我们理性分析这“三拳”的喻体构成时,我们不得不叹服于作者在酣畅淋漓的叙事快感中所蕴含的叙事准确性。第一拳打在鼻子上,金圣叹说“鼻根味尘”,所以用气味描写这一拳;第二拳打在眼眶上,“眼根色尘”,所以用视觉色彩描写这一拳;第三拳打在太阳穴上,“耳根声尘”,所以用听觉声音描写这一拳。金圣叹三次称赞“真正奇文”。并且,这三拳的喻象选择似乎也是蕴含寓意的。“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全堂水陆”、“磬儿、钹儿、铙儿”似乎预示着郑屠的丧葬。
事实上,“三拳”的描写很少让人想到血腥,甚至愤怒情绪的传达似乎也不是特别强烈。我想这样的叙事效果主要得力于“三拳”喻象所具有的谐谑调侃的意味,准确地传达出叙事者的叙事态度,即为郑屠这样的恶霸受到惩治而拍手称快。这一叙事态度切合读者的阅读体会,也引领读者的阅读体会,叙述人谐谑调侃的态度将恶霸欺人事件所具有的愤怒内涵转化为内涵更为丰富的诙谐幽默趣味,其间所蕴含的审美因素耐人寻味。阅读感受来源于喻象的性质,同时也受到语言构成的影响,“三拳”的喻象表述采用的是短句结构,造成轻松明快的阅读效果,让我们似乎听见说书人酣畅淋漓的叙说,感受到说书人妙趣横生的语言快感。喻象的新奇和短句结构所带来的语言快感使得小说对于“拳打镇关西”的叙述具有游戏的意味,有点儿类似西方文学中所谓的“狂欢化”色彩。
但是,贯华堂本中如此经典的“三拳”,评林本的描写却至为简单:
只一拳正打中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郑屠挣不起来,口中只叫打得好。鲁达曰:“你敢应口!”就眼睛眉梢又打一拳,打得眼睛缝裂,乌珠迸出……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看,只见郑屠挺在地下,渐渐没气。
这样的叙述只是交代了人物基本的动作和事件最基本的内容:鲁提辖三拳就把镇关西打死了。这种“只录事实”的记载,没有比喻,没有“游辞余韵”,因而读者在评林本阅读中只是略知了事件,没有力的震撼,没有强烈的感官刺激,很难说得上“审美”。
在容与堂本、袁无涯本和贯华堂本等评点本中,常见“趣”、“趣语”、“绝倒”这样的评语。趣味性,既是小说吸引读者阅读的重要因素,也是《水浒传》艺术成就的重要体现。如鲁智深大闹桃花村,小霸王醉入“销金帐”,正摸着胖大和尚的肚皮。又如容与堂本《水浒传》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扑擎天柱,李逵寿张县坐衙”,燕青下山扮作山东货郎:
众人看燕青时,打扮得村村朴朴,将一身花绣,把纳袄包得不见。扮做山东货〈儿〉(郎),腰里插着一把串鼓儿,挑一条高肩杂货担子。诸人看了都笑。宋江道:“你既然装做货郎担儿,你且唱个山东货郎转调歌与我众人听。”燕青一手撚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货郎太平歌,与山东人不差分毫来去。众人又笑。
此处容与堂本评语只着一字:“趣”。
评林本则掐头去尾,连主语也没有,就几个字:“扮做山东货儿,挑了货担。”
接着李逵要跟着燕青一同往泰岳,容与堂本中燕青与李逵所约三件事也很有趣,特别是第二件,“到得庙上客店里,你只推病,把被包了头脸,假做打鼾睡,便不要做声”,令人忍俊不禁。李逵却都依了。容与堂本批:“妙人。”而评林本也因为掐头去尾,了无意趣。
李逵是《水浒传》中最具喜剧意味的人物形象,他每次出场,语言动作都非常逗趣。比如“李逵寿张县坐衙”,容与堂本连批七处“趣”,一处“趣人”,还有数处“妙”、“快活”、“千古绝唱”,令人如见读者阅读此段时大笑不止的快活神情。评林本此段也有评语:“观李逵此段做官,令人可笑。”但是,由于语言动作的减省,远远无法呈现李逵闹衙的生动可笑。
小说的叙事兴味也体现在语言风格上。《水浒传》由于以绿林好汉、市井细民为主要表现对象,这些人物因其身份地位、职业修养等原因,其个性化语言必然是生动活泼的市井语言,其生活场景必然是五色具备、五味杂陈的斑斓画卷。同时,又由于小说世代累积的创作特征,吸收了此前说话、戏曲、说唱等民间艺术的语言成就,带有浓烈的民间文学色彩,叙述语言泼辣有趣,酣畅淋漓。如小说中俯拾皆是的市井詈言“这厮”、“那厮”、“撮鸟”、“腌臜泼才”、“贼配军”、“老咬虫”、“含鸟猢狲”、“鸟人”等等,生动地表现了特定情境中的人物感情和性格,生活场景生动如画,人物形象呼之欲出。这种游情泛韵,脍炙千古。但是这样的语言大体都不见于简本。繁本中充满“蒜酪”的语言特色在评林本中所见无几,评林本确实如胡应麟所说:“止录事实,中间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一概删之。”
明代嘉靖以来,从李开先到胡应麟,从李贽到金圣叹,文化精英们的推崇对于《水浒传》的传播起到了舆论推动和精英示范的作用。如金圣叹推崇《水浒传》,认为“人家子弟稍识字,便当教令反复细看,看得《水浒传》出时,他书便如破竹”,“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文法”,“《水浒传》有功于子弟不少”(19)。一方面由于小说艺术自身的发展,另一方面由于社会生活中小说地位的提高,到了明代末年,对小说文本精致化的欣赏和要求已经成为受过一定文化教育的人们的共识。因此,明末清初,各种小说纷纷出现文字版本更为精致的本子,成为传播所选择的“定本”。清代近三百年间,金圣叹评点本在《水浒传》传播中最为人们所推重。
《水浒传》简本多出于福建建阳书坊。一方面因为版本粗糙,更重要的是由于建阳书坊的衰微,《水浒志传评林》等建阳刊简本逐渐退出了流通渠道,但是,《水浒志传评林》等简本所定位的那个读者阶层并没有消失,他们仍然需要类似于简本文本形态和价格定位的《水浒传》版本。清代以来,小说的传播更为广泛,如康有为所言:“仅识字之人,有不读经,无有不读小说者。”(20)所以,通俗小说“市井粗解识字之徒,手挟一册”(21),“《水浒》、《西厢》等书,几于家置一编,人怀一箧”(22)。如此普及的传播,若以龚绍山刊《列国志传》每部纹银壹两、舒文渊刻《封神演义》每部纹银贰两的价格来看,类似建阳简本的低价所指向的读者群必然是很大的。所以,明末清初以来,贯华堂本盛行,但是,简本也仍然行世,如现存映雪草堂刊本为明刻清补本,日本京都大学图书馆藏英雄谱二刻本为清刻本,而聚德堂文星堂刊本、汉宋奇书本、一百二十四回本等等,都是清代刊刻的简本。从今天的图书市场上广泛存在的各层次《水浒传》改编本,从连环画、儿童注音绘图本、少儿美术绘画本、青少年版、导读本、评点本、普及本等等,我们可以想到,尽管《水浒传》简本逐渐退出了流通渠道,但类似于简本的简编从来没有停止,因为《水浒传》的读者阶层从来就包含了从妇孺百姓到专家学者的广泛人群。然而,《水浒传》繁本的意义必然不容置疑,从清代以来,它们一直以精致文本精英阅读保留《水浒传》完备的形态和永恒魅力,承传《水浒传》丰富的内涵和典范的艺术,引领《水浒传》传播的旗帜,为《水浒传》传播提供文本基础。精英文化在任何时代都起着薪火相传的中流砥柱作用。由于精英阶层对于教育、社会舆论的影响,包括贯华堂本在内的繁本在《水浒传》传播和评论界始终处于较为稳定的尊荣地位,假如说可以为《水浒传》的版本划分恒定和变化两类版本的话,清代以来的繁本处于相对恒定的状态,简本则可归于层出不穷的改编本系列,依据时代的变化、读者定位的不同等传播环境的因素而永远处于变化的状态中,源源不断。但万变不离其宗,其宗即为繁本,繁本是他们改编的基础和依据。
①选择余氏双峰堂刊评林本为例,还因为余氏书坊在建阳书坊中很有代表性,而且,在现存各简本中,此本是能确定出版时间的最早、最完整的一种。明万历双峰堂刊本《水浒志传评林》,《古本小说丛刊》影印本,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
②双峰堂余子:《题水浒传叙》,明万历双峰堂刊本《水浒志传评林》卷首。
③李开先:《一笑散》,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第22页。
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庄岳委谈下》,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572页。
⑤日本内阁文库藏本卷首有《忠义水浒传叙》,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无此序。对此序言,学界多认为未必李贽所作,为叶昼伪托。容与堂本《李卓吾批评忠义水浒传》,《古本小说集成》影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⑥天都外臣:《水浒传序》,明万历十七年原刻,清康熙五年石渠阁补修本《忠义水浒传》卷首。此据王利器校注《水浒全传》附录,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3937-3939页。
⑦李贽:《忠义水浒传叙》,容与堂本《李卓吾批评忠义水浒传》辑补,第1页,《古本小说集成》影印本。
⑧容与堂本《李卓吾批评忠义水浒传》卷首,第1-2页,《古本小说集成》影印本。
⑨评林本版框总高20.5cm(上栏评释1.7cm,中栏插图5.3cm,下栏小说正文13.5cm),宽12.3cm,下栏正文每半页14行,行21字。容与堂本版框高21cm,宽14.5cm,每半页11行,行22字。袁无涯刻本版框高21.3cm,宽14.5cm,每半页10行,行22字。
⑩参见《忠义水浒全书发凡》,袁无涯刻本《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卷首,第2-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11)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庄岳委谈下》,第572页。
(12)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明崇祯贯华堂本《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三,第31页,《古本小说集成》影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13)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庄岳委谈下》,第572页。
(14)金圣叹评语皆出自贯华堂本《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古本小说集成》影印本。
(15)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贯华堂本《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三,第8页,《古本小说集成》影印本。
(16)袁无涯本相应段落与容与堂本的差别在于袁本没有“正是:李白点头便饮,渊明招手回来”一句,而为“怎见得好座酒肆?有诗为证……”
(17)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贯华堂本《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三,第10、30页,《古本小说集成》影印本。
(18)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庄岳委谈下》,第572页。
(19)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法》,贯华堂本《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古本小说集成》影印本。
(20)康有为:《日本书目志》卷十四,康有为撰,姜义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3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12页。
(21)《清仁宗睿皇帝实录》,《清实录》第3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769页。
(22)《江苏省例藩政》“同治七年”条,转引自王利器辑录:《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