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乌有的早期话剧开山之作:《官场丑史》——兼论以南洋公学为中心的上海初期学生剧活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南洋论文,子虚乌有论文,开山论文,之作论文,官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J8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549-(2008)03-0072-11
1899年圣诞节上演于圣约翰书院的《官场丑史》,作为中国早期话剧和学生剧活动的开山之作,已进入所有相关戏剧史叙事,比如陈白尘、董健主编的《中国现代戏剧史稿》,葛一虹主编的《中国话剧通史》,陈伯海、袁进的《上海近代文学史》及董健主编的《中国现代戏剧总目提要》等权威性著述,均采此说。然而,大量史料的钩稽对比显示,该剧纯属子虚乌有。《官场丑史》之名最早披露于世,是汪优游(仲贤)所作《我的俳优生活》。该文连载于《社会月报》1934年第1-3、5期(以下引文皆出自该杂志,恕不一一注明出处)。此时,距校园演剧肇端的那个世纪之交,已历30多年。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即便作为当事人之一,汪文的错误也非一处,且时有自相龃龉者。①关于所谓《官场丑史》,他是这样描述的:
有一年的冬季,同学们邀我到梵王渡圣约翰学校去参观他们的庆祝耶稣圣诞节,听说晚上还有学生扮演的新戏。……
开幕演的好像是一出西洋戏,我因为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没有感到什么兴趣,后来演的才是一出中国时装戏。剧名有些模糊了,好像是《官场丑史》一类名称,……
“好像”、“模糊”等语,使文章的可靠性大打折扣。仅仅依据这段描述就断定该剧乃话剧发端,委实有些鲁莽,何况汪文并未说明看戏时间。那么,诸种论著中的“1899年”字样又从何而来呢?
较早面世的朱双云的《新剧史》(上海:新剧小说社,1914年,以下相关引文不再注明出处)和署名鸿年的两篇回忆文章(1922-1923年),叙事亦始自圣约翰书院演剧,但仅有朱双云指明演剧时间为1899年,且二人都未提到有《官场丑史》一剧,更不见有圣约翰用汉语演剧之说。《新剧史·春秋》云:
己亥冬十一月。上海基督教约翰书院。创始演剧。徐汇公学踵而效之。
……岁己亥。冬十一月。约翰书院学生。于耶稣诞日。节取西哲之嘉言懿行。出之粉墨。为救主复活之纪念。一时闻风踵效者。有土山湾之徐汇公学。然所演皆欧西故事。所操皆英法语言。
鸿年文章则云:
当圣约翰书院每年耶稣圣诞时,校中学生将泰西故事编演成剧,服式系用西装,道白亦纯操英语,年年旧规,习以为常。迨至今日,仍未废止。②
至此,可以想见圣约翰1899年演出《官场丑史》之说的来历:它乃是汪优游和朱双云的说法的“拼凑版”。事实也确如笔者的猜想:1944年阎金锷发表于《文史杂志》第4卷第11-12期的《初期话剧运动史话——话剧运动四十年(公元一八九九—一九三七)之一》一文,在引用《我的俳优生活》时,即在“有一年的冬季”后,想当然地加上按语“锷案事应在一八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这是笔者所见最早将《新剧史》和汪文“嫁接”的记录;戏剧史专著中,则以董每戡《中国戏剧简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49年)为肇端,其末章“话剧(民国时期)”亦以汪文为唯一凭据,得出圣约翰1899年演出《官场丑史》的结论。③但圣约翰是否于1899年创始校园演剧呢?似乎连朱双云自己也不能肯定:在1942年出版的《初期职业话剧史料》中,他又宣称圣约翰演剧始于1902年!④可见圣约翰首创校园演剧的时间在当时已是模棱两可。我推测,朱双云之所以前后矛盾,可能是因为前辈汪优游的文章将圣约翰划定为汉语学生演剧之开端,坊间因此广为传布,⑤而明显与事实不符,故朱双云有意将圣约翰演剧时间拖后,以突出1901年初的南洋公学演剧吧。因为那才是汉语学生剧的发端。
其实,圣约翰书院发起校园演剧的时间,比朱双云所说的1899年还要早些。《圣约翰大学五十年史略》之“圣约翰大学校史”一章明确指出:“夏季学期结束,有一非正式之典礼。内有学生演剧。一八九六年,学生曾演威尼斯商人一剧。此后亦时演莎士比亚诸剧”。从这段文字的语气看,似乎1896年之前也曾有演剧记录,惜未详述。此节还提及有一学生组织“莎士比亚研究会,每星期六聚会一次,宣读莎氏剧本一种”,唯不曾指明研究会成立的确切时间及与演剧活动的关系。从该“校史”以甲午战争和庚子事变为叙述段落来推测,研究会的成立当为1895—1899年间事。该书另一章“圣约翰同学小史”亦数次提及演剧事:当谈及“耶诞之庆祝”时,有“演剧作乐”一语;叙及“毕业典礼”时,则重申“英文戏剧”为重要节目,且自信地指认“约大为学校中……首先演英文剧者;当时所演,大率为莎士比亚剧本中最有精采之诸段”。该书最引人兴味之处是收入了一帧戏装照,从照片说明可知,这正是1896年演出《威尼斯商人》时的留影。至此,可以肯定地说,上海校园演剧活动至迟于1896年已发端于圣约翰书院。
鉴于各种戏剧史从未提及圣约翰1896年演莎剧事,更加该校史料难得一见,有必要先介绍一下笔者所见几种相关资料的情况:
1.《圣约翰大学四十年成绩志略》:未署出版单位、出版时间及编著者,⑥应系内部刊物。正文33页,收文9篇,皆为“译稿”,原作应系以英文写就,标题依次是“本校史略”、“图书馆”、“体育”、“名誉制”、“学生组织机关”、“教务记言”、“同学会”、“经济”及“本校之现在与将来”,作者有圣公会主教郭斐蔚(曾主持圣约翰校务)、该校大学教员4人、中学教员1人、道学主任、大学会计及大学校长卜舫济等共9人。有照片数帧。
《威尼斯商人》(1896)
2.《圣约翰大学五十年史略》:出版者为该书出版委员会,计三人:张嘉甫、吴澄、武道。封面除书名外,有“一千八百七十九年至一千九百廿九年”字样。中文正文58页,另有英文部分及广告多页,照片、图表多帧。正文有“圣约翰大学校史”、“圣约翰大学图书馆概况”、“圣约翰大学运动概况”、“圣约翰同学小史”4篇。
3.黄维廉《圣约翰大学罗氏图书馆概况》:无出版单位、时间,起首有1932年11月编者识,无目录,凡33页,有分节标题(略)及附录4篇,对罗氏图书馆历年所藏中西文书籍有详细统计。作者乃罗氏图书馆馆长。
以上三种资料可以确认为圣约翰大学官方出版物,其编著者均为该校成员或资深校友,熟谙校史校情,权威性不容置疑,因此,书中记载的1896年演剧事应无疑问。既肯定了圣约翰“创始演剧”的时间,下面的问题是,圣约翰是否有过汉语剧演出?也就是说,圣约翰是否发起或参与过与“新剧”运动密切相关的上海学生剧活动?笔者查阅了上述前两种资料及其他校史材料,均不见有汉语演剧之说,反而处处显示出校方和学生对英语和西方文化的特殊重视,汉语和中国传统文化则明显遭遇冷落。
传教士在中国创办的学校多采用外语教学,然像圣约翰这样独尊英语而成绩突出、闻名遐迩者,却罕有其匹。1916年毕业于圣约翰的林语堂称母校“是那时全中国最著名的英文大学”,[1](P.194)“是公认学英文最好的地方”,中文则不受重视,乃至在校期间他“对中文之研读,竟全部停止”。据他说:“学生之中文可以累年不及格而无妨害,可照常毕业。”[2](P.282)校史中亦有类似记载:“每日三小时之国文,……学生往往暗中预备英文”。[3](P.49)事实上,早在设立大学部(1892年)之前,圣约翰“学生英文程度。在社会上已占优胜。……甚见欢迎。”[4](P.3)足见该校中学部(时称备馆)的英语水平已相当可观。校史不无自豪地宣称:“约大教授英文,最为有名。吾华人学习英语,各地皆有缺点。一经约大陶熔,无不读音准确,学生在校内校外以及外洋各国,获得褒奖者,不可胜数也。”[3](P.49)“当时青年学子中擅长英文者,除香港皇家书院外,当以约大为首屈一指。”[3](P.52)圣约翰还设有学生组织“大学英文文学辩论会”和“中学英文文学会”(原名Lyceum Society),分别成立于1898年前后和1913年。⑦“中国青年初次用外国语印行之刊物”[3](P.9)《约翰声》(St.John's Echo)就是1890年3月在圣约翰书院创刊的,嗣后校内其他刊物也多用英文,中文刊物则乏善可陈。1921届校友、被誉为“现代会计之父”的潘序伦曾回忆说:“在圣约翰大学里,象章程、规则、通告、书信等都是用英文书写;同学间相互交谈也是用英语;教师讲课更不用说,不论中国或外国教师全是英语”。[5](P.18)1929年11月12日出版的新闻系学生刊物《约翰周刊》(St.John's Dial)亦有如下说法:“圣约翰学生与众不同的最大标志是他们地道的英语。本校因此而远近闻名,令人羡慕;圣约翰学生也因此趾高气昂,不可一世……毫不夸张地说,一些学生甚至发展到对中文书刊不屑一顾的地步。在本校,中文演讲往往令人厌倦,中文告示也常常无人注意。在谈话中,学生们认为他们用英语更加轻松自如,即便用中文交谈,如果不时时夹带几句英文,那将是不可思议的事。”[6](P.72)学生对英语活动的热情也非常高昂:“约大学生以英文称。故有二:一为英文演说辩论,一为约翰声之撰述。其练习演说,先撰稿,后背诵,夜以继日,预备功课,不如是之勤也。……至于为约翰声撰述稿件,则搜枯肠,亦费时日,往来图书馆中,翻阅书籍,几于无孔不入。……然而此种文场竞争,辛苦备尝,实足令同学之英文日进,出洋求学之志亦益坚也。”[3](P.52)从校史看,1894年,圣约翰的自然科学类课程全部用英文教授。1896年,神学、医学科亦采用英文。至此,除国文课外,所有课程皆以英语授课。
对英语和西方文化的独尊,从图书馆“历年增添书数比较表”和“历年借出书数比较表”上,⑧看得很清楚。从前者可知,中文书增添量自始即少于西书,有时竟相差2倍多。1911年是一次例外,超越了西文书,但旋即下降。自1923年起有所改观,1924、1925两年方追平西文书。此后,中文书购入量仍较少于西书,1931年才再次超越。借阅量最能反映圣约翰人的阅读需要和口味。“历年借出书数比较表”显示,1914-1932年间,尽管总趋势是中文书的购入量在加大,但借阅量却持续低落,不仅从未赶超西文书,且常常仅为西文书的1/5或1/6。足见圣约翰人对外语的青睐远甚于中文。为了提高学生的中文水平,校方曾于1923年邀请以黄炎培为首的三人委员会来校考察国文教学事,并聘请1916届校友孟宪承回校主持国文部。可见圣约翰人中文水平之不足,当时似已有目共睹。
不仅如此,圣约翰学生的课余生活也按西方学校模式设计,全然不见传统书院痕迹。对体育的重视闻名遐迩,所谓“本校体育制度之完备。有美国学校可以比拟。在中国无较胜一筹者”。[4](P.7)文艺活动可谓“全盘西化”,1900年以前创建的组织有“唱诗班”、“军乐队”、“莎士比亚研究会”、“摄影会”、“文学辩论会”等。1901年前后又组织“唱歌会”,并购置风琴。其洋派作风可窥一斑。
考虑到圣约翰强烈的“西化”倾向,回到本文起始对《官场丑史》的探讨,笔者以为,用汉语首创演出这样一出“国粹”,似乎不大可能。况且,学生剧关注的重心在于时事政治和社会问题(已知剧目几乎无一例外是时事剧),这与晚清社会的剧烈变动有关,与身处上海的青年学生的社会改良意愿亦相一致。像《官场丑史》这样脱胎于传统戏文的剧目,似乎不大可能被学生剧采纳。说它来自海派“新剧”的商业性演出,倒有几分神似。再则,鸿年文章也显示,圣约翰圣诞节演外语剧的传统很悠久,汉语演剧之说,则未曾与闻。《新剧史》对圣约翰首演时间虽记述有误,但对该校演剧的总体印象当距事实不远,也不曾谈及有汉语演剧事。另外两个见证人的记述也值得注意,他们是徐半梅和包天笑。徐文《中国话剧诞生史话》(上)(《杂志》第15卷第1期,1945年)称,“上海法国人办的天主教学校”常在恳亲会上演出外语剧,演汉语剧则始于“中国人办的学校”,这显然不包括教会学校圣约翰和徐汇公学。⑨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谈及当年观看学生演剧时,仅提及徐汇公学的外语剧,不见有圣约翰之名。⑩编纂于40年代的《上海市大观》亦称:“国人办的学校,也步武着法天主教学校,纷纷于学校的游艺会、恳亲会里,出演戏剧”。[7](P.54)这里的“法天主教学校”,应即徐汇公学。至此,可以断定,汪优游所谓圣约翰演出《官场丑史》一事,是不存在的。(11)
从以上文献的记载作一番综合推断,学生剧肇端的情形应该是这样的:1896年或更早些,圣约翰书院首创英语演剧,同为教会学校的徐汇公学“踵而效之”,但采用的不是英语,而是本校的“官方语言”法语。(12)与徐汇公学紧邻的“中国人办的”南洋公学则突发奇想,大胆创始以汉语演剧,由此掀起学生剧热潮。这就是《新剧史·春秋》提到的“庚子冬十二月。上海南洋公学演剧一次”事:“南洋公学中院二班诸生。亦闻风踵效。是年适丁拳乱。因年假余暇。私取六君子及义和团事。编成新剧。就课堂试演。草草登场。诸多简陋。故知者绝鲜”。可能正因为“知者绝鲜”,《官场丑史》才能凌驾其上被误认为是学生剧鼻祖吧,而南洋公学作为学生剧发祥地的身份反而隐而不彰了。鸿年对南洋公学这次演出的来龙去脉记述颇详,可补《新剧史》之不足。(13)他称首演剧目是《戊戌政变纪事》,与《新剧史》之记载相合,演员全部是中院二班学生;次日改编小说《经国美谈》上演,(14)第三天仍继续搬演该剧,教员亦有观看者;第四天方演出《新剧史》所谓“义和团事”,鸿年称“拳匪乱事始末”,系某教员编剧。(15)中院二班发起这次演剧活动后,该班学生任家璧“因事转学至育材学校”,“至翌年孔子圣诞日”(即1903年10月17日,农历8月27日)又首创育材演剧活动。(16)为何断定鸿年文中的“翌年”是1903年呢?所谓“因事转学”云者,应指1902年11月南洋公学著名的“墨水瓶事件”,此次事件酿成公学145名学生及部分教师退学退校的严重后果。(17)为此,与学生同进退的公学特班教师蔡元培求助于中国教育会,特为退学学生创办爱国学社,赁屋泥城桥福源里授课,直至次年7月因《苏报》案发被查封为止。因此,任家璧转学应发生在1902年末,演剧自然就在1903年孔诞日了。南洋早期校友章宗祥《任阙斋主人自述》的说法证实了笔者的推断:“适南洋公学有学潮起,三班学生多数退学。金季聪、叶尚之、任连城等,皆在其内。”(18)任连城即任家璧,连城乃其字。上海南洋中学档案室提供的资料亦证明,任家璧1903年毕业于该校,系首届毕业生,足证育材首演时间确是1903年。但这次演出不见载于《新剧史》,可能因朱双云此时尚未介入戏剧活动故。据《新剧史·春秋》的说法,育材学校祭孔活动已形成传统,“每于孔子诞日。开会纪念”。1901年入校的育材第二届毕业生周开基亦称:“每逢孔子圣诞举行庆祝会,并由同学本教育之旨,化装演剧,以助余兴。而已开现今新剧之先河矣”。[8](P.619)汪优游也称自己是在孔诞日看到育材演剧的。笔者以为,汪看到的即任家璧组织的那次演出,因汪次年发起民立中学演剧就是受育材启发的;而且,从汪文所述剧目看,育材所演第一出戏是“庚子联军占据北京城的故事”,恰与南洋公学创始演剧第四天上演的剧目——“拳匪乱事始末”——相同,这恐非巧合,大概是任家璧照搬了在母校演出或观看过的剧目吧。事实上,育材此次演出才是汪优游首次看到的汉语学生剧活动,因为此前唯一一次汉语剧演出——南洋公学首演,校外人士不可能事先得知:鸿年和朱双云都指出它是一次即兴活动,“知者绝鲜”。所以,汪优游发起民立中学演剧之前所看过的学生剧演出,仅有育材那一次。那么,圣约翰演《官场丑史》的故事从何而来呢?从汪文看,此行确实看到了一出外语剧,这吻合圣约翰演剧的惯例,但其后的记述只能解释为记忆混淆了。(19)退一步说,即便圣约翰有汉语剧演出,在汪文没有提供演剧时间的前提下,也无法确认其一定早于南洋或育材。《官场丑史》断不能被承认为学生剧鼻祖。
还有一点需要强调的是:任家璧组织的这次演剧,不仅是育材首次戏剧演出,也是老城厢内首次学生剧活动。此次演出绝非南洋公学首演那样孤立的、即兴的活动,而应置于公学学生自沪西大举东迁的背景下来看待,才能明了其在学生剧和“新剧”发展史中的重要意义。爱国学社所处的泥城桥(今西藏中路一带),距老城厢已是一箭之遥,这无疑带动和影响了城内各校的演剧热潮。另外,转学他校的南洋学生(如任家璧)当不在少数。(20)从1902年11月出版的《新民丛报》第21号提供的145位公学“退学生名单”(以下称“名单”)中,笔者发现了另一位学生剧领袖任榆的名字;将其与任家璧“因事转学”合并观之,此次“东迁”于学生剧的重大意义,更行凸显了。这个任榆,便是鸿年、朱双云、汪优游屡次提及的文友会重要成员、益友会发起人之一、早期新剧演员、后来的《戏杂志》编辑任天树(退庵)。(21)另外,与任榆的名字同列在头班的杨德森(荫孙),在前述章宗祥《自述》中亦曾提及,与任家璧系同班同学。[9](P.24)由此可知,1902年学潮时,任家璧、任榆、杨德森均为头班生,1901年初南洋公学首演时,这几位都在中院二班。将“名单”中开列的总共13名头班生姓名,(22)与吴稚晖《南洋公学记事稿》提供的公学1899年孔诞日祭孔仪式“执事者”名单相比照,可知该班至少有4人擅长音乐,他们的姓名及在祭孔仪式中的分工是:罄,杜永清;歌,李昌祚;大鼓,杨德森;应鼓,屠慰曾(“名单”作尉曾)。如果说以上4人,加上任榆和任家璧,便是中院二班首演的主要阵容,当不会距事实太远,这也印证了鸿年所谓“中院二班生徒多戏迷”的说法。将其与任榆、任家璧出校后的活动一并观之,可以想见,若不是“东迁”,这批“戏迷”的活动很可能即以自娱自乐而告终,影响难以逾出校园围墙。因此,“东迁”客观上确实促成了三校——南洋公学、育材学校、民立中学——演剧人才汇流、重组,文友会等学生剧社中那些日后“新剧”时代的风云人物,便是由此“一发而不可收”,最终登上戏剧大舞台的。到了1904年,与育材同处老城厢的民立中学出现了汪优游等一干人,两校(实际是三校)“并演新剧”(《新剧史·春秋》),学生剧遂蔚然成风,正式宣告形成。
以上有关学生剧发轫的情况,多得益于汪优游、朱双云、徐半梅等的回忆,他们均为学生剧的活跃分子或参与者,文章的史料价值不言而喻。然而,提供了几篇重要材料的鸿年究属何人,却是一团迷雾,不澄清他的面目,其说法的可信度便要大打折扣。在那份“名单”中,笔者注意到有1921-1924年间连任北京财政部次长、教育部次长的罗鸿年的名字。他会不会就是署名鸿年的那位作者呢?
多种职官志、人物志均称,罗鸿年早年肄业南洋公学,留学英国伯明翰大学,可见“名单”中的这个罗鸿年确系后来北洋政府那位罗次长。查公学校史,1906年“部派”(1904年起公学改隶商部)留学生中确有罗鸿年其人,但派赴地是美国,不是英国,未详何故。不过,由此记载已可大致推知,“墨水瓶事件”时,罗鸿年也是退学生之一,其后或即就读于爱国学社,次年7月学社被查封后,他可能重返母校,(23)直至1906年公派出洋。先是,前述原中院二班生李昌祚、杨德森、屠慰曾由公学“部派”留学,任家璧亦于1905年夏“部派”留学。(24)可见1903年底任家璧离开育材后,也重返南洋。有记载称公学1904年尚有一次演剧活动,这是否即任家璧、李昌祚、杨德森、屠慰曾等返校后之举呢?因此,罗鸿年获知任家璧育材演剧事,最晚当在二人再度同学时,而中院二班首演的1901年初,罗鸿年即便尚未入校,事后亦应从上述诸人那里有所知闻。《戏杂志》连载鸿年文章在1922年4月—1923年12月间,此时,已是政坛闻人的罗次长,为昔日头班大学长任榆的新创杂志撰文捧场,在情理中。(25)不过,在突出“任公”于戏剧的贡献之余,作者未能更多着墨于其他几位“戏迷”校友,稍嫌遗憾。已知出校当天的1902年11月16日,公学学生系由低班到高班依序走出校门,即中院六班最先出校,最高班头班为中院压阵,最后是特班。这其中,六班有罗鸿年,头班有任家璧、任榆、杨德森等“戏迷”,特班则有李叔同。(26)以上这些名字,已足以揭示此次“事件”于学生剧和早期话剧史的意义了:李叔同此后的作为尽人皆知,他发起的沪学会和春柳社演剧,其实质仍是学生剧;任榆从此退出学界,以任天树的名字活跃于舞台;杨德森后来成为天津竹记票房主要成员,1914年曾邀首次赴沪的梅兰芳在张园演出堂会戏,此为梅大师沪上之首演,堪称佳话;(27)有记载说任家璧在日本与春柳社有交往,1915年在江苏吴江组织过“新剧”社团桐花社,前后活动达十年之久。以上种种,皆可见南洋学子对戏剧的钟情。即便跻身政坛的罗鸿年,也与戏剧渊源匪浅:1922年12月他在北京孟端胡同私宅召集诗画界人士聚会,莅临者除陈师曾、齐白石、王云(梦白)、凌叔华等外,尚有戏剧名家吴梅和姚华(茫父);(28)1923年春,他还介绍美国一家电影公司将梅兰芳演出的《上元夫人》中的“拂尘舞”拍成短片,拍摄地点即在其“罗园”。(29)
以罗鸿年及汪优游、朱双云、徐半梅等的描述和相关资料为基础,学生剧的线索至此已明朗:上海最早开展校园演剧活动的依次是圣约翰书院(地处梵王渡)、徐汇公学、南洋公学(以上地处徐家汇)、育材学校和民立中学(以上地处老城厢)。其中,圣约翰和徐汇两所教会学校极少参与汉语演剧活动,而以南洋公学为汉语学生剧即戏剧史所谓“学生剧”之发端。自1902年11月爱国学社成立、1903年10月任家璧组织育材学校演剧后,学生剧始由梵王渡和徐家汇移至老城厢,各校演剧人才汇流互动,声势逐渐壮大,尤以1904年民立中学的参与为学生剧划时代的事件。民立中学为学生剧和“新剧”运动贡献了两位领军人物汪优游和朱双云,在他们及各校学生的努力下,学生剧最终冲破校园围墙和老城的局限,与以“新舞台”为代表的海派“新剧”汇流,继而北上租界,与春柳派共同缔造了早期话剧这一崭新艺术形式,为百年话剧史开启了首页。
注释:
①比如对文友会演出剧本来源、开明会演剧地址等均记忆有误。
②参看鸿年,《二十年来之新剧变迁史》,《戏杂志》1922-1923年尝试号、创始号、第3-5、7-9号。以下相关引文不再注明出处。
③最早将《官场丑史》载入戏剧史者,是杨邨人为《近代中国艺术发展史》(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撰写的《戏剧》部分,但他没有说明该剧演出时间。
④朱双云称:“中国之有话剧,始于公历一九○二年,即光绪二十八年己亥,创始者为上海约翰书院。”但1902年乃壬寅年,己亥是1899年。见是书第1页,重庆:独立出版社,1942年。
⑤《初期职业话剧史料》末章即摘引汪文片段。汪文的转引率相当高,可见影响不小。
⑥该书既冠名“四十年”,应出版于1919年前后,因圣约翰书院成立于1879年。但该书第12页却提及“中学一九二六年班”演说事。若“一九二六”是该班毕业时间,则此书的编写似在1922年秋季以后。
⑦《圣约翰大学四十年成绩志略》第11页称“大学英文文学辩论会”“已历二十一年矣”。
⑧参看黄维廉,《圣约翰大学罗氏图书馆概况》附录。
⑨徐汇公学由法国天主教士晁德莅创办于1849年。
⑩参看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香港:大华出版社,1971年,第399页。
(11)值得注意的是,在汪优游文章发表之前,涉及学生剧活动的几种戏剧史如《新剧史》、卢冀野的《中国戏剧概论》等均无圣约翰演汉语剧及《官场丑史》之说。
(12)徐汇公学除1907年春与紧邻的南洋公学“联合演剧三日”(《新剧史·春秋》)之外,较少参与汉语演剧活动。浴血生记述了1904年徐汇公学演出描写法国大革命的《脱难记》的情形,演出亦系法语。“小说丛话”浴血生语,《新小说》1905年第2卷第5号。
(13)朱双云介入学生剧活动要晚于汪优游,对更早的一些活动不甚了然。《初期职业话剧史料》(重庆:独立出版社,1942年)第62页云:“十五岁的那年,偶然得着一纸民立中学的演戏参观券,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话剧,……第二年的阴历正月十八,我进了民立中学”,这才开始戏剧生涯。
(14)《经国美谈》是日本政治家矢野文雄的通俗历史小说,由周逵译出,1900年2月—1901年1月连载于《清议报》。
(15)南洋公学师生中精于音乐者不乏其人,近代音乐教育史中享有盛名的沈心工、曾志忞和李叔同都出身南洋。吴稚晖《南洋公学记事稿》(《吴稚晖先生全集》卷2“文教”,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史料编纂委员会,1969年)记载了1899年孔诞日南洋公学祭孔仪式的情况,各种传统乐器一应俱全,悉由师生演奏,并伴以咏唱,足见南洋人的文艺才能。
(16)育材书塾开办于1895年,1901年改名育材学堂,1904年定名南洋中学堂。
(17)南洋公学当时全部学生不过200多人。事件当日全体学生皆退出学校,后有一部分重回母校,请参阅《新民丛报》第21号《南洋公学学生出学始末汇记》、张大椿《清末上海两大学潮》(《上海地方史资料》(四),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
(18)“三班”云者,指章宗祥作为南洋公学师范班一员任教公学外院(小学)时,任家璧恰是三班学生。参看《上海文史资料存稿汇编·政治军事》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9页。
(19)汪文提及赴圣约翰考试事,或许因此而导致混淆的吧。
(20)如1903年与任家璧同时毕业于育材的林行规和秦汾,皆因“墨水瓶事件”转学。据章宗祥《任阙斋主人自述》,林行规(斐成)与任家璧是同班同学,自然也是南洋首演亲历者之一。
(21)汪优游和郑逸梅都称任天树乃著名画家任伯年次子,任堇叔胞弟,见汪文及《郑逸梅选集》第3卷,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90页。笔者查阅《任伯年年谱》(《任伯年研究》,《朵云》第55集,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2年),发现任伯年仅有一子堇叔,未详何故。
(22)任家璧的名字不见于这份“名单”。笔者猜测,这大约是就读于爱国学社的学生名单,转学他校者可能不在此列。比如1903年与任家璧同时毕业于育材的林行规和秦汾,都是因“墨水瓶事件”出校的,也不见载于“名单”。另外,李叔同当时亦就读于公学特班,“事件”前夕的1902年11月3日,严修造访公学时还见到他,事见《严修东游日记》(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特班因“墨水瓶事件”解散,可见李叔同也是退学者之一,但亦不见载于“名单”。《交通大学校史(1896-1949)》称,特班生全体参加了“墨水瓶事件”,大部分退出公学进入爱国学社,但列入“名单”者仅14人,其余28人未收入,未详何故。
(23)公学学生“事件”后返校情况,校史未见记载,但将“名单”与嗣后数年派遣留学生及其他名录对比,可知返校者数量不小。茅以新《二十六年来的南洋》一文称,“事件”后,“后来万方调解,撤换了汪凤藻辞退了那位蠢材,才有一小半的人回校,其余的人真是永不回来了!或是转入别的学校,也竟有因此终身失学的”。署名石的文章《南洋旧话》则曰,“事件”后“只有八九数老师范生”留校,余皆“尽室偕行”,经多方劝说,“半个月间旧燕渐渐归来,数得大半;其他也有别寻枝栖的,也有强硬到底,誓不复反的,则亦无可如何。经此劫数,因而终身失学者,当亦不少”。以上引文见《南洋大学学生生活》,上海:南洋大学学生会南洋周刊社,1923年。
(24)《交通大学校史资料选编》对以上4人留学情况的记述前后矛盾,一说李、杨、屠于1904年留学比利时,一说李、杨1903年留学比利时,屠次年留学美国。任家璧留学地也有两种说法,一说德国,一说英国。
(25)罗鸿年于20年代末退出政坛后,以收藏闻名东南。若任榆确系任伯年次子,罗、任二人的交游当不止校友一层。
(26)特班退学生中还有穆湘瑶,乃创办昆剧传习所的穆藕初的胞兄。他也是沪学会重要成员。
(27)参看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1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61年,第126-128页。
(28)记述“罗园雅集”者,有姚华、江南苹、周简段的诗文,请参阅《姚华诗选》(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朵云》第4期江南苹、周简段《神州轶闻录——名人篇》(北京:华文出版社,1998年)。
(29)参看王长发、刘华,《梅兰芳年表(未定稿)》,《梅兰芳艺术评论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第7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