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与中国戏曲表演体系（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梅兰芳论文,体系论文,中国戏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全方位演出路数的革新是从著名老生谭鑫培先生开始的。老谭先生集自己四十年艰苦坎坷的舞台演出经验“善于学习、勇于创造、基功深厚、全面发展”（引自王庾生先生对谭鑫培先生的评价），他以“云遮月嗓音”“掌握了用气、发音的最科学方法，所以能宽能狭、能收能放、刚柔相济、操纵自如”（引自梅兰芳的评价），以声甜腔美为特长，又十分注意曲情的表达，结合运用细致的表情、手势、眼神和丰富优美的舞蹈动作去刻画人物的性格，表现人物的精神状态。谭鑫培先生是京剧生行开创唱、念、做、打、舞全方位表演路数的先驱者。
梅兰芳继谭鑫培之后的京剧旦行全方位表演路数的成功更进一步证实了中国戏曲艺术全方位表演路数的全面、综合、精湛。其实这种全方位的表演路数从京剧孕育诞生之初就开始了。京剧第一代演员中的程长庚先生，演唱时“声若洪钟、穿云裂石、音韵优美、余音绕梁、令闻者泣下；身段稳重、气宇轩昂、造型端庄、唱法讲究、生动传神。凡扎靠、袍带、箭衣、褶子各类老生戏演来极富生色。另外除专工老生戏为主外，其它如花脸、小生诸行角色，亦能串演”。（引自苏移先生《京剧二百年概况》及《爱国、爱人、爱艺》一文。下面对老艺人的评价基本上引自《京剧二百年概况》一书，不再注明）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同光京剧十三绝”中的徐小香先生。他身材魁伟、相貌英秀、声音宏亮、扮相俊美。他昆乱不挡、文武全能，唱工“幽逸清新、疏宕隽秀、一洗尘俗”，身段功架儒雅威武得当，萧洒飘逸自然。他的唱工戏、文生戏、雉尾戏、武小生戏俱佳。特别是雉尾功夫耍起来“指挥如意，栩栩欲活”。当时极得观众和内行同仁的称赞，是最早从唱、念、做、打（舞）全方位发挥运用戏曲艺术各种功法表演的京剧小生开山鼻祖。从上面二位前辈的范例可以得知全方位、尽善尽美的塑造神形兼备的人物形象一直是中国戏曲艺术的创作表演目的。那种保守的严格的行当应工饰演规矩是伴随着戏曲艺术被皇室宫廷专制垄断造成的。因为戏曲艺人为了求得生存不敢违抗圣命，必须遵从权贵、统治者们个人兴趣、爱好。不然结局悲惨，轻者辍息舞台改行谋生，重者治罪受罚，甚至丧命。比如著名武生泰斗杨小楼曾因不能遵从旨意到白云观出家、装疯避祸。戏曲改革家王瑶卿先生有胆有识，在封建社会衰亡逐渐被送入坟墓时帮助引导梅兰芳重新创出了花衫旦行全方位表演路数，完善并推动了中国戏曲表演艺术的发展。
中国戏曲艺术是一门综合性的表演艺术。全方位的表演路数也是多种多样的。在戏曲艺术发展的各个不同历史阶段中，涌现出许多独具特色的艺术流派代表人物。由于他们的天赋艺术条件各不相同、师承门派、文化修养以及审美观点和艺术追求也各不相同，因此，他们创造性地扬长避短、取巧藏拙，使戏曲百花园中呈现出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景色。
梅兰芳、程砚秋先生是以青衣为主的花衫全方位，尚小云是青衣与刀马旦功架融汇的全方位，荀慧生是以花旦为主的全方位。这种全方位的表演路数在其他行当中同样有不同时期的杰出代表。前面提过的谭鑫培及其继承人余叔岩先生的全方位，他们着重在文、武老生戏方面有突出的成就。周信芳（麒派）和马（连良）派的全方位则在京剧生行与末行的融汇贯通方面作出了极为突出的贡献。老生行其他佼佼者还有唐韵笙、高（庆奎）派、言（菊朋）派、奚（啸伯）派、谭（富英）派、杨（宝森）派等。京剧武生行一般以身段功架舞蹈、刀枪器械把子、翻打扑跌结合念白做派表演，唱则处于次要地位。一代京剧武生泰斗杨小楼则开创了“武戏文唱”的武生全方位表演路数。据王庚生所著《京剧生行艺术家浅论》一书有关对杨小楼的评论介绍，杨先生“音域宽广、高低自如、音色嘹亮、清脆响堂”、“能够细致地揣摩人物性格和人物所处的特定情景、通过唱、念、做、打各种手段，确切地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刻画人物的艺术形象，表达剧情内容。”因此杨小楼的一段唱腔、一句念白、举手投足、一招一势或是翻身飞脚、或是刀枪把子都是为了塑造神形兼备的有血、有肉、有性格、有思想的武艺高强的英雄人物。文武全才的文、武老生李少春所体现的全方位表演路数，更多地根据自身业务条件、基本功底，把杨小楼的武生全方位与余派老生全方位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李（少春）派的全方位表演。京剧小生行除了徐小香的全方位典范，后来的杰出者中还有姜妙香、茹富兰，特别是叶盛兰的全方位表演把小生表演艺术推向了新的高峰。京剧净行全方位的表演最为突出的杰出代表是金少山先生。翁偶虹老先生称其为“十全大净”是非常恰当的。净行中另一位全方位表演的突出代表就是裘盛戎“所独有的刚柔相济、韵味浓厚、造型生动、工架优美的艺术风格。”京剧丑行的全方位表演杰出代表当数叶盛章。他从师萧长华、王长林、王连平等著名先生，文武兼学、“嗓音脆亮、口齿锋利、念白若斩钉截铁、干净利落。武打讲究逼真、动作迅急惊险、灵巧而慓悍。演武丑中施以文剧之功，而演文丑戏时，又用以武丑的武功技巧。“加上盛章先生更注重舞台表演从人物需要出发，程式技巧从故事情节需要出发，形成了”武而不燥、文而不瘟、文中寓武、武中有文”的表演艺术风格。他的学生张春华先生是继承、发展这种丑行全方位表演路数的佼佼者。
用以上事例来说明中国戏曲艺术全方位表演路数还不能算是完整的、全面的。因为这只反映了艺术天赋条件比较齐全的一个侧面。有许多因为各种因素艺术天赋条件不够全才的表演艺术家同样也是以全方位表演在戏曲舞台上大放异彩。周信芳先生早年的演唱风格也是宗学“声甜音润、腔柔调繁、刚柔相兼的谭派”（可听他早年的唱片），后来嗓音失调，沉厚中带有沙音，但他大胆吸取话剧的念词技巧，不为传统的韵白所约束，注重语气、讲究人物感情的表达。唱腔上旋律简练明快、声调饱满、字重腔柔，具有口语化的特点。他还擅长将唱念技巧结合起来使用，采用一种“以念代唱、唱中加念、唱念交替使用的处理”，配合他最为得力的做工表演和冼炼的基本功。演文生戏：动作洒脱冼练、刚中见柔；演武老生戏：端庄稳健、柔中见刚创造出一种既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又无自然主义的表演，既具有艺术形式的完美感、又绝无技术性的单纯卖弄的周信芳所特有的真实、深刻、完美、合谐的“麒派”艺术风格。
与“同光十三绝”同年代的净行架子花脸造诣最深、名声最大的黄润甫，除了功架身段表演精湛外，还以自己不算上乘的清脆中略带沙音的嗓子，在唱念上“颇见功力、口齿清楚、吐字铿锵有力、擅长以唱念传达神情”。西太后慈禧称赞黄先生：“彼乃副净中之谭鑫培也。”黄先生的二位高徒郝寿臣、侯喜瑞先生的嗓音条件也不太好。郝先生的嗓音听来虽欠明亮，但立音、横音、炸音都很饱满。由于他擅长用气，又发挥了他的“鼻音、脑后音”特点，演唱有求花俏、浑圆中见凝炼，听起来周正大方、雄浑深阔，很有气势。将花脸行当中“铜锤重唱、架子重做”融于一身，为广大观众喜爱的艺术流派。侯喜瑞先生初学秦腔老生，由于当时演唱多走调高腔昂的路子致使嗓音失润，低窄而杂以沙音，再加上侯先生身材消瘦而略短小，艺术天赋条件不是很好。但是侯先生依仗自己早年老生的演唱功底，刻苦勤奋钻研，他仔细琢磨了黄润甫晚年“唱字不唱腔”，“酿韵出字”的演唱技巧；领会了黄派唱念中利用凿音而锐利口锋、以颚音、沙音、炸音酿韵造发气势的演唱方法，并根据自身条件加以运用，在简老中见细巧，从古朴中出韵味，听来苍劲峭拔、气势磅礴。（引自李洪春《京剧长谈》）侯喜瑞先生还在克服身材短小方面深得黄润甫先生所授“长神、长气、长腰，缩腹、缩臀”用法的三味，结合“发于内而形于外”的表演原则。注重人物性格、感情、身份、地位、思想不同的表现而恰当地运用程式技巧，表演时“以神领形、形中寓神”，加之他娴熟的功架身段、武功把子，侯先生同样以京剧全方位“唱、念、做、打（舞）”的表演跻身于金少山、郝寿臣之间，开创了净行三杰并列的花脸表演新阶段。
以上所举戏曲生、旦、净、丑各行的范例完全可以说明全方位塑造神形兼备的人物形象是中国戏曲表演艺术体系的创作宗旨，也是舞台表演的基本路数。这也是由于戏曲艺术表演的综合性所决定的。是梅兰芳先生等有志、有胆、有识的表演艺术家以自己成功的艺术实践不断地完善和推动了戏曲这门综合艺术向更加美好的境界发展。
下面解释一下多类型、多层次、多侧面。
“多类型”指演员所饰人物形象的年龄、性格、身份有明显的区别。这样就决定了采用哪种行当的程式规范表演更为合适。只有像梅兰芳先生这样的表演艺术家因为各种基本功扎实、戏路子宽、表演上勇于革新、敢于追求才多类型地饰演了众多的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
比如梅先生在二本《虹霓关》中饰演的丫环就是花旦当工用以表现角色的聪明伶俐、活泼可爱。表演上以念白和做派为主；《生死恨》、《宇宙锋》等剧目的表演是唱腔、念白、做派并结合舞蹈用以表现青衣应工所擅长的端庄、稳重气度或是雍容华贵的身份。《虹霓关》中的东方夫人、《穆柯寨》中的穆桂英等性格开朗、豁达的巾帼英雄就应该以刀马旦专长的英秀功架、刀枪把子及舞蹈身段结合念白、表情和演唱去体现。像《霸王别姬》、《廉锦枫》等花衫类的人物，梅先生则注意将唱、念、身段表情动作以及舞蹈融合为有机配合的统一体综合表演，用以体现在特殊环境中性格温柔、心情复杂、多姿多彩的女性形象。梅先生所创作的《邓霞姑》、《一缕麻》等民国初期的时装戏基本上是以传统戏曲的常规表现程式来表现新时代、新女性的故事，但是这种大胆的创作尝试为他后来创编新排“红楼”剧目和古装神话剧目却是非常必要的启发和积累。比如《黛玉葬花》、《千金一笑》、《天女散花》、《嫦娥奔月》、《洛神》等剧目的创作，梅先生不但充分运用和发挥了传统戏曲各种表演程式的作用，而且大胆地从仕女、仙女等中国工笔画、彩墨画的启发、借鉴中自行设计了这类人物的头饰、服装穿戴，并从飞天仙女的飘带中汲取灵感创造了长绸舞蹈，甚至向西方艺术借鉴了灯光、切末（道具）、烟火的使用，渲染了天堂仙境梦幻气氛。为这类剧目中的神女、仕女、才女的栩栩如生的形象塑造创出了新路。
《木兰从军》一剧是梅先生与齐如山先生等人以古诗词《木兰辞》为创作依据，全凭梅先生深厚全面的表演基本功才使全剧获得巨大成功。在这出戏中梅先生先是大家闺秀的青衣唱念，然后是反串小生以代自短打武生哪咤的舞蹈身段，一边唱昆腔“新水令”、“折桂令”，一边按《乾元山》武生“鞭卦子”的路子走舞蹈身段（虽形同“走边”，但更大方，以表现旅途艰辛）。在形容战场厮杀时，梅先生则按靠背大武生扮相；扎硬靠、登厚底靴打“大档子”开打。在巡营时则采用小生杨宗保扯四门唱的路子。最后剧终时又恢复小姐装束回归青衣行当。梅兰芳先生自己回忆说：“这出戏木兰的变化太多了。（一）服装换六次还包含着扎靠在内。（二）唱工是青衣、小生都有整段的唱腔、还包含着昆曲的牌子。（三）做工是文武并重，还包含着开打的场面……”（详见《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388页，《木兰从军》405页）。
从以上列举的梅先生所扮演过的各种类型人物，试以这些旦行例子再比较生、净、丑行，同样各种类型繁不胜数的例子，举一反三便可了解中国戏曲表演艺术“多类型”之端倪。
“多层次”的表演是指一个剧目的主要角色从其出场亮相开始，总是随着场次的变化逐步将戏剧矛盾冲突由浅入深的层层激化，自己的艺术表演也随之由浅入深分层次展现。随着表演者各种表演技巧的完成：他所饰演的人物性格、情感也一步步向观众交待明白。通过重点场次又可称为戏核的表演——或是大段的唱腔念白，或是身段、舞蹈、开打技巧的完成——一个光彩照人的完整的艺术形象深深地印在了观众的脑海中。这种多层次的表演过程，表演者一般称为“叠折、打折”，而观众看到和听到的就是有层次的、由浅入深的表演过程。只有这种“多层次”的表演才是善于表演的艺术大家风范。
“多侧面”是指塑造神形兼备的艺术形象除了表演者精湛的多方面表演技能外，还要靠服饰、容妆造型、唱腔音乐设计、临场音乐伴奏配合、灯光、布景、道具等舞台美术效果以及剧本创作研究、身段、舞蹈设计等多种侧面的配合才能达到神形兼备的完美艺术效果。
剧本是一个剧目的文学表演依据。没有好的文学剧本就不可能有精采的唱段和好戏看。戏曲艺术的剧本文学是中国戏曲表演艺术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应该很好地研究总结。由于本文以议论舞台表演为主要内容，所以不准备多用笔墨。唱腔、念白以及锣鼓、弦乐伴奏构成了戏曲声音语汇的形象创作组合，身段、动作、表情、武打以及舞蹈、翻扑跌摔技巧构成了戏曲形体语汇的形象创作组合，服饰、容妆、灯光、布景、切末道具等方面构成了舞台美术方面的创作组合，这些“组合”从不同侧面有机地配合了戏曲人物艺术形象的创作表演。梅兰芳先生、马连良先生等表演艺术家正是通过这种“多侧面”的表演把剧作者创造出来的平面的艺术形象具体变成听得清、看得见、情真意切活生生的立体艺术形象，从而赋予戏曲表演艺术巨大的感染力。
梅先生生前确实没有抽出更多的时间进行表演艺术体系的研究总结工作。这与其社会活动的参与、舞台艺术实践的生活以及培养新的艺术人才和担任各方面领导职务是分不开的，但是梅先生对这个问题是有具体安排的。据许姬传先生的公子许国杭同志介绍，梅先生曾不止一次地对秘书许姬传先生讲：准备在自己七八十岁彻底离开了舞台表演后着手仔细地总结一下表演体系的事情。当然他没有想到会过早地与世长辞。但是梅兰芳先生在对其子女葆玖、葆玥以及对其弟子魏莲芳、李玉茹、杜近芳、杨荣环等讲授表演经验时经常提到：“你们要多方探索以丰富自己的修养，不要死学我，如果学，要学我早年的调门、中年的唱法、晚年的气质”。“你们应学我的唱做一气呵成、由内到外的贯穿线……。”从这里我们可以理解梅先生提到的一气呵成，从内到外的贯穿线就是他一生表演的切身体会所得到的精髓，就是他把握人物角色进行表演的指导思想。
“内”就是内心世界，是所饰形象的思想、灵魂和性格。“外”是形象表面，是舞台人物形象为表现戏剧的情节、内容所展现给观众的各种戏曲表演程式。如果没有内在即是没有灵魂，外表存在的形象就成了一幅没有神气的图画或是一尊没有灵气的塑像躯壳，同时也失去了艺术的价值。内在的产生来源在于对所饰形象的时代背景、风俗环境、思想性格的认识、理解。形象是通过表演者或是夸张、或是摹拟表现的结果。“从内到外”就是用观察、体验、理解后的思维意识、内心存在的精神作为意图、导向，经过艺术加工，通过艺术表现手段和具体表演方法所塑造的艺术形象。只有让所表现的外部形象都成为有充实的内在精神、有鲜明的性格特征、有思想、有灵魂的艺术形象，才是使内与外结合成为浑然一体，通过一气呵成达到表演最佳效果。内就是神，外就是形。内外结合就是要神形兼备。梅兰芳等许多戏曲表演艺术家成功的艺术实践证明：他们虽然没有具体体验历史上各种朝代的历史人物和实际生活，却从许多历史文化记载中找到把握这些历史人物的精神、思想、灵魂、性格应该是什么样子。因此使这些距现实生活几百年、上千年的历史人物的艺术形象重新有了艺术生命活力，重现在戏曲舞台上。我们可以从梅兰芳先生所塑造的花木兰、穆桂英、杨贵妃、赵艳容、以及许多被人们称赞活现的赵云、关云长、张飞、诸葛亮、曹操、周瑜、蒋干、包拯、武松等艺术形象的表演塑造上，体会中国戏曲表演艺术体系确实是以全方位、多类型、多层次、多侧面塑造神形兼备的人物形象为创作宗旨，这是一条广阔的戏曲表演艺术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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