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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离娄》中说: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
前一句是叙事加解说,后一句是说事实。《淮南子·汜论》也说《诗》和《春秋》都是“衰世之造”,但没说一个亡而另一个兴,问题是:这合不合事实?为什么《诗》和《春秋》可以作为一条线上的先后相续的相关作品?韵文和散文,诗和史,其间有什么同一性?
《诗》三百零五篇结集以后,确实是再也没有了。《补亡诗》(见《文选》)不能算。传说孔子删《诗》编成定本(将风和颂及大小雅合在一起),作《春秋》。古诗结束,史书开端,确实是在孔子之时,挂在他的名下,时代不错。这两部书一先一后也正是西周、东周两代作品。先诗后散文也合乎文体发展的一般情况。可是散文怎么能代替诗?诗为什么会亡?又为什么会变成纪实的史?是没有“王”就没有《诗》了吗?
《孟子》和《淮南子》两家说法属于同一种解说而有所不同。可能说的同是《诗》而一个指“盛世”雅颂,一个指“衰世”风谣。再看一下现存的最早书目《汉书·艺文志》,就可以发现正好有四条线各占一边。古人由亲身感受而知道,再由思路的线性习惯而作解说,将诗文画成一条又一条线。现在将几条线列成四边形就很明白。这可算是今天解说古人的解说吧?
《诗》是集子,最早的仅有的文学结集,内分风(南)、雅(小、大)、颂。显然风和小雅是一条线,大雅和颂是另一条线。春秋时出现了史书《春秋》,随即是战国时出现了骚赋,即楚辞。这又是两条线。
《汉书》说:《诗》三百零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诗是口传的,所以烧不掉,禁不绝。又说:《春秋》“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所以有各家不同传授。又说:《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谷梁、邹、夹之《传》。四家之中,公羊、谷梁立于学官,邹氏无师,夹氏未有书。”很明白,《诗》和《春秋》和《传》都是口传下来的。《春秋》中批评大人物的话都隐而未说出,免得当时遭难。《传》是背景材料。
《诗》也有《传》,有鲁、齐、韩三家。西汉时“三家皆立于学官。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奇怪的是到东汉是时西汉官府承认的三家《诗传》都亡了,反而《毛诗》传了下来。《毛诗》篇篇有小序,指出这篇诗的用意是“美”,是“刺”。拥护什么,反对什么,诗中暗示的,序中都明说了。还说明背景,“祀”、“颂”什么人,《鲁颂》出于东周等等。
《春秋》寓褒、贬,《诗》中风、小雅含美、刺,又都不明言而靠《传》说明,这是共同之点,两条线平行。大雅和颂不仅赞美,而且歌颂,不但明说“文王在上”,而且还“于于天”。所以这些虽在《诗》中又另成一条线。还有一条独立的线出于春秋战国时南蛮之楚而大盛于两汉,称为骚和赋。四条线结成平行四边形。不是正方形,有短长,有倾斜。
民间歌谣不会断绝,只是长期无人搜集和拟作。汉武帝时设立乐府,是以音乐为主,雅颂为主,虽说兼采风谣,已没有《诗》的地位。“风”《诗》确实是亡了。
赋是否和《风》、《春秋》一类?《艺文志》中说:在春秋之后,“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荀子)及楚臣屈原离(遭遇)谗忧国皆作赋以风(讽),咸有恻隐古诗之意。”以后宋玉、唐勒及汉朝的枚乘、司马相如、扬雄便着重辞藻而“没其讽谕之义”了。又说:汉武帝“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又有了“代、赵之讴,秦、楚之风”。《汉书》作者班固的《两都赋·序》说:“赋者古诗之流也。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还说前汉的“言语传从之臣”留下的赋在成帝时就编了千有余篇。这说明了赋的由风而雅颂和由民而官的过程。
民间的风谣未断,部分入于乐府,和《诗》的采“风”类似。官府的雅颂在乐府中为正声,联绵不绝。到《元史·礼乐志》中还有,不知蒙古族皇帝祖先听得懂听不懂。文人的“风”、“雅”(小雅)转为《春秋》(史记)和“赋”。诗人成为“布衣”、“失志”作赋。南风北渐,项羽作《垓下歌》,刘邦作《大风歌》,两人都是楚人。楚辞成为诗文正统,诗、骚合一。赋和风一样由民间进入官府,直达朝廷。《春秋》本是官书。所以整个文体四边形到东汉时都属于官府或是收为官有了。
这些还是不是“衰世之造”?恐怕是世未处衰而作诗文之人是越来越倒霉了。“失志”而作赋,因为诗成为“经”,不便用来发牢骚了。文士在东汉比在西汉更倒霉,所以到东汉时三家《诗》不传(仅存《韩诗外传》),而讲“美、刺”的《毛诗》独传。从风谣引出的五言诗,《羽林郎》咏“酒家胡”女被调戏,《陌上桑》咏罗敷拒官,《孔雀东南飞》伤焦仲卿夫妇(梁、祝前身?),都出来了。特表同情于妇女,因为文士自觉受屈了,不再是“语言侍从之臣”了。变化不仅是四言五言形式问题。形式可以交错以至并存,但是要“失志”而“言志”,《诗》不行了,《春秋》(史)不行了,《乐府》歌谣不行了,赋不行了,都收归官府所有了,得志才能写出了。东汉的书生和东周、西汉的书生处境大有不同,因而“文体”(不止是语言构造还加上风格)非变不可了。五言的“流行歌曲”应运而兴了。张衡《四愁》,梁鸿《五噫》,是创新之作,是先驱。
诗、赋、《春秋》和《大雅》、《颂》不同,都是符号书。作者以符号隐其“失志”时的“讽谕之意”。读者从符号引申出原来有的和原来没有的自己之意。太史公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文王演《周易》,仲尼作《春秋》,都是“发愤所为作也”。“发愤”就是发泄愤慨,和《论语》中的“发愤忘食”不同。“元亨利贞”,“春王正月”“关关雎鸠”,有什么愤慨?这就是说,《诗》、《春秋》和《易》同样是符号之书,可以供读者作各种解说。司马迁的解说是“愤慨”,从文字符号看出其意义是愤慨,是有感而作,不是无病呻吟,不是千金卖赋。因此,他作的《史记》也是发泄愤慨,成为“谤书”。史官为官府所忌,春秋时董狐、南史氏等人已经开始。司马迁受刑,班固入狱,范晔被斩,前四史作者只有陈寿贬官未死。当然罪名都不说是修史。汉晋非“正史”的史书不传。《晋书》是唐太宗亲自主编的,他还动笔写《王羲之传》。史书即使是私人所作,也须“钦定”。此后“正史”几乎全是官修。新朝的第一件事便是修前朝史,因为涉及本朝,有忌讳。非官修的如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官气也足,否则不会入“正史”。私人修史书是大禁忌,是清代文字狱的大案。《春秋》的“发愤”传统断绝了,变出另外的文体“野史”即笔记小说了。有愤总是要发出来的,不过是变个样子。
不仅史官,一般书生遭难也一代比一代重,所以符号之书也一代比一代多。文体屡变而不离其宗:“发愤”。这是一条线。《大雅》、《颂》歌,朝廷《乐府》以及科举诗文,应世之作,另外自成一线。现在人认为文学意义重的多数是符号之书,“发愤”的牢骚之作。“失志”而隐其意。编出各种各样符号诗文,这和读书识字人的社会地位生活情况是分不开的。
东周时文士武士都称为“士”。武士供人驱使,如“二桃杀三士”的勇士和专诸、荆轲等侠士。文士此时最为得意,可以各国奔走游说作官。有四大公子孟尝君等供养为“客”。可以到齐国稷下去高谈阔论。可以如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滕文公》)可以如苏秦、张仪当说客,逞雄辩,挂相印。可以如孙武教练兵,孙膑当参谋打仗。可以如李斯作为最后一名最得意而下场也最糟糕的士当客卿宰相。可以如孔子及其门徒以及老、庄、墨、杨、许行等等后世知名与不知名的诸“子”(先生)收门徒当传授本领的老师。口头传授以外还可以由自己或门徒刻竹简著书传之后世。至少还可以当隐士如《论语》中所记的那些人。倒霉的自然也不少。百里奚被卖为奴,价钱是五张羊皮。范睢差一点被害死。他们由于后来成了秦国宰相而知名。秦国也因为收罗这些各国人才而强大。韩非入秦遭忌入狱而死以及秦始皇“逐客”而留下“谏逐客”的李斯,这可算是疑案。倒霉而没有发迹又没有书没人提到的可能更多。如鬼谷子就只剩个名字(书晚出)。士的倒霉还往往是被士所害,孙膑断腿传说就是老同学庞涓害的。
秦统一天下之后,武士转为侠,文士中准许“以吏为师”学秦法。于是文士转而与当时受重视的方士相结合。可能方士出于齐而文士(儒生)出于鲁,两者化而为一。殷商的甲骨占卜,挂文王周公招牌的八卦卜筮,吸收神仙之说,又加上楚国巫师的降神招魂法术,混合起来,提高了,放在孔圣人名下,用上好听好看又含糊的字眼,排成系统。有《经》,有《纬》,有古,有今。如《礼记·中庸》里的孔子仲尼已经成为天神了。这些人在汉代上升到朝廷。先是公孙弘演“礼”,后是董仲舒论“天人”,受到本来不喜文士的刘邦、吕后的后代的欣赏,因为他们自觉江山坐稳了,要当神仙了。西汉文帝和武帝时各种人物进入朝廷,包括文人,司马相如会作赋,可以既得有厚奁陪送的寡妇卓文君为夫人,又能得皇帝宠幸当御用文人,还能以千金卖赋给皇后,然而这些文士表面上受尊崇,实际上被玩弄。司马迁自己说,史官是“介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而流俗之所轻也。”(《报任安书》)普通老百姓也瞧不起文人,当他们是弄臣。夸赞之词是他们自己作的。东方朔有学问不过是给皇帝说笑话。在皇帝眼中这些人有什么地位?《汉书·王褒传》中记汉宣帝引《论语》中孔子的话说,“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宣帝说,辞赋是“贤于倡优博奕远矣。”远也还是一类,并不与天心民意治乱相干。这是说那位献《圣主得贤臣颂》得宠的王褒比“倡优”即艺妓之类好。和王褒同列于一传的共有九个文士。其中多半做了官又被杀,如以休妻留名而以“说《春秋》言楚辞”得到皇帝赏识的朱买臣,“下笔语妙天下”的贾捐之(贾君房),以要求用长缨系南越(两广)王而出名的终军。只有论“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的徐乐,仅录下一封精辟的“上书”而未提生平。这些文人还学“长短纵横术”,论征伐南越(两广)。但在皇帝眼中不过是“倡优”同类,高兴时就用,得罪了就砍掉脑袋。这时名为“尊儒”,实际上《经》早已不行,只在学官中的“博士”诵习辩论,敷衍门面,自夸自赞。皇帝爱好的是神仙和武功,不是儒术和文章。《纬》书出现配《经》书,可惜汉以后亡了,只剩断简残篇,不见当时朝廷与民间的“显学”全貌。
东汉时谶《纬》流行,皇帝用宦官掌权,文士靠名流推荐。名气大了,于是拉帮结派议论政治,惹出“党锢”之祸。大学者郑玄在民间编注古书以授徒为业。西汉末严君平卖卜,东汉初严子陵钓鱼,梁鸿当雇工,隐士多起来了。文士不再向朝廷集中而散处四方,接近了“风谣”,“发愤”也不全作已由官办的赋或史了。要革新文体,于是新的诗兴起,五言诗盛行。以妇女为内容的诗多了,有些像《诗》经,恐怕不是妇女地位忽然升高(诗多是男子作的),而是作诗的男子自己感觉到地位低下和当时的妇女差不多,同样受玩弄,受凌辱,受欺骗,又有时受宠幸,所以借同情发泄愤慨。情况相似,不过是女悦人以色而士悦人以才罢了。同时书也多了,有了纸,不是西汉时只有简帛了。知道的事越多,牢骚越大,厌世之情随做官之难并起。《古诗十九首》正是不折不扣的“发愤”之作。作者是文士乎?“倡家女”、“荡子妇”乎?请读《文选》便知。三国六朝文体于东汉已见萌芽,可惜不久又被皇帝收进宫廷了。
唐代改汉代“选举”(推荐)为科举(考试),提倡诗文,收录文士。此时通用纸张,读书著作比从前容易,新出诗文不比《诗》、《春秋》、赋可以归于一统,收不全也堵不住了。文人的生活道路也多了。李白可以当宫廷供奉作《清平调》娱乐皇帝和妃子,也可以走遍江湖不愁衣食,还作豪言壮语说:“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虽是说大话发牢骚,也不是以前文人说得出的。杜甫在长安“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后来还能在成都草堂住下。“得归茅屋赴成都,直为文翁再剖符。”节度史严武可以照顾他。“打秋风”,受礼,或如韩愈“谀墓”,吹捧死人卖文等等,生活来源比秦、汉时多了。直到后来清朝的袁枚,在南京住在自称是《红楼梦》大观园的随园里花天酒地,大作《诗话》,靠的是两江总督和一些他以吹捧诗为报酬的官僚送礼,显然不是靠他当短短一任县官就能过后半辈子阔老生涯的。
公元九○七年是个可作为标志的符号年。这一年唐朝亡了,是后唐元年,同时是契丹(辽)太祖元年,十国纷起,还有南诏、于阗。五代不能算朝代。后晋石敬塘受契丹册封,自称“儿皇帝”,割地燕云十六州,岂能称为一代?这不过是宋朝人为了争正统拉出一条线来,掩盖多族多国多文化的新春秋战国南北朝的形势而已,公元一二○六年,即蒙古(元)太祖元年,是另一个符号年。以后直到公元一八四○年,清道光二十年庚子才有另一个符号年。
这一千年中的文体变化依然是四边形,上下为文、词曲,两旁为诗、笔记,与唐以前的图形相配合。
清道光三十年庚戌岁末,照阳历算是一八五一年初,太平天国起义。这以后,四边形加上外来影响又变了。上下为散文、戏剧,两旁为诗词、小说。
文体之变不仅是时代之变,也是文人之变。从此以后不能这样用四边形简单概括了,复杂多变了。也许要用圆锥曲线表现了。但是,“发愤”完了没有?至少是到清末民国初还没有完。符号书的性质变了没有?可能是到清末变了。《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新中国未来记》等凭书名就不能在这以前出现。为什么文人忽然敢于不用符号了?允许读者索隐了?因为他们可以躲进外国人管辖的租界甚至去外国了。但是,在租界消亡而且对外国人也要“发愤”时,只怕在外国也还是免不了要用符号的。
现在文体不再是四边形了。《诗》和《春秋》早已不是当代符号书了。然而,不靠文字传下来的一线之统是不是已经在盛世中结束了而不再有“衰世之造”了呢?
“《诗》亡而后《春秋》作。”诗去史来,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