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先生的周易美学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周易论文,美学论文,白华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法分类号 B83—09
宗白华先生对于周易美学有精深的研究。由于他是著名的诗人,又是杰出的美学家,因而能以充沛的激情去讴歌周易的美,以明睿的理智去剖析周易美学,体现了诗与美的结合,文学与哲学的融通。
尤其重要的是,宗先生的周易美学研究,继承和发扬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命精神,具有鲜明的民族性。他针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具体实际,把理与情、抽象与具象、逻辑与体悟有机地结合起来,把抽象的理性逻辑化为具体感性的情思,又把具体感性的情思提升为含蓄隽永的哲理。既可以情动人,又可以理服人,因而启人心智,发人深思,感人肺腑,沁人心脾,耐人寻味。
一、阴阳相抱、时空合一的美学本体论
在易经中,储藏着丰富的美。它显隐在神秘的卦爻中,跳动着生命的脉搏。例如:天、地、水、火、风、雷、山、泽等自然现象,耕稼、牧畜、渔猎、战争、行旅、婚俗、世态、人情等社会生活画面,音乐、舞蹈、诗歌、雕塑、装饰等文学艺术活动,在易经中都可找到美的轨迹。此外,中国古典美学范畴,如有无、虚实、刚柔、动静、方圆、美丑、悲喜、大小、黑白、浓淡等,在易经中都有源头可寻。黑格尔说:“易经包含着中国人的智慧”(《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三联书店1956年版,第120页),其中当然也包含着美的智慧。这种美的智慧集中表现在对待阴阳之道的看法上。庄子《天下》:“易以道阴阳。”朱熹《周易本义》:“易者,阴阳之变。……始为一画以分阴阳。”这是对易之本体论的概括。阴阳就是这种本体的核心。阴阳论就是易之本体论的实际内容。
阳爻—和阴爻——是揭示阴阳之道的两大符号系统代表,阴阳爻的变易,象征着天地之间万事万物的运动。它体现了中国古人的宇宙观、美学观。宗白华正是抓住这个根本去开掘周易的美学思想的。他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中说:“中国人的最根本的宇宙观是《易经》上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这是从哲学本体论上去揭示周易的根本特质的。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乃是中国最古老的第一部易经阐释学《易传》“系辞上”中所说的一句话。
在易经中,虽然由阴爻和阳爻组建成卦,但并未出现完整的系统的美学的阴阳理论概念。在易传中,则不仅产生了阴阳的理论,而且形成了阴阳的完整的哲学系统,认为阴阳的对立面的运动是推动宇宙万物发展的根本原因,从而使阴阳学说具有一种崭新的特质和划时代的意义。
所谓“阴阳相薄”(《说卦》,薄通搏)与“阴阳合德”(《系辞下》),就表明了阴阳之间的对立统一。阴阳二气,有寒有暖,必然相搏,或阴盛阳衰,或阳盛阴衰,或阴阳纠缠,难解难分;若阴阳调和,则为天地之大德,故称阴阳合德,亦即阴阳感通,此为万物产生之根源,故唐代易学大师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说:“阴阳相合,乃生万物。”万物生生不已、蓬勃发展、欣欣向荣的景象,是生命美的表现。诚如《坤文言》所云:“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只有阴阳相合、协调、和谐,才可臻于如此美的境界。
从阴阳相搏到阴阳合德,乃是阴阳之道运作的结果。易传的阴阳观,就根植于此。
“一阴一阳之谓道”,乃是易传阴阳论的总纲和最高原则。所谓道,就是宇宙万事万物生成、发展的根本规律,也就是易传中所说的天道、地道、人道,它是由一阴一阳构建的相反相成的整体。宗先生把它归结为中国人的宇宙观,足见它在中国古典哲学中的特殊地位和重要性。
宗先生认为,中国人的宇宙观与庐舍有关。宇指屋宇,宙指出入往来。宇为空间,宙为时间。“画家在画面所欲表现的不只是一个建筑意味的空间‘宇’,而须同时具有音乐意味的时间节奏‘宙’。一个充满音乐情趣的宇宙(时空合一体)是中国画家、诗人的艺术境界。”(《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这种时空合一体的艺术宇宙,乃是一阴一阳之道运作的结果。所以,宗先生判断道:“我们的宇宙既是一阴一阳、一虚一实的生命节奏,所以它根本上是虚灵的时空合一体,是流荡着的生动气韵。”(同上)举凡一明一暗、一开一阖、一动一静、一远一近、一高一低、一向一背、一张一弛、一掩一映,等等,莫不与一阴一阳的时空合一体的运动有关。因此,宗先生对于庄子所说的“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的宇宙概念赞美不已;对于周易中所说的“无往不复,天地际也”的空间意识备极称颂;对于陶潜、郭璞、鲍照、谢脁、王勃、王维、杜甫、李商隐、王安石、陆游等人描绘时空美的诗句,亦尽情讴歌。
那么,体现一阴一阳之道的时空合一的美,究竟是指什么呢?这就是生动的气韵、和校赋的节奏、流动的生命精神,也可以说是气韵生动、节奏和谐、生机蓬勃。关于这一点,宗先生有三段话,作了深刻的论述。为了便于了解全貌,兹录如下:
谢赫的六法以气韵生动为首目,确系说明中国画的特点,而中国哲学如《易经》以“动”说明宇宙人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正与中国艺术精神相表里。……
中国画所表现的境界特征,可以说是根基于中国民族的基本哲学,即《易经》的宇宙观:阴阳二气化生万物,万物皆秉天地之气以生,一切物体可以说是一种“气积”。(庄子:天,积气也)这生生不已的阴阳二气织成一种有节奏的生命。中国画的主题“气韵生动”,就是“生命的节奏”或“有节奏的生命”。
——《论中国画法的渊源与基础》
中国人的宇宙观是“一阴一阳之谓道”,道是虚灵的,是出没太虚自成文理的节奏与和谐。……
中国画中所表现的万象,正是出没太虚而自成文理的。画家由阴阳虚实谱出的节奏,虽涵泳在虚灵中,却绸缪往复,盘桓周旋,抚爱万物,而澄怀观道。
——《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
以上所录,意思虽有交叉,但却集中地突现出宗先生的周易美学探索的思路。作为化生万物的阴阳二气结合而成的时空合一体中所流转的生动的气韵、和谐的节奏与生命精神,乃是周易美学的精髓,也是宗先生的周易美学研究的要义。其核心词的安排次序是:阴阳——时空——气韵·节奏·生命。这是基于对宇宙大化的根本认识,又是对于这种认知的延伸、深化、拓展与美的把握。
宗白华认为,阴阳之道,涵泳在“虚灵”中。由此可知,道的特性、本质不仅是虚空灵动的,道的形态、造型也是虚空灵动的。正如老子所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道德经》二十一章)它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虚而不屈(不可究屈),动而愈出(不可竭尽),“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道德经》十四章),然而,它却主宰着万事万物,显示出无限性、流动性和生命力。《系辞下》云:“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这是对于道的虚灵情状的描述。所谓六虚,就是指六爻变易中所象征的东、西、南、北、上、下六位所结构的无限时空。阴阳之道就是在这无限的虚灵境界中不停地向前流动并促进事物发展的。
把阴阳二气结构的时空中所流动的生命精神、落实到具体卦象中,以革、鼎、既济、未济最有代表性。宗先生在《形上学(中西哲学之比较)》中,视鼎卦为“中国空间之象”,革卦为“中国时间生命之象”:
《杂卦传》曰:“革,去故也;鼎,取新也。”生生之谓易也。革与鼎,生命时空之象也。
宗白华认为,革为革命,鼎为鼎新。这都是符合周易的变动不居的根本规律的。因此,他自注曰:“革与鼎为中国人生观之二大原理,二大法象。……一象征时间境,一象征空间境,实为时空合体境。”二卦与既济、未济的关系至为密切:“既济成空间之凝定,未济求时间之变革!”他在详细地剖析后,作了斩钉截铁的判断:“革,打破既济平衡之僵局。推陈出新,日进无已,自强不息。……鼎,于未济全部失正之中,独特其正,拨乱世反之正。”这样,不仅把阴阳时空论落到实处,而且以革、鼎二卦与易经最后两卦既济(六十三卦)、未济(六十四卦)相钩连,显示了革、鼎二卦所象征的时空的有限性(既济)与无限性(未济)的辩证运动。从而表明,宇宙大化的旋律美,社会人生的节奏美,艺术世界的音乐美,都不是空洞的幻影,而是可以体悟的存在。
必须指出,周易美学的时空观与西方几何空间、纯粹时间观是迥然有别的。前者强调象,后者强调数;前者强调象征,后者强调概念;前者强调感通,后者强调推理。
二、俯仰宇宙、悦目畅神的审美观照论
如果说,探讨阴阳二气凝成的时空合一体中所流动的气韵、节奏与生命精神,是对周易美学本体论的研究;那么,对于周易美学观照法的探索,就是属于主体方面的审美研究了。宗先生认为,周易美学观照法,可以用“俯仰往还,远近取与”八个字来概括。他说:
早在《易经》《系辞》的传里已经说古代圣哲是“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俯仰往还,远近取与,是中国哲人的观照法,也是诗人的观照法。而这观照法表现在我们的诗中画中,构成我们诗画中空间意识的特质。
——《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
可见,易传系辞是对宇宙俯仰观照论的首创者,也是俯仰观照法的理论渊薮。中国历代文人的审美观照法,均滥觞于此。中国几千年来的美学理论和创作经验,都有力地证明,周易的俯仰观照法是符合中国人审美习惯的、富于中华民族传统美学特色的。无论是魏文帝的“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还是王羲之的“仰视碧天际,俯瞰绿水滨”,在一俯一仰之间,大自然的美,毕现眼底。宗先生列举了《诗经》以来许多著名的诗句,从创作实践上突现出俯仰宇宙的审美观照法。此外,还从美学理论上标举著名学说加以分析。晋代嵇康在《赠兄秀才入军十八首》其十四中说:“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晋代王羲之在《兰亭集叙》中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六朝宋代山水画家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说:“身所盘桓,目所绸缪。以形写形,以色貌色。”六朝梁代美学家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说:“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以上所举,都从不同角度描述了目视神游、俯仰宇宙、流连忘返的审美境界。
不仅如此,宗先生还以宋代画家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中所说的“三远”(高远,深远,平远)境界为例,进一步深化了俯仰宇宙的审美观照论,说明“仰山巅”(高远)、“窥山后”(深远)、“望远山”(平远)的视线是流动的、转折的、有节奏的。它与西洋绘画从固定角度把握的透视法是大相径庭的。前者是几何学、物理学的方法在绘画中的运用,后者是音乐化、诗化的节奏在知觉领域中的流动。
为什么会形成音乐化、诗化的审美观照呢?这是由周易所首创的、用自己独特的心灵去整体地艺术地把握宇宙的观点所决定的。对此,宗先生说:“我们的宇宙是时间率领着空间,因而成就了节奏化、音乐化了的‘时空合一体’。这是‘一阴一阳之谓道’。”(《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这是对周易审美观照法产生的哲学根源的现代化的透视,也是对中华民族审美心理的透视。
宗先生认为,在审美观照中,既要注重静观默察,又要注视生命的飞动。由于“万物在虚空中流动、运化”(《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因而审美时就必须有静有动。光动不静,则躁而不宁;光静不动,则止而沉寂,应该遵循“动静有常”(《系辞上》)的原则。正如宋代周敦颐《太极图》中所说:“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在静观默照中,神驰物外,尽情领悟自然的奥妙;在俯仰往返中,远近取与,采撷钟灵毓秀之气,寄托飞动鲜活之情思。既有“仰”、“窥”、“望”视觉直观的动,又有“高远”、“深远”、“平远”的静;并在动静结合中谛听到宇宙大化生命节奏的跳跃与飞扬气韵的流动。
宗白华认为,这是“用心灵的俯仰的眼睛来看空间万象”(《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因此,他很赞赏“《易经》上说:‘无往不复,天地际也。’这正是中国人的空间意识!”(同上)可见,静观默照,不仅要用眼,更要用心灵。以冲淡、平和、宁静的心灵,去观照飞动的宇宙,从中领略宇宙的永恒,体察万物的变易,并在万物运动中创造静默的心灵。这不仅符合易理,也符合《道德经》中“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的精义。
必须指出,宗白华对易之动静观的理解,与易传动静观相比,毕竟是同中有异的。如果说,在动静之中,易传侧重于动,则宗白华便侧重于静。这和宗白华所受道佛二家动静观影响较深的原因是分不开的。道家提倡虚静、静笃,佛家提倡虚空、静寂,宗先生则兼收并蓄,提倡空灵、静默。所以,他在《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一文中,特别从理论上强调“忘我”、“静照”、“空诸一切,心无挂碍”、“静观万象”,从艺术上赞美苏东坡的“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和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诗。怪不得他在谈到俯仰宇宙时,也是立足于静照了。
三、饰终反素的文质论,通透明丽的光线论
宗先生不仅从宏观上论述了周易阴阳之道的美学精神,而且从微观上印证了阴阳二气所结成的美学时空,具体地剖析了卦象的美。他从六十四卦中挑出贲卦、离卦进行分析。因为贲、离二卦最富于绘画美、雕塑美、装饰美、诗意美,因而最能集中鲜明地体现周易的美学特色。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宗先生说:“《贲卦》讲的是一个文与质的关系问题。”(《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以下未注出处者,均见此文)文与质,是周易美学的重要范畴。文,是指文采绮丽、华美;质,是指质地朴素、淳真。前者讲究形式,后者重视内容。
在易经中,最能显示文质相彰之美的是贲卦。《序卦》曰:“贲者,饰也。”《杂卦》曰:“贲,无色也。”同是属于易传的《序卦》、《杂卦》,对于贲卦的解释却迥然有别,究竟哪个正确呢?回答是:两种解释都是正确的。因为《序卦》是从文的角度去强调贲的装饰美的,《杂卦》是从质的角度去突现贲的无色美的。
宗先生从周易美学思想出发,首先描述了贲卦的文饰美。他说:“贲者饰也,用线条勾勒出突出的形象。”为什么这样说呢?为什么贲卦具有文饰美呢?
从卦象上看,贲卦是由艮和离构成的。艮为山,离为火。《象上》曰:“山下有火,贲。”火光熊熊,通透明亮,艳而有文。正如宗先生所说:“夜间山上的草木在火光照耀下,线条轮廓突出,是一种美的形象。”据此,宗先生引用了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叔父王廙的易学观点,加以阐发。王廙说:“山下有火,文相照也。夫山之为体,层峰峻岭,峭崄参差,直置其形,已如雕饰,复加火照,弥见文章,贲之象也。”(李鼎祚《周易集解》)从字面本身所显示的形象观照,高耸峻削、上下参差的山峦,已富于大自然的雕饰美;复以火照耀,则更灿烂夺目、文采斐然、而升华到艺术美的境界,不仅富于线条的勾勒的绘画美,而且富于情感的诗意美、色泽美。正如宗先生所说:“由雕饰的美发展到了以线条为主的绘画的美,更提高了艺术家的创造性,更能表现艺术家自己的情感。王廙的时代正是山水画萌芽的时代,他上述的话,表明中国画家已在山水里头见到文章了。这是艺术思想的重要发展。”
这是“用人的精神对自然山水加以概括,组织成自己的文章,从雕饰的美,进到绘画的美。”这里,宗先生不仅深刻地阐发了贲卦的美学思想,而且联系晋代文人思想实际,挖掘了贲卦深层的艺术美,描述了雕饰的自然美到文饰的艺术美的转化过程,从而突现了人对自然的艺术掌握这一重要的美学观点。这也就是人们所经常称道的对于魏晋文人自觉的发现吧。
宗先生辩证地指出,贲卦既有文的特点,又有质的特点。它显示出“华丽繁富的美和平淡素净的美。”易经上九:“白贲,无咎。”贲,是斑斓美、绚烂美;白贲,则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美,也就是无色美。
为什么贲卦又体现了无色美呢?因为它除了文以外,还有质的一面。就其卦象而言,“山下有火”。火显示文,山则显示质。火光熊熊,象征绮丽、绚烂,山石泥土,象征朴实、平淡。下离(火)上艮(山),自下而上,象征由文而质的变化。这就为“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理论提供了传统美学根据。
因此,敛其芳姿,止其铺丽,而葆其朴素平淡之纯真,才是质的精义。所以,宗先生说:“最高的美,应该是本色的美,就是白贲。”又说:“要自然、朴素的白贲的美才是最高的境界。”因为这种白贲的“质地本身放光”,它“刚健、笃实、辉光”,所以“才是真正的美”。从金碧山水发展到水墨山水,就是由文而质、由浓到淡的变易。诗文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也体现了文饰美到朴质美的转化。
文尚浓,质尚淡。浓是文的丽饰,淡是质的素饰。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乃是从文到质的发展规律。王弼《周易注》:“处饰之终,饰终反素。”刘勰《文心雕龙·情采》:“衣锦褧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这就是对于以上规律的说明。
从创作实践上看,苏轼《与赵令畤(德麟)书》云:“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也。”这就是宗先生分析白贲时所赞颂的“质地本身发光”的美。少时追求绚烂,强调美;老时追求平淡,强调返美归真(至美)。这是由文而质的极致。宋·葛立方《韵语阳秋》云:“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由此可见,琢磨砥砺,洗尽铅华,老练精到,炉火纯青,乃是形成由浓而淡的根本原因。
通透明丽,虚实相生。
如果说,宗先生是从装饰的角度出发去阐释贲卦精义的;那么,对于离卦来说,则不仅从装饰的角度加以观照,而且,更着重从光线的照射角度去进行透视。
首先,宗先生说:“离者丽也。”它是“附丽和美丽的统一”。这种说法是有所本的。《序卦》:“离者,丽也。”《彖上》:“离,丽也。”在离卦初九爻辞中,有“履错然”三个字,就是描绘鞋子的金黄色装饰美的。
其次,宗先生说:“离也者,明也。”这也是有所本的。在《彖上》中,就强调“日月丽乎天”、“重明以丽乎正”;在《象上》中,就说过“明两作”,强调离的卦象是离下离上,即由两个离重叠而成。日月之明,光照宇宙。火光熊熊,映彻长空。这都是由于光线的作用所使然。
宗先生在继承前人学术的基础上加以发挥,认为明与窗子有关,离卦形状也与雕空透明的窗子有关。“这说明《离卦》的美学思想和古代建筑艺术思想有关。人与外界既有隔又有通,这是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的基本思想。”离卦也是有隔有通、实中有虚的。“这说明《离卦》的美学思想乃是虚实相生的美学,乃是内外通透的美学。”这一发现,是宗先生的功劳,是对离卦的新的阐释。
此外,宗先生对于离卦的并俪美(如对偶、对称、对比等),通透如网孔的美,也进行了论析。
必须特别强调的是,宗先生多次地论析了离卦的美;在好几篇论文、札记中都给离卦以较大的篇幅,反复地进行辩证。
为什么宗先生如此重视离卦呢?因为离卦不仅在周易美学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而且是中国传统美学的基本命题。因此,他在《中国美学思想专题研究笔记》中,作出了这样的判断:“离(丽),中国美丽观之元素。”并进行了细致的分析:“‘离’有相离又相并之义。(相附丽)描美饰之于物。雕镂之饰物如是。附丽者,离而合者也。由离而明,由俪(并立相丽)而生节奏,规律变化中的谐和统一。于是,虚与实结合。,实中有虚之象。一切雕镂之美由此生。”楼台亭阁之镂空美,窗格漏窗之离娄美,回廓栏干之空明美,陶器艺术之明暗美,戏剧动作之虚拟美,骈丽文章之对称美,书法刻印之空白美,等等,均与离卦之虚实相生、玲珑剔透的明丽美有关。宗先生在精心剥析以后,把离卦归结为一个文字,说:‘文’是中国美学的中心概念。……文即离卦”。这里,强调了文的雕饰美,与贲卦的文饰美却是可以互相发明的。总之,宗先生继贲卦解剖以后又对离卦进行剥析,典型地集中地突现了他对周易美学的对象的艺术掌握。此外,在《建筑美学札记》中,对于离卦的阐述也很详备,就不一一细说了。
四、催人奋进、奔向未来的激励作用
德国古典美学大师黑格尔,曾经读过西方传教士翻译的易经。德国数学家莱布尼兹声称他的数学二进位制的发明,深受周易八卦阴阳论的启发。丹麦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N.玻尔声称他的“并协原理”的创建,得益于阴阳相抱的周易太极论的开导,并把太极图作为自己家族族徽。这些都表明,周易已走出国门,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但是,就整个世界范围而言,周易的影响还不深广。由于它古奥难懂,缺乏运载到国外的文字传达媒介,因而远没有被国外读者认知。就国内情况而言,自古迄今,研易之书,可谓汗牛充栋,但很多是偏于考证、训诂、卜筮;从中华传统文化民族精神考察周易者,却寥寥无几。然而,难能可贵的是,宗先生却以自己的辛勤劳动,为我们开辟研易的新境界,揭示出新境界的奇妙景观:阴阳撞击,时空合一,万物化生,生生不息,气韵生动,节奏鲜明,震荡着音乐化的旋律,流动着民族的生命精神。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新的认知。在这种新的认知的启示下,我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繁荣,都直接或间接地与周易具有这样那样的联系。因此,中国传统文化产生的最早根源,应该从周易中去寻找。宗先生多次地明确地指明了这一点。我们在拓展中国传统文化的国际市场时,也必须大力张扬周易美学,弘扬我们的民族精神。
此外,还要弘扬周易美学的人文精神。宗先生对周易本身独创性、特殊性、个性的研究,十分精到。明确地说,周易对于天地万物生生不息、蓬勃向上的生命精神都是重视的,但对于万物之灵的人所集中体现的生命精神则最为重视。周易中所讲的天道、地道、人道,都是以人道为中心的,天人合一也是以人为主体的。这是人文精神的表现。它有鲜明生动的个性特征。宗先生紧紧地把握住它,并揭示了它那美的节奏、旋律、气韵等特质,且融入了自己深切的体验与独到的见解,从而使周易的人文精神以新的面目、新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眼前,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然而又不失其固有风韵、气质、骨力。这就表明,宗先生在弘扬周易的人文精神时,是在尊重其本义的前提下、用新的眼光进行透视的,既看见了它那古朴的灵魂,又掘出了它那隐藏着的未被别人发现的新的价值。
宗先生的周易美学研究,不是板着面孔说教,而是如话家常,从从容容,自自然然;又仿佛在散步之时,和莘莘学子,边走边谈。十分随和,十分亲切,十分融洽。你在不知不觉中,被其魅力所吸引,而不由自主地沿着他所指的美学境界走去。这是由于宗先生的论著文采飞扬、激荡着民族精神、人文精神、美学精神的缘故。这种精神,将继续鼓舞着广大美学工作者,迈开美的大步,唱着美的赞歌,奔向21世纪。
收稿日期:1996-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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