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晚期西方人扮演的中国戏剧——晚清华人海外观剧研究之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晚清论文,西方人论文,晚期论文,海外论文,中国戏剧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西方人扮演中国戏剧大致经历了以下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从17世纪末欧洲开始兴起“中国热”,有欧洲人以羡慕和猎奇的心理,尝试着以戏剧形式装扮中国人和中国故事,这一时期可以称作是发轫时期。第二个时期,随着19世纪中期以后华人大量移民欧美,西人的扮演不仅追求“形似”,而且试图通过戏剧了解中国文化,这一时期可称作是长足发展时期。第三个时期,20世纪以后,随着梅兰芳访美、访苏成功,中西戏剧文化进一步交流、碰撞,欧美人对中国戏剧的内涵有了较深的认识,他们的扮演开始追求“神似”,这一时期堪称为成熟时期。本文主要讨论第二个时期,即19世纪晚期欧美人扮演中国戏剧的相关问题。
众所周知,在西方工业革命发生前夕的17世纪末到18世纪前期,欧洲曾经掀起过长达百年的“中国热”。中国的瓷器、丝绸、茶叶、家具等源源不断地运往欧洲,几乎风靡了从宫廷到平民的整个欧洲社会。甚至在非物质的文化认知层面,中国的历史、制度、思想、法律等,通过传教士的翻译、介绍,也受到欧洲学术界、思想界的追捧。
在文学界、戏剧界,为了赶时髦,不少作品冠以“中国”字样。例如《中国间谍在欧洲》、《中国公主》、《归来的中国人》、《中国的节日》、《中国君子在法国》等等。但是这些作品往往只借用“中国”或“中国人”这个单词,实际内容却和中国毫无关系。例如勒纳尔的喜剧《中国人》。此剧写一个名叫奥克塔夫的男人追求丽莎贝勒,与此同时又有三个男子向她求婚,其中一个便是中国文士。丽莎贝勒的父亲从未见过这三个人,于是奥克塔夫便乘机叫他的机灵的仆人依次乔装成三个求婚者,来表现他们的愚蠢无知,以此击败竞争者,获取丽莎贝勒的爱情。此剧于1692年由法国皇室的意大利喜剧团首演。仆人扮演中国文士时,极尽取乐之能事,这个假想的“中国人”在舞台上时而以哲学家出现,时而以伦理家出现,时而又以理发匠、工匠、作家出现,闹尽了笑话①。
作为西方文化先锋代表的法国人,在表示对中国人和中国文化无限景仰和崇拜的同时,他们的中国知识却十分贫乏。在当时,一般欧洲人连中国人是黄皮肤、矮个子和每人长着一个扁平的鼻子都不知道。据说,一个纯种的法国女人竟然闯进巴黎的法国宫廷,说着磕磕绊绊的法语,大模大样地冒充康熙皇帝的女儿,把一帮上流社会的法国妇女忽悠得团团转②。这说明,那些标有“中国”字样的作品其实都是挂羊头卖狗肉,演员们所装扮的“中国人”、“中国公主”都是冒牌货,根本称不上是中国戏剧。
1755年8月20日,由法国著名思想家、文学家伏尔泰编剧的《中国孤儿》首次公演于法兰西喜剧院,引起巨大轰动。此剧写成吉思汗攻破宋朝首都,大臣尚德受皇帝托孤救出太子,欲以自己的独生子冒充太子。尚德的妻子伊达梅从即将送给成吉思汗的摇篮中抢回孩子,成吉思汗在审问伊达梅时发现她就是五年前自己曾经追求过的爱人。伊达梅痛斥成吉思汗的侵略行径,并举起匕首自杀。成吉思汗幡然悔悟,饶恕了孤儿。显然,这是一出严肃的正剧。
据介绍:以往的歌剧演出,要求女演员穿晚礼服上台。领口开得很低,为夸张臀部以下裙子的重量感,用裙撑将四周撑起来。为使《中国孤儿》演出逼真,伏尔泰则要求演员穿上典型的东方服装,也要求新的、定制的东方布景。当晚,法国著名女演员克莱容小姐(Mlle Claieron)扮演女主角伊达梅,她穿了无裙撑的中国服装,刚一出场,便引起一片哗然,观众们受到前所未有的震动。致使著名戏剧家狄德罗不得不赶来表示支持,他鼓励克莱容说:“相信你的趣味和天才,让我们看到自然和真实。”③据说,扮演成吉思汗的勒甘(Lekain)登台,穿的是蒙古征服者的戎装,挎弓箭,披虎皮,十分威武④。不过,从当时的剧照来看,无论克莱容所扮演的伊达梅,还是勒甘扮演的成吉思汗,穿的都不是“东方服装”。请看,左下图为克莱容1755年扮演的伊达梅,右下图为勒甘1769年扮演的成吉思汗(录自钱林森《法国作家与中国》卷前照片):
显然,伏尔泰心目中的东方服装,颇有些想当然。他是受到法译本《赵氏孤儿》的启发创作《中国孤儿》的,这个译本只有念白,没有唱词,是个残缺不全的本子。他没有来过中国,也没有见过中国人,更没有观赏过中国戏剧。在他那个时代(1694-1778),中国正流行以昆曲为代表的戏曲表演形式。克莱容等人的装扮,无论与中国人的日常服装还是戏曲服饰,都相差太远。
相比之下,《中国孤儿》还算是严肃的。更能代表当时风潮的,是《中国人》之类的一批有名无实的市井喜剧、闹剧。这些所谓“中国戏剧”,更无聊也更浅薄。直到1813年上演的谢悟涵(Charles Augustin Sewrin,1771-1853)创作的《两个中国怪老叟》,还保持着这种风格。“中国”这个字眼,充其量只不过是吸引人眼球的幌子罢了。
然而,随着19世纪中期华人大量移民欧美,这种情况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最近,我在阅读晚清时期一些赴欧美的外交官所写的日记时,发现了一些西方人于19世纪末扮演中国戏剧的材料,感到十分有趣。现在抄录出来,略作分析,和大家一起分享。先看张荫桓《三洲日记》中的两则记载:
二十四日丙午,阴晦,雷雨。前晤墨使,言鸟约近有西人作华剧,衣貌宛肖,且能华语。其剧本曰《北京珍珠》,羌无故实,尤可笑。⑤
初八日己丑,阴雨……西人近演华剧,购得行头一副,旗伞均备,台上陈设有螺钿几桌,务求肖似。又供一木像。所演中国新昏庙见,令人绝倒。西人好奇,观者如堵。要之声音笑貌,茫无影响,是尤优孟不若矣。园主人频请观,聊慰其意。⑥
按《三洲日记》的作者张荫桓(1837-1900),字樵野,系广东南海人,晚清著名外交官、政治家。清光绪十一年(1885)奉命出使美国、西班牙、秘鲁三国,办理交涉华工被害案事宜,为维护华人权益追凶索赔,使华裔劳工获得14.7万多墨西哥银元的赔偿。甲午海战后赴日议和,无果而返。后因支持“戊戌变法”被流放新疆,最终在流放地被杀。《三洲日记》就是张荫桓出使西方期间所写,是研究中西关系史的重要资料。
上引第一则出于《三洲日记》卷五,写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二月二十四日。文中所说的“墨使”,指的是墨西哥驻美大使罗露美;“前晤墨使”,当指在此之前的二月二十二日,张荫桓曾与“墨使”一同在“美都”(即华盛顿)观看了一部反映美国南北战争的“光学画”(即电影);“鸟约”即纽约。不过这次在纽约由西人扮演的“华剧”并非张荫桓亲眼目睹,而是“墨使”转述的。大概是二人一同看电影时引起这个话题的吧。由于记载过简,我们只知道这场演出是西方人扮演成华人,用汉语,演中国戏,看来演得还蛮像。但至于《北京珍珠》是一出什么戏,所上演的是什么剧种,就很难考究了。从“羌无故实,尤可笑”这样的语气看,应当是当地的“老外”新编的剧目,有可能类似18世纪欧洲“中国热”期间那些标有“中国”名目的闹剧。但由于“衣貌宛肖,且能华语”,所以张荫桓把它称为“华剧”。值得注意的是,此剧若“只白不歌”,就是最早的中国话剧了。
第二则出于《三洲日记》卷六,写于同一年的四月初八日,地点是纽约。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西人所演出的“华剧”乃是由于“园主人”再三邀请,作者亲赴剧院所见,故描述较为详细:演员所穿戴的“行头”是专门购置的,旗、伞等物一应俱全。在戏台上,镶嵌有螺钿(用螺壳与海贝磨制成的薄片)装饰的桌帷覆盖在几案之上,力求与中国戏台的装饰“肖似”。此外场上还供有一“木像”,应当是模仿华人剧团,在台上供奉木雕“戏神”。因为假若是菩萨、关公之类的神像,很容易辨认,也应当加以说明。故只说“木像”,可能是戏神。演出效果看来不错,作者用了“优孟不若”的评价。至于观众的反映,则用“西人好奇,观者如堵”八个字概括。但“中国新昏(婚)庙见”的说法十分奇怪,大概是描写中国人在庙中结婚的故事。无论如何,这出西人扮演的“华剧”在中国人看来依然十分荒诞可笑。
下面再看张德彝《六述奇》卷四中的一则日记:
二十四日己酉,阴而细雨阵阵。现在敖斯佛街南笛音巷之洛亚的戏园内演新戏一班,系上月中旬由美国旧金山来此者。数日前,班头卜林园主李斯力折柬公请,今晚往观,遂于酉初偕沈、吴、袁、尹四君乘车至彼。园不甚大,容坐千人,台前乐工十二。戌刻开场,所演华戏一出,名曰《天神与猫》。男女优伶实皆美国人,而装扮粤人之在旧金山者。
乃一巨商,名胡庆。伊子胡祺,年五六岁。雇有看娘,名花桂。其侄女阿妖,年未及笄而甚都。某年十二月三十日晚,胡遇名医王士,携其子王森雷于门外。王既通医道,更兼星学,于是胡求王士预卜其子胡祺次年之运。王先首肯,既而察书测算,移时乃皱眉向胡言:“恐明年即有遗失之险。”胡闻之,惧而恻恻欲涕。乃全家跪天默祷,并嘱花桂留心看守。
次日即元旦,彼此拜贺新年。入夜,有人奏乐经过,花桂令胡祺抱猫,稳坐门前勿动,因胡祺喜抱一小黑猫永不释手也。即时花桂驰去巷外观玩,邻居为设烟廊人秦芳。芳极窘迫,见胡祺独坐门外,遂急抱去,匿于楼下地板中。意在胡富,俟其觅时,言可代寻,迨抱回必得谢赠。得此巨款,不惟饱食暖衣,更可捐官而坐轿施威也。
胡失其子,惊恨欲绝,昼夜哀哭,忽忽若迷。不意越日王森雷访知胡祺所在,乃乘间抢出。急奔之际,秦芳追至,一刀刺死,复将胡祺抱回,另藏他处。王士见其子死,不知何入所害。王、胡相遇,互相悲泣泪堕。翌日,王士焚香祷告求神。纸马焚毕,猝闻隔壁地下猫叫孩哭,呕哑不休。随声寻去,暗地攀登,几乎踬蹶者再。幸将胡祺觅得抱回,面交胡庆,而秦芳不知也。
王素知秦芳不法,早经疑及。至是,既知胡孩为伊所窃,则伊子亦必被其所戕。抵夕,遇秦于途,乃牵衣促坐。好言绐之,故作泣态,述所遭逢。既求代觅凶手,更求为胡寻孩。秦乃慨然允诺。言次,王因念子心切,随泣而咒骂凶徒,谓:“天道愦愦,不久自现,报应当在目前耳!”秦闻而恶之,复起祸心,乃随言随由袜内暗取牛耳一柄。同时,王亦拟杀秦,言间亦自袖中抽取钢刀。王先举出,搂住秦芳,喊明其故,背砍一刀毙命。
又阿妖原许聘与王森雷,因森雷被害,遂哀痛至于疯癫。胡庆失子后,屡次拷打花桂。花桂悔惧无法,抱衣逃去。
此戏虽系洋人装作,而一切打扮,态状男女,无不与粤人同。
此后洋戏一出,分四节,乃一贫医之呆婢,爱医生,欲嫁之,而医生亦尝以此言戏许之。迨医生觅得佳偶,涓吉成礼,婢竟呜呜饮泣,抑郁而死。男女各优伶所作颇好,亦多可笑之处。亥正戏散。
此戏亦有戏单出售,外加一纸,系论作演此戏之由。于此篇中所论者观之,足见中外人情之不同。其论曰:
此戏为佛那公所排,凡吾人之未历中国者,由此亦可知其风土人情。夫旧金山之老城为华人所居,四面虽有白面人环住,而中间竟成华镇,人数不下二万。内多广东者,男多女少,且多由中国贩卖猪仔而至。遇事皆愿自行调处,不归洋鬼子报官,且呼本地蓝衣巡捕曰“街市佛”,因而自立公所六处。日行礼拜,庙宇颇多,皆曰菩萨堂。此等外国人以孝字为大德,爱父胜于妻;处子最重贞节,上等幼女与男子交谈为无耻;嫁娶皆归父母主之,缠足愈小愈贵。华人最忌孤身亡故在外,因信有国人在旁,魂魄便可携带回国。有人死在门外为不祥,故一人自尽于仇人之门首,即为报复仇冤。此奇怪之风俗,华人之由本国走太平洋而带入美洲者良多,一时难述,观此戏者即可知其梗概云云。⑦
按《六述奇》的作者张德彝(1847-1918),原名张德明,后改今名;字在初,一字俊峰,满族。祖籍盛京铁岭(今辽宁铁岭),清初编入汉军镶黄旗。十六岁考入京师同文馆,三年后成为该馆培养出的第一批译员之一。同治五年(1866)受清政府委派出国巡游,随团游历了法国、英国、比利时、荷兰、汉堡、丹麦、瑞典、芬兰、俄国、普鲁士等十个国家。此后作为翻译和使官多次出访、游历欧美各国,先后担任过清政府驻外的翻译、秘书、参赞、大使等职务,1918年病故于北京。
张德彝一生总共在国外度过二十七个年头。每次出国,他都将所见所闻写入日记。凡衣食住行,士农工商,政治、军事、外交、文化、教育,林林总总,洋洋大观,几乎无所不包。回国后,这些日记被辑成《航海述奇》、《再述奇》、《三述奇》直至《八述奇》,堪称“述奇”系列,合计约二百余万字,成为研究晚清中外文化交流史的重要文献。
张德彝的“述奇”系列,创造了若干个汉语文献“第一”。例如,第一次在汉语文献中描述西方标点符号,第一次描述西餐,第一次记载巴黎公社起义,第一次描述埃及金字塔、古罗马斗兽场,第一次描述自行车、火车、缝纫机、钢琴,第一次描述西方的避孕工具(安全套),等等。此外,张德彝以外交官身份,频繁受邀参加各种舞会,进入各国娱乐场所,多次观赏了西方的话剧、舞剧、芭蕾、音乐会、马戏、杂技、魔术等,因而对西方的戏剧文化产生了浓厚兴趣,详细记载了西方各国的戏剧演出、戏剧家、作品梗概、剧场建筑等,成为我国第一个介绍欧美戏剧的人。
同时,张德彝还向洋人演唱过中国戏曲并介绍了戏曲知识。同治丙寅(1866)六月二十九日,张德彝在法国人德善家中做客,宾主各自演唱本国歌曲,“其姊问及音乐之工尺、歌曲之缘起、昆弋之腔调,明等又一一答之,众愈称羡不已”⑧。显然,张德彝所演唱的,无非是昆腔、弋腔等。这些中国戏曲所特有的艺术形式,加上张德彝的介绍,令西人眼界大开。
上引《六述奇》中西人扮演“华剧”的一则日记,写于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一月二十四日,地点是在英国伦敦一座可容千人之戏院。戏班来自美国旧金山,男女演员全部是美国人,而“装扮粤人之在旧金山者”。上演的是新编剧目《天神与猫》,编剧不详。
从这则日记可以知道,此剧故事情节之复杂,场面之惨烈,结局之悲怆,均为传统中国戏剧所罕见。此外值得讨论的还有如下几点:
第一,既有“台前乐工十二”的记载,是否可推断所上演的是戏曲呢?我认为不一定。因为正戏开场之前或剧终之后需要用音乐迎送观众,此外西方歌剧也需要伴奏,在这场“华剧”之后有“洋戏”演出,不能断定乐队一定是为“华剧”伴奏的。另外,如此复杂的故事情节,似乎很难用戏曲表现。况且西方人用“华语”唱戏曲,难度要远远超过用中文念白。所以我倾向于认为,此类演出并非戏曲。
当然也存在另一种可能性,即台前的乐工的确是为《天神与猫》伴奏的,那么这出“华剧”就很可能是粤剧。不过,此时的“粤剧”,基本上还是“广东戏曲”的代名词,与现在活跃在广东、香港等地用粤方言演唱的粤剧内涵还不一样。
大家知道,19世纪40、50年代,华人开始大批移民到美国、加拿大西海岸淘金,后又协助兴建铁路,这些华人中以广东人居多。广东人不仅带去了自己的语言(粤语)和生活习惯,而且还带去了戏班子。这使从未见过中国人的西方人不仅见到了留有辫子、头戴瓜皮帽的真正的中国人,也让他们见识到了真正的中国戏剧。《三洲日记》卷二记云:“钵伦及英属域多利两埠,华工各有千余,生意尚佳,均有粤剧园馆。”⑨“钵伦”即Portland,是美国俄勒冈州最大的城市,也是美国西北太平洋地区仅次于西雅图的第二大城市,今一般译作“波特兰”;“域多利”即Victoria,今一般译作“维多利亚”,在今加拿大西南部海岸温哥华市的南端,紧邻美国。这两个城市由于粤人劳工聚集,同时“生意尚佳”,衣食无忧,故均有“粤剧园馆”。此外,《三洲日记》卷八记“丹桂戏园”一名姓张的收票人刺杀旧金山冈州(广东新会)会馆林姓人的一起命案⑩。所谓“丹桂戏园”,应当是位于旧金山唐人街的“粤剧园馆”的名称。
《三洲日记》卷八又记:“鸟约新来粤剧一部,西人极讪笑,而访事者乃复络绎。均不耐久座,以非知音也。”(11)按此则日记写于光绪十五年(1889)六月初三日,演出地点是美国旧金山。“鸟约新来粤剧一部”,应当是定居纽约的华人所为。值得注意的是后面一句:“西人极讪笑,而访事者乃复络绎。”所谓“访事”,应指好奇地打听、询问。这里透露出一个信息:即使到了第二个时期,洋人观赏、扮演中国戏剧,依然有出于猎奇的一面。总之,西人扮演粤剧,有充足的可资模仿的“蓝本”。
第二,在英国伦敦的华人聚住区,不止一次出现“洋戏”与“华剧”同台演出的情况。除上引《六述奇》卷四明确记载“华剧”演出“后洋戏一出”之外,《六述奇》卷八还记载,在英国伦敦的“沙茀太斯百里园”,于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十二月十四日上演过一出叫做《纽约美景》的戏,“男女优伶皆美国人。戏分两节,头节中有中国新年,扮有中国四男三女,衣装似是而非”。戏台布景为“沿街满悬五彩花灯,铺店有中国酒肆”(12)。很显然,这也是一出西方人扮演的头节“华剧”次节“洋戏”、“中西合璧”的戏剧。
又,《八述奇》卷九,光绪二十九年(1903)十月初九日日记云:
闻喜柏得隆杂剧馆,有粤人程连苏演各式戏法。遂预购入场券,戌初乘车往观……演华剧时,台正中悬“天官赐福”四字,左悬孔子像,右悬关帝像,高皆盈丈。五彩簇绣鲜明,中置八仙桌二,前系绣花红围。(13)
这里描述的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戏剧演出,而只是魔术、戏法之类的表演,但戏台上的陈设却无异于戏曲演出。在这样的氛围下,洋人扮演中国戏剧,便很容易照猫画虎、照葫芦画瓢。
第三,此则日记又记:“此戏虽系洋人装作,而一切打扮,态状男女,无不与粤人同。”我们知道,传统戏曲是严格按脚色行当进行装扮的,有“宁穿破、不穿错”之说。所以从传统戏曲中很难看出“粤人”或“非粤人”。如果张德彝的描述不误,即演出的确是按照粤人的生活装束来打扮的话,那么这就应该是一出现代戏、时装戏。类似的演出,在法国巴黎、德国柏林都发生过。
《再述奇》卷六记同治己巳(1869)六月初一日晚,作者约辅臣邹秋帆、亢砚农在巴黎蟒马街娃丽戏园观剧:“所演戏文名《茶花儿》,男女装饰如粤人,屋宇器皿亦皆粤式。其事系管理香港事务大臣之女私于法国庖丁,事觉,鸣之于官,官将其女女焉,厨工之妻不允,遂起争端,后因戚友调处,各为嫡室,乃和。”(14)“男女装饰如粤人,屋宇器皿亦皆粤式”云云,可证上引《六述奇》记载不误。十一天后的六月十二日,作者又和来自美国的李文模等人再次观看了《茶花儿》(15)。遗憾的是,我们不知道,《茶花儿》使用的语言是否中文,也不知道《茶花儿》是什么剧种。不过,由于这场演出发生在1869年的巴黎,有可能是晚清外交官最早看到的由西人演出的“华剧”。
《五述奇》卷六,记光绪十五年(1889)在德国柏林“得来森讷街第七十二号额尔恩斯戏园观剧”的情况:“所演系一中国人名庆床者。北京人素以行医为业,乃携南京高茶叶来德贩卖。因治愈一卖柳条筐之老人,其女与庆彼此情爱,遂嫁娶焉。按庆床戴青缎小帽,穿灰绸夹袄,蓝呢半臂,年二旬余。一切景致,楼房、山水、花木、城内、乡间,无不幽雅可观。”(16)从剧情看,这是扮演中国人在德国发生的事,扮演者应当是德国人。剧中人“戴青缎小帽,穿灰绸夹袄,蓝呢半臂”,显然也是一出现代戏、时装戏。
第四,也是最值得注意的,是戏单后美国人的评论。此剧为“佛那公所”排演,“佛那”是地名,位于纽约州梅尔维尔市海滨。“佛那公所”应该是一个职业的演出团体。评论者说:“凡吾人之未历中国者,由此亦可知其风土人情。”很显然,当时已经有美国人企图通过戏剧来了解中国人和中国文化。
评论者从剧情和演出中总结出来的中国文化的特点,绝大部分切中肯綮。例如重孝道、重贞节、儿女婚事由父母做主、妇女缠足风俗、“遇事皆愿自行调处,不归洋鬼子报官”等等。这些,与西方的民主、自由、平等、法制传统形成鲜明对比。至于“一人自尽于仇人之门首,即为报复仇冤”,这风俗似并不普遍。无论如何,只有跳出庐山之外,才能更清楚地认识自己。这位欧美评论家自觉地以“自我”为参照,从戏剧中敏锐地观察到中国文化的特点,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
综上所述,从19世纪60年代到19世纪末的三四十年间,西方人扮演中国戏剧的现象在法国、美国、英国、德国时时出现,已非偶然。其中尤其以华人聚集的美国旧金山、纽约两地为多。这一时期,西人扮演中国戏剧呈现出如下特点:
首先,在服饰、道具、语言诸方面,刻意模仿中国戏剧,力求肖似、逼真。这种情况,在18世纪的欧洲是无法想象的。为了上演中国戏剧,有的剧团专门购置行头,有的甚至使用“华语”。倘若其中某些演出只白不歌,就是最早的中国话剧了。
对于外国人来说,能用中文念白已颇不易,何谈唱曲?故所谓“且能华语”者,多半是念白。以往认为,上海圣约翰书院的学生在1899年圣诞节排演的《官场丑史》,“既无唱工,又无做工”,堪称中国话剧的先声。但这种“新戏”形式是从哪儿来的?19世纪晚期西方人扮演的中国戏剧,与圣约翰书院的学生排演的“新戏”十分相似,可能有助于这个问题的解决。限于篇幅,此处不展开论述。
其次,这一时期上演的剧目,基本上为西方人新编的现代戏。其中既有沿袭欧洲18世纪传统,只打着“中国人”名目其实与中国人完全无关的搞笑剧目如《北京珍珠》;又有反映华人在海外生活的《天神与猫》、《茶花儿》等严肃剧目。虽然这一时期西方人观赏和模拟中国戏剧仍有猎奇的成分在,但比起上一时期,他们对中国文化、中国戏剧的认识已经清晰了很多。有人甚至自觉地从中国戏剧中总结中国文化的特点就是明证。
再次,由于19世纪移民欧美的华人中以广东人为多,所以欧美人扮演中国戏剧,多数模仿粤剧、粤人。因此,西方人用“华语”演剧,多半用的是广东话。
进入20世纪以来,西方人扮演中国戏剧的现象层出不穷,花样翻新。例如20、30年代,有一位金发碧眼的德籍混血儿雍竹君,操一口流利的京腔,外貌仍是典型的欧洲女郎模样。她扮演的梅派青衣,恰好是中西文化交流的缩影。
这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注释:
①参陈受颐《18世纪欧洲文学里的〈赵氏孤儿〉》,《中欧文化交流史论丛》,台湾商务印书馆1970年版,第149页。
②参王海龙《对汉学流变的回顾与思考》,《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6年第2期。
③参[美]克勒拉·俞《中西方文化在戏剧中的交流》,王逸麟等译,《国外中国学研究译丛》,青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95页。
④钱林森《法国作家与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97页。
⑤张荫桓《三洲日记》,《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77册,第490页。
⑥《三洲日记》,第500页。
⑦张德彝《六述奇》,《稿本航海述奇汇编》第七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版(影印),第357—363页。
⑧《航海述奇》卷四,《稿本航海述奇汇编》第一册,第353—354页。
⑨(11)《三洲日记》,第317页;第599页。
⑩参《三洲日记》,第589页。
(12)《六述奇》卷八,《稿本航海述奇汇编》第七册,第838页。
(13)《八述奇》卷九,《稿本航海述奇汇编》第九册,第595—600页。
(14)(15)《再述奇》卷六,《稿本航海述奇汇编》第二册,第108页;第115页。
(16)《五述奇》卷六,《稿本航海述奇汇编》第五册,第649—6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