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艺术冲击下文学的困境及其生存策略,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困境论文,策略论文,艺术论文,影视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O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778X(2001)01—0088—06
回想40年前,我们听到谁是文学家、诗人时是何等景仰。《巴山夜雨》,表现了人们对一个诗人的崇敬, 《废都》虽然是作家在20 世纪90年代的白日梦,但多少也折射了往日人们对作家的崇拜和敬仰。而现在,有人自称为作家或诗人,你还会有这种高山仰止的情怀吗?肯定没有了。
再回想50年前或者100年前,休闲时间,人们能聚在一起读诗、 读小说,组织诗社、文学社,讨论文学或诗歌的社会功能和艺术品味,何等浪漫高雅。然而,这样的浪漫景象还会存在下去吗?茶余饭后,人们还有心情和时间来品诵诗歌、小说,如醉如痴地体验作品的浪漫吗?恋人之间,还会把诗作为表达情感的媒体吗?《人到中年》中付家杰向陆文婷求爱,念诵的那首裴多菲的爱情诗何等感人。今天如果还有人矫情地这样做,也许会受到嘲笑和鄙弃。
是什么剥夺了文学的这轮美丽的光环,让文学的地位一落千丈呢?
是电影,继而是电视。现在,我们对谁是“文学家”已经不感到惊奇了,只要会写字,只要勇敢,就可以创作“文学”。而当我们听到谁是电影编剧、电影导演,谁是电影演员时,就会油然产生一种羡慕和敬意,犹如我们当年对待文学家、诗人一样。
电影电视岂但夺走了文学美丽的光环,而且还不断把文学用作自己的奴婢,它可以捧红某一部文学作品,也可以把文学作品踩在脚下不予理睬。人类文明发展到20世纪下半叶,文学的文化意义和价值正在发生变化。我们还像50年前甚或100年前那样对待文学, 可能有点像堂·吉诃德对待骑士那样僵化,所以,我们十分有必要对文学的本质和发展进行反思。
人类对艺术审美的历史是一部越来越形象化、视觉化的历史
中国文学最早是散文,它是人类心灵沟通的最早的文字记录。古代散文并不自觉地追求表意的形象化,但由于词汇少而难以尽情表达思想,也就努力通过形象的比喻和象征来传达。《老子》中许多思想的表达是抽象的,到《庄子》,形象化增强了。他往往通过讲一个故事来表达其深邃的思想。“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周易》也是通过卦象来表达思想。但远古散文中的形象,还只是人们借以说理的一种手段,不是一种自觉的审美追求。
到先秦诗歌,形象的因素不但增强,而且自觉了。中国古代的诗歌有两点是非常突出的,一是叙述的形象性,一是语言的音乐性。诗歌与音乐有一种从依赖到独立再到依赖这样一种循环往复的关系。当诗歌可以独立地称为“诗歌”的时候,它摆脱了对音乐的依赖。就是说,它通过自己的形象性和象征意味获得了独立。诗歌的音乐性是它作为音乐的一部分的遗迹。有一点我们应该注意,诗歌原来是作为音乐活动的一部分存在的。它原来的形象性不足,只能依附于音乐活动,但后来其形象性突出之后,它再也不能作音乐活动的附庸了。后来它受到文字模式的限制之后,它又借助音乐突破它,逐渐成熟之后它又摆脱音乐的束缚独立发展。
仅仅文字的形象人们是不会长期满足的。到宋代,诗歌再次与音乐活动相结合,产生了词。词是唱词,写出来的文字通过艺人演唱出来。人们对词的欣赏不光是满足于文字,还包含有演唱艺人的声色表演。“形象”的因素再一次通过活人的形象被强化。从词演化出了曲,从曲演化出了杂剧,这使得“文学”逐渐变成一种人物(演员)直观演示的因素。杂剧显示文学已失去一定的独立性。
小说,十分有力地挽回了文学的这种不利局面。在所有文学体裁中,小说的形象性无疑是最强的。唐传奇以后逐渐发展起来的章回小说,通过说书人绘声绘色的演讲,通过切近生活的故事内容,使得人们对文学的功能和性质刮目相看。小说的一个最大优点,是它容量很大,弹性很大,几千年的历史可以聚为一握,一天的事情可以说得很漫长。这样,文学通过小说又获得了一次辉煌的崛起。到近代,梁启超把小说吹得神乎其神,“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它简直比人类的所有精神产品还伟大。在这个历史时期,作为一个小说家,一个能写出让举国上下争相阅读的小说家,足可让万民景仰。鲁迅、巴金、茅盾、冰心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时期成为人们崇拜的偶像。新中国成立以后,杨沫、梁斌、曲波、罗广斌、杨益言、老舍、马识途等,在国人中享有很高的地位。
然而小说的这种优越地位,正在被1905年引进中国的电影以及20世纪50年代兴起的电视所取代。
1895年12月28日人类第一部电影诞生以后,它还不过是艺术园地里的一位小弟弟,被列在文学、绘画、雕塑、音乐、舞蹈、建筑之后称为“第七艺术”。
但是电影带来了文学的反思和革命。这种革命和绘画的革命是一样的。19世纪西方绘画在照相机诞生以后,出现了照相无法比拟的印象画派和现代派,产生了像马奈、德迦、雷诺阿、莫奈、梵高、高更、毕加索等现代艺术大师。文学也出现了长于表现人的内心活动的意识流、超现实主义(极端强调人的内在意识的重要性),这是摄相机所不能达到的,心理文学成为文学发展的一大主流。绘画与文学的这种对于现代机器的疏远和偏离,似乎使文学显得更独立了,但是文学为了争取自身的独立走进了一个致命的误区,它把自己从形象的殿堂里流放出来,变成了一种难以与人沟通和交流的“自言自语”,变成一种只是在语言的彩球里蹦蹦跳跳做游戏的流浪汉。
电影却借助科学与机器一天天长大。它把过去文学通过词汇唤醒的对于形象的想象,变成直观的、看得见的、仿佛触摸得到的活生生的形象。它把过去绘画里边不动的,只是一个画面的形象,变成了剪不断的、与生活一样的形象之流,而且随着感光技术的日益进步,电影视象的清晰度、彩度、明度、对比度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随着电子技术的大量运用,许多在小说中才能得到表现的事物现在在电影宽大的银幕上表现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只要人的脑子想得到,电影就能乱真地把它表现出来。电影,成了诠释历史、反映现实、展现未来的最佳媒体。
人类在整个审美历史中的一切创造,仿佛都在为电影作准备。文学与艺术哲学准备了它的灵魂,绘画准备了它的视象,音乐准备了它的音响,科学准备了它的技术,使得它有一天终于有本事把想象变为“眼睁睁”的现实。就形象性这一点而言,电影实现了一次质的飞跃,因此在审美的天地里占尽先机。
电影对文学领地的分夺
首先,它夺走了人们对文学原有的宠爱。我国20世纪60年代初期出版的《红岩》,受到普遍欢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印行了400 多万册。这恐怕是小说发行量最多的一次纪录。现在,小说的发行量已远远达不到这个数字。畅销的小说最多也就是数十万册而已。一般的,能够发行一两万册也就不错了。假定一本书能传阅10个人,也不过20万。
而电影呢?10年前,我国电影观众有250亿人次。 平均每人每年看电影25场。现在由于电视的分流,观众人次约只有20亿。过去,一部影片观众过亿的不少:《武当》,观众接近6亿人次; 《月亮湾的笑声》,观众超过1亿人次;《小小得月楼》,观众1.1亿人次;《牛百岁》,观众1.7亿人次:《飞来的女婿》,观众2亿人次;《焦裕禄》,观众 1.3亿人次;《周恩来》,观众1.8亿人次。如今电影的观众少了, 但电视的观众却猛增,电影电视的观众加起来,仍然数以亿计。
文学犹如一位曾经漂亮的艺妓,现在已年老色衰,“门庭冷落鞍马稀”了。
其次,它夺走了人们原来分给文学的时间。在电影尚未产生的时代,人们的精神生活主要由文学(广义的,包括口头文学、以文学为主的戏曲、词曲)来满足。而现在,人们的精神生活可以说丰富多彩。电影、电视、舞厅、音乐厅、娱乐室,以及自家的VCD等等, 这都是科学技术给人类带来的快乐。除了这些时间,留给文学的,还有多少?
1995年7月~1997年2月,日本日生基础研究所亚洲研究小组对东亚地区的上海、曼谷、雅加达、马尼拉四城市民众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意识进行了调查,其中一项为“度假休闲的方式”,结果如下:(注:引自《电影评介》,1997年第4期,第2页。)
顺序上海
曼谷 雅加达马尼拉
1
看电视或录看电视或录 看电视或录 看电视或录
相带59%
相带59%相带39% 相带63%
2
和家人在家和家人在家 和家人在家 和家人在家
休息54%
休息54% 休息67% 休息76%
3
与朋友聚会与朋友聚会 与朋友聚会 与朋友聚会
21%
21% 24% 14%
4
访亲戚10% 访亲戚10% 访亲戚14%
访亲戚8%
5
购物27%
购物27%购物17% 购物14%
6
读书20%
读书20%读书19% 读书13%
7
欣赏音乐21%
欣赏音乐21%欣赏音乐23%
欣赏音乐26%
8
去公园散步去郊外19% 去郊外18% 去寺院、教
13%堂21%
9
工作13%
欣赏电影19%欣赏电影17%
欣赏电影19%
10 看体育比赛体育运动10%去寺院、教自我钻研8%
10%
堂11%
很显然这个表的统计不是以100%为总量, 但其中也可以看出欣赏文学和欣赏影视的巨大悬殊。上海人看电视和录相高出读书39个百分点;曼谷人看电视、电影等高出读书58个百分点;雅加达人看电视电影高出读书37个百分点;马尼拉人看电影电视高出读书59个百分点。而且我们不能忘记,人们花在读书上的时间,并不都在读文学。如果我们再加上听音乐的时间,这个悬殊会更大。由此可见,文学在人们的精神生活中还有多大地盘和多高的地位。
在我们中国,目前全国约有3亿台电视机,观众近9亿,电视人口的覆盖率达到86%,日人均收看电视不少于3小时, 人们常收看的节目中,一半以上是各类电视剧。(注:《中国电视》,1999 年第4 期, 第63页。)文学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辉煌?在繁忙紧张的现代生活中,一天有3个小时来读文学,那真是一种奢侈;然而看3个小时的电影电视,却再正常不过了。
再次,它夺走了社会原来可能给文学的相当数量的经济支持。写小说30元左右1千字。长篇小说按字数计算,不过几千近万元人民币。 好小说出版社愿意出高价,一部长篇开价也不过10万元。而影视剧本的价码是多少?现在电影剧本的稿酬一般是1~2万元,多的也不过10万元,写1集电视剧,最少5千元,写10集,20集,甚至40集呢?
这对于文学,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作家创作文学,所得到的,不过就是自己的心血得以问世,能够流传,无愧于今生和后人,如此而已。问题是,花巨大心血写出来的小说,有人读吗?即使人们想读,他有时间读吗?一个人花20元钱看一场电影,痛快淋漓,他还愿意花20元钱买一本相同内容的小说来阅读吗?有,极少。
文学正在被电影电视所扬弃
不管文学愿意不愿意都难以回避:文学,特别是小说,正在被影视所扬弃。
“扬弃”是德国古典哲学创造出来的一个概念,意思是既克服又保留,是否定之否定。电影显示无比巨大的包容性,它把许多历史悠久的古典的艺术门类,都既克服又保留在它自己的躯体之中,克服了它们的片面性,保留了它们的合理性。
这种扬弃有多种方式:
把文学作品改编成影视剧。文学变成影视的一部分;
请作家直接写影视剧本而不写小说。作家的整个想象世界卖给了电影而放弃了文学;
先写出了小说,没有影响,被影视编导改编成影视剧播出以后,人们才发现了小说的价值。作家也才因此成名。人们是在影视的引导下接近文学而不是在文学的引导下走向影视。作家是作为影视编剧存在而不是作为文学作家存在。
先写出影视剧本,影视走红,接着再补出小说,让出版商也捞一把,作家,也再拿一次稿酬,虽然这次比上次少得多。
上述四种不论哪一种,都显示了,文学(主要是小说)没有影视的占有或帮忙难以生存,它像中国古代的一个美人先是默默无闻,嫁了一个好丈夫便名扬天下。它正在丧失自己的独立性,逐渐变成了影视的一部分。许多作家的小说已不是纯文学意义上的小说,而是由导演稍加改动就可以成为影视脚本的“小说”。有的作家就干脆先按剧本写,然后再回过头来将剧本改成小说。
如果我们的眼光再开阔一点,我们会发现,艺术历史进程中的这种扬弃现象是相当普遍的。
电影,不但扬弃文学,也扬弃绘画,扬弃话剧,扬弃音乐,扬弃服饰,扬弃建筑。
诗歌实际上已经被当代流行歌曲扬弃了,那些号称“现代派诗歌”的“诗歌”,已经完全失去了诗歌的韵味,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实际标志了这一类探索性的“纯诗歌”的死亡,真正的诗,只有在好歌曲里才能找到。这是现代“歌”对“诗”的扬弃。当我们唱着《春天的故事》、《十五的月亮》、《纤夫的爱》这样的歌词的时候,我们感到,这就是诗。
戏曲,也在受到扬弃,比如京剧,也正在被综艺性的艺术所扬弃。当我们难以忍受一台穿戴着古代行头的戏曲时,在综艺性节目里听京剧演员用京剧的唱腔唱现代内容,仍然让我们觉得美不胜收。
电影也在被电视扬弃。电影艺术家们拼命地贬低电视而抬高电影,但电视压倒电影也是必然趋势。
与电视比较,电影只是在图像清晰度、音响保真度及色彩的稳定性等方面具有一定的优势,然而根据今天电子技术的发展趋势,电影的这些优势将在不久的将来化为乌有。事实上,欧美国家及日本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研制的高清晰度电视无论在画质还是在画幅方面都取得了骄人的成功。上述发达国家的进一步目标是研制新一代超高清晰度电视,其研究的目标就是超越电影。未来电视的高画质必然刺激对大画幅的要求,若相应的技术一旦得到解决,大型壁挂式电视将带给我们电影般的视听效果,电影的独特优势将逐步成为历史的遗迹。将来,人们还去电影院看电影吗?人们还有电影可看吗?
电视也有被英特网扬弃的危险。人们在网上自由选择又十分便宜时,电视被扬弃的时代就到来了。
现代文学与影视的差别
从来没有任何一种艺术,像电影电视这样考虑大众的需要和审美反应。从来没有哪一种艺术像电影电视这样既高贵,又具有平民性。说它高贵,是因为它并不是任何一个人独自坐在家里闭门造车就能完成的,它在社会精神生活中,享有很高的地位。说它具有平民性,是因为它必须时时和平民的审美需要联系在一起,时时必须以满足平民的审美需要为最高宗旨。没有广大平民的认可,它就不能生存。
文学,需要文化(狭义的)的诠释。就是说,不识字,也就无力欣赏文学,识了字,也要通过每个词的解码才能获得文学的全部审美内涵。而电影,则几乎不必通过文字的中介,只要视力正常,只要有正常的智力,他就能够欣赏电影。因此,它最大限量地获得了受众。人类过去通过读书人给文盲讲故事的方式普及和传播文学,现在不用讲,自己看就是了。
20世纪后期,当文学逐渐进入一种精神贵族胡同的时候,电影却充当了大众知心朋友的角色。
粗加比较,我们就可以发现,现代文学和影视有三个鲜明的区别:
在与受众关系上,电影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观众的需要,努力迎合(迎合没有什么不好)大众的欣赏需要和欣赏口味。而文学,却摆出一副高贵的面孔,愚蠢地以别人读不懂为荣,在显示自己个性的时候把自己与大众隔膜起来。当影视艺术家在拼命地吸引观众的时候,文学却在做把读者拒于千里之外的蠢事。文学长于电影之处在于它的思想性和深厚的文化内涵。它不是感官的打闹,而是伴随着思想的语言演进。文学应向电影学习以最大限度地满足人们的形象要求,电影应向文学学习其丰厚的思想内涵和文化意蕴。只有这样,文学才能永远不可替代。但一段时间以来,文学恰恰在形象性上忽略了这一点。解构主义文学理论流行,否定中心语汇,强调边缘性,建构语言乌托邦,等等。这些做法,恰恰把文学送进了死胡同。
在接受方式上,看电影要调动自己全面的感官,有身临其境之感。同时,不同的人有认同感。而文学,则主要调动读者自己的识字能力和想象力。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电影电视的接受是直接的,而文学的接受是间接的。读文学,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看电影电视可以不需要。
人们欣赏文学,有两重障碍,一是语言的障碍。不识字就不能读文学。一个是想象与理解的障碍。想象力、理解力差的人,不能很好地欣赏文学。而电影,则轻易的排除了这两个障碍。好莱坞的电影,甚至可以在听不懂他说什么的情况下看懂它。而且,它不需要像在文学中那样沉重的理解和思考。一切都展现在眼前,听在耳里,在轻松之中就获得了美的享受。快捷,轻松,全方位。
最后,文学是时间性的,它的接受是通过一个字一个字的扫瞄完成的,绘画雕塑是空间性的,而影视却是时空交织的。这与我们的现实生活简直可以说完全一致。人类的生活,就既在时间之中又在空间之中。它虽然也要展示事物发展的过程,但在每一幅画面中,它把许多事物共时地呈现在观众的面前。同一幅画面上的山川河流,好人坏人,如果在文学中,要一项项一个个地逐一介绍,影视则是让人一眼就看到了。从接受效率上说,电影远远超过了文学。一部长篇小说我们可能读一到两个星期,但看电影我们三个小时也就够了。
文学,已经不是古代最为神圣的精神贵族了。它已经沦为人们现代精神消费中的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不起眼的小伙计,一个视听享受中的补充。它在现阶段受到了铺天盖地的影视作品的挤压与包围。它必须突围,它能突出重围吗?
文学向电视突围
文学的突围早已开始——
或者,写得长。电影的容量决定了它难以与长篇小说匹敌,曲波的《林海雪原》改编成电影不过就是一段“智取威虎山”的故事。《水浒》拍成电影不过就取了一段“逼上梁山”的故事。
然而,现在的电影不但可以拍得长,拍成大容量巨片,如《静静的顿河》、《牛虻》、《基督山伯爵》、《悲惨世界》等等,而且电视连续剧甚至可以与任何长度的小说匹敌。
或者,向影视文学发展,理直气壮地作为电影的一部分。许多作家已经这样做了,影视剧本能不能独立地作为文学的一种体裁,如果可以,人们为什么要读这剧本而不直接去看影视剧本身?因此,影视剧本还难以成为独立的文学文本。
如果写电影文学,必然要按照电影的需要来写,要有故事,有人物,有画面,有奇特而博大的想象力,节奏要快,心理描写要少而精。当然要有很厚的人文关怀,要对人有很深的理解,对人类的未来要充满遐想。因此,立志写电影文学的人就应该对电影的特点、电影的审美因素、电影的制作环节和过程有基本的了解,同时应对观众的要求和期待有所了解,这些都已经远远超过了本来意义上的文学。
或者,向难以表现的想象世界发展,在电影技术难以把孙悟空的七十二变表现出来的时候,小说就是不可替代的。但如果科学技术已经能够做到这一点,让人们比在读小说的时候看得更清楚,小说被替代的日子也就到来了。这在现代社会,已经不是问题。
或者,在文学作品中表现性的内容。电影是直观的艺术,从道德的角度考虑,不能出现性的镜头。这使得比较含蓄比较间接的小说具有了一定的生存空间。但是,现在影视也能够表现性,而且更刺激更直观,诱惑力更强,文学的优势已不存在。
或者,向心理文学发展,苦心孤诣地谋求文学独立性。现代的意识流文学,超现实主义文学,已经在这条路上作了许许多多的探索,但它并不能在人文社会中唤回文学那种昔日的辉煌,它充其量在文学的殿堂里增一品类,成为文学史的一个不可替换的对象。但文学的生命力是读者的感动而不是历史的记载。
写心理小说也可以成为文学家,但要甘于寂寞并且吃苦耐劳。它基本上就是为做文学家而做文学家,其社会影响不会很大,得到的社会认同不会很广。这类小说可能会成为文学史家和文学理论家关注和研究的对象,可以成为人类心态的一个标本,却难以进入广大读者的视野。而且,如果你又不处在文化中心地带,可能都不大会引起文学史家和文学理论家的注意。那就很可能一生默默无闻。这样,创作文学的意义又何在?
或者,向情感交流型散文发展。电影长于讲故事,却短于抒发个人感情。因此,散文从古到今,从来没有被别的文体淹没或取代过。即使在唐诗宋词最繁荣的年代,散文也生机勃勃。散文在新的历史时期有蓬勃发展之势。哲学家散文、文学家散文、诗人散文、小女人散文、唠家常散文……层出不穷,散文是唯一难以让电影包容扬弃的独立文体。小说被影视扬弃、戏剧被影视扬弃、诗歌作为影视的插曲被扬弃,有故事情节的报告文学亦可以被影视所扬弃。而抒情散文却仍然蓬勃发展茁壮成长。它唤醒我们心中原已存在的那份情愫,让我们认同,感到亲切温暖:它强化我们有过的情感体验,让我们感到并不孤独。
因此,抒情散文或抒情散文性短篇小说可能会成为一种非常走俏的文学公主而继续独立存在。它可能是影视时代一枝秀丽夺目的文学小花。
回过头,我们突然发现,在整个文学漫长的历史中,在每一个文体变化的历史时期,散文都是挑大梁的角色。先秦散文开了中国文学的先河。魏晋骈文传一时佳话。唐代诗歌变化的时候,出现了唐宋散文八大家,不论哪一个时代,散文都是作为文学的底色存在,只有当这一时期别的文体走入低谷时,它便勇敢地出来顶一阵。突出地闪现出它独特的魅力。今天的散文也是这样,它又一次唱起了文学衰微的挽歌。
由此看来,传统的文学有四个大类:诗歌、小说、戏剧、散文。诗歌正在被现代歌曲所扬弃,小说和戏剧正在被电影电视所扬弃,唯一能保持本色的是散文。但在这四个大类中,散文的文学品格是最弱的一种。然而,它的生命力最强,从先秦开始直到现在,散文一直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从来不曾被别的文学体裁同化过,它是文学的基础,它支撑着文学的大厦,为诗歌、小说、戏剧提供源源不断的语言材料。它是每个历史时期的文学底色,没有一个时代的散文,这个时代的诗歌、小说、戏剧的文学个性就是不可思议的。但是,任何一个时代的文学特色都是从诗歌小说体现出来而不是从散文体现出来。如果诗歌、小说,戏剧都被电影电视收买的话,散文能独立支撑文学大厦吗?
文学突围的美学启示
由上述事实,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美学思考。
其一,任何一种艺术样式不可能是永恒的。它是人类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内凭借自己的能力,表达自己的精神世界创造出来的。随着人类能力的提高,其艺术样式也可能发生从量到质的改变。这种改变是必然的,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从学术的角度我们可以不断去认识和研究他们,但我们没有必要为它们的衰落而挽惜。旧的艺术样式衰落了,说明人类有了更新更美的艺术样式足以替代它。这显示了人类的创造精神世界能力的长足进步。而恰恰有的人,对这一点不理解,总是对曾经辉煌一时的艺术种类的衰落哀声叹气,比如对戏曲衰落的叹息、对话剧衰落的叹息、甚至有对电影衰落的叹息。这恰恰是不了解艺术的功能和艺术的发展规律出现的现象。
人类创造艺术,是为了满足人类精神生命的需要,而且这种需要的满足是越感官化、越真实、越方便、越少耗费心力越好。任何门类的艺术,只要是满足这种条件的最优者,它就能走红;在这些方面如果出现了足以超越它的品类,它往日的辉煌就会衰落。
艺术,不是向人讲述某种人文大道理,不是逻辑推演而是呈现和领悟。
如果为了研究的需要,为了显示民族文化的伟大与骄傲,我们可以建立人文博物馆,或者建立人文保护区。在这个保护区内,可以让曾经繁荣但渐趋衰落的人文现象得以保存,以供研究和少数猎奇者观赏。但没有必要人为地去强调它、普及它,甚至花大量的精力和经费去扶持它。审美,应该由美的受众来自由地选择,艺术,应该由欣赏艺术的人来扶持。受众不愿意掏钱,说明社会已经不需要它了。
其二,任何艺术,如果不考虑受众的兴趣和需要,它就可能在创作者的自我欣赏和自我陶醉中自生自灭。艺术的生存与大众的接受有重要关系。越是大众接受并喜爱的东西,其生命力才越强。这一点,在“文革”结束后一段时间被颠倒了。人们在否定以往的审美理想的时候,片面地认为凡是人们喜爱的东西都是传统的,应该抛弃的,因而认为人们越是读不懂的东西才越美(当然,这对打破当时僵化的文艺思想传统是必要的)。艺术与受众的距离越来越远,虽然它与喜爱捕捉新信息的理论家贴得很近,并有时得到某些理论家的吹捧和鼓励。
新时期诗歌的发展足以说明这一点。20世纪70年代以前的诗歌有很强的革命气息,有强大的气壮山河的声音,“文革”结束以后,人们换一种声音和方式写诗,得到了社会的喝彩。这种现象使得某些年轻“诗人”产生了误会,以为越反传统越好,把诗歌应该有的本来面目全部反掉了,中国现代诗歌没有人读了,它被读者放逐了,只有另谋出路才能获得新生。
艺术与受众的关系不是艺术单向度去影响它的受众。相反,它也要受到大众的影响。大众认可的,才是它所应表现的。只是艺术家比大众或者对生命的感悟更深,或者把生命状态表现得更好,更美,更动人心魄。高明的艺术家,大艺术家,能够表现出真、善、美给大众以启发,但绝不是只有艺术家所说的才是唯一正确的。认为只有文学家艺术家的感受才最正确、最高明,只是艺术家自恋式的“自我感觉良好”,事实远不是那么回事。
其三,艺术的兴衰在于迎合受众,“迎合”是不是一定是错误的?观众喜欢有视觉的享受,你没有,观众希望有声音的享受,你没有,而别的艺术门类有,这是迎合,这种迎合不应该吗?没有对受众的这种迎合,艺术能发展吗?
人的需要有不同层次的道德意义,迎合也就具有了不同的道德意义。有的需要是道德的,比如对真善美的需求,是道德的,迎合它,就是美的。比如对视听感官的享受,是中性的,它有时可能是道德的,有时可能是不道德的,因此迎合受众的感官享受的需要,基本上是中性的。而对某种低级趣味的需求,比如喜欢欣赏“性”的场面,就在许多时候与社会道德原则有矛盾,迎合这种需要就得十分小心。不过有的时候,这种内容也是必要的。
因此,总体上说,迎合观众这个概念是正确的,应该正名。无论什么样式的艺术,都必须迎合自己的受众,否则就没有生存的价值、意义和条件。把迎合观众看成是一个错误倾向,实际上仍然站在作家艺术家比大众高明这样一个居高临下模式上说话。而这个模式,早已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被颠覆了。
其四,文学的历史怎么写?我们的文学史,一旦发现了文学存在着什么样的门类(目前有诗歌、散文、小说、戏剧),于是就处心积虑地把这种不同类型的文学说成是并列发展的,亘古不变的;然而事实不是这样,在每一个时代,都存在着一种当家的文学。先秦两汉是散文当家,诗歌并不时兴,否则孔子就不会劝别人读诗学诗了。魏晋南北朝到唐,是诗歌当家,宋元,是词曲当家,明清,是小说当家。如果我们过去把戏剧当作文学有点勉强,现在再把电影当作文学,就更勉强了,因为这样做把一个本来完整的东西,分解成两部分或多部分。戏剧本来是一个本子加上舞台和演员才能完整地实现,但我们只把它看成是一个文学文本。这对于某些文本是可以的,比如老舍的话剧,本身具有很高的语言文学性。但有的剧本,如高行健的《绝对信号》、《野人》之类,就很难从文本上体味它的美了,不在舞台上真切地欣赏,凭想象是难以全面呈现它的真正动人之处的。
这就给我们提出这样一个课题,能不能在文学史的叙述上突出时代的文学类型,能不能从电影的角度反观文学艺术的历史,写成一部人类审美的历史。在这部历史上,可以把文学、绘画、音乐、舞蹈、建筑等综合起来写,勾勒出人类审美发展的历史进程,从而真正揭示出文学艺术的本质及其审美规律。
其五,文学的衰落和影视的勃兴向我们证明了这样一个问题,即人类的审美生活并不是在从事一种理性的追求而在进行着一场感性的追逐。任何艺术,都只有在全方位满足感性需要的基础上来实现其种种高尚的理性目的。仅仅高尚的思想,没有感性的形式,也不会被人们接受。因此,对于艺术而言,感性是第一位的,它是艺术得以存在的前提。理性是第二位的,却是更重要的,它是艺术得以提高,得以高尚的底蕴。只有感性不行,在感性的基础上开掘出深邃的理性,展示出深邃的文化品位,这是任何一种艺术的最高目标。但是,当我们立足于社会道德律令强调理性的时候,对艺术,千万别忘了感性。
其六,人类艺术的发展实际上经历了自发、自觉、商品化三个大的发展时期。在自发阶段,艺术创造是自娱娱人的。艺术创作不存在物质功利性。在自觉阶段,艺术创作主要是为了博取大众的赏识,为了博取一定的社会名誉。在商品化阶段,艺术向两极化发展,一种创作是作为商品,从博取名誉地位而走向了博取经济报酬,另一种是孤芳自赏,不需要别人欣赏,或在小范围内受到欣赏,完全不可能得到丰硕的经济报酬。还有一种既是娱己,又是娱人的。作为商品,是娱人的;作为孤芳自赏,是娱己的。文学,可能更多地是走向娱己,而电影,则更多地是作为专业艺术家创作出来换取自己优越的生存条件的。
其七,艺术的教育功能被消解了。艺术家一说大道理,读者就发笑。随着分工的细密和社会文化水平的提高,艺术家并不一定是思想最为深刻、道德水平最高的人,但他一定是感觉、想象力突出的人,对人类生存状态极为敏感的人。
其八,艺术的功利性凸现出来了。这有两层含义,一是艺术的商品价值,一是艺术内容的使用价值。这层使用价值是可以操作的,这种“使用”可以说是“心理使用”、“想象使用”或“意念使用”。艺术经历了自发、自觉、商品化三个不同的时期。我们的艺术,已经处在商品化时期,但我们的理论却没有进入商品化时期,即没有立足于商品化时期的艺术来研究艺术,而仍然停留在古典艺术时期的审美范型来看一切时代的艺术。
收稿日期:2000—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