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情与爱——回归后的小说叙事与欲望,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香港论文,欲望论文,小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香港是一个大邂逅,是一个奇迹性的大相遇。它是自己同自己热恋的男人或者女人 ,每个夜晚都在举行约会和订婚礼,尽情抛洒它的热情和音乐。”(注:王安忆:《香 港情与爱》,1页,台北,麦田,1994。)上海作家王安忆在她《香港情与爱》(1993)的 开头如此写着。王安忆未必是香港通,但是从另外一个中国都会——上海——的观点, 她提供了一种独特视角,诠释香港作为欲望象征的特色。香港璀璨光华,机缘处处,不 由得你不一见钟情起来。然而王安忆话锋一转,又把香港比作“自己同自己热恋的男人 或女人”。这里话中有话。作为爱欲的主体,香港(或香港人)的浓情蜜意其实是自给自 足,不假他求的。但相对的,作为爱欲的客体,香港的“情与爱”无非是所有过客与归 人的一厢情愿的投射,自我消费的项目。色不迷人人自迷,更何况香港原就充满有声有 色的自觉呢。张爱玲多年前曾有名句,“我们都是上海人”。到了王安忆的笔下,大概 不妨有“我们都是香港人”之叹吧。我们都是香港人,都不得不陷入香港的情与爱(注 :此处所论及的爱欲的自我投射及循环、置换机制,当然深受西方弗洛伊德、拉岗一脉 心理学说影响。见Kaj a Silverman的讨论,The Threshold of the Visible World(N.Y.Routledge,1996),1—2章,又廖咸浩曾以上海与张爱玲为例,说明其地其人如何可 成为拉岗式的“无以名之的(小)对象”,遮蔽主体根基的空白,并赋予主体运作的权宜 性。“小对象”“存而不在”,暂时安顿主体欲望想象,却遥指其根基处的空缺,空无 一物。香港,正如张爱玲笔下的上海,吸引我们,因为它提供了齐切克(Zizek)所谓的 “幻想空间”,“除了地点(Place)之外,没有什么事发生(take place)的地点”。我 们与之认同,正因为此一地点投射我们的症状,对无可名状的真实对缺憾、爱欲、伤痛 的反应。见廖:《我们都是上海人》,《阅读张爱玲》,493—499页,杨泽编,台北, 麦田,1999。)。
但香港的爱与被爱毕竟是“自己同自己”的感情仪式。与其说香港是你侬我侬,爱欲 得以完成的场域,不如说香港是爱欲游荡、分裂、折射、永劫回归的中介点。是在这里 ,天涯海角正好为萍水相逢作引子,而地久天长的神话寓意只宜由浮世邂逅来反衬(注 :此处所论及的爱欲的自我投射及循环、置换机制,当然深受西方弗洛伊德、拉岗一脉 心理学说影响。见Kaj a Silverman的讨论,The Threshold of the Visible World(N.Y.Routledge,1996),1—2章,又廖咸浩曾以上海与张爱玲为例,说明其地其人如何可 成为拉岗式的“无以名之的(小)对象”,遮蔽主体根基的空白,并赋予主体运作的权宜 性。“小对象”“存而不在”,暂时安顿主体欲望想象,却遥指其根基处的空缺,空无 一物。香港,正如张爱玲笔下的上海,吸引我们,因为它提供了齐切克(Zizek)所谓的 “幻想空间”,“除了地点(Place)之外,没有什么事发生(take place)的地点”。我 们与之认同,正因为此一地点投射我们的症状,对无可名状的真实对缺憾、爱欲、伤痛 的反应。见廖:《我们都是上海人》,《阅读张爱玲》,493—499页,杨泽编,台北, 麦田,1999。)。香港的地志学因此不妨与香港的情欲学相提并论;香港的历史就是香 港的罗曼史。而在所有的香港想象中,又有什么比虚构叙事更能托出香港情与爱的征兆 ?从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到黄碧云的《无爱纪》,从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到王安 忆的《香港情与爱》,香港不但是爱的背景,更是前提。仿佛惟有召唤香港,爱的传奇 ,或传奇的失落,才得以展开。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他的《恋人絮语》(
Fragments.d'un discours amoureux)中把“难以言传的爱”比作写作,并有如下的看 法:“诱惑,内心冲突,还有绝境;这一切皆因恋人要在某种‘创造’(特别是写作)中 ‘表达’恋情的欲望而生。”(注:罗兰·巴特:《恋人絮语》,95页,汪跃进、武配 荣译,台北,桂冠,1996。)书写在此可以成为爱欲(香港)的隐喻,爱欲激活了书写倾 诉衷情的契机,但千言万语又怎么说得尽爱欲的飘忽魅力(注:亦见Peter Brooks,
Reading for the Plot.(N.Y.:Vintage.1984)Chapters 2.4.)?更重要的,爱欲/书写的 起迄点都形成能指的循环,指向一个情难自禁而又神思不属的主体。
回到王安忆的话:香港的情与爱是“自己与自己”的热恋。我要说这是一种“自作多 情”的爱。此处的“作”宜有二解。“作”可以是装扮、臆想,但也可以是造作、发明 。换句话说,自“作”多情不只仅具有“表演性”而已,而且也富涵“生产性”的意义 。本来的逢场作戏,自以为是,“作”多了,也就有了弄假成真的可能。本来是自我陶 醉的自恋,“作”多了,也就有了“推己及人”的冲动。己所欲,要施于人,而且过犹 不及。爱在香港,原来是这样的以虚击实,到头来却也兴兴轰轰,成就了“一个大艳情 ”(注:王安忆:《香港情与爱》,6页。)。写作之于香港,不也可作如是观?巴特的话 权可作为脚注:
要想写爱情,那就意味着和言语的混沌发生冲突。
在爱情这个痴迷的国度里,言语是既过度又过少,过分(由于自我无限制地膨胀,由于 情感泛滥)而又贫乏(由于种种规约、惯例,爱情使语言跌落到规约、惯例的层次,使它 变得平庸)……一旦明白……我将要写的这些东西永远不会使我的意中人因此而爱我… …任何升华,它仅仅在你不在的地方——这就是写作的开始。(注:罗兰·巴特:《恋 人絮语》,98页。)
一页香港殖民文学史,因此也不妨看作是爱的失落与追踪史。因为没有,所以欲望, 也因为欲望,所以怅惘。多少故事——《第一炉香》、《停车暂借问》、《像我这样的 女子》、《记忆的城市,虚构的城市》……——一再演义香港情与爱的过剩与不足,虚 饰与空洞。这座城市的感情身份,尽管“每个夜晚都在举行约会和订婚礼”,毕竟是芳 心寂寞的。而在“九七”回归的时间表上,这一爱的需求更显得患得患失起来。回归: 回归母国(与母体)的怀抱,那爱欲的终极归宿。不论从政治或心理分析论述而言,回归 都隐含了一种意义——国族身份,政治殖民历史,欲望叙事——的完成。然而就在这回 归的分水岭上,我们看到了暧昧的痕迹。回归前的欲拒还迎,回归后的怅然若失,无不 暗示爱欲辩证中的吊诡。“香港情与爱”到底情归何处?“自作多情”的表演性与“自 作多情”的生产性如何相互定义?于是有了继续叙事之必要,继续“谈”情“说”爱之 必要。香港主体性的想象,也因之呈现。以下我仅就三本小说中的“情与爱”来说明三 种(回归后)欲望/叙事的方法,即陈冠中的《什么都没有发生》(1999)、黄碧云的《无 爱纪》(2001),及李碧华的《烟花三月》(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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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没有发生》发生在香港回归中国一周年的那一天。香港商人张得志在台湾遭 杀手狙击,不明不白的死去。凶杀之前,张正要与应召女郎成其好事。枪声突然响起, 张倒卧血泊,思前想后,“在另一世界里,我为我这样一个人写下句号”(118页)(注: 陈冠中:《什么都没有发生》,香港,青文,1999。本处及以下所引页数以此版本为准 。)。
张得志想些什么呢?他这一生四海飘荡,专业为经理人。他吃尽穿绝,处处留情,却有 本事不沾不染,来去自如。而他所经理的事务,由非洲到美洲到亚洲,由杂货到地产到 期货洗钱,无不伺机而起,伺机而退,银货两讫,清洁溜溜。张的感情游戏,亦复如此 ;亲情、友情、爱情正如同转口贸易,于是:
我称之为活在这一刻。意思是,要亲密的时候立即可以亲密,不可以的时候就完全没 事一样,不放在心里。所有的偷情都是真的,所有非偷情的时候也都是真的,都没有延 续性,过了就过去,未来的,未来再说。(49页)
而张的得意之作,是与大陆女子沈英洁的邂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两人逢场作戏, 几乎弄假成真。所幸张悬崖勒马,一走了之。
《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作者陈冠中是香港文化名人,亦曾长驻台湾(注:见陈冠中《三 城记》,台北,《中国时报》2001年7月15日,“开卷”版。)。阅历既广,对于香港人 情世路的感慨想必亦多。在“回归”一周年后,写下《什么都没有发生》,顾名思义, 已经可以大作文章。舞照跳,马照跑,由殖民地到特区,用句特首的话,一切“照常” ;“如果不是这样,就事不寻常了”(注:董建华语,见陈清侨的讨论,《后现代的常 态与异状:穷想九七香港如常》,《当代》,121(1997):21—25。)。然而陈冠中在这 “完全没事”的如常中,看出了香港主体性的危机与转机。
故事的主人翁自谓“寄生在资本里,是商本位,但本身不是商人,是帮忙商人的人” ,换句话说,“我们都是第二把手”(101页)。用别人的钱,为人作嫁,虽然雨露均沾 ,却得以六亲不认,必要时全身而退。这是陈冠中的心得所在了。香港因为盛产经理人 才——第二把手——而繁华一时。是非成败似乎并不在这批人身上留下痕迹,在商言商 ,他们几乎把经营学玩成了一项艺术。他们运转流通,“本身”就像钱一样,是种资本 。而他们艺术的极致是“永远不要爱上自己的项目”(68页),因为“我们都爱上自己” (101页)。
当王安忆写香港的大邂逅是“自己同自己热恋”时,她不可能像陈冠中这样,直捣香 港自恋情结的核心;这核心是空无一物的。为商业而商业,为爱恋而爱恋,为艺术而艺 术,这里有奇妙的循环。而一切的喧哗后,“什么也没有发生”。阿巴斯(Acbar Abbas )论香港的历史、文化,与其说是“无中生有”,不如说是“有中成无”,总是建筑在 “消失”的政治(politics of disappearance)的前提上。阿巴斯的立论也许要遭到有 心人的批判,但却与陈冠中的观点暗通款曲。所谓“消失”,并非指的是空间的抹消, 而指的是一种不断游徙、穿梭、置换的状态,甚至以空作多的技术(注:Ackbar Abbas,Hong Kong:Culture and the Politics of Disapperance(Minneapolis:Minnesota,199 7)。亦见Slavoj Zizek,Looking Awray:An Introduction to Jacques Lacan Through Popular Culture(Cambridge,MA:MIT,1991),pp.12-14。)。既然香港从未有“本然存在 ”的问题,“消失”的状态及技术反而成为一种日常生活的操演,甚至一种美德。
我以为阿巴斯的观察细腻世故,但不脱回归前后香港论述的辩证诡圈。从陈冠中小说 的角度来看,这样后设的论述不妨就是香港“文化”资本快速流通的表征,就是“什么 都没有发生”的症状的学院版本。“都没有延续性,过了就过了”,“我们把事情弄妥 ……我们就离场回家”——为下一个离场,下一个消失作准备。
然而陈冠中的故事并不就此打住。《什么都没有发生》里毕竟发生了什么。张得志自 认精明一世,来去没有牵挂。他不要不动产,他的收藏是七百瓶盖世红酒;他有六只镶 钻的金表,全都锁在保险柜里。密封时间,液化财富:“这就是没有根的好处。”(104 页)可人算不如天算,一记黑枪,匆匆结束了张的生命。最要命的,在死亡阴影中,他 竟然想起了一生未了的,来不及“消失”的事——他当年与大陆女子沈英洁的露水姻缘 。
这样的安排引导我们回到香港情与爱的主题。陈冠中处处要写一个关于香港的无情故 事。香港商人与大陆女子一夕邂逅,成其好事,事后一拍两散,消失在彼此的世界里。 事与愿违的是,一丝情愫,总是若有似无的牵动着张。多年以后,张甚至探知沈英洁离 去后自力更生,未婚生子,取名沈张。这是他俩的孩子么?张得志的难题是,没有爱情 ,却有(可疑的)结晶。而这结晶就算不叫爱情,又是什么?欲洁何曾洁。你以为要从此 消失的,居然又改头换面的回来,回来见证香港情与爱,或无情与无爱的痕迹。就在这 一叙事层次上,陈冠中提供耐人寻味的安排。张得志毕生的希望是一死百了,却在濒死 的边缘想起了今生的未了:他原想为沈张设立奖学金的,原因无他,“自作多情”而已 。但凶案发生,张的计划胎死腹中,他的欲望将化作幽灵的欲望,而他的死亡叙述—— 《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成为原不该有,却再也不能抹消的,爱的遗骸。
拉岗谈“主动的爱的礼物”(Active gift of Love),视之为主体将爱欲客体升华,理 想化的过程。在此一过程中,主体不再自求多福,反能有意的将客体位置拉抬到理想境 界。席佛曼(Silverman)延伸此一理论,认为“爱”的过程不只是主体将客体奉如神明 ,全身投入。而是主体在“赋予”爱时,理解主客体同时都有所不足,因此积极的参与 创造“爱”的条件及结果(注:Abbas,Chapter 1.)。换句话说,如果“爱”的先验情况 是自作多情——欲望的自我反射,“主动的爱的礼物”则强调自作多情——自我生产“ 利她”的理由及行动。其结果是打破了主体(以及主体置身文化环境)所念兹在兹的“我 ”的内烁定位;“推己及人”,一种外延式的欲望方式于焉诞生。
回到陈冠中的小说,张得志要将他的红酒及金表换作培养沈张的“教育资本”,未尝 不是一种自恋的极致发挥——他是为“自己”的经理能力预作打点。但他毕竟“不由自 主”的选择了旧爱沈英洁母子,作为自己欲望的投射。“爱的礼物”的赠予过程激活了 。尽管这一过程功亏一篑,它还是成全了张得志的后见之明:“没有一件事是可以依计 划完成的。”(118页)没有一件事是可以消失殆尽的,遗憾,是爱的一种征兆,是爱的 迟来的礼物(注:Silverman的讨论.pp.77-81。)。
从张爱玲到王安忆,都曾写下香港的浮世因缘故事,但我以为1997之后的《什么都没 有发生》,更为香港的爱欲及历史想象,平添又一转折。如前所述,这本小说以自白形
式,交代一个香港人“无情”的历史。六七工潮、七三股灾、八四中英公报、八九天安 门事件,都只是张得志生命的背景,衬托他的无动于衷。但陈冠中惟独让他的角色从游 离爱情交易里,泄漏底细。藕断丝连,当张得志发觉身份不明的沈张与他母亲生活在寻 常百姓间,他个人的历史意外的又翻开新页。虽然他最后义助沈英洁母子的想法不能落 实,一种希望、一种怅惘已自萦绕不去。与此同时香港千门万户,多少像沈英洁这样的 移民已经自顾自的落地生根了。就这样我们的主角无心插柳,却开启了他始料未及的伦 理关系。而也正因此,香港就算要“消失”,也不能像评家想象得那么一清二楚。香港 的情与爱仍有下文,香港的故事也还有得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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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碧云是九十年代以来最被看好的香港小说家。作品质量都能引人注目,黄擅写香江 男女的嗔痴怨爱,“温柔与暴烈”,形成剧烈张力。而黄又能于七情六欲的文字中,贯 注一股阴毒之气,欲魇情魔,鬼影幢幢,不由读者不惴惴不安(注:Silverman也特别强 调“爱的礼物”往往是主体意识的后见之明。p.80。这也是为什么这一诠释也加入了“ 爱的礼物”的生产、传递过程。)。香港“大限”,也自然成了她信手拈来的隐喻。
黄的新作《无爱纪》延续她前此作品的特色,写生命的畸恋遗恨,阴鸷犀利。故事中 的主人翁林楚楚是个平凡女子,但却遭遇到生命不平凡的考验。她的先生另结新欢,还 要与新欢移民加拿大;她的父亲逝后遗下书信,揭露了惊人的往事;而更复杂的,她女 儿的男友莫如一移情别恋,对象不是别人,竟是楚楚自己。这样的情节错综辗转,简直 有如通俗剧的桥段。但黄碧云用心应不止于此。她显然要藉情欲的流淌,述说命运的无
常,以及爱的能量及方式的出入。
耐人寻味的是,黄碧云将她的小说命名为《无爱纪》。在她另一部小说《七月流火》 里,她写下如下的话:“无爱纪无所缺失、无所希冀、几乎无所忆、模棱两可,甚么都 可以,无爱纪以虫行为舞,以婴儿粪香为挑情之惑。”(271页)(注:见拙作《暴烈的温 柔》,序论,黄碧云:《十二女色》,9—36页,台北,麦田,2000。)而“无爱纪”的 最终表征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273页)。这不禁让我们想到陈冠中的《什么都没有 发生》了。但一旦进入黄碧云的世界,我们赫然发现她的角色岂能无爱?恰相反的,他( 她)们正因为有太多的爱欲——跨越时间、辈份、意识形态,乃至性别——以致无所适 从起来。所谓“无爱”,只能作为情伤梦断的病征,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托词。陈冠中的 作品因此与黄碧云的形成有趣辩证。《什么都没有发生》塑造一个无情无义的、自恋的 香港主体,却处处留下“情”不自禁的伏笔,作为批判,也作为救赎(或救赎的可欲而 不可即)。相对于陈,黄碧云的角色其实都病在多情,他(她)们的无爱,正来自于犹有 余恨。“那么容易爱就是伤害。”(109页)以《无爱纪》而言,故事中的林楚楚在父丧 后收到父亲游忧的忏情信,赫然了解原来貌似寡淡的父亲原来婚前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 恋爱。恋情发生在大陆,终因为两地隔膜,“文革”突起而中断。父亲信中坦承,这爱 恋来得偶然,却绝难摆脱;最后爱极生恨,造成难以置信的遗憾。与此相平行的,楚楚 发现贤妻良母式的母亲婚前也有段不可告人的往事,由此生下楚楚。“夫妻不是夫妻, 父母女不是父母女,她自己也不是自己。”(66页)光天化日、家常生活,“细细敲问, 一样样危危乎千疮百孔”(66页)。
黄碧云的故事煽情,但她有意由此探问爱欲、血缘、伦理关系的必然性。当林楚楚发 觉对她疼爱有加的父亲其实是个“外人”,不免觉得情何以堪;但当她读到父亲的忏情 信,她反而了解父亲视她,而非母亲,才是“自己人”。“爱总是有所缺失”,“到她 明白爱的时候,爱已经不可能了”(70页)。一旦伦理的戒律被搁置,爱欲的可能就不胜 其防。林楚楚对父亲的回忆眷恋,已超过孺慕之情。借着父亲的表白,以及父亲当年所 爱恋的大陆女子王绛绿的情信,她不仅重新拼凑父亲的往事,也更投射自己的欲望位置 :她“爱”她的父亲。在现实生命中,她的丈夫离异,女儿疏离,然而经由阅读、想象 年轻时期的父亲的激情及那位神秘女子的响应,她不得不觉得爱意盎然了。她想到当年 “小小的刚微胀的乳贴着她父亲的胸膛……王绛绿的乳会不会像她的,一样贴着游忧的 胸膛……她会不会说,不让你走,要你时常抱着我”(56页)。而这新滋生的爱,要由女 儿关系匪浅的男友莫如一来完成。至此,黄碧云游走似是而非的乱伦关系边缘,挑逗、 也挑衅礼教的重重闲防。正如楚楚与养父没有血亲关系,她女儿的情人毕竟不是她的女 婿。当莫如一说“我一定有恋母狂”时,她“已经跌入一个她自己密谋的思念陷阱之中 ,无法再逃出了”(103页)。《无爱纪》的后半段敷衍这对老少配,以两人发生性关系 为高潮。无论是恋父还是恋母,都已不再重要。两情相悦的力量,摧枯拉朽,不以生殖 、血亲、宗法为考量,反而在破坏其连贯性、必然性中,以及随之而来的自毁性中,方 底于成。
黄碧云更看出女性爱欲的能量,远大于她们的对手。小说中的楚楚出落得贞静平凡, 却操持家族爱情秘密的枢纽。她前有来者,后有传人。她的母亲因为一段幽幽情事,付 出毕生代价;她的女儿爱得惊天动地,但女儿“只是爱她的爱;她的激烈;她的自毁” (91页)。这三人倒是真正的血脉相连,各以不同方式,见证爱欲的“温柔与暴烈”。当 然,在她们之外,还有那神秘的大陆女子王绛绿。以她一封封情书,铭记她与情人林游 忧往事,死而后已。如果爱欲是这般的被念兹在兹,黄碧云又为什么写下《无爱纪》呢 ?回到小说中绛绿的一封信:“将来历史书上都会有一段长长的空白。很多人静默无言 ,不是因为胆怯(我从不胆怯),不是因为忘怀(我们怎能忘怀),只有同代人能够理解发 生的事情,但过后必无、从、说、起。”(88页)绛绿与游忧,楚楚与游忧,楚楚与莫如 一,楚楚母亲与情人,楚楚女儿与她“自己”……爱恨悲欣交集处,谁付与言?时过景 迁后的书写追记,只能看作是劫毁后的创痕,或如前引罗兰·巴特的话,自己为自己写 下那已然的“不在”。这使我们重思游忧在“文革”爆发后,潜回大陆寻找情人而不得 的结果:情急生恨,他不写情书,而写了封向公家揭发情人隐私的告密信。爱与罪、激 情与毁灭,自此纠缠不休。所以黄碧云只能写“无”爱纪,小说高潮之一是楚楚打开绛 绿最后寄给游忧的信物,那是一块绣花手帕,打开是颗断齿,还有封写在“战无不胜的 毛泽东思想万岁万岁万万岁”信笺上的绝情书。有一天,“血干了、肉腐烂,头发断裂 ,无记忆无言语……但她还有骨头与牙齿……她仍要留一个存在的记忆给他”(89页)。 这是刻骨铭心的“爱的礼物”的极致了。而多年后,当楚楚与她的小情人幽会,她张开 嘴“紧紧的啜吸他”,“她感觉他像蜗牛一样退却”。楚楚想着“我虽然有牙齿,但我 绝对不会伤害你。这是她最忠贞的、爱的承诺”。而叙述者(或楚楚)接着又想着:“但 牙齿是多么容易的诱惑。那么容易爱就是伤害。”(108—109页)《无爱纪》无他,就是 本记录爱与伤害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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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三月》是香港知名作家李碧华的新作。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她以《胭脂扣》 、《青蛇》、《霸王别姬》等作,演义香港市井人生,点染艳异色彩,广受欢迎。李碧 华文字疏散,笔下不无矫情时刻,但她的惫懒与世故,反而成就一种独特魅力。尤其在 编拟前世今生的鬼魅故事,串演警世阴阳的教训时,她其实已不自觉地继承了宋明民间 话本烟粉加灵怪的传统。
李碧华擅于写情爱,却不是一般痴男怨女的情爱。在她的世界里,古为今用,人鬼同 途,生生死死,轮回不已。《胭脂扣》、《秦俑》、《潘金莲之前世今生》等都是极好 例子。在后现代外加世纪末的风潮里,她宜俗宜雅,既颓废又警醒的姿态,竟然成为香 港文化奇观之一(注:黄碧云:《无爱纪》,台北,麦田,2001。此处及以下所引页数 均以本版为准。)。然而到了1997前后,即使是像李碧华这般的想象力,也已露出疲态 。大历史的时刻来了又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五十年不变”的倒数计时已 经开始——另外一种大限已然悄悄弥漫开了。香港的“大邂逅”与“大奇迹”还可能么 ?如果有,在哪里?
李碧华的答案是她的新作《烟花三月》。这个动听的书名不再标示一本小说,而是一 本“报导文学”。隐隐约约,李碧华似乎也配合了“时代需要”,摆下了虚构游戏,来 点有血有肉的真材实料了。这本书记述李碧华厕身(中日战争时期)华籍慰安妇控诉日本 暴行及兴讼求偿的行动中,一段奇遇。故事的主角是湖北籍的袁竹林及四川人廖奎。抗 战期间,出身贫寒的袁竹林被诱拐、逼迫成为慰安妇。当时的袁年仅十八岁,却已两嫁 ,还有一个女儿。她在慰安所里饱受蹂躏,且因被迫堕胎,永远不能生育。与此同时, 她的独生女也夭折了。但抗战胜利才是袁煎熬的开始。她的“淫行劣迹”不能见容于自 己同胞,羞辱成了她的生存条件。1947年,袁竹林与国民党警察廖奎偶然相遇,产生情 愫,两人排除万难,于次年成婚。大陆易色,廖奎苟且偷安,却因为一件极小冤案在19 53年被发配北大荒劳改。袁与她的养女三年后北上团圆。然而北地物力维艰,夫妻生活 无以为继,1961年大跃进末期,袁被迫与廖离婚南返,自谋生路,从此音讯全无。
三十八年后,香港女作家李碧华从袁竹林处听到这段遭遇而深深感动了。袁年纪已大 ,毕生只有最后一个愿望:找到廖奎,一诉离情。这样的离乱故事,在现代中国史中已 经成为常态,毋宁可叹!我们的女作家一向擅以冷笔侧写人间情事的无常与无偿,这回 却动了恻隐之心,要为袁竹林圆梦。慰安妇向日本讨公道牵涉跨国法律与政治,总是事 倍功半,但慰安妇回首前尘往事,另有一种恩义,有待补偿。出入这两种历史任务间, 李碧华的胜算多大?
我以为在这一关口,李碧华为“香港情与爱”又作了一番新的定义。李前此的小说多 半在前世今生中打转,并由此思考香港作为“交易”前世与今生的转口点。《烟花三月 》里,那虚无缥缈的人鬼情突然落实到现代中国史的血泪中;而莽莽大陆,陡然提供了 一个新的言情述爱的空间。骨子里李碧华其实讲的还是她专长的一套。她要探究两个被 历史作贱,时间遗忘的男女,是否能在迥然不同的时空环境里重续前缘。然而细读《烟 花三月》,我们理解“回归”后的李碧华,“再世为人”,还是显现不同面貌。她现在 写的是“报导文学”。叙述中虽不乏被报导的对象,报导者李碧华的无所不在,才更耐 人寻味。她不只写袁竹林与廖奎的乱世之恋,她其实也写了自己对这样乱世之恋的爱恋 。行有余力,更要付诸实践。
1997前后,香港文化界开始谈论“北进想象”。但少有像李碧华这样将“北进想象” 的实相与虚相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烟花三月》描写报导者李碧华如何一步一步了解 袁竹林与廖奎的生平故事,如何运用自己的关系,展开跨国追踪。“廖奎,你在那里? ”不再只是袁竹林的深情勘问,也成为李碧华的欲望归宿。更惊人的,当香港传媒,从 《明报月刊》到《天地》图书再到《壹周刊》都加入寻人行动,引来众多回响,袁与廖 的不了情俨然要成为香港人的不了情了。
我们也注意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及《无爱纪》里,各介绍了一位大陆女子,沈 英洁及王绛绿,作为爱欲辩证的托喻。沈自大陆来港,胼手胝足,但求安身立命。王则 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演绎了一场性禁区内不可能的爱欲冒险。到了《烟花三月》,慰安 妇袁竹林现身说法,回诉自己经历非人遭遇,却也展现她惊人的爱欲勇气。周蕾所谓的 “始原激情”(prirnitive passions)用在这三位女性角色上,都能引生更多辩论(注: 见陈国球编《香港文化与李碧华》,台北,麦田,2000。)。回归后的香港作家,要如 何调整他(她)们的感情倾向?中国是那诱惑的极致,也是创伤肇始的所在。她以女性身 份,激发爱的想象与禁忌。疲惫的、历尽虚情假意的香港俨然属由后现代的虚无追本溯 源了;一下子地老天荒、生离死别的俗调,突然又多了层新的含意。但是且慢,这样的 大陆也许曾经有过,却早已失传了吧。它的“意义”反要由香港制造,逆向输出。
前此我以陈冠中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与黄碧云的《无爱纪》为例,描述香港情与爱 想象幅度的两极。前者精刮算计,以不愿及不能爱来摒挡一切随爱而来的牵扯:后者则 大事铺张无所顾忌的爱与恨,往往以玉石俱焚为出路。在我的解读中,这两种姿态每有 自我颠覆之处;《什么都没有发生》留下挥之不去的爱的遗迹,作为“没有发生”的反 证,而《无爱纪》在遍阅种种爱欲的逾越与冒犯后,归结为无爱——并无言——以对。 李碧华的作法又与两者不同。她身处回归后的香港,不再坐以待(祖国的?)爱,反而要 “送爱心到大陆”,一方面,她重演《什么都没有发生》中那香港经理人的本业,“二 手”打造、传播别人的爱的故事——这是服务业的本色;另一方面,她也呼应黄碧云式 的哲学,深自为爱欲劫毁的宿命所牵引。事实上,她比写任何一部小说都入戏。《烟花 三月》这部“报导文学”如果没有了李碧华的角色,不过只是又一本大时代悲欢离合的 插曲。有了她,一场不可思议的“恋人絮语”于焉展开。
《烟花三月》里李碧华自述寻人一筹莫展之际,友人代卜一卦,卦像是“火泽睽”, 显示袁廖二人好事多磨,天各一方。“‘不言而喻’的巧合,竟在数千年前《易经》六 十四卦中的一支,透露出来?”(119页)(注:李碧华:《烟花三月》,台北,脸谱,200 0。本处及其他页数,均以此为准。)一切莫非因缘前定,李碧华不禁毛骨耸然。问题是 ,李碧华也注定要在这再世情缘中扮演她宿命的角色么?故事,不,报导,由此急转直 下。廖奎下落竟然查出,原来他早已离开东北,随再娶妻子姜春兰一家人移居山东淄博 。而淄博的一个区淄川正是《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的故乡!冥冥之中是注定了的。报 导中的李碧华于是束装北上,先到武昌与袁竹林母女会合,再转赴淄博——与他们同行 的,还有李安排的摄影记者。袁廖重逢的高潮凄苦感人,不必细表。我所有兴趣的是李 碧华自始自终长相左右。是她化不可能为可能,也是她记录、观察、批注这一场重逢的 涕笑与无奈。李注意廖奎夹在袁竹林与姜春兰间的微妙尴尬。“世上所有爱情悲剧,都 只因为‘一公两母’”(283页)。她忘了在第三者外还有个第四者——她自己。她是局 外人,可却无所不在。凭爻卦的指引,她来到了《聊斋》的故乡。她也是来偿愿的:“ 如果一个传奇,可自《易经》开始,以《聊斋》作结,就很圆满。”(285页)这个传奇 的女主角不是别人,正是李碧华;或她不是人,而是鬼;她要爱,而没有“身份”。
在《烟花三月》的后记,李碧华如是写道:
我的第一个小说唤《胭脂扣》。是女鬼如花五十年后上阳间寻找她最心爱的十二少的 故事。——回头一看,有很多虚构的情节,竟与今天寻人过程有诡异的巧合。《烟花三 月》便是血淋淋的《胭脂扣》。它成书了,也流传开去,冥冥中是否一些亡魂在“借用 ”寄意呢?(404页)
的确,人世与鬼域,报导与虚构,相衍相生,成就了李碧华式的文学创作观,而她更 进一步说明,促成她创作动力的,端在“钟情”。“‘钟情’是一种没有原因也无法解 释的强烈感觉。但欲断难断,似聚似散,人却作不了主。”(398页)女作家李碧华与前 慰安妇袁竹林互为灵媒,牵引对方进入名唤爱的畛域,不能自主。这一“钟情”说,其 实远比前述拉岗式“爱的礼物”说,更有说服力。
然而作为写作者,李碧华的钟情不乏自恋的焦虑?她的“爱的礼物”真是运行无碍么? 再引用罗兰·巴特的观念:“每当恋人看到、感到、或知道情侣因这个或那个外在于恋 爱关系的原因而感到不幸或受到威胁时,一种强烈的同情感便会油然而生。”(注:罗 兰·巴特:《恋人絮语》,54页。)但巴特话锋一转,提醒我们当对方深为自己的不幸 而痛苦时,恋人可能发现这痛苦不但与己无关,甚至“把我给一笔勾销了”(注:罗兰 ·巴特:《恋人絮语》,54页。)。由是产生恋人暧昧的位置:“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 爱的人在受苦难,真是桩可怕的事;但同时,我又漠然视之,毫不动情。我的认同是不 完全的;我是一个母性,但又是一个不够格的母性。”(注:罗兰·巴特:《恋人絮语 》,54页。)
李碧华那里只“借用”袁竹林的故事写出她创作的历程;她更(冥冥中?)“借用”了袁 的故事写出了一个香港作家与她的中国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那么容易爱,就 是伤害”,黄碧云写着。“永远不要爱上自己的项目”(68页),陈冠中写着。而李碧华 回归后走上了千疮百孔的中国土地,叙说着她“不完全”的爱的故事。回到本文开始的 讨论,李碧华归根究柢是“自作多情”的。她可能是自以为是的、表演性的自作多情, 但更可能是自力更生的、生产性的自“作”多情。两者都不脱自恋的基础,但什么样的 恋爱不以怜惜自己开始?是在这一辩证中,香港的主体性才有了奇妙的安置。
而套用李碧华的叙事方法,香港的情与爱可能找回它的前世?我想到的不是张爱玲的《 倾城之恋》,那个故事结束在上海。我想到的是陈残云(1914—2002)的《小团圆》(194 6)(注:陈残云:《小团圆》,郑树森、黄继持、卢玮銮编,《国共内战时期香港本地 与南来文人作品选》上册,241—256页,香港,天地,1999。)。在陈的小说里,国民 党士兵黑骨球随着部队由东北来到港九。黑骨球在抗战初期被拉夫参军。八年间转战四 方,侥幸不死。战后回乡才发现母死妻离,一无所有。1946年,漫步九龙街头的黑骨球 孑然一身,四顾苍茫。突然他在街上巧遇昔日同村旧识老妇,并且惊喜交加地得知他的 妻子不但活着,还来到了香港!黑骨球终于与妻子团圆,却发觉她神色诡异,似有难言 之隐。果然,飘流到港的妻子因为生活所迫,已经下海为娼。
《小团圆》写于1946年。据此,故事中人物重逢比《烟花三月》中廖奎、袁竹林初在 武昌见面还早了一年。但两作所要讲的乱世情缘,却如出一辙。所不同者,《烟花三月 》跨越半个世纪,为廖袁往事,画下凄清句点。《小团圆》中的黑骨球与妻子百感交集 下,接受命运现实;黑骨球逃离军队,决心与妻子留在香港,赌赌运气。他们不回大陆 去了。一念之间的决定,是否改变他们后半生的命运?“香港是一个大邂逅,是一个奇 迹性的大相遇。”王安忆的话再度回到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