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时期谭嗣同和严复的理想社会模式之比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时期论文,理想论文,模式论文,社会论文,谭嗣同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有人说,严复的自由,谭嗣同的平等,康有为的博爱,构成戊戌时期启蒙思想的最强音。这从一般意义上、从某人思想的侧重点来说是可以的;但却给人一种印象,似乎谭嗣同和严复没有博爱思想。实际上,谭嗣同和严复的博爱思想,不但体现在他们提倡的人人平等、人人自由的思想主张中,而且体现在他们设计的理想社会模式中。
一
甲午战争在近代中国是一个转折点。它不但使中华民族面临着空前严重的亡国灭种的危机,也促进了中华民族的空前觉醒。正是在这种形势下,谭嗣同和严复提出了各自的救亡图存方案,设计了他们的理想社会模式。
谭嗣同在甲午战后感叹:“时局之危,有危于此时者乎?图治之急,有急于此时者乎?”(注:谭嗣同:《壮飞楼治事十篇》,《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下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44页。)于是怀着急于图治的心态,由旧学转向新学,设计出中西结合的理想社会模式。在1895年的《兴算学议》中,他就认为西人之治与我国唐、虞、三代无异:“观其(西人)设施,至于家给人足,道不拾遗之盛,视唐、虞、三代固品节不及其详明,而其效率与唐、虞、三代无异。”(注:谭嗣同:《兴算学议》,《谭嗣同全集》上册,第165页。)在1896年的《报贝元徵》中,又说西法与致太平的《周礼》往往而合:“古法可考者……要莫详于《周礼》。《周礼》,周公以之致太平而宾服四夷者也。”“西法之博大精深,周密微至,按之《周礼》,往往而合。”(注:谭嗣同:《报见元微》,《谭嗣同全集》上册,第200、202页。)在1897年的《仁学》一书中,更是系统地阐述了他的“逆顺三世”说。所谓“逆三世”,是由前太平世到前升平世再到前据乱世,即由“洪荒太古”到“三皇五帝”再到“夏商周三代”,历史是向后倒退的;所谓“顺三世”,是由后据乱世到后升平世再到后太平世,历史是向前进化的。自东周春秋时期孔子生活的时代开始到谭嗣同生活的清末时期,均为据乱世,“君统也”,其向前发展之理想社会分为三个层次:一是升平世,“天统也。地球群教,将同奉一教主;地球群国,将同奉一君主,於时为大一统”。二是太平世,“元统也。教主废,君主废,於时为遍地民主”。三是在太平世之后,再进一层,“无教”,“无民主”,“无地球”,“无天”,“一切众生,普遍成佛”,“夫然后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他又说:“地球之治也,认有天下而无国也。……人人能自由,是必为无国之民。无国则畛域化,战争息,猜忌绝,权谋弃,彼我亡、平等出;且虽有天下,若无天下矣。君主废,则贵贱平;公理明,则贫富均。千里万里,一家一人。视其家,逆旅也;视其人,同胞也。父无所用其慈,子无所用其孝,兄弟忘其友恭,夫妇忘其倡随。若西书中百年一觉者,殆仿佛《礼运》大同之象焉”。他还以三教比附三世,说:“以《公羊传》三世之说衡之,孔最为不幸。已为据乱之世,君统也。……耶次不幸,得伸其天治之说于升平之世而为天统也。……惟佛独幸,得毕伸其大同之说于太平之世而为元统也。夫大同之治,不独父其父,不独子其子,父子平等。”(注: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下册,第370*
367、334、335、319页。)随后,在《与唐绂丞书》中,又说明大同、小康之别:“何谓大同?《春秋》之言太平,远近大小若一,如‘为政以德’、‘颜渊问为邦’之类是也。何谓小康?按切当时之情事,择取其能行者,如‘道千乘之国,使民敬忠以劝’之类是也。”(注:谭嗣同:《与唐绂丞书》,《谭嗣同全集》上册,第263页。)在1898年的《上欧阳中鹄》书中,说“南海先生传孔门不传之正学,阐五洲大同之公理”(注:谭嗣同:《上欧阳中鹄》,《谭嗣同全集》下册,第475页。),并表示赞同。其模式可谓“升平太平—小康大同”说。
严复也是在甲午战后感到世变之亟的。他说:“鸣乎!观今日之世变,盖自秦以来未有若斯之亟也。”(注:严复:《论世变之亟》,《严复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页。)于是他大声疾呼,西学救亡,极力探求致治之道。在1895~1896年的《原强》和《原强修订稿》中,他就曾指出“至治极盛”和“太平”之世的表征:“夫古之所谓至治极盛者,曰家给人足,曰比户可封,曰刑措不用。”“盖世之所以得致太平者,必其民之无甚富亦无甚贫,无甚贵亦无甚贱;假使贫富贵贱过于相悬,则不平之鸣,争心将作,大乱之故,常由此生。”(注:严复:《原强修订稿》,《严复集》第1册,第24页。)在1895年的《救亡决论》中,说“兼爱”为“不变之道”:“必为我自由,而后有以厚生进化;必兼爱克己,而后有所和群利安,此自有生物生人来不变者也。此所以为不变之道也。”(注:严复:《救亡决论》,《严复集》第1册,第51页。)在1898年的《保教余义》中,则直接谈到《春秋》大同之学,说:“而大《易》则有费拉索非之学,《春秋》则有大同之学。苟得其绪,并非附会、此孔教之所以不可破坏也。”(注:严复:《保教余义》,《严复集》第1册,第85页。)他在1900年后翻译的《法意》所加按语中,更是多处谈及墨子的“兼爱”,孔子的“博施济众”、“不患寡而患不均”,中国古代的“井田制”,西方今日之“社会主义”等等。他说:“井田之制,至于春秋定哀之间,有存盖寡,至孟子时,扫地尽矣。……汉世诸公,睹并兼之害,欲以限田之法救之,然无及也。唐宋诸儒,想望太平,皆太息于先生经制之破坏,而归狱商君。……至于今世,贫富相差,其在墨守之小国,犹之小耳,若夫欧美二洲,愈益无艺。其不均者,非特田畴已也,而在工商牢荚之间。……大地之上,凡人力所有事者,无所往而不可用机。……乃瞬息之间,贫者益众,相悬之度,尤为古所未闻。……而劳力求食者,物竞日烈,恒患无以自存。于是有心人闵之,而持社会主义者,乃日众矣。今之持社会主义,即古之求均国田者也。”(注:严复:译《法意》按语,《严复集》第4册,第1003、1013、1012、986、945、1023页。)其模式可谓“大同—均平”说。
二
谭嗣同和严复设计的理想社会模式,在旗号、层次、思想资源、理论基础等方面有许多共同之处。
(一)都是从救国出发、以进化思想为指导而设计理想社会蓝图的。
谭嗣同是在“日新”思想的指导下追求理想目标的,而他提倡“日新”的出发点是为了救亡图存。他说:“欧、美二洲,以好新而兴。”“亚、非、澳三洲,以好古而亡”。“中国动辄援古制,死亡之在眉睫,犹棲心于榛狉未化之世,若于今熟视无睹者也”(注: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下册,第370、367、334、335、319页。)。所以他提出的理想社会是向前看的,不是回复到远古未开化之世。
严复是从西学救亡、后胜于今的思想出发追求理想目标的。他认为“以西学为要图,通知外国事”,既是“救亡之道”,也是“自强之谋”;“即吾圣人之精意微言,亦必既通西学之后,以归求反观,而后有以窥其精微,而服其为不可易也。”(注:严复:《救亡决论》,《严复集》第1册,第49、50、46、43页。)这里所说的“精微”,自然包括大同之学等等。他还强调“吾党生于今日,所可知者,世道必进,后胜于今而已。至极盛之秋,当见何象,千世之后,有能言者,犹旦暮遇之也。”(注:严复:译《天演论》按语,《严复集》第5册,第1360页。)正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严复提出的理想社会也是向前看的,他对人们向往的“唐虞三代”提出置疑,认为“三代唐虞之治,必远过秦以来,此其说诚有不可尽信者”(注:严复:译《法意》按语,《严复集》第4册,第945页。)。至于“极盛之秋”的理想境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只是概而论之,认为详而论之是后人的事情。
(二)都有二级理想社会层次
谭、严二人立足于中国现实,将升平世与太平世、小康与大同、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分别作为自己的近期和高级理想社会目标。
1.近期的理想社会目标
谭、严二人在甲午战后都主张向西方学习,并以西方的资本主义国家为参照系,对中国封建主义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企望中国由贫到富、由弱到强、由私到公、由不平等到平等,其中特别强调如下几点:
第一、建学兴机器,实现近代化,以收博施济众之功。
谭嗣同主张像西方国家那样,建学兴机器:“有矿焉,建学兴机器以开之;有田焉,建学兴机器以耕之;有工焉,建学兴机器以代之。”他认为,“富而能设机器厂,穷民赖以养,物产赖以盈,钱币赖以流通,己之富亦赖以扩充而愈厚。不惟无所用俭也,亦无所用其施济;第就天地自有之利,假吾力焉以发其覆,遂至充溢溥遍而收博施济众之功。”(注: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下册,第324页。)
严复也多次谈及西方国家的机械化,说“二百年来,西洋制作之精,实为亘古所未有。民生日用之际、殆无往而不用其机。”并说“制造、铁路、轮船、矿务、邮电、学堂、海军等近代化事业和措施,“皆西洋以富以强之基”,应该仿效实行,实现“富国强兵”的目标。(注:严复:《原强修订稿》,《严复集》第1册,第24、26页。)
第二、科学救国治国,有修齐治平之功。
谭、严二人都主张学习西方的近代科学,认为科学不仅可以救亡,而且可使国家富强。谭嗣同明确提出:“学问可以保国,有学而国乃可以不亡。”他所说的“学问”包括“政治、法律、农、矿、工、商、医、兵、声、光、化、电、图、算”(注:谭嗣同:《论学者不当骄人》,《谭嗣同全集》下册,第402、403、401页。),即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并认为“无诸学无以致富强”(注:谭嗣同:《兴算学议》,《谭嗣同全集》上册,第181页。)。严复既指出“西学格致(即自然科学)非迂途也,一言救亡,将舍是而不可”,“富强之基,本诸格致”(注:严复:《救亡决论》,《严复集》第1册,第49、50、46、43页。)。又说“学问之事,以群学(指社会科学)为要归,惟群学明而后知治乱盛衰之故,而能有修齐治平之功”(注:严复:《原强修订稿》,《严复集》第1册,第18页。)。
第三、批判君主专制,向往西方民主。
谭、严二人不仅抨击君主专制,而且批判其伦理基础“三纲”。他们大胆地指出:“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注: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下册,第337页。)“秦以来之为君,正所谓大盗窃国者耳。”(注:严复:《辟韩》,《严复集》第1册,第35页。)并说:“彼君主者,独兼三纲而据其上。”(注: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下册,第349页。)“三纲之义,正行于君主之时,正与其礼俗相得。”(注:严复:译《法意》按语,《严复集》第4册,第946页。),与此同时,他们又都主张君民共主,都强调民的权力,或说“民本君末”(注: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下册,第339页。),或说“民重君轻”(注:严复:《辟韩》,《严复集》第1册,第33页。),民对于君有“共举”、“共废”的大权。认为这种民主制度是“伦常中之大公”(注:谭嗣同:《论学者不当骄人》,《谭嗣同全集》下册,第402、403、401页。),是“以公治天下”(注:严复:《论世变之亟》,《严复集》第1册,第3页。),但他们又认为这种公议政事之民主制度,中国暂不能实行,还只是他们追求的一种理想目标。
2.高级的理想社会目标
谭、严二人既认为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治化隆”,“极强盛”(注: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下册,第325页。),“强且富”,“诚富诚强”(注:严复:《原强修订稿》,《严复集》第1册,第24、26、24页。),又认为他们并非“至治极盛”,“夫自今日中国而视西洋,则西洋诚为强且富,顾谓其至治极盛,则又大谬不然之说也。”(注:严复:《原强修订稿》,《严复集》第1册,第24、26、24页。)他们当时看到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主要是贫富不均,把西方社会主义叫做“均贫富党”。谭嗣同说,“夫以欧美治化之隆,犹有均贫富之党,轻生命以与富室为难。”因此,“以心挽劫者,不惟发愿救本国,并彼极强盛之西国,与夫含生之类,一切皆度之”,使中国和西方各国均进入更高的“大同之治”(注: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下册,第358页。)。严复说,西洋各国,“垄断既兴,则民贫富贵贱之相悬滋益远矣。……是以国财虽雄而民风不竞,作奸犯科、流离颠沛之民,乃与贫国相若,而于是均贫富之党兴,毁君臣之议起矣。”因而提出了“致太平”、达“至治极盛”的高级理想社会目标。(注:严复:《原强修订稿》,《严复集》第1册,第24、26、24页。)
综观谭、严二人的论述,其高级理想社会目标的情景如下:
第一,社会经济方面。在机械化大生产的基础上,大力发展生产,使社会更加富饶,并由贫富悬殊到贫富均,家给人足。
第二,社会管理方面。由有君主到无君主,无国家、无战争,远近大小若一,贵贱平,刑措不用,人人自由,遍地民主。
第三,社会关系方面。由人与人之间的尊卑贵贱到人人平等,视其人,同胞也。
第四,社会风气方面。民皆贤、皆智,无猜忌,无权谋,无彼我,社会为公,道不拾遗。
(三)都有两种思想资源
谭、严二人的理想社会模式是甲午战后中西文化结合的产物,其思想资源主要是中国传统的大同思想和西方的社会主义思想。
谭嗣同受《礼运》大同思想的影响是明显的。当他从梁启超处得知康有为“所发明易春秋之义,穷大同太平之条理,体乾元统天之精意,则大服。”(注:梁启超:《戊戌政变记》,《饮冰室合集》,专集之1,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109页。)之后,“亦盛言大同,运动尤烈。”(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饮冰室合集》,专集之34,第61页。)康有为说,谭嗣同“闻吾谈《春秋》,三世志太平,其道终于仁,乃服孔教精。”(注:康有为:《六哀诗》,《谭嗣同全集》下册,第548页。)钱穆则说:“《仁学》者,实无异于《大同书》也。大同即仁之境界,冲决网罗,即《大同书》之破除九界。”(注: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76页。)谭嗣同自己也承认《仁学》的思想来源包括“《易》、《春秋公羊传》、《礼记》”等等。
与此同时,谭嗣同亦深受西方社会主义、特别是《百年一觉》的影响。《百年一觉》出版于1888年,是美国空想社会主义者贝拉米所著的幻想小说,风行欧美。1891年12月至1892年4月,李提摩太翻译书中一部分刊登在《万国公报》第35~38册上,译名为《回头看纪略》,1894年广学会出版单行本时,改名为《百年一觉》。书中描绘了公元2000年时一个空想的社会主义景象:生产力高度发达,社会产品极大丰富,人们的物质生活美满幸福,精神生活高尚多样,人人平等,只有作官与作工的分工。此时“真所谓大同之世也”。该书出版后,对我国思想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注:参见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09~413页。)康有为在万本草堂讲学时,说“美国人所著《百年一觉》是大同的影子”(注:康有为:《万木草堂口说》,《康有为学术著作选》,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33页。)。孙宝瑄在日记中写道,他读了《百年一觉》之后,“为之舞蹈,为之神移”(注: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97、106页。)。当时的中西书目、书录乃至光绪帝订购的西书中,也都列有这部书。正是在这种氛围中、谭嗣同读了《百年一觉》。他在《仁学》中概述其内容时说:“千里万里,一家一人。……若西书中《百年一觉》者,殆仿佛《礼运》大同之象焉。”(注: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下册,第367页。)这后一句话,正是中西思想结合在理想社会模式中的一种典型反映。
严复也是将传统的“世之所以得致太平者”与西方的“均贫富之党兴”联系起来(注:严复:《原强修订稿》,《严复集》第1册,第24、26、24页。),将我国古代的“井田之制”与西方近代的“社会主义”相比附,并说:“今之持社会主义,即古之求均国田者也。”(注:严复:译《法意》按语,《严复集》第4册,第1023页。)这种比附也是中西思想结合在理想社会模式中的一种反映。
(四)他们提出理想社会模式的理论基础是自然人性论和人道主义
谭嗣同认为,“惟性无不同,即性无不善,故性善之说,最为至精而无可疑。”(注:谭嗣同:《报贝元徵》,《谭嗣同全集》上册,第200页。)他虽然讲人性善,但对人的情和欲是充分肯定的,认为“言性善,斯情亦善”。“天理,善也;人欲,亦善也”(注: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下册,第301页。)。从而使其带有自然人性论的色彩。他在谈到“以太”之“显于用”时,曾提到孔子之“仁”、墨子之“兼爱”、佛教之“慈悲”、耶教之“爱人如己”、“视敌如友”,认为“学者第一当认明以太之体与用,始可与言仁”(注: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下册,第293、294页。)。可见,《仁学》的前提就蕴涵着谭嗣同的人道主义思想。
严复也认为“斯民之好善固同”,“仁心之用,发于至性之自然”。从这种自然人性论出发,强调指出:“使人道必以仁为善长,则兼爱之说,必不可攻。”他不仅肯定墨子的“兼爱”,就是对孟子的“恻隐”、耶教的“爱仇”也深表赞同,他不仅认为“独平日冒险救人,本于人心”,就是西方“持社会主义”的人,也是出于“怜闵”之心。(注:严复:译《法意》按语,《严复集》第4册,第1019、1003、1023页。)他把西方社会主义者统归之为人道主义者,显然是缺乏科学分析的,但这正反映了严复自己提出理想社会模式的人道主义思想基础。
三
谭嗣同和严复设计的理想社会模式,在思想渊源、具体内容、实现途径等方面也有一些不同的特点。
首先,在思想渊源上有所不同。
谭嗣同理想社会模式的产生,深受康、梁的影响,打上了儒家大同思想的烙印,但他的理想社会模式却主要是构筑在墨家思想基础之上的。他曾多次说过,他曾“深念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注: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下册,第295、290页。),“自惟年来挟一摩顶放踵之志,抱持公理平等诸说”(注:谭嗣同:《与唐绂丞书》,《谭嗣同全集》上册,第266页。),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他还说:“墨有两派:一曰‘任侠’,吾所谓仁也……一曰‘格致’,吾所谓学也。”“仁而学,学而仁”,二者紧密相联。他以这两派为基础,“近合孔、耶,远探佛法”,形成自己独特的思想体系。(注: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下册,第289页。)是故有人认为,“嗣同《仁学》,以任侠为仁,以兼爱平等之说为学”,同时荟萃了儒、佛、道等各种学说,使其思想“极其博杂”(注: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下册,生活书店1947年版,第754、748页。)。从主导方面来讲,他的大同理想可谓之墨家大同说。他把大同理想和公羊三世说结合起来,更具有传统色彩。
严复的理想社会模式受西方的影响较大。他认为应先通西学,然后反观中学,才能看清古圣先贤的“精意微言”。他进而提出了两个不易之理:“建国立群之道,一统无外之世,则以久安长治为要图;分民分土、地丑德齐之时,则以富国强兵为切计,此不易之理也。”“顾富强之盛,必待民之智勇而后可几;而民之智勇,又必待有所争竞磨砻而后日进,此又不易之理也”。欧洲国家就是通过自由竞争而达到“富强之效”的。这就是所谓“始于相忌,终于相成”(注:严复:《拟上皇帝书》,《严复集》第1册,第65、66页。),“顺乎天演,则致治终成”(注:王遽常:《严几道年谱》,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18辑(179号),台湾文海出版社1966-1982年版,第29页。)。这里所说“终成”的“致治”之世,应是比欧美资本主义更高的社会。换句话说,他是主张通过竞争最终达到高级理想社会的。这显然是受了英国达尔文进化论与斯宾塞社会学的影响。这种矛盾思想正如《天演大同辨》一文所说:“天演家之言曰:‘物竞天择,优胜劣败。’大同家之言曰:‘众生平等,博爱无差。’”二者之间是对立的,但又有统一性,“大同者,不易之公理也;而天演者,又莫破之公例也。公理不可刹那弃,而公例不能瞬息离。公理固可宝爱,而公例又非能避弃。当事者亦惟循天演之公例,以达大同之公理耳。”(注:君平:《天演大同辨》,《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第1卷下册,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872、874页。)据此,严复受西学影响较大的大同理想可谓之天演大同说。他把大同理想和西方社会主义直接联系起来,更具有近代特色。
其次,在具体内容上也有所不同。
严复主要是强调“富与强”的近期目标和“贫富均”、“家给人足”、“刑措不用”的高级目标。
谭嗣同则具体地阐述了升平世与太平世的差别,以及太平世之后“至矣尽矣”的景象,由有教主、有君主到无教主、无君主、遍地民主再到无教、无民主、无地球、无天,一切众生,普遍成佛。显示了他浓烈的佛学气味和公羊学者虚无飘渺的理念,比起严复既具体又激进。
再次,在实现途径上的不同。
谭嗣同和严复虽然都主张通过改革实现自己的理想目标,但在具体途径上却有所不同。谭嗣同由于崇尚墨家的任侠、反抗精神,以及儒家的进取精神、道家的自由精神、佛家的无畏精神,形成了他思想深层中的叛逆性格,致使他在实现理想社会的途径上,比严复更为激烈,主张“杀身灭族”、“流血复兴”(注:谭嗣同:《上欧阳中鹄》,《谭嗣同全集》下册,第474页。),因而积极参加维新变法的政治斗争,以期实现近期目标,向高级理想目标迈进。
严复则认为,“欲贵贱贫富之均平,必其民皆贤而少有不肖,皆智而无甚愚而后可,否则虽今日取一国之财产而悉均之,而明日之不齐又见矣。”(注:严复:《原强修订稿》第1册,第25页。)因而他主张通过宣传和教育,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提高人的素质,以期达到彻底实现贫富均的高级理想目标。
四
从谭嗣同和严复的理想社会模式及其比较中,我们可以得到如下一些认识。
第一,中华民族是一个具有伟大理想的民族。理想既是目标,又是动力,它激励志士仁人为之奋斗不息。古代如此,近代亦然,谭嗣同和严复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目标而英勇战斗的卓越代表。
第二,谭嗣同和严复根据当时的国内外形势,将传统的大同理想和西方的近代社会主义架接起来,实现了大同理想的转型,设计了高于资本主义的未来理想社会。同时又根据当时的中国国情,强调首先要向西方学习,实现机械化,发展科学,达到国家富强的近期目标,这是现实的,可取的。他们对未来社会的大胆追求,也为以后西方社会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提供了重要的思想条件。
第三,谭嗣同和严复具有一致的远大理想,但他们实现理想的途径却是多样的。谭嗣同热心于政治活动,严复致力于思想启蒙,都为实现近期和未来理想目标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为社会进步做出了有益的贡献,功不可殁。
第四,谭嗣同和严复的理想社会模式还是肤浅的。他们在甲午战后“学问饥荒”的环境之中,冥思苦索,绘制理想蓝图。然而,谭嗣同对西学了解甚少,严复对西方社会主义亦知之不多,他们朦胧地意识到社会主义有消灭贫富贵贱差别、要求人人平等的一面,但总的来说,对社会主义的理解还是肤浅的,而且自觉不自觉地宣传了传统的平均主义理想,对当时和后世产生了一定的消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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