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183;尹文志”与“杂赋”的猜想_茶酒论论文

《汉书#183;艺文志》“杂赋”臆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臆说论文,汉书论文,艺文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将赋分为屈原赋、陆贾赋、荀卿赋、杂赋四类。前三家按时间先后分列赋家姓名和作品数目,杂赋类以作品题材及数目为序,无作者姓名。关于前三类的分类标准和义例,章学诚、刘师培、章太炎等有精辟的论述(注:章学诚《校雠通义·汉志诗赋略第十五》:“古之赋家者流,……虽其文逐声韵,旨存比兴,而深探本原,实能自成一子之学,与夫专门之书,初无差别。故其叙列诸家之所撰述,多或数十,少仅一篇,列于文林,义不多让,为此志也。然则三种(按指屈原赋、陆贾赋、荀卿赋)之赋,亦如诸子之各别为家,而当时之不能尽归一例耳。”“诗赋前三种之分家,不可考矣,其与后二种之别类,甚晓然也。三种之赋,人自为篇,后世别集之体也。杂赋一种,不列专名,而类叙为篇,后世总集之体也。”以前三类为一标准,后一类为另一标准。刘师培《论文杂记》云:“自吾观之,客主赋以下十二家,皆汉代之总集类也,余则皆为分集。而分集之赋,复分三类:有写怀之赋,有骋辞之赋,有阐理之赋。写怀之赋,屈原以下二十家是也;骋辞之赋,陆贾以下二十一家是也;阐理之赋,荀卿以下二十五家是也。写怀之赋,其源出于《诗经》;骋辞之赋,其源出于纵横家;阐理之赋,其源出于儒道两家。”章炳麟《国故论衡·辩诗》:“《七略》次赋为四家,一曰屈原赋,二曰陆贾赋,三曰孙卿赋,四曰杂赋。屈原言情,孙卿效物,陆贾赋不可见,其属有朱建、严助、朱买臣诸家,盖纵横之变也。”)。而杂赋一类,虽著录12家233篇赋作,但没有一篇保存下来,故学者或推测为“后世之总集”,或以为三种之外而无法归类者,悉入杂赋(注:程千帆《汉志杂赋义例说臆》,见《俭腹抄》,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5-16页。)。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云:“此杂赋尽亡,不可征,盖多杂诙谐,如《庄子》寓言之类者欤?”现在我顺着顾先生的意思,以敦煌俗赋和其它俗赋作为参照物,对《汉志·杂赋》作些探测,庶几刘勰“振叶寻根,观澜索源”之意乎!

其一,《杂赋》类第一家是“客主赋十八篇”。按《文心雕龙·诠赋篇》云:“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是则设立客主是赋家的共同特点,洪迈《容斋五笔》卷七谓这种方法当因于屈原《卜居》、《渔父》,是矣。《杂赋》中的“客主赋”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述客主以首引”的文人大赋,它包括两类:一是民间故事赋,二是指带有表演性质的客主论难赋。

1993年,连云港东海县出土了西汉时期的《神乌赋》,其文体特征同敦煌俗赋《燕子赋》等完全一样。这篇赋的写作年代,我认为是在汉成帝置“贼曹”官府至汉成帝元延三年(前10年)之间(注:《神乌赋》出土于尹湾6号墓,根据同墓出土的竹简《元延二年起居注》,6号墓下葬的时间当在元延三年(前10年),这是《神乌赋》产生的下限。又赋中有“贼皆捕取,系之于口”句,对照《文物》1996年第8期第19页图版,“皆”当为“曹”字。贼曹,官名。《通典》卷二十三《职官五》:“汉成帝时,尚书初置二千石曹,主郡国二千石;又置三公曹,为断狱。后光武帝改三公曹岁尽考课诸州郡政;二千石曹掌中都官水火、盗贼、词讼、罪法,亦谓之贼曹。”据此,《神乌赋》产生的上限在成帝置“贼曹”以后。)。它的出土,给我们提供了一篇汉代民间故事赋的样板作品。略早于《神乌赋》的王褒,写有一篇《僮约》,用通俗口语和叶韵对话的形式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王子渊到寡妇杨惠家做客,请家奴便了酤酒。便了不但不去酤酒,还拽大杖到主人坟前讲理。子渊大怒,同杨惠商定买下此奴,并当面宣读券文。便了听了,“讫讫叩头,两手自缚,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可以说是民间故事赋的翻版。六十多年前,文学史家容肇祖曾说:“是否汉宣帝时,民间已有这种用口讲述故事,而带有韵语以使人动听及易记,有如王褒的《僮约》?或者在汉魏间,贵族盛行以赋作为文学的玩意儿时,民间却自有说故事的白话赋?”(注:容肇祖《敦煌本韩朋赋考》,原载1935年出版的《庆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论集》,后收入《敦煌变文论文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容先生的推测和疑问,因《神乌赋》的出土而有了一个完满的答案。

1979年,敦煌马圈湾汉代烽燧遗址中发现了西汉晚期的残简,其中有韩朋故事,裘锡圭认为:“这枚残简所保存的汉代韩朋故事的内容极少,但是从其叙事方式可以看出,其风格近于《韩朋赋》而远于《搜神记》,而且原来的全文一定相当长。”(注:李学勤、裘锡圭《新学问大都由于新发现》,《文学遗产》2000年第3期。)汉代韩朋故事残简的体裁因为存字太少而难以遽断,但也不能排除使用赋体的可能性。

东汉灵帝时,有所谓“鸿都门学生”。《后汉书·杨赐传》说:“鸿都门下,招会群小,造作赋说,以虫篆小技,见宠于时。”他们的作品,《蔡邕传》说“熹陈方俗闾里小事”,“连偶俗语,有类俳优”,清人俞正燮《癸巳存稿》“科场书”条引用了这段话,解释说“是汉时有连类捷录”,即用俗语编成的对句。《汉志·小说家》颜注引如淳曰:“今世亦谓偶语为稗。”“偶语”就是前文所说的“连偶俗语”。“陈方俗闾里小事”,正可作“偶语为稗”的注脚,那么,“鸿门都下”所作的“赋说”当是有故事情节的俗赋。

客主论难赋,又叫对问体赋。吴讷《文章辨体序说》云:“问对体者,或设客难以著其正者也。”这类作品往往先假设一个“误题”,经过争辩之后,获得“正题”。《文心雕龙·杂文篇》云:“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正。”宋玉《对楚王问》、《登徒子好色赋》、《大言赋》、《小言赋》等赋,皆争奇斗胜之作,《杂赋》中“论难”类的赋作,当与此相类。之后,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等可以说是这类赋的变相。这里要特别提到扬雄的《酒赋》,此赋见于《汉书·游侠·陈遵传》,也见于《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陈遵传》题目作《酒箴》,《北堂书钞》作《酒都赋》,《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皆作《酒赋》,按当以《酒赋》为是。据《陈遵传》,“其文为酒客难法度士”,可知内容是设为酒客与法度士相辩难,《汉书》仅录其中一段。根据这段,则法度士曾指责酒客为“鸱夷”,故酒客驳辩时云:“自用如此,不如鸱夷。”而“尽日盛酒,人复借酤。常为国器,托于属车。出入两宫,经营公家”一段,与敦煌本《茶酒论》中酒难茶而自吹其身份高贵一段,有异曲同工之妙,其渊源关系一目了然。西晋傅玄有一篇《鹰兔赋》,《全晋文》据《初学记》辑录了残句:“兔谓鹰曰:汝害于物,有(原校:疑当作我)益于世。华髦被札,彤管以制。”程章灿《先唐赋辑补》又据《玉烛宝典》辑录五句:“我之长兄,长曰元鸮,次曰仲雕。吾曰叔鹰,亦好斯武。”据《文选·辩命论》辑录两句:“秋霜一下,兰艾俱落。”可以看出,是代言体、论辩性的俗赋,同敦煌本五言体《燕子赋》体很相似。所以《杂赋》类《客主赋》虽没有一篇作品存下来,但我们可以通过这些作品得其仿佛。

“论难”类的杂赋,因其富有表演性质,因而戏剧性非常显著。敦煌出土的这类赋作,往往被一些学者定性为戏剧脚本。如敦煌俗赋《茶酒论》,完全用代言体对话形式写成,赵逵夫先生就认为是一篇唐代俳优戏演出的脚本(注:《唐代的一个俳优戏脚本——敦煌石室发现茶酒论考述》,见《中国文化》第3期,1990年秋季号,三联书店1991年版。)。隋唐时期流行着一种同俗讲、转变、说话并行的表演伎艺——“论议”。它由两人或多人参演,通过论辩双方富于诙谐、机智风格的问难和辩驳来娱乐观众。敦煌俗赋《茶酒论》、《晏子赋》、《孔子项托相问书》和五言体的《燕子赋》正具有这种问难性质。所以王小盾、潘建国著文,就认为它们是民间“论议”的演出底本(注:《敦煌论议考》,见《中国古籍整理》第一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其二,《杂赋》中有《成相杂辞》十一篇。《荀子》有《成相篇》,杨倞以为就是《汉志》中的《成相杂辞》,“盖亦赋之流也”。朱熹《楚辞后语》也说荀子《成相篇》“在《汉志》号《成相杂辞》”。这篇在内容上虽以“国君愚暗为戒”,但正如卢文弨所说:“审此篇音节,即后世弹词之祖。”近来有人著文,认为《成相杂辞》是一种肇始于西周宫庭,流行于秦汉时期上层社会的文艺样式(注:姚小鸥《成相杂辞考》,《文艺研究》2000年第1期。)。从现存《成相》形式的歌辞内容看,它确实都是有关于政治教化的,但这并不能改变它的民间文艺性质。《礼记·曲礼》明确记载:“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郑玄注:“相谓送杵声。”即舂米时唱的歌,“成相”即唱舂米歌。《汉书·外戚传》载有高祖戚夫人被吕后囚禁为奴之后所唱一首舂米歌:“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以三言起句,是与《成相辞》同类的歌谣。舂米要用杵,筑城也要用杵,故筑城之歌也用“成相”的形式。《左传·宣公三年》记载宋国筑城者嘲笑被囚赎回的华元,其歌曰“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即是成相体。役人筑城时所唱,显然是打夯抬土时的劳动号子。《乐府诗集》卷六十据《风俗通》记录了秦穆公时百里奚家中的洗衣妇所唱的歌,其一曰:“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古乐府》“雌”作“鸡”),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虽为援琴而歌,其实用的还是捣衣的调子,亦即《成相杂辞》之类。汉代的民谣,多用两个三字句起首,这其实正是“成相”体,如《汉书·冯奉世传》所引上郡民谣,《后汉书·五行志》所引桓帝时童谣等,例不枚举。汉乐府中亦有,如《相和曲·薤露》、《平陵东》等。

从流传至今的荀子《成相杂辞》、《逸周书·周祝》、《文子·符言》、出土的秦简《为吏之道》等篇看,《成相杂辞》是以七言为主的韵诵体。在汉代人眼中,“七言”不能称为诗,《后汉书·东平宪王苍传》、《张衡传》、《崔瑗传》、《崔寔传》、《杜笃传》、《马融传》等皆诗、赋、七言并列,可见七言不在诗歌之列。七言不属于诗歌,根本原因是它的民间性质,西晋傅玄在《拟张衡四愁诗序》中说:“张平子作《四愁诗》,体小而俗,七言类也。”傅玄是一个通俗文学家,连他都认为七言是“体小而俗”,那么在一般人心目中,“成相”类一定是“俗体”无疑了。汉末的戴良写有一篇《失父零丁》,是七言诙谐体寻父启事。但全篇把老父比作禽兽,对辨认毫无裨益,施之尊亲,诚为侮慢,恐怕是一篇调笑揶揄之作。蔡邕《短人赋》也为七言,可见《失父零丁》是与《短人赋》同类的俗赋。敦煌俗赋中的《酒赋》、《秦将赋》、《龙门赋》等或全用七言,或以七言为主,是《成相杂辞》类俗赋的流裔。而敦煌本《季布骂阵词文》,全篇用通俗七言韵语,又是《成相杂辞》类俗赋的变种。

现存《成相杂辞》的内容皆为劝戒性质,这一点也给我们很多启发。金院本《诸杂院爨》中有一篇名为《太公家教》,见于元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原本已散佚不传。“爨”是院本的别名,贺昌群《元曲概论》以为“爨”的结构是以歌唱及滑稽为主,引元杜善夫的《庄家不识勾栏》一曲中所说为证。无独有偶,敦煌遗书中也一篇题为《太公家教》的作品,已见著录的有36个卷号。全篇580余字,由四言韵语组成,选用当时流行的格言俗语等,以训戒口气宣讲为人之道。关于这篇的性质,现代学者多认为是启蒙读物。按《太公家教》一书,中唐李翱《答朱载言书》已有记载,说:“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王氏《中说》、俗传《太公家教》是也。”宋王明清《玉照新志》也说:“世传《太公家教》,其书极浅陋鄙俚”,“当是有唐村落间老校书为之”。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严有翼《艺苑雌黄》说,杜荀鹤《唐风集》中有的诗极低下,“前辈方之《太公家教》”。说明中唐以来,《太公家教》在下层流传了很长时间,文人都认为它是浅陋鄙俚的。王国维在《唐写本太公家教跋》中说:金院本中的《太公家教》,“盖衍此书为之”。可见这种民间传播知识的通俗韵语,是可以付诸演出的。它在形式上继承的是秦汉杂赋“连偶俗语,有类俳优”的格局,而内容上则同《成相杂辞》很相似,说明秦汉时期的《成相杂辞》是可以演出的。

其三,《杂赋》中有《隐书》十八篇。《隐书》之类,我们还可以从史籍中见其仿佛。《文心雕龙·谐篇》说:“者,隐也;遁词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隐是藏的意思,是借用另一事物把本来可以说得明白的事情故意说得不明白,使听者或读者认真地思索,从中得到趣味。《荀子》的五篇赋,正是五首隐。《新序·杂事篇二》有齐宣王“立发《隐书》而读之”的记载,《史记·滑稽列传》也有“齐威王之时喜隐”、“淳于髡说之以隐”的话,可见嗜好隐语是古代一种极普遍的风气(注:可参看游国恩《槁庵随笔》卷十一《隐》,刊《国文月刊》第40期。)。《谐篇》所举作品,有许多还可从史籍中找到,最典型者,莫过于《滑稽列传》所记淳于髡风谏齐威王饮酒一段,《汉书·东方朔传》载朔与郭舍人竞为射覆一段,章太炎先生就认为这两段“纯为赋体”。虽然刘勰总是要从“义正”“箴戒”中寻找其价值,但它主要是通俗娱乐的文艺形式,以诙谐调侃为其特点,却是不争的事实。《说苑·复恩》记介子推从晋公子重耳十九年而返国,重耳即位后,赏功臣没有介子推。子推遂归隐绵山,“推从者怜之,乃悬书宫门曰:有龙矫矫,顷失其所。五蛇从之,周遍天下。龙饥无食,一蛇割股。龙反其渊,安其壤土。四蛇入穴,皆有处所。一蛇无穴,号于中野”。这也是一首隐,《吕氏春秋·介立篇》、《史记·晋世家》、《新序,节士篇》皆有引用,文词大同小异。《水经·汾水注》引王肃《丧服记》云“子推奉唱而歌”,《淮南子》中也有“介子歌龙蛇而文君垂泣”的记载,说明“隐”是可以诵唱的(注:本篇即收入《乐府诗集》卷五十七,题目作《士失志操》,题解引《琴集》曰:“《士失志操》,介子推所作也,一曰《龙蛇歌》。”)。《说苑·复恩》还载有与这首《龙蛇歌》相近的一首隐,云“舟子侨进曰:君子为赋,小人请陈其辞,辞曰”,隐语称为陈辞,作为与“君子”之雅赋相对的俗概念,则“隐语”的民间性可以想得。敦煌本《伍子胥变文》(拟题)基本上是四六文,押不规则的韵,中间又插有歌词,应是赋体形式。其中使用了好几条隐语,如子胥逃亡途中同其姊的对话,与其妻用药名诗互诉情志,渡江时与船夫的对话等。《韩朋赋》中也有隐语:书信隐语,梦兆辞,道旁树木的象征解辞。朱光潜先生说:“隐语为描写诗的雏形,描写诗以赋规模为最大,赋即源于隐语。”(注:朱光潜《诗论》,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44页。)故事赋含有隐语,会使故事情节更加曲折、含蓄而耐人寻味。

其四,《杂赋》类中有“杂四夷及兵赋”、“杂鼓琴剑戏赋”、“杂山陵水泡云气雨旱赋”、“杂禽兽六畜昆虫赋”、“杂器械草木赋”等,于最后三种,顾实分别说:“《古文苑》有董仲舒《山川颂》、公孙乘《月赋》。”“《西京杂记》有公孙诡《文鹿赋》,《古文苑》有路乔如《鹤赋》。”“《西京杂记》有中山王《文木赋》、邹阳《酒赋》《几赋》、羊胜《屏风赋》。”按,顾氏所举皆为文人赋作,恐非是。我以为,这些佚名赋以“杂”或“戏”冠于名中,当是一种民间演诵的赋作。敦煌出土的文献中,有一篇名为《百鸟名》的作品,所讲的故事情节是:阳春三月,有凤来仪,百鸟齐朝,鸟国聚会,鸟官述职,鸟民献艺。官尊民卑,井然有序。排备仪仗,一仿人君。全篇借着这个故事,介绍了四十多种飞鸟的习性、毛色、物候、名命及传说故事。体制上,开篇是几句四六骈句的提示语,中间又有几句散说过渡语,其余全由六言(三、三言)、七言韵语组成。本篇的性质,刘瑞明认为“是一种科普文学作品,它的目的就在于普及一些鸟类知识”(注:刘瑞明《敦煌抄卷百鸟名研究》,《敦煌学辑刊》1989年第2期。)。我认为,这实际上是一篇“不歌而诵”的民间俗赋,它的源头就在秦汉时期的“杂赋”,《杂赋》中的“杂禽兽六畜昆虫赋”等就是这样性质的东西。现在流传下来的西汉时期一些介绍科学知识的作品,往往用这种形式。如《灵枢经·刺命真邪篇》:“凡刺小邪日以大,补其不足乃无害,视其所在迎之界。凡刺寒邪日以温,徐往徐来致其神,门户已闭气不分,虚实得调春气存。”司马相如的《凡将篇》、史游的《急就篇》也是以七言为句的字书,都是便于人们记诵的口诀文体。编口诀的人决不会自创一种世人不熟悉的韵文体,他们利用的必定是街巷陌上流行的歌谣形式,诵读起来才容易顺口成腔,为士民所接受。当然,《凡将》、《急就》不完全与《百鸟名》相同,但在它们流行的时候,下层还盛行一种既介绍知识,也进行娱乐的文艺形式,则是完全可能的。

宋代四水潜夫《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条,记当时有“教走兽”、“教飞禽虫蚁”和“说药”三种艺人。其具体说词唱文不传,但必定是集动物名和药名作趣说的,也应贯串着互为联系的生物知识。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院本名目》“打略拴搐”条,有“星象名”、“果子名”、“草名”、“军器名”、“神道名”等。贺昌群《元曲概论》说:“打略拴搐,这大约是用来代替艳段的,内容多主滑稽。”按,宋吴自牧《梦粱录》:“杂剧先做寻常熟事一段,名曰艳段。次做正杂剧。”据胡忌研究,“打略拴搐”是院本中穿插演出的由一人以念白为主,以事物名、职别、游戏归类的一种说唱艺术形式(注:胡忌著《宋元杂剧考》第四章《分类研究》第十一“打略拴搐”,中华书局1959年版。)。虽然作品全部散佚,我们无从知其究竟,但想来它在内容和形式上当同《百鸟名》有共同之处。更令人寻味的是,在院本“打略拴搐”中,还有《大口赋》、《风魔赋》、《疗丁赋》、《由命赋》、《伤寒赋》、《便痈赋》、《罢笔赋》等名目,以“赋”为名,更可见这些院本的源头就是秦汉杂赋。

其五,《诗赋略·杂赋》类作品的标目,有三个共同点:一是都没有作者姓名,二是都不署年代,三是都冠以“杂”字。我们知道,民间文学多为下层文人创作并在长时间不断改造完善而成,因而作者无考、创作年代无考是其主要特征。都冠以“杂”字,也很有意味。赋本来就是民间讲说和唱诵结合的艺术形式,下层艺人在表演这种艺术的时候,往往夹杂使用了多种手法,如诵唱伴以各种动作、表情等。尤其是优伶侏儒的参加,更使这种表演综合化了。从汉墓出土的为数不少的俳优俑看来,都具有这些特点:滑稽戏笑,调谑娱人;短胖袒裸,畸形丑陋;抱鼓握槌,作敲击状,可见是杂以多种民间伎艺手段的。所谓“杂”者,恐怕主要是指此而言。“杂赋”云云,主要是为了区别于作为案头读物的文人赋。《诗赋略》总叙曰:“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这是《汉志》判断赋的根本标准。“传曰”云云,只不过表示有所本且本于儒学而已。清人邹汉勋《读诗偶识》说:“声曲均具谓之歌。诵有曲折可诵,尚未被之管弦也。诗则但成篇章而无曲折也。”赋诵虽然没有乐器伴奏,但仍有音乐的旋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五十一《清商曲辞》收有梁周捨《上云乐·老胡文康辞》一篇,大意是夸述这位老胡文康的来历,并自表形貌和技艺。根据《隋书,乐志》的记载,《上云乐》是一场歌舞剧,《老胡文康辞》大约“是配合歌舞上场前的‘致语’”(注:周贻白《中国戏曲论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60年版,第4页。)。就其文体而言,任半塘认为“与其谓之诗,不如谓之赋”(注:任半塘《唐戏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18页。),是对的,这是一篇典型的调侃诙谐风格的韵诵俗赋,与敦煌俗赋《驾幸温泉赋》很相似。

前文指出,汉代人将“七言”“六言”诗不算作诗,《汉书·艺文志》虽有《诗赋略》,但奇怪的是,《诗赋略》的“诗”类中却不包括“徒诗”即“诵诗”,只有“歌诗”即“乐府诗”,那么当时的“诵诗”归在哪里呢?我认为,“诵诗”在《汉志》中归入赋类,而不归入诗类。道理很简单,就是《汉志》总叙中的那句话,“不歌而诵谓之赋”。“七言”“六言”不歌而诵,所以归入赋类而不归入诗类;并且由于它们“体小而俗”,只能归入赋类中的“杂赋”,而正统文人不把它列入赋类,故正史中六言、七言仍旧归入赋类。

《诗赋略》中还有“大杂赋三十四篇”,我推测,这里所说的“大”,主要就其篇幅而言。《史记·龟策列传》载有宋元王与卫平之间关于神龟的一段故事,洋洋洒洒数千字,基本上用四言韵语。我以为,这段赋文正是“大杂赋”之类。《龟策列传》非司马迁作,褚先生取民间巫师占卜前招应民众的唱诵之词,补缀而成,故《索隐》谓其“叙事烦芜陋略,无可取”,《正义》也说“言辞最鄙陋”。章学诚说《汉志·诗赋略》的分类,“亦如诸子之各别为家”,他虽未曾深入论述,却对我们很有启发。《汉志》有《诸子略》,列入最后一家的是“小说家”,《汉志》将赋分为四家,列入最后一家的是“杂赋”。“小说家”与“杂赋”,都相应地处于末流的位置。《汉志》虽对“杂赋”没有叙论,但从它对“小说家”的叙论中可以大概了解一些“杂赋”的信息。“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稗官”据余嘉锡先生考证,是一种官职,专门搜集庶人之言传达给天子(注:《小说家出于稗官说》作于1937年,收入《余嘉锡论学杂著》,中华书局1963年版。)。“杂赋”的内容,大概也不出“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范围。把“小说家”与“杂赋”这样比附,也是刘勰的意思。《文心雕龙》把文体分为“文”“笔”两大类,列在“论文”部分末尾的是《谐》,这篇论述的主要内容是“俗赋”。《谐篇》说:“汉世《书》十有八篇,歆固编文,录之赋末。”“然文辞之有谐,譬九流之有小说。”这是明确说把“谐”放在文末,就如同《汉志》将“隐书”放在赋末,将“小说家”放在诸子末。

庸宋时期,有所谓“杂剧”。洪迈《夷坚志》丁集(卷四)云:“俳优侏儒,周技之下且贱者;然亦能因戏语而箴讽时政,有合于古矇诵工谏之义,世目为杂剧者是也。”唐宋杂剧不同于元杂剧,它属于科白吟诵类剧。宋陈旸《乐书》卷一七八“俳优下”云:“唐时谓优人辞捷为‘斫拨’,今谓之杂剧也。”则唐宋杂剧以辞捷为主。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杂剧全用故事,务在滑稽。”唐“杂剧”的底本没有流传下来的,难知究竟,但我们可以做些推测。《旧唐书·文宗纪》:“太和六年二月己丑寒食节,上宴群臣于麟德殿。是日,杂戏人弄孔子。帝曰:孔子,古今之师,安得侮渎!亟命驱出。”这里的杂戏,就是杂剧。关于《弄孔子》杂剧的内容,已不可考。但敦煌遗书中发现的《孔子项托相问书》,可能就是《弄孔子》杂剧的一种。这篇作品采用对问体形式写成,主体是孔子和七岁项托的论难,内容主要叙述孔子出游,路逢闻多识广的小儿项托,二人唇枪舌剑,展开一场论难辩说、精采斗智的故事。其争辩的问题,多是民间文学中常见的题材。孔子被项托问得无法作答后,竟设法杀害了项托。项托死后,化为石人,精灵不敢,化作森森百尺之竹。全篇采用韵散相间形式,属于俗赋的体制。本篇在敦煌汉文写卷中保存有十六个之多,敦煌藏文写卷中也有三个写卷。另外在吐鲁番出土的初唐文书中,也有一篇《孔子与子羽对语杂抄》,其内容、情节与敦煌写本《孔子项托相问书》基本相同,只不过将与孔子论难的对象由小儿项托,变成孔子的学生子羽。可见“戏孔子”的杂戏在唐代普遍流行于广大民间的情形。这篇唐代“杂剧”就是《汉志·杂赋》的嫡传。

其六,枚皋、东方朔的一些赋作,可能就包括在《杂赋》中。理由之一,《文心雕龙·谐篇》,枚皋、东方朔是作为“谐”类的代表作家提出的。《隐书》就包括在《杂赋》中。理由之二,《谐篇》指出谐的特点是“博举品物”、“图象品物”,《诠赋》云:“皋朔以下,品物毕图。”两篇所揭示的赋的特点是一致的。范文澜注:“品物毕图,谓皋、朔辄受诏赋宫馆奇兽异物。”枚皋、东方朔作为汉武帝的侍从,常从武帝出行。《汉书·枚乘传》附皋传记载,皋曾“从行至甘泉、雍、河东,东巡狩,封泰山,塞决河宣房,游观三辅离宫馆,临山泽,弋猎射驭狗马蹴鞠刻镂,上有所感,辄使赋之。为文疾,受诏辄成,故所赋者多”。他所赋的题材,无所不有,且受诏辄成,只能是“诙谐类俳优”了。《陆贾赋》类著录有“枚皋赋百二十篇”,但《汉书》本传说这百二十篇是勉强可读的,“其尤嫚戏不可读者尚有数十篇”,这些赋“品物毕图”,诙谐嫚戏。今观《杂赋》类中的题材名,正是“品物毕图”的作品,与枚皋赋的题材很相似。东方朔其人,《汉书》本传即说他是“滑稽之雄”,“其事浮浅,行于众庶,童儿牧竖莫不眩耀,而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著之朔”。班固作朔传时,虽然想努力摒弃这些奇怪不实之词,但今观其传,如上书求仕一段,戏弄侏儒一段,射覆一段,与郭舍人争论一段,皆为调笑诙谐的俗赋体制。那么,朔“为常侍郎”之后,为武帝助兴娱乐的“品物毕图”的赋作,自然严肃不了多少。《诗赋略》不录东方朔的赋,而《汉书》本传明明记载他有“《封泰山》、《责和氏璧》及《皇太子生》、《屏风》、《殿上柏柱》、《平乐观赋猎》,八言、七言上下,《从公孙弘借车》”等,这些作品,著录在《汉志·诸子略》杂家类,云“东方朔二十篇”。从题目看,其中不乏“应谐似优”(本传)的赋作,这些赋当“别裁”入《杂赋》类。而不著姓名者,一则因为赋作“嫚戏不可读”,二则恐怕是后世好事者的仿作很多,真伪难辨。

综上所述,俗赋的历史源远流长。有的学者认为由于都市文化生活的活跃和变文等俗文学的影响,唐代才出现了这种新的文学样式。唐以后,俗赋无人继作,故尚未发现有俗赋流传。事实并非如此,敦煌俗赋发现之前,由于人们习惯上认为赋是最雅的文学,几乎没有人把“俗”同“赋”相联系,因而对文学史上一些实际上是俗赋的作品缺乏科学的认识。由于中国文化长期以来对“俗文学”的排斥,俗赋保留下来的确实不多。宋元以后,俗赋作品载沉载浮,若隐若现,往往附着于其它俗文学而求得生存。元杂剧中丑角上场独白时,往往诵一段诙谐俗赋,如关汉卿《刘夫人庆赏五侯宴》第三折赵脖揪上场的自我介绍一段,就是一段俗赋。天都外臣序本《水浒全传》第七十八回入回处有一段507字的俗赋。《说岳全传》第四十三回写岳军与番军大战的一段俗赋,与敦煌本《秦将赋》颇相伯仲。《国色天香》卷三《戛玉奇音》所载《采桑赋》,更是一篇典型的通俗故事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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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183;尹文志”与“杂赋”的猜想_茶酒论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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