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岭南社会阶级的变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南朝论文,岭南论文,阶级论文,变动论文,社会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00)01-0053-08
清人赵翼曾论南朝多以寒人掌机要,说:
至宋、齐、梁、陈诸君,则无论贤否,皆威福自己,不肯假权于大臣。而其时高门大族,门户已成,令、仆、三司,可安流平进,不屑竭志尽心,以邀恩宠;且风流相尚,罕以物务关怀,人主遂不能藉以集事,于是不得不用寒人。(注:王树民:《廿二剳史记校证》卷8“南朝多以寒人掌机要”,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73页。)
他已观察到曾在政治舞台上显赫一时的高门大族,在南朝期间逐渐走向衰落。其原因乃由于人主独揽朝政,不让大臣分享权力,高门大族既可平流进至高位,便不必竭心尽力,甚至轻视政务,原来处于社会下层的所谓寒人于是趁机而起,成为左右政局的社会阶层。赵翼关于南朝寒人掌机要的论断,颇具史识。而南朝创业的四君主,刘裕、陈霸先出身寒微,萧道成、萧衍虽属兰陵著姓,但本为将家,陈寅恪先生称之为“非文化显族”,自不能与东汉以来位于社会高层的儒家大族相比,然则南朝君主已是寒人掌权矣。不肯假权于高门大族的大臣,乃势所必然,南朝君主借重寒人,实是寒人兴起的结果。若论寒族的兴起,还应有其他因素。
陈寅恪先生曾指出:
侯景之乱,不仅于南朝社会政治上为巨变,并在江东社会上,亦为一划分时期之大事。其故即在所谓岩穴村屯之豪长乃乘此役兴起,造成南朝民族及社会阶级之变动。盖此等豪酋皆非汉末魏晋宋齐梁以来之三吴士族,而是江左土人,即魏伯起所谓巴蜀俚诸族。是等族类在此以前除少数例外,大抵为被压迫之民族,不得预闻南朝之大政及居社会高等地位者也。(注:《魏书司马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载《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01页。)
是以谓江左世族无功臣,与言南朝帝室止出于善战之阶级无异。此善战之阶级,在江左数百年间之变迁,与南朝境内他种民族之关系,治史之人,固应致意研求者也。(注:王树民:《廿二剳史记校证》卷8“南朝多以寒人掌机要”,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73,94页。)
概括陈先生的意见,可归结为3点:1.侯景之乱后,江东之岩穴村屯之豪长乘机而起使南朝民族及社会阶级发生变动;2.此等豪长却是江左土人,他们是被压迫的民族,不得预闻南朝政治大事,社会地位不可与士族相比;3.南朝一改东汉以来世家大族垄断政治的局面,其最高统治者皆出身善战之阶级,此等人与汉族以外诸民族的关系,治史者应注意研究。陈寅恪先生从南朝史实中,敏锐地指出江南土著的社会地位的变迁,是我国中古史演变的一个侧面,他在《魏书司马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一文中,列举了一些例证,却未作详细讨论。
陈先生之论发表了近60年,笔者所见,就此课题作进一步研究的还不多,本文从陈先生之说,搜集有关史料,对南朝岭南社会阶级的变动试作一简释,然而未必能符合陈先生之意旨也。
一、南朝岭南的几次叛乱显示土著的实力
所谓岭南土著,从地域上而言,是指历来生长于岭南的族类,主要是俚僚等民族,亦应包括某些汉人家族,他们虽不致被视为蛮夷,但也是如陈先生所说的非文化显族。南朝岭南曾发生几次与土著有关的严重动乱,足可以见其在政治上的实力和影响,分述如下:
宋元嘉二十二年(445),孔熙先勾结范晔谋反,曾联系周灵甫策应。周灵甫,增城(今属广东)人,灵甫的族属尚不明确,即使是汉人,也是南方的土著无疑。其家有家兵部曲万余人,(注:〔明〕黄佐著,陈宪猷点校:《广州人物传》卷19,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452页。)可知此人实土著豪强。孔熙先是鲁国(今山东曲阜)人,出身于名门。父亲孔默之为广州刺史时,已与周灵甫有交往。名门出身的孔默之同周灵甫的交往,大抵由于灵甫在地方上有势力,默之仍需笼络。熙先且将灵甫带到建康(今江苏南京),荐之得官,后又合谋造反,熙先给以六十万钱着周灵甫回广州筹备举兵响应。灵甫一去不返,孔熙先谋反未遂,周灵甫也忧愤而死。(注:《宋书·范晔传》卷69,中华书局点校本(以下所引廿四史同),第1821页。)岭南土著参与政治动乱,此其一例。
陈檀是合浦大师,(注:《南史·夷貊传上》卷78,第1951页。)合浦郡治今广西合浦北,是土著民族的集聚地。所谓“合浦大帅”必是合浦土著民族的豪帅。宋大明(457~464)年间,朝廷派遣朱提太守费沈攻打陈檀,显然又是一次镇压土著民族的行动。结果却未能取胜,可见陈檀亦是豪师中的强者。朝廷改派龙骧将军刘勔,授以西江督护、郁林太守,出兵合浦,终于把陈檀降服。(注:《南史·刘掖传》卷39,第1001页。)陈檀归附后,曾官高兴郡(治今广东化州)太守,他转过头来又随费沈等南伐,企图打通朱崖(今海南)道,没有成功。费沈竟迁怒于陈檀,把他杀了。陈檀本想效力于宋朝,却落得个悲剧的下场。
刘宋泰始四年(468),交州刺史张牧(《资治通鉴》卷132作刘牧)死,交州土豪李长仁杀戮北来流寓者,(注:《宋书·徐爰传》卷94,第2312页。)自领州刺史。北来流寓者即北方迁入岭南者也,其中有官吏,也有士兵。李长仁是否汉族以外的族类,史书也未明言。他所以要杀北来流寓者,显然是由于受这些外来人的压迫所采取的报复行动。东晋年间,“专威交土”的梁硕,亦地方的土豪,也曾悉杀“侨人”之“良者”。(注:《晋书·王机传》卷100,第2625页。)所谓“侨人”、“良者”,指的是北来上层人物,梁硕把他们统统杀掉,同样是因为受他们的压迫之故。可见岭南的土著,包括地方豪强,受北来官吏的欺凌,由来已久。
李长仁死后,其弟李叔献继续把持州政,时齐高帝萧道成刚夺取皇位,为了息事宁人,仍以之为交州刺史。而叔献受命后,割断外国贡献,实以土族势力与朝廷对抗。永明三年(485),齐武帝派刘楷为交州刺史,率领郡兵准备诉诸武力,李叔献自知不能抗衡,才舍州逃避。(注:《南齐书·东南夷传》卷58,第1017~1018页。)
梁大同七年(541年),交州发生李贲之乱。李贲出身交趾豪族,(注:《陈书·杜僧明传》卷8,第135页。)颇具文化。但梁统治者对他并不重视,李贲郁郁不得志。他的同郡并韶,亦有才学,前往京都求官,吏部尚书蔡撙仍抱着门第的观念,以并姓先前没有显著人物为借口,不肯给予较高的官位,委派他为广阳门郎。广阳门是京城建业西南的一座城门,广阳门郎便是这座城门的长官。并韶耻登此低位,与李贲同返乡里。时武林侯萧谘是交州刺史,因苛刻暴虐,大失众心。李贲回到交州后,利用他曾监德州(今越南荣市)的身份,连结数州的上层人士,于大同七年一齐反叛,将萧谘赶跑,(注:《资治通鉴》卷158大同七年条,中华书局点校本,第4909页。)并在交趾称帝,年号大德(一作天德),(注:《南史·梁本纪中》卷7,第216页。)企图摆脱梁朝的统治。
李贲的族属史书未有明确的记载,陈霸先说他的军队是“夷獠乌合”(注:《陈书·高祖纪上》卷1,第2页。),他统率的部众是当地的土著民族,后来李贲失败,逃往屈獠洞(今越南永富)(注:《梁书·武帝纪下》卷3,第90页。),南朝少数民族聚居的村落往往称洞,如胡颖“征讨俚洞”(注:“《陈书·胡颖传》卷12,第187页。),马靖“每年深入俚洞”(注:《南史·萧引传》卷18,第504页。),所谓“俚洞”说的是俚人的村落。屈獠洞是名为屈獠的獠人聚居地。李贲既与獠人有如此密切关系,那么他可能就是“夷獠”的首领。李贲被镇压后,其兄李天宝入九真(今越南清化),收集二万人,会同当地人李绍隆继续抵抗,最终被陈霸先平定。
以上几次颇具规模的反叛,显示了岭南土著的实力,此亦善战阶级也。同时也反映了南朝的统治者确实有未处理好同岭南土著的关系,以致叛乱屡发。
二、南朝岭南土著对统治者的支持
此外,南朝岭南的著名的土著人物还有:
欧阳頠、欧阳纥父子。据《陈书》本传,欧阳頠乃长沙临湘(今湖南长沙)人,陈寅恪先生说他可能是始兴(今广东韶关)人,盖《陈书·萧允传》及《南史·萧思话传》俱有“始兴人欧阳頠”之语。而始兴是土著民族聚居地,故陈先生推测其族类甚至可能是俚族或溪族。(注:《魏书司马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05~106页。)欧阳頠的后人、唐代文学大家欧阳询撰《艺文类聚》,收录了陈江总《广州刺史欧阳頠墓志》,墓志说:“公家习尚书,少府孺高于汉册,世居渤海,太守文重乎晋原,中原丧乱,避地南迁。”(注:《艺文类聚》卷50“刺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898页;同书卷52“善政”引陈徐陵《广州刺史欧阳頠德政碑》亦有类似的文字,可见是当时欧阳家世流行的说法。)汉代渤海在今河北沧州东南,是古代著名的郡望。南北朝时候,世家大族的社会地位虽大大下降,而崇尚门第之风尚未湮灭,人们喜攀附著名的郡望,以光耀其身世。岭南的土著,为了掩饰其被视为“蛮夷”的族源,每每伪称祖先原居中原,且乡里显著,因遇战乱而南徙。由于年代久远,实情却难以稽考,欧阳氏恐乃其中一例。不管怎样,欧阳頠少年时已“以信行笃信著闻于岭表”,(注:《陈书·欧阳頠传》卷9,第157页。)可知他早已同岭南结缘。梁朝末年,欧阳頠累迁始兴内史、东衡州刺史,他在始兴的根基深厚,可以想见。又得陈霸先的信任,授以都督广、交等十九州军事、广州刺史。弟盛为交州刺史,次弟邃为衡州刺史,“合门显贵,名振南土”(注:《陈书·欧阳頠传》卷9,第159页。),岭南尽属其家族势力范围。
陈天嘉四年(563),欧阳頠死,其子纥嗣位,独掌南方十余年,引起了陈宣帝的猜疑,太建元年(569),乃下诏将他调离岭南,这意味他将丧失岭南的地盘。纥仗其土著的地位,且积蓄力量多年,决心与朝廷较量,结果为章昭达所击灭。欧阳家族的势力始则为统治者所利用,后对他又诸多猜疑,终于酿成变乱,此亦当时统治者未处理好与土著的关系另一种例子。
侯安都,始兴曲江(今广东韶关)人。《陈书》本传说他“为邑里豪雄”(注:《陈书·侯安都传》卷8,第143页。),即是土著豪族。陈霸先北上逐鹿中原,路过始兴,便与侯安都结交。安都在始兴招募三千人随同出征,此后在历次战役中,屡建奇功,成为陈霸先的重要的依靠力量。安都北上后虽没有重返岭南,但以其势重,又渐用骄矜,终为陈文帝所忌,以“行将不轨”的罪名,赐死于狱中。(注:《陈书·侯安都传》卷8,第148~149页。)
洗夫人,高凉(治今广东阳江)人,(注:《隋书·谯国夫人传》卷80,第1800页。)洗氏的族源有不同的说法。清代洗宝干所修《岭南洗氏宗谱》卷一称:
冼氏为先,盖出于沈子国,亦周之苗裔。在秦居真定郡(今河北正定南)。有名枘者,以义侠闻,为仇家所持,因秦法严,改今姓。始皇三十三年,遣赵佗将谪卒五十万人戍五岭,枘与佗同里,且有旧,往投其帐,至岭南,遂家焉,是为冼姓入粤之始。
又云:
自是子孙蕃衍于岭南。……以广东为大宗,分为二支,居广州者为南海冼氏,居高州者为高凉冼氏,虽郡望不同,皆枘公之后。
洗氏族谱虽修于清代,仍将祖源列于显要之门,力图掩饰其与蛮夷同一族源。隋唐以前的姓氏录均无洗氏的记录,为了使洗氏发迹于中原,洗宝干便编造了沈枘改姓从赵佗入粤的故事。在此之前,明朝吕毖《事物初略·人姓》说,沈氏出于周文王第十子,因食于沈,因以为氏,“今汝南平舆沈亭即沈子国”(注:《四库全书存目存书》,齐鲁书社。)“沈”、“冼”字形相近,修冼氏族谱者便攀附以为周之苗裔。入粤一事最方便的托词是随赵佗南征,但后来的族系不详,故皆不可信,《隋书》说她是高凉人应较确实。(注:《隋书·谯国夫人传》卷80,第1800页。)
《隋书》又说洗夫人“世为南越首领,跨据山洞,部落十余万家”(注:《隋书·谯国夫人传》卷80,第1800页。),高凉是俚族的聚居点,据说洗夫人婚于冯宝后,“俚人始相率受约束”,(注:《广州人物传》卷2,第36页。)可知洗夫人大抵是俚族的首领。其兄洗挺亦豪雄,海南、儋耳(在今海南)归附者千余洞。梁罗州(治今化州)刺史冯融,乃北燕苗裔,其所统领的地方,土著民族叛服无常,融于是为其子高凉太守冯宝娶洗夫人为妻,“自此政令有序,人莫敢违”。“及宝卒,岭表大乱,夫人怀集百越,数州晏然”。(注:《隋书·谯国夫人传》卷80,第1801~1802页。)直至陈朝时,洗氏家族仍为岭南稳定的重要因素。洗夫人的主动归附,使这片南裔土地最后顺利统一于隋朝。自梁至隋,洗氏家族在岭南举足轻重,其势力之大,不言而喻。
宁氏也是岭南很有势力的家族。宁猛力,廉州(今广西合浦北)人。猛力原“倔强山洞”,(注:《隋书·何稠传》卷68,第1596页。)“南海以西溪洞,自汉晋以来,宁族最大。世为俚帅,蛮獠皆归之”。(注:黄佐:《广东通志》卷55“宁纯传”,广东省地方史志办公室影印明刻本1997年,第1395页。)宁氏便是俚人另一大族。梁朝参与镇压李贲之乱的宁臣,是罗州刺史,罗州州治在今广东化州,按南朝往往授土族以当地行政长官之例,宁巨恐即聚居于南海以西的俚人之首领。初猛力恃强,不肯投附于隋。开皇十七年(597年),令狐熙为桂州总管,以恩信治州,授猛力安州(治今广西钦州)刺史,遂归服于隋。近年发现《宁越郡钦江县正议大夫之碑》及《刺史宁道务墓志铭》,(注:参见杨豪:《岭南宁氏家族源流新证》刊引,载《考古》1989年3期。)碑主宁贙、墓主宁道务分别是宁猛力的儿子及曾孙,但却说是“冀州临淄人”。碑文又云猛力父宁逵,梁武帝时为定州刺史,陈宣帝又除授安州刺史。文献记载宁氏家世为俚帅,必有所据。临淄在今山东,向来是文明发达的地区,宁家自称临淄为籍贯,与欧阳頠墓志铭称其先渤海人一样,也是企图掩饰其出身于落后的土著民族而已。
上述诸人,都属善战之类。
梁朝官至南陵太守的陈文彻,便是西江俚帅;(注:《南史·萧迈传》卷51,第1262页。)陈朝的宁猛力,亦俚帅,都被授以一定官职;高凉洗氏,“世为蛮酋”,(注:《资治通鉴》卷163,第5047页。)北燕苗裔主动与之联婚,隋朝册封为谯国夫人。他们彰显于史册,正反映了其社会地位的提高,统治者觉察岭南土著民族的兴起,不得不采取笼络的办法,使之为王朝所用,息事宁人,其利昭然可见。
三、南朝岭南土著兴起的原因
至于影响南朝土著民族的变化及社会阶级变动的原因,可从四个方面探讨。
(一)岭南土著民族的兴起,与地方的开发有密切关系
所谓岭南大抵指南岭山脉以南至海的地带,此处自古为越族的聚居地,“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注:《礼记正义·王制》卷12,第1338页。(《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本1979年)),这是先秦人们对岭南人的印象,化外之人也。汉元帝时,贾捐之称:“骆越之民,……与禽兽无异”(注:《汉书·贾捐之传》卷64下,第2834页。),其对岭南人的观念,仍没有多少改变。东汉曾派遣一批“循吏”到岭南,无疑对岭南社会经济的发展,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吴国取得了岭南的统治权后,基于立国的利害关系,对这片南疆更努力经营。及至东晋,由于中原战乱等原因,王朝的政治重心南移,岭南的移民增加,情况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属于岭南的交、广两州,对内对外都是王朝关心的地域。上引所谓“广州诸山并俚獠,种类繁炽,屡为侵暴,历世苦之”,说的是岭南土著的暴乱,而暴乱的原因,主要是统治者的压迫,及掠夺他们的财富以充实府库或自肥。宋陈伯绍为西江督护,“以合浦北界,夷獠丛居,隐伏岩障,寇盗不宾,略无编户,乃帅兵二千猎于北地”。(注:《粤大记》卷8“陈伯绍传”,黄国声等点校本,中山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81页。)南朝置西江督护、南江督护,其目的是专门对付今粤西及广西东部边界的土著民族。陈伯绍既为西江督护,便以征伐俚、僚为务,所谓“略无编户”即是说这个地方的土著民族尚未归宋朝直接统治,伯绍“猎于北地”的意图是使这部分土著民族列入编户。由于伯绍伐俚、僚有功,他相继出任交州、越州刺史。
梁大同元年(535年),兰钦都督衡州三郡兵,进攻桂阳、阳山、始兴叛蛮。兰钦征夷僚,所获不可胜计,他所献的大铜鼓,历来所无。(注:《南史·欧阳頠传》卷66,第1614页。)铜鼓乃夷僚财富和权力的象征,兰钦所得之铜鼓当掠夺于夷僚酋长。
梁宗室萧劢为广州刺史,“俚人不宾,多为海暴,劢征讨所获生口宝物,军赏之外,悉送还台”。(注:《南史·萧劢传》卷51,第1262页。)征伐土族,以掠取生口宝物为重要目标,此亦一例。
南朝统治者对岭南的开发,固然提高了岭南社会、经济、文化的水平,同时也加紧了对当地的人民特别是土著民族的压迫和掠夺,必然引起他们的反抗,在历次斗争中不断显示他们的实力,包括过去被视为禽兽的土著,也逐渐在政治舞台上显露头角。陈寅恪先生从梁、陈二朝南方阶级动向的史实,敏锐地观察到这个不为人们注意的变化。
(二)土著民族有家族组织及武装力量支持
清人赵翼谓“江左世族无功臣”,指的是六朝曾显赫一时的世家大族,如王、谢之流,已步向衰落,一批出身非高门,甚至是属寒微阶层而有武功者,即陈寅恪先生谓之“非文化显族”,逐渐取而代之,(注:参王树民:《廿二史剳记校证》卷12“江左世族无功臣”条,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53~254页。)南朝四代开国皇帝都是这类人物。土著民族为了反抗压迫、掠夺,必需组织武装力量。南朝岭南历次叛乱,都有以种族或家族为核心的武装组织。从上述所举的土著头面人物看,他们都具有相当强的战斗力。周灵甫家有部曲万余人,这是一支很具规模的军队。李长仁能在交州刺史张牧死后,杀戮北来部曲,然则李长仁必掌握有比北来部曲更为强大的队伍,否则不能为此。陈霸先虽称李贲领导的是“夷獠乌合”,却把交州刺史萧谘赶走,又抗击了为首的讨伐队伍,可见其实力不凡。而欧阳頠、侯安都、洗夫人等,其势力且直接影响岭南以至王朝的局面,更是影响整个地区的人物。岭南土著的豪帅既是善战之人,无论反叛失败或为王朝出力,在此世族衰落的潮流中,当会受到重视。
此外,另一些很有战斗力的豪帅,下文将会述及。
(三)中央王朝需要借助岭南土著的力量以巩固王朝
南朝的最高层对待岭南的土著,压迫、掠夺是基本的一面,但在其需要的时候,也会利用其善战的一面。
晋宋年间,岭南的俚、僚仍不断叛乱,上文已述陈檀是合浦地方的俚族首领,归附后以为有自身为土著之利,主动提出领兵征讨尚未顺从者,宋孝武帝本想利用“以夷制夷”的办法,派曾任朱提太守的费沈和龙骧将军武期协同行动,且企图打通朱崖(今海南),却没有成功,费沈竟将陈檀杀了以掩饰其失败。俚、僚本来就不稳定,而今连他们归附的首领也杀掉,然则俚、僚“屡为侵暴”的局面,如何能可以平息?显然这是一起当权者没有处理好与土著民族的关系的例子。
《南史》又称,陈文彻是西江俚帅,西江即今广东肇庆一带,陈文彻便是那里俚人的首领。梁大同年间(535~545年),文彻率众出攻高要(今广东肇庆),时左卫将军兰钦正率兵镇压桂阳(治今湖南郴州)、阳山(治今广东阳山)、始兴(治今广东韶关)叛蛮,因往击陈文彻,文彻兄弟二人被擒,遂降于广州刺史萧劢,官至南陵太守。太清二年(548年),侯景乱后,陈文彻引兵出援台城(在今江苏南京),(注:《梁书·侯景传》卷56,第844页。)他归顺于梁朝后,并为之出力参与平定侯景。
李迁仕的出身不太清楚,徐陵为陈霸先加九锡的策文中,曾说:“迁仕凶慝,屯据大皋(今江西吉安),乞活类马腾之军,流民多杜弢之众”。(注:《陈书·高祖纪上》卷1,第16页。)将李迁仕军比作马腾手下的氐、羌兵和杜弢的流民军,他所率领的必是纠集俚、僚的队伍,颇疑迁仕乃高州土著豪帅,梁朝授以刺史而用之,故曾任高州刺史。侯景之乱,迁仕出援台城,有如陈文彻所为。李迁仕后来又在大庾岭的北边设防,力阻陈霸先北伐,也是听命于朝廷的。
最典型的是洗夫人的作用。关于洗夫人与冯宝的婚姻,上文已作叙说。冯宝的祖父辈,三世为岭南守牧,而号令不行。及冯、洗婚后,“夫人诫约本宗,使从民礼”,“自此政令有序,人莫敢违”,(注:《隋书·谯国夫人传》卷80,第1801页。)“自是溪峒之间,乐樵苏而不罹锋镝者数十年”。(注:《广州人物传》卷2,第36页。)此后,欧阳纥谋反,洗夫人师百越酋长迎陈将章昭达,加速欧阳纥的败亡。番禺(今广东广州)人王仲宣,是一很有实力的土豪,隋初反叛,又是洗夫人配合隋将鹿愿把他平服。洗夫人与隋使裴矩巡抚诸州,各地的土著首领纷纷来参谒,“岭表遂定”。(注:《隋书·谯国夫人传》卷80,第1803页。)这也是统治者利用土著民族最成功的例子。
以上事例,说明土著民族有着民族本身的特点,统治者利用他们的力量,笼络或讨伐其他族类,土著首领以此讨好朝廷。朝廷也乐意借助其力量对附土著民族。而李迁仕、侯安都、欧阳頠等,在江左侨寓之寒族北人已成为不善战之民族时,这批岭南土豪洞主,竟是朝廷武力的重要依靠,他们因此显露头角,乃事所必然。
(四)南北对峙及王朝内部纷争,给岭南土著民族创造了崛起的机会
南北对峙使南朝历代都不得不投入比较多的力量,以防御北方的进攻,朝廷对岭南的控制因而受到削弱。当李长仁盘据交州时,宋朝廷未尝不想尽快将他镇压下去,先后派南康相刘勃、南海太守沈焕、讨伐土著民族的老手、越州刺史陈伯绍为交州刺史,就近出兵,终于因他们统领的地方军仍不足以动摇李长仁的地位,只好承认现状。及李叔献代其兄掌权,时齐武帝刚登位不久,要处理的事情多,竟陵王萧子良劝他暂且将交州之事置之度外。他深知中央直属的军队主要用于沿江防守,对付李叔献只能“缘道调兵,以足军力”,而诸道兵多是“民丁乌合,事乘习锐”,应更俟机会。(注:《南齐书·萧子良传》卷40,第696页。)齐武帝大概也觉得如此,便不立即采取行动。永明三年(485),大司农刘楷平定湘中,时机较为成熟,乃发南康(治今江西赣州)、庐陵(治今江西泰和)、始兴郡兵征交州,才解决了李氏兄弟盘据交州的问题。
李贲在交州称帝,改年号,立百官,事情闹得很大,梁朝廷仍就近遣高州刺史孙啇、新州刺史卢子雄率领地方军征讨。孙、卢军遇疫,几全军覆没。朝廷遂授杨瞟为交州刺史,担负继续征讨之任。瞟以高要太守陈霸先为前锋,勒兵出发。受命同往征讨的还有越州(治今广西合浦)刺史陈侯、罗州(治今广东化州)刺史宁巨、安州(治今广西钦州)刺史李智、爱州(治今越南清化)刺史阮汉。梁武帝动用了交趾周围的力量以扑灭李贲的叛乱,亦可见这次叛乱规模之大,但朝廷仍没有动用中央军队,盖北边的对手更为重要。
宋、齐二代,王室纷争,彰于史册,无须细说。王室忙于互相倾轧,南方出现的动乱,只要不伤及大体,自然不会关注,李长仁就钻了这个空子。梁朝的王室,虽没有出现宋、齐时的局面,但内争的剧烈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陈寅恪先生引《陈书》的话:“梁末之灾,群凶竞起,郡邑岩穴之长,村屯邬壁之豪,资剽掠以致,恣陵侮而为大。(注:《陈书》卷35“熊昙朗等传论”,第490页。)指出侯景之乱,使梁朝陷入困境,江东所谓岩穴村屯之豪长乃乘机而起。至于岭南的例子,陈先生举了侯安都、欧阳頠,洗夫人亦当其列。其他如上述的李贲、宁巨、陈文彻、李迁仕等,名声虽不及侯安都之辈,然而他们确是梁末崛起的岩穴之长。
四、陈寅恪先生使用阶级一词的涵义
此外,陈寅恪先生在《魏书司马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一文中所说的社会阶级,自有其本身的涵义,在此略加阐释。他在该文中称东晋时长江上游南来北人之武力集团,“本为北方中层社会阶级”,(注:《述东晋王导之功业》,载《金明馆丛稿初编》,第60页。)他所说的阶级近似现时所谓阶层。而他所说的阶级的划分,主要从其文化背景。比如他分析晋朝司马氏集团与江东顾氏集团,“虽属不同邦土,然就社会阶级言之,实为同一气类”(注:《述东晋王导之功业》,载《金明馆丛稿初编》,第52页。)司马氏与顾氏虽处于不同地域,但都是尊奉儒家名教同一气类者也。而吴、蜀之人,对司马氏政权态度不同,“其主因在两国统治者之阶段性各殊所致”,(注:《述东晋王导之功业》,载《金明馆丛稿初编》,第49页。)吴国的统治者孙权依靠江东顾氏等大族立国,而蜀国之统治者刘备,原以贩履织席为业,自称为汉中山靖王之后,实难确证。刘备就算是与汉室有血统渊源,此时也已沦为庶人矣,故观其立国所依靠者,又多为寒族出身之人。吴、蜀两国的文化背景各异,气类不同,亦即所谓阶级性不同,因而对司马氏政权的态度各殊。
陈寅恪先生分析中唐以后统治集团的两部分人:“一为受高深文化之汉族,且多为武则天专权以后所提拔之新兴阶级,所谓外廷之士大夫,大抵以文词科举进身者也,一为受汉化不深之蛮夷,或蛮夷化之汉人,……即阉寺之特殊阶级是也。”(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北京三联书店1956年版,第21页。)两者都属统治集团内部的人,但文化背景不同,政治倾向各异,故陈先生仍视为不同的阶级。
陈寅恪先生使用阶级的概念,虽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定义有差别,且阶级多根据文化的特点划分,是否准确,此处不作讨论。但应指出,陈先生的阶级分析法,把握某部分人的社会特点,作为理解一定的社会现象,较诸前人只从个人的道德行为解释历史,是前进了一大步。而其所得的结论,一般说来并未背离历史的真实,故仍具有其价值。儒家大族不屑戎旅,寒人遂逐渐掌握武装势力,南朝大族的衰落此亦一重要因素。上面讨论的善战阶级,便代表了南朝的寒人,岭南土著民族之善战,实是我国中古史上下层阶级兴起的一个侧面。
收稿日期:1999-11-30